江南长短句

2021-11-12 12:37
雨花 2021年3期

花山

一路徐行,渐近自然,到达花山时,已过黄昏。人在树下穿梭,周遭黑黝黝一片。虫声像潮水,星火繁茂,灯光倒显得暗淡了。朦胧中只觉得那山清秀平缓,山林的野气澎湃而来,深吸一口气,有蔬笋瓜果风味,内心欢喜,觉得到了一个琅嬛福地。

群鸟未眠,鸣声自山间传来,咕咕,唧唧。泡了杯碧螺春,靠窗定定坐听,茶味、夜色与山风似乎还有花香与新鲜的草木生气飘进室内,人也欣欣。鸟像知道有人在偷听其鸣,叫声越发高调,时近时远,彼此相和。有鸟得意,有鸟得闲,有鸟得趣,有鸟得伴,有鸟得宠,有鸟得益,有鸟得食。听着听着,心里生出静气缓缓流动,那静气像雾,又像花山的夜的况味。

后半夜飘起雨,雨丝落在树叶上,如春蚕食桑,屋檐积水打在芭蕉上,清脆如啄木。暑热自是消散了,一股清凉包裹着身心,渐渐不知何时不知何处,更不知有我。

鸟鸣唤醒了客居的人,也唤醒了花山。一山翠微一山鸟鸣,还有风吹树木的声音,间或有犬吠有人语,虫子或许累了也或许沉睡未醒。

石路自眼前脚下一直蜿蜒向上,遁迹树林,不知去处。入眼皆绿,青岗栗、橡树、榉树、三角槭、翠柏的绿,还有流水的绿,青苔的绿。入了绿野婆娑之地,人仿佛也是青翠的,心底一时松软沉醉,被水流的哗然与鲜亮的树叶撩拨得浮想联翩。

花山的水干净,流在山沟中,远看晃动着清亮的白光,走近才知道是澄澈的一泓山泉。忍不住以手招水,手指一凉,胳膊一凉,拍在脸上,腮颊也一凉,然后是温润的舒爽。

掬得满满一捧山泉,剔透晶莹,心里有浅浅的欢喜。水从指缝间漏下来,须臾掌心即空空如也,思绪也跟着穿越时空。一千多年前的某天,一个叫支遁的僧人来到此地开山隐居。过着超然世外的生活,看看阴晴圆缺,看看云卷云舒。天晴的日子,寻一块石头跏趺而坐,读读经书,听听风语。风像懂得人事一般,翻开了书页。树叶也簌簌作响,天籁与佛音一起,支遁想想尘世熙攘,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走得深了,蝉在头顶四周聒噪,风吹来深幽的鸟鸣,越发显得山中幽静。

花山长满了树,纤细瘦长,树龄多不长,枝叶鲜亮,簌簌可爱,让山体多了舒缓。当然也有或坐或卧或立的老树,遮天蔽日,藏匿山中,像隐逸的僧人。

不独树多,石头也多。苏州产美石,太湖石皱、漏、瘦、透之美迷倒众生。花山的石头却厚朴,满山散落的石头,颜色苍茫古旧,不像太湖石以白娱人。山顶莲花石奇峰独立,又奇崛又厚朴。一些石头上凿有字,或写景或抒情或言志或警世,几百处楷行隶草篆石刻,写的是山种、隔凡、吞石、坠宿、渴龟、花山鸟道、凌风栈、布袋石、皆大欢喜……

最喜欢两方石刻。一方是“坠宿”,是圆润的团石,据说是天上落下的星宿。以手抚摸着石头,有种天机不可泄露之感,神色一凛,心想这或许是文曲星,希望它赐予我辈长远的文气与勃勃生机。还有一方石头上刻有“且坐坐”,我忍不住上前摩挲。山风徐来,并无多少事体牵系,心里松动,却也解脱了些许凡尘世事,一时凝思,愣愣不语。

在花山住过几回,见过春晴,见过夏雨,见过秋风。阴晴风雨,花山无恙。雨下大了,窗外灰白的云雾如厚絮,山却格外透着绿。

天下处处有河有山,此处山以花为名,这是山的幸事。

此山有幸花为名,谁人有幸临花山。

得闲且去山中走,一步一景一重天。

一时倒羡慕起那些近山而居的人了,得以亲近这一方天地尤物。

花山,在苏州城西。

人的影在水底浮动

季节是初冬,但不那么冷,还是秋爽宜人的感觉。明洁的天气,没有风没有云,朗日晴好。池中有残荷,岸边堆满凌乱的石头,苍耳子开始衰老。疏林秋草,野逸无华。黄菊、青松、翠竹、紫苏,超然物外,仿佛闲云野鹤。

池塘浅了,湖水退下去,旧痕里有新愁。

水边有很多人,男人女人,年老的年幼的。清澈澄莹的一湾水,天上的白云在水底浮动,人的影在水底浮动。

寄来枇杷

苏州友人寄来枇杷。

枇杷好吃,苏州东山白玉枇杷尤佳,皮易剥,果形大,肉汁甜嫩,透似玉雕,为枇杷中之妙品也。安徽有白沙枇杷,稍晚熟,或不逊白玉枇杷。好多年没吃过,已忘了其味如何。我乡岳西多枇杷树,大抵栽于池塘边上。所结枇杷,果小,略有酸涩,二十年没吃过,我并不怀恋。

杨梅上市的时候,枇杷黄澄澄挂了一树。初夏端阳枇杷熟,夏至杨梅满山甜,俗谚是这么说的。今年的杨梅还没吃到,今年的枇杷也没吃到,留待明年吧。往年没吃到的樱桃,今年吃了不少。几次说好买杨梅,临了却买得话梅;几次说好买枇杷,临了又买得荔枝。像我写文章一样,常常跑题。文章偶尔是顽皮的小孩,伊在电话里说小兮活泼得很,出门像脱缰之马,爬高爬低,不亦乐乎。

有人形容新年时孩子的模样:“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荸荠。”是不是可以改成“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枇杷”?我喊过小兮小枇杷的,小兮更幼些的时候,还喊过她小青蛙、小蛤蟆、小臭虫、小花猫、小萝卜……乱套了,伊说以后只准喊小宝或者小贝。

枇杷晚翠,个头比荸荠高,与滋味无关。“枇杷”两个字,念出来有音律美,不像荸荠,发音走气。

关于枇杷的文字,印象最深的是张爱玲《小艾》中的描写:“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这样行文,酸酸甜甜,有新摘枇杷之味。倒垂莲的比喻,真是新奇。张爱玲的文章,好就好在她那些飞来石般的念头。

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我读过数十遍,一笔枇杷尤好: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震川先生集》我读过一回,不能忘的是《项脊轩志》《先妣事略》《寒花葬志》几篇,一往情深,以细事见之,使人欲涕。

拙作结尾学过归有光:“祖父离世后三年,庭前柑树枯死了。”纯属纪实,笔法却来自先贤。写文章如学碑帖,得了老庄司马、韩柳欧阳的笔意是造化是福气,一辈子受用。

《归震川年谱》载,归有光先祖至十四世曰罕仁,宋咸淳间为湖州判官,子道隆,始居太仓之项脊泾。后归道隆之孙归子富迁居昆山,明正德元年归有光生于此。清人张潜之有《归太仆故宅诗》:

太仆昔未遇,读书宣化里;

中有项脊轩,卷帙每盈几。

太仓、昆山我去过数次,见不少民居庭有枇杷。可惜树多弱小,未有亭亭如盖之茂盛,少了生气。

有年去杭州,正值枇杷上市时。路边买得一兜枇杷,一路酸酸甜甜,不觉得岑寂。

二十年前,我还是儿童的时候,去一个远房姑妈家。她家屋旁枇杷正好,几个人在小溪旁的草地上临水而坐,一边听清泉石上流,一边剥枇杷。我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书上人说:“我们回不去了。”

现在想来,最感慨那一句“我们回不去了”。

枇杷树好看在叶子上。枇杷叶是锯齿形的,金农画枇杷叶,脉络历历在目,锯齿波涛起伏。金农笔下的枇杷叶很笨拙,笨拙得有真趣。张大千画的枇杷叶仿佛芭蕉,又像鸡毛,好在这鸡毛不当令箭,洋洋一派喜气。吴昌硕画的枇杷叶仿佛毛毛虫。齐白石为了表现枇杷叶上的锯齿,用浓墨在叶子周围打点,脱了俗。我见过有人画枇杷叶如豆荚,还见过有人画枇杷叶如蝉翼。

沈周也喜欢画枇杷,他笔下的枇杷叶干净纯粹,不声不响,有静气。有幅墨画枇杷的题款说:“有果产西蜀,作花凌早寒。树繁碧玉叶,柯叠黄金丸。”金农有幅《枇杷图轴》,一枝枇杷,硕果累累,笔法古拙,质朴苍老。更妙的是题跋,款识:“橛头船昨日到洞庭,枇杷天下少,鹅黄颜色真个好,我与山妻同一饱,此予十年前自度曲也,本为晋岩世老先生画复书前词。七十六叟金农记。”有意思的是,金农将“我与山翁同一饱”记错了,写成“我与山妻同一饱”。

金农笔下的枇杷不算高品,比不上吴昌硕。吴昌硕的枇杷是逸品,潘天寿的枇杷是能品,齐白石的枇杷是妙品。“鹅黄颜色真个好,我与山翁同一饱”的话,齐白石加吴昌硕加潘天寿都写不来。吴昌硕题枇杷诗,有“鸟疑金弹不敢啄,忍饥空向林间飞”一句,笨拙、做作,不如金农来得自然。

枇杷叶性苦,微寒,可入药。清肺止咳,降逆止呕。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没少喝枇杷止咳露。

枇杷晚翠。晚翠的意思是说枇杷叶经冬苍翠不变。《千字文》上说:“枇杷晚翠,梧桐早凋。”范质 《诫儿侄八百字》诗曰:“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都有夸赞之意,晚翠比少年得志好。汪曾祺有本书叫《晚翠文谈》,写到云南大学西北角有一所花园,园内栽种了很多枇杷树,月亮门的门额上刻有“晚翠园”三个大字。

有年去徽州,见老街出口有一堵青砖残墙,墙里几棵枇杷树。青砖残墙,天气阴郁,枇杷被雨水打湿了,叶脉毕现,在天光下形成一圈一圈的浓绿。我撑伞立于树下良久,盘桓谛视,恋恋不忍离去。多年前的往事了,还是让人难以忘怀,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枇杷。

在紫金庵饮茶

友人请茶紫金庵。进得山门,一垄树挂了满满的橘子,大小青黄不一。隐隐有青气,隐隐有金气,更有静气。

寺内有茶室,外立一古银杏,不知其年,叶落纷纷,一地宝气,疑为仙家所在。捧得碧螺春来,杯未近唇已浑然欲醉。一杯茶了,又去大殿看宋人泥塑罗汉像,罗汉像各有面目,神态不同。我看罗汉,罗汉也看我,四目交接,不知是我看罗汉还是罗汉看我,一时有我有罗汉,一时无我无罗汉,一时唯我唯罗汉。

来紫金庵是福,得见此罗汉尊者,更得欢喜。提笔记此,以示当日之遇,今后勿忘也。

富贵闲人

横泾在苏州,出苏州城五十里地。一平到底,不见一座山。暮色中闻到了草气,空气湿润,迷糊中转头看向窗外,淡淡的天色里,农舍田园在望。风轻轻吹过来,时令是秋冬,却不觉得冷,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站在农家的院子外,前后左右看看,黑黢黢的民舍外,是深远的田畦,田畦过去是太湖。太湖的风十分清静,无沙无尘,没有树,看不见风的踪影,只觉得被风包裹着,一阵通透。横泾的民宿好在民俗,触得到江南生活。青菜,芫荽,萝卜,石榴,世俗生活。农人在门前的稻田里种油菜,稻茬有半尺高。

我住的小院里有一棵橘树,人从窗往下俯视,极美。橘树挂满果子,青黄相间。每日里人从树下进屋,从树下出房。在横泾四天,见过一回落日。落日走下天空,半天火云。阳光如幕,打在横泾的乡野。秋天的野草镀了一层金粉色,苍莽如古画。一觉醒来,天阴气凉。起风了,风吹帘动,帘动风吹,吹动风帘,帘风吹动。风声传来,风声里秋声来了。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歪在床头,一闭眼看见草木染黄,雁字横秋。此时的横泾乡村,谷物收仓,满树石榴挂红。荷残了,秋林景色渐好。

我在横泾四天,做了四天富贵闲人。

东林渡的橘子

东林渡橘子多,清甜爽口。每日食三五枚,受用。李衡呼橘为奴,畜橘养家。李衡为三国时吴人,官丹阳太守。种柑橘千株,临死,对其子言道:“汝母恶我治家,故穷如是。然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可谓木奴家风,清白庄严。李衡后有苏东坡,好种植,尤好栽橘。云:“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齐白石感慨,立轴《柑橘黄时》题跋“当画柑橘三百幅,与东坡抗衡也”。

柑橘有富贵气,三百本柑橘越发富贵。

去横泾柑橘园游玩,橙黄之际,一片灿然,一片苍莽,远望得气,得富贵气。少年好才子气,中年要富贵气,老年求健朗气,永年永昌,如意吉祥。

碧螺春记

太湖东山的杨梅、西山的枇杷极甘美,我吃过,他乡不及也。山水育物,不止于此,太湖东山所产碧螺春,为茶中翘楚,有“天下第一”的美誉。

碧螺春美艳,严格说来是美而不艳,犹如李商隐的无题诗,华美鲜艳。“美艳”二字并不轻浮,相反却轻抚人心。

据说过去碧螺春得让沐浴之后的处女采摘,采下的茶叶贴放在胸口。据说而已,实则不会这么无聊。有一笔传奇,到底让碧螺春多了美艳多了香艳。

龙井华美,鲜艳不及碧螺春。黄芽鲜艳,华美又不及碧螺春。每道茶都有自己的异禀,好茶是不分高下的,各有所好。

碧螺春泡在水里,映得杯子淡茵茵的,像齐白石、张大千笔下的瓜果册页,让人心旷神怡。再看看杯底,茶叶漂亮可人,鲜绿青嫩,慢慢伸开手脚,仔细看,能看见茶叶冒着细细的小泡。碧螺春泡在水里,是绿色的雪呢。

碧螺春之名颇好,字形尤可玩味,“碧”字上下结构,“螺”字左右结构,“春”字上下左右浑然一体。碧螺春三字写在纸上风流蕴藉,比念出来更有味道。

碧螺春之碧是说茶色,螺指茶形,春喻茶味。螺的普遍说法是卷曲如螺,我觉得更像螺蛳肉。有年夏天,我与朋友挑螺蛳肉吃,然后喝碧螺春,真个雅俗共赏也。

朋友说喝碧螺春,春天是最好的时令。春日清晨,泡一杯碧螺春,应景也应时令。玻璃杯里春意迷离,玻璃窗外桃红柳绿,心情一下子清淡了。碧螺春的味道也清淡,清而澄澈,淡而丰腴,入嘴一股鲜气。轻咽入喉,鲜气下沉,仙气上浮,隐隐在红尘之外。

这些年,总会存一些碧螺春留着秋冬天喝。秋意起时,北风来兮,大雪天,寒雨时,喝红茶之前或者之后喝一杯碧螺春,能冲淡一肚子的萧瑟。茶水一泡泡淡下来,一个早晨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慢悠悠过去,身体里有枯木逢春的喜悦。喜悦之外,欣欣向荣。绿茶的好,一言以蔽之,正是欣欣向荣、郁郁葱葱吧。

碧螺春最初产于东山碧螺峰的石壁上,据说种子由飞禽衔来。原为无名茶,后有乡人将茶纳入怀中,茶叶受热,发出异香,大家闻到了,起名为吓煞人香。康熙南下时,喝到这款茶,认为吓煞人香的名字俗了,遂改为“碧螺春”。

碧螺春有兰香,碧螺春的兰香我没能觉出过。有一次喝碧螺春,朋友说闻闻,多好的兰香。我凑上去,没闻到,大概是喝多了兰香茶,习以为常于是麻木。我倒是在碧螺春的茶汤里喝出过梅香,香得有冷意,冷意经水一激,又温润又滋润。

兰香是君子之香,梅香是隐士之香。君子也好,隐士也好,怕只有在茶里相遇了。

不管是兰香还是梅香,有香就好,香让茶味多了想象的空间。

将碧螺春用桑皮纸包好放入莲花中,两泡之后,莲香沁脾。用此法之人是汪星伯,周瘦鹃先生在文章中写过。

一杯碧螺春,带着江南的气息、植物的气息、明清的气息。好茶也有一段历史。

鱼头芋头

近来常食鱼头。鱼头汤乳白,入口鲜美。

丙申年秋,予过苏州,友人携游太湖。水畔农庄吃到一款鱼头,嫩滑如无物。另有一盘芋头,毛桃大小,极粉嫩,香软清甜,经年不忘。

花露烧

花露烧的名字好,好在妖娆。“花露”二字有江南烟雨气,“烧”字后缀,雨过天晴。味道出来了。

花露烧的色泽也好,八年陈酿花露烧在玻璃杯里剔透如融化的玛瑙。艳丽,晶莹,清透,嫣红,摇动杯子,风情出来了,而且是异域风情。

花露烧的味道更好,有清甜,有辛辣,甜非甜,辣非辣,点到为止。鲜美、软嫩中带一点烧酒之烈。

一杯花露烧浅浅歪在酒杯里,舍不得喝也不忍心喝,怕扰了美人心事,扰了绛唇珠袖两寂寞的气氛。

近年饮酒,在江苏遇见两款佳酿:十月白,花露烧。十月白有深秋白月光下的清凉,花露烧则是初夏正午的阳光。

十月白,花露烧,是女人也是古琴。一尾琴十月白,弹出平沙落雁,弹出深秋的安静。一尾琴花露烧,弹出高山流水,弹出初夏的况味。

春天里喝花露烧,坐在玉兰树下吃春膳,玉兰像生长在枝头的瓷片,田野的花香与酒气融为一体。夏天喝花露烧,坐在竹丛旁,身边有开花的树,桌上有新鲜的鱼,一直喝到夜雾凝结。秋天,坐在月亮底下,喝到夜深露重。冬天喝花露烧,窗外最好下点雪,坐在小室里,心情大好。

花露烧,如梦如花,如露如电。饮着花露烧,耳畔有啸声,顿生空明。

孤山

靖江城外孤山,为泰州境内唯一的山。山高不过百米,远望盈盈一丘土,若覆盆如卧兽。天下处处有山,他乡之山多连绵起伏,多相倚相扶。靖江孤山,一丘独立。此山之奇正在此间。

2016年春月,我初上孤山。来到山腰,见石坊上刻“蹑云”二字,得明人笔意,亦有小品文风。

蹑,踩踏之意,蹑云者,踏青云而上也。薛宝钗所填柳絮词中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句。石柱上有明人赵应所撰楹联,惜岁月久远,字迹早已斑驳莫辨,好在前人有笔录:

对此长江,左蠡烟波今宛在;

位当绝顶,西湖风月定何如。

上联有凉意有洞达,下联有几分晚唐诗风与晚明文章的疏淡。

在蹑云坊盘桓再三而去,须臾到得山顶孤山寺。寺名为赵朴初题。三字若婴儿抱团,一片元气,一片烂漫。得打油诗一首:

早市离城十里遥,孤山寺前香雾绕。

不见儿童吹泥狗,东天早霞似火烧。

孤山不孤,有山有树有石有苔有花有草有风有月有僧有俗,更有香火不绝。孤的是登山人。天不知其大,地不知其大,人只一点,何其小也,何其渺也。

2016年夏月我再走孤山。是夜无一游人,寺门紧闭,数粒萤火点染树枝。没有风来,夜却凉,入了古人所说的夜凉如水之境。远方灯火鲜亮,我想起明代靖江县丞韦商臣夜登孤山写的《登孤山诗》:

绝顶夜深衣袂冷,愁看北斗是京华。

金圣叹

青岛那条街我忘了模样,那家书店我也忘了模样。只记得一排大樟树在街口的拐弯处,书店藏身在树影里,更记得书架上那一套中华书局1975年版的《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隶书题签,封面图案如豹影如古纹如树叶。一翻开,旧纸页与铅印字的气息扑面而来。下午,街市喧嚣声不时入得店内。快二十年了,那书香一直不散。老版本不好遇到,书缘亦姻缘,三分天注定,强求不得。去年存得一套宣纸影印版,到底圆了我的旧梦。闲来无事,翻寻检索为之叹息。

贯华堂是金圣叹的书斋名号,又敞亮又响亮。金圣叹常常在贯华堂设座,召徒讲经,经名《圣自觉三昧》,稿本自携自阅,秘不示人。他每次升座开讲,声音洪亮,顾盼伟然。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夷八蛮之载,同在舌下。座下四众一时倾倒,顶礼膜拜,堂主人拊掌自豪。

金圣叹绝意仕进后,更名人瑞,每日里除了和朋从谈笑之外,他静坐在贯华堂内,以读书著述为务。

读书著述为务是书生之志,也是书生之噩。

金圣叹少年时参加乡试,考题是:西子来矣。他提笔写:开东城也西子不来,开南城也西子不来,开西城也西子来矣,吾乃喜见此美人矣……考官阅卷大怒,在考卷上批道:美人来矣,可惜你一个秀才丢矣!其后虽一考再考,不忘戏谑之心,终遭逐黜。金圣叹说:“今日可还我自由身矣。”有人问“自由身”三字出于何书,他说:“酒边多见自由身,张籍诗也。忙闲皆是自由身,司空图诗也。世间难得自由身,罗隐诗也。无荣无辱自由身,寇准诗也。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朱子诗也。”

恢复自由身后,金圣叹落得超脱,落得自在,访友诗云:

访君无一事,不遇亦悠然。

野菜绕门出,小虫当户悬。

昼厨寒有鬼,童子倨如仙。

我亦便归去,关窗独自眠。

心境闲适,恬然而自足。袁枚说金圣叹好批小说,人多薄之。却赞其《宿野庙》一诗清绝:

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

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

佛面、虫子、夜雨、僧衣四壁,寂寞入骨,秋意也入骨。暮秋时节,穿过月亮门走进小庙,花树微茫,朱栏寂寞,水榭无语,虫子在佛像前飞舞,施施然近身拜佛,窗外天阴欲雨……《随园诗话》持论,聊备一格。古人轻小说,重诗文,怪不得袁枚存有偏见。金圣叹的见识与性情实则多在批注小说上。我仔细看了《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这本书得了纵横家与兵家的法则,比李卓吾的评点高出不止一头。金圣叹解衣盘礴,谈笑间处处是机锋,李卓吾到底拘谨。

李卓吾是一个学者,对人世还有迂腐的见解。金圣叹也迂腐,但他了解生活,他活泼的心性与鲜淋淋的才华突破了学问的桎梏。金圣叹将《水浒传》中受招安、征战方腊等内容删去,增入卢俊义一梦,梦想梁山头领悉被嵇叔夜捕杀,虽损了原作的完整,有人觉得昏庸得可以,但到底是独到之见,割股去瘤,非常人所能为。

金圣叹删《水浒传》,也删《西厢记》。金批本砍掉了第五本,以“惊梦”终结全篇,使大团圆的结局变成摇荡人心的悲剧,眼界实在高人一等。

金圣叹评庄子、屈原、司马迁、杜甫、施耐庵、王实甫,他神游千古,与古人心心相印,其间自浇块垒,常有沉痛处。更难得有文人气,有兵家气,亦不乏谋略家的眼光,把玩、俯瞰、纵览。“吾特悲读者之精神不生,将作者之意思尽没,不知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此批也。”金圣叹此语锵锵。

金圣叹好以曾点自居。曾点之行迹,《论语》有零星记录,孔子亦神往曾点之志。只是夫子一生周游列国,以入仕治国为务,并不能与曾点歌咏而归。金圣叹性情疏宕,好闲暇,大半生游荡在水边林下,与酒友痛饮达旦,与诗人摩诘沉吟,遇武人则耍枪弄剑,遇辩士高谈阔论,遇棋客布局对弈,遇道士谈玄,遇僧人言佛。

周作人早年写作曾受金圣叹影响,林语堂年近不惑日见陷没圣叹文风,以致被讥为难治之病。好在并非恶疾,此病不治无妨。

金圣叹的墓地在苏州,破败萧条,一路前寻如翻阅一本残书。这是多年前的事了。

给车前子的序

读车前子文章,仿佛看八大山人水墨。

八大山人的作品,虫鱼是虫鱼,花鸟是花鸟,石头是石头,精神上有种饥渴感。看其瓜果尤为明显,越发地饿越发地渴。有一次,我看见八大画的果盘里盛着三五颗荔枝,这荔枝当真是尤物——国破山河,生逢乱世的尤物,让人觉得况味不同寻常。八大的作品有一腔不平,不平则鸣。八大的不平不鸣,或者说也鸣了,但情绪控制得好,差一点要爆发,差那么一点,就是不爆发。

在艺术上,隐忍比抒怀格调要高。这一次读车前子的文章,读出了隐忍。艺术之心应该是安静的,通常一腔愤怒满腹牢骚都在安静之外。

人到中年,茶越喝越多,酒越饮越少,日子越过越简单,简单到只剩一泓秋水一张白宣。我有个朋友收藏了很多老宣纸,纸旧得有了灵魂,淡淡的老斑幽幽如潜入岁月深处的金狸碧眼,让人觉得大美不可方物。

写到这里,我觉得本文用《白宣之美》做题目也不错。

读车前子的文章,只觉得简洁如白纸。文章写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如纸真不容易,要苦练。简洁中有孤冷,有卓绝,有旁若无人,有仰天大笑,有拈花不语,有弦外之音却又神游八极,神游八极时另有所指,另有所指中老老实实,这是一个写作者内在的先天异禀。

近年写作,车前子在做减法。艺术上,越是高手越简洁,或者说“省”。八大的画作,满幅大纸经常只有一鸟一鱼一石,寥寥数笔,神情毕具,但神彩照人,天真烂漫,止于所止。

《积墨》《及时雨帖、票根与〈组织花草〉跋》《风雅》《在叶圣陶故居喝茶》《平安帖》,此类文章,惜墨如金,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读后让人想起王羲之的杂帖,车前子写出了王羲之杂帖的质地。这些年车前子真是一架老车了,删去青年的冗繁,祛尽少年的华丽,又不依傍古人,以新的面目出现,臻于化境。

个人认为,庄子之后的文章二王父子第一。《全晋文》中所收五百余则杂帖是中国文章的五百罗汉,《兰亭序》即便不从书法角度看,也是一等一的文章,开合有度,气象万千。

每次读老车文章仿佛品园,恰好他有一本书也叫《品园》,他品的是苏州园林,我品的是百花园。车前子的文章气息极好,仿佛春天的百花园,馥郁之花,淡雅之花,喜庆之花,烂漫之花,百花齐发。偶尔是士子,偶尔是官宦,偶尔是布衣书生,偶尔是锦缎员外,偶尔是得闲的贩夫,偶尔是踏青的闺秀,于是那花便赏出书卷气锦绣气市井气大家气。

车前子应该是孤独的,这么多年,他在文章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文章越写越深,越写越静,好像一个人游玩,玩丢了自己,进入一个幽深的峡谷。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猿声是自己的心跳,轻舟是别人的热闹。

车前子的近作与过去大有不同,但哪里不同,一时又模糊得很。于是我再读,终于体会出他写作时的情绪,看到了作文时的内心,感受到了创作过程的克制与放任自流:

我们要不要收藏水呢?

我有一丈水,退掉八尺。

剩下两尺,一尺是——诗人不踏进语言之河,那么任何实验和思想都是无效的。

另一尺是——没有实验与思想的介入,诗人也踏不进语言之河。(《一丈水》)

我读书是先读序的,不知道你们如何。为读书先读序者提前爆料,录《一玉兰堂的雅集》以飨同好:

一玉兰堂落成,堂主海华说,老车,你来组织个雅集吧。

我说,好,弄六个人,画点画

写点字,又不是人民大会堂,尺幅不要大,一平尺就是巨作了,超过一平尺的,拒收。画得绿豆大小,这才算本事。

我说,就展一天。

我说,参展者六人,观众也只要六人。观众要挑选,一个会泡茶的

一个会做点心的,一个会熏香的,一个会拍曲的,一个会说话的,一个会扫地的。

我说,扫地的难找。扫地的分寸掌握最难,一不小心不是斯文扫地,就是扫地出门。

车前子的文章,写的是生活与从艺过程中真正体悟到的东西,没有那么多抒情,拉拉杂杂,混混沌沌,入眼仿佛木器的老包浆。

文章之妙莫过于自然万物,万物之文何在?其灵在水,其秀在山,其逸在云,其精在露,其刚在日,其柔在月,其格在秋叶,其璀璨在晚霞,其烂熳在春花,其狂怪在雷,其缠绵在雨,其决绝在霹雳,其变幻莫测在风。火可画,冰可镂,风最不可描摹。每次读车前子,总觉得妙不可言,不可言妙。不可言妙,妙不可言,终因变幻莫测啊。

这本书叫《木瓜玩》。木瓜我没玩过,古诗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木瓜玩玩,文章写写,玩山玩水玩风玩雨玩瓜果草木,这是境界。中国文章恰恰少了玩的态度,让车前子先玩起来。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