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写作的春天

2021-11-12 10:45
雨花 2021年1期

2020年10月9日,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了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这是该奖项新世纪以来第七次颁发给女性作家;而在过去的20世纪中,只嘉奖过九位女性作家,其中1966年到1991年的二十五年不曾颁发给女性。对文学来说,诺贝尔奖只是一个参考指标,但不可否认,它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指标。女性书写同时具备公共性意义和世界性意义;对中国读者而言,诺奖更像一扇通向西方文化的门。伍尔芙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以自己的切身经验与阅读经历分析了西方女性写作的发生和起源,强调女性的精神自立与经济独立之间的关系。经济依附不可能培育出独立的人格,就像中国传统的门客、食客制无法培育出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一样,忠臣上书死谏而殉身的意义到底有限。女性写作是工业革命、政治革命、世界现代化转型的产物。没有艰难的现代思想启蒙,也就没有追求平权的女权主义和女性文学,更遑论获得诺奖的认可。女性的故事需要自身的想象和创造,女性不能任凭男性来塑造。以当下通行的代际考察,从50 后到80 后,我国女性作家占比趋于上升。解放前的老作家及50 后、60 后女作家几经汰洗,留下来的屈指可数;随着受教育程度的提高,70 后、80 后女作家已经群体化、规模化,在各级奖项获奖人数中占比也有所提高,并广泛参与到当代文化生产中。到大学中文系课堂、出版社、媒体以及各种文化公司的办公室看看,就会明白女性文学的春天已然来临。

回顾中国文学史,女性进入公共空间、得到话语权是“五四”后的事,总共才一百年。而中国的历史已有漫漫几千年,文化传统逐步渗入民族无意识中,形成“民族文化心理结构”(李泽厚语)。作为“第二性”,女性不曾(广泛)参与思索国族大事,革命、战争、社会巨变等等大问题都主要不是落到女性的肩膀上。女性写作所能调动的思想资源和生活经验都十分稀薄。中国文学史是官员的文学史、男性的文学史,诗词自不必说,四大名著全出自男性之手,塑造共同体认同:《红楼梦》写上流社会的大家族,《水浒传》写一百零八条好汉聚义梁山,《三国演义》写三国之争,《西游记》是师徒四人前往西天取经的故事。官官相护、抱团取暖也罢,和亲联姻、歃血盟誓也罢,都是为了建构“我们”共同体。一言以蔽之,“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打群架的双方都认同熟人社会的秩序:父子、兄弟、君臣、师徒,主从关系明确。这与《堂吉诃德》《鲁滨逊漂流记》《简·爱》《包法利夫人》等西方小说以个人成长为主体叙事的结构大相径庭。这背后对应着中、西之间不同的历史和文化传统。

“乡土中国”是熟人社会的共同体,人群按血缘关系聚居,一个同姓同宗的村庄,若女性从外村嫁入此村,势孤力单,自处弱势。从天真无瑕的“女儿”变成“女人”,妻子要应对一大家子的吃喝用度,挣扎其中,实在难为。费孝通谓之“乡土中国”,并阐释说:“我们的家既是个绵续性的事业社群,它的主轴是在父子之间,婆媳之间,是纵的,不是横的。夫妇成了配轴。” 这是对中国乡村家族结构强有力的揭示,血脉和姓氏的延续乃头等大事,个人和夫妻情都无足轻重。《诗经》的开篇《关雎》关注到人的情欲,相思让人“辗转反侧”,但给出的方法是“钟鼓乐之”,必须要明媒正娶,所谓名正言顺是也。《红楼梦》借花见花开的贾宝玉之口传播“女儿”审美,要求女性纯洁脱俗、天真到幼儿的状态,至于爱、欲、自我则忽略不计。传统婚姻由“父母之命”来缔结,不少婚姻亦毁于此。

歌唱婚恋自由成为历代文学的精髓,从嫦娥到《西厢记》《牡丹亭》《梁祝》《白蛇传》的主人公以及众多下凡的仙女、得道的狐狸精,她们哪个不为爱情自由而奋斗?我们也会发现,爱情乃女性生命的全部内容,但女性的生命被削减为生育工具。职业选择不自由,男性的生存空间和上升通道也很狭窄,农业文明、集体伦理提供的发展相当有限,加以天灾地祸,对抗饥馑、解决温饱就成了毕生的事业,同时衍化出一系列与之匹配的道德观:安贫乐道、淡泊明志、富贵于我如浮云。也许这些名言曾在历史上安顿了我们的心灵,但与当今社会正面认识欲望和财富的教义是违和的。

欧洲很早就开始了殖民扩张的进程,商业带来的利益诱惑撬动整个世界,人、物在全球范围内的流动推动整个人类文明向前迈进。没有地理大发现,就不会有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出现,萨义德在《东方学》中将其描述为宗主国向殖民地输出意识形态的过程,这个作品鼓励中产阶级离开家乡去逐梦。流动、迁徙造就了大城市的发展,据布罗代尔对地中海沿岸长时段的历史观察,现代国家的繁荣与大城市的发展唇齿相依,“就像现代国家发展了大城市一样,大城市也发展了现代国家;民族的发展依赖于大城市的推动;大城市处于资本主义和现代文明——这个五色缤纷的欧洲近代文明——的中心地位。” 在欧洲,工业革命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的发展,加强了国家之间的分工合作。纺织机的发明直接解放了女性,为她们提供了阅读所需的闲暇时间,这正是小说兴起的一个要素。商业文明取代了农业文明,让资本和人力聚集于大城市,并通过金融、物流和通讯手段将世界整合为一个整体。

改革开放的实质是向外的全球化和向内的城市化,女性与男性共享开放时代的成果,这极大地改善了中国女性的整体处境。随着户籍制的变动,恢复高考、招工,人口从土地流向城市,农民变成了农民工,身份变了,认同也变了,对原生家庭共同体的认同逐渐被对个人的认同所取代。路遥的《人生》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这与大家当时对“国家粮”的热切向往密切相关。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刘庆邦的《到城里去》持续地发掘了城乡之间的差异。不同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和审美文化将城市与乡村区隔甚至对立起来,雷蒙·威廉斯认为:“现在乡村的一般意象是一个和过去相关的意象,而城市的一般意象是有关未来的一个形象,这一点具有深远的意义。如果我们将这些形象孤立来看,就会发现一个未被定义的现在。关于乡村的观点产生的拉力朝向以往的方式、人性的方式和自然的方式存在着。关于城市的观点产生的拉力朝向进步、现代化和发展。‘现在’被形容为一种张力,在此张力中,我们用乡村和城市的对比来描述本能冲动之间的一种无法解释的分裂和冲突,我们或许最好按照这种分裂和冲突的实际情况来应对它。”“现在”,正在点滴流逝的此刻,城市蚕食乡村的拉锯战正在我们身边发生,一头是由移动互联网支撑的未来;一头系着过去,田园牧歌正在失去地老天荒的魔力。

上个世纪80、90年代,上海的王安忆,武汉的池莉、方方,广州的张欣、张梅等女作家迅速被人们关注;随着报纸副刊的兴盛,书写温馨日常生活的“小女人散文”也大受欢迎;接着迎来了以林白、陈染为代表的私人化写作以及“70 后”的女作家群集体亮相。除了女作家们的不凡写作技艺外,这种消费热潮背后也在传播城市的魅力。很多读者阅读城市文学是为了满足自身对大城市的认知,他们将城市的今天看成乡镇的明天,任由字里行间的自由气息浸润心灵。

文学期刊敏锐于时代变化,自觉为城市文学筑路,乡村只能集资修修家谱,精神生活无法跟大都市匹敌。1994年第二期《特区文学》卷首语如是说:“‘新都市文学’是时代的产儿。她以改革开放为精髓,以经济体制的嬗变和生产力的发展为血肉。她是新时期的一个标志,是历史前进的见证者。”都市将人从熟人共同体和宗族伦理中解放出来,让处于边缘地位的女性借此获得新生。城市文学凸显的是“一个人”的奋斗、抗争和命运:离开父母和故乡,独自到城市去,读书、就职、成家、创业,跟陌生人打交道,单独面对大千世界的“人生海海”。大家对私密空间的要求日趋强烈,同一小区,甚至都不关心邻居姓甚名谁。城市化进程和独生子女政策加速了大家族的别离,彻底更新了中国人的观念、家庭样态和人口建构。在城市,人的主要社会关系是由同学、同事和趣味相投的伙伴构成,三姑六婆都成了逝去的风景。城市以生产和消费逻辑重构认知,微信群比城市社区更便捷地实现了“人以群分”。血缘、亲戚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崭新的城市生活和职场经验形成了21世纪的文学主潮,共同体打群架的认同方式被单打所取代,在这种历史趋势下,女性经验得以更充分地表达。

2011年,中国第一次实现了城市人口多于乡村人口,这标志着“乡土中国”正向“城镇中国”迈进。乡村生活在不断淡化,我们与土地的联结裂开了口子,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占比发生变化。高铁、移动互联网推进都市群落的发展,如粤港澳大湾区和长三角地区的发展。大城市人口高度集中,差异对话、跨界交流、刺激、唤醒是新思想、新观念产生的重要催化剂,“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双十一”消费节硬着陆,快递、美团等新事物层出不穷,抖音、快手等音视频平台迅速壮大,我国已经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

都市为女性打开了一扇新的门,虽然艰难重重,但有了独立的经济基础,才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活,选择丁克、离婚乃至独身,只须对自己负责。女性的灵巧、柔软和韧性在都市消费社会中得到了很好的发挥,女性的潜能慢慢被激活。陈惠芬指出女性与都市消费文化之间的契合:“在现代上海,她们不仅身体力行地参与了都市文化的萌发,藉天时地利之便,大规模地介入到了现代上海的消费生活和大众文化的发展中……她们的形象、行为举止和日益增长的影响力也成为社会文化想象‘协商’的来源与动力。”王安忆认为:“人类走进水泥机器的世界,只需少量智慧就能生存的世界,女人在这样的世界有了发挥自己能力的余地。柔韧性让女性更容易适应现代世界。女人比在农业社会更容易适应于城市。城市与女人水乳交融也合二如一。” 王安忆由此触到了城市灵魂阴柔的部分,《长恨歌》中王安忆干脆以上海小姐王琦瑶一波三折的命运来隐喻这座迷人都市的曲折经历:“我是在直接写城市的故事,但这个女人的命运是这个城市的影子。” 很难想象乡土文学会以女性来暗示乡村的历史命运,《长恨歌》因之具有开创意义。小说开篇以非常大的篇幅细细描绘里弄生活,市井气息浓郁,生活与历史并驾齐驱,鸽子在城市上空飞翔,都市景物在鸽子眼中迷离变化。王琦瑶的生命故事从狭窄的弄堂、暧昧的闺阁和飘飞的流言中铺展开来,充满宿命般的隐喻。她的三段不同恋情勾连起不同的叙事空间,从奢华的花园洋房、温馨的爱丽丝公寓到普通的平安里,王琦瑶的生活日趋平淡简朴,关于她的幻象却给她的命运埋下了伏笔。都市与家国的跌宕最终在一位名媛的命运中得到呈现和暗示,这在前现代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德约束下是不可想象的。

越是在大都市,女性文学越容易悄然生长。80年代港台的琼瑶、三毛、亦舒等都曾是内地少女们的偶像。今天,以女性为主角的作品占比越来越大,文学消费中的性别差异愈甚,这是由女性和母性共同决定的。有些母亲为了教育孩子不得不参与到文学消费中,即便全职妈妈也得担任教育家的角色。亦舒的《我的前半生》拍成电视剧后非常叫座,文本展示了女主角子君从依附走向独立的过程。作者将女主角命名子君,深意自显。《伤逝》中子君曾经喊出“我是我自己的”,这呼喊穿透了整个世纪,至今震耳。鲁迅以子君的悲剧下场提醒大家“爱情要有所附丽”。时节如流,亦舒成长于经济快速发展的香港,她书写精神飞翔的同时相信经济、金钱、物质的力量。在琼瑶讲述爱情的纯洁与浪漫、三毛歌颂诗与远方的时候,亦舒反其道而行之,告诉我们生活在眼前,必含“苟且”。她知道隐蔽的邪恶,就像稗子将自己夹杂在禾苗中。亦舒深谙金钱对人和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奴役能力,人与此时此地无法割舍的关联以及历史对潜意识的主宰与控制,“女人的依附性是内在化的:即使她的行动有表面上的自由,她也还是个奴隶”。《我的前半生》中的子君行走在“奴隶”的延长线上,原本渴望出嫁从夫,安乐地躺在婚姻的温床上坐享其成,维护贵妇人的地位,结果却在人生中途被丈夫嫌弃,不得不重入职场,反而发掘了一片崭新的天地,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亦舒在《喜宝》中写道:“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兰闺中温馨地绣上一辈子的花,现在这种时节已经过去。”亦舒能被粉丝们尊为“师太”,是因为她善于为人生排序,不怕市俗,她借喜宝的口说道:我要很多很多的爱,不行就很多很多的钱,再不行自己还有健康。

亦舒的排序肯定震惊了很多人。爱重要,但爱本身具有不由自主、不可捉摸的一面;而金钱和物质非常实在,可以触摸,所以人日益陷入消费生活,甘受“物”的摆布,“这种物化使活生生的历史现实机械化、僵硬化,人们对物(商品)的追求窒息了他们对现实和未来的思考。她们面对的现实不再是生动的历史过程,而是物的巨大累积……它使人丧失了创造性和行动能力,只能消极地‘静观’(contemplation)。物、事实、法则的力量压倒了人的主体性”。“物化”乃异化的具体化,“物化”对生命是一种抽空,“物化”让灵性窒息,而灵性展示了上天对人的神恩和护佑。文学书写动物性和神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爱情正是二者最激烈的搏斗场。子君不能光靠海市蜃楼般的爱情幻象活下去。《我的前半生》中,时代为子君提供了新的机遇,事业让她找到了新的价值认同。

张欣自步入文坛即致力于刻画都市女性新的精神气象。新作《千万与春住》的主人公滕纳蜜做教育培训也是由于人事分流受到排挤的结果,意外赶上了重视培训的热潮,无心插柳柳成荫。上帝关上一扇窗却为她打开了一扇门,滕纳蜜将学校的后院打理得生机勃勃、繁花盛开,这是另辟蹊径的空间隐喻,也是对广州花城的如实描绘。滕纳蜜在创业之余打理庭院也是对农耕时代耕读传家生活方式的现代改写,是对日常生活艺术化的守护。子君能够走出家庭开辟新天地,滕纳蜜能重起炉灶,直接得益于大都市的活力。女性与城市的关系,恰如《上海文学》扉页《编者的话》中所言:“在当代都市生活中,松动的男权价值体系比之几千年僵硬的男权价值体系,向女性提出了更具挑战性与尖锐性的考验。在这种考验面前,都市女性更需要付出代价,往往并不是抗争,而是自处的问题,是在繁华世界中如何自怜、自珍、自强与自卫。”职场、创业让子君、滕纳蜜获得了再生,对自我有了正面的认识,新的生活方式覆盖了失宠的感伤与失意的哀愁,改写了男权文化对女性的扭曲认知和刻板印象。

女性的基因中天然携带着家庭视角,携带着漫长历史镌刻的母性情感,也携带着感情用事。女性习惯将遥远陌生的人事变成自身的喜乐哀愁,与家人、亲戚相处的生活经验可以较顺畅地转化为写作资源;现代职场经验打开社会广阔的空间,女性深深地参与到琐细无序的消费活动中,金钱、事业为自由提供了庇护,为女性写作平添一翼。女性平凡而诗意地对待市井生活,将与乡村迥异的城市生活转化为具体可触的细节:张欣笔下女性的着装、化妆品和广州的美食,池莉笔下辣辣的鸭脖子,王安忆笔下的弄堂,“70 后”对女性欲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细致描绘,“80 后”对消费文化的热情拥抱:职场的辛劳、无情的竞争、咖啡和面包的芳香、脂粉的沁人心脾、五彩斑斓的小点心以及回忆的绵长滋味,活色生香的标签和消费物的陈列方式等都为城市文学作品增添了附加值。米卡·娜娃认为:“现代性作为一种叙述和体验,更大程度上是被女性的物质和想象的在场意义深远地标示出来。”

城市本身是动态的、新奇的、流动的,城市文化鼓励我们走出舒适区,探寻陌生的风景。动力与压力博弈的职场生活,由市场“看不见的手”托起活色生香的精神消费、琳琅满目的物,这些构成了现代都市炫目的内容。写作让女性累积的家庭生活经验与消费社会接轨,迎来了多姿多彩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