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睡了个午觉醒来,浑身肌肉酸疼。她看到李牧云已经走了,她摸了一下被窝,根据温度判断,他刚走不久。罗曼觉得房间里空荡荡的,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空荡荡。今天这个午后,让罗曼突然感到有些憋闷。她从床上起来,赤裸着身体,拉开窗帘,把窗户开了个缝隙。她家是顶楼,六楼。楼下是一片两层的别墅区,所以她不担心被人看见。以前,李牧云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在房间里赤身裸体的。她自认为身材保持得还不错,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小腹没有一丝赘肉,还是那么平滑。她打开音乐,穿上睡衣,看了会儿书,开始打扫房间。
失眠连日困扰着她,让她感到窒息。罗曼在心里面骂着蒋红妙,该死的,给我讲什么姜丽跳楼的事儿,让我连连失眠。即使不梦见姜丽,她还是失眠……
罗曼怀疑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她回想了一下,月经什么的都正常,都按日子来的。那么是什么让她失眠呢?她也没从李牧云身上感觉到什么,他还是如往常那样,生猛……失眠带来的无力感,让她收拾了一会儿房间,就躺在沙发上了。她拿起茶几上的《人性的污秽》,接着上一次的折页继续看,前面看过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她不能专注。罗曼扔下书,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的天空,企图让自己进入“物态”。
李牧云是罗曼的丈夫,在附近小区里开了一家诊所,经济效益还可以。罗曼之前的工厂破产倒闭后,她就赋闲在家了。本来想学些医护知识,到诊所里给李牧云搭把手,但李牧云不同意,说,就在家待着吧,我还能养得起你。你不是喜欢看小说什么的吗?我不在家的时候,你看看书,做做家务,买买菜,做做饭。四十多岁的他们没有孩子,是李牧云的原因。虽然他是医生,但也不能治好自己的病。没有孩子的日子,多少有些沉闷,好在两人都适应了。罗曼喜欢看书,有文学创作的潜质。李牧云下班后,更多时间沉迷在网络游戏中。每天吃过晚饭后,两人就一人一个房间,各干各的。有时候,罗曼都睡下了,醒来,发现李牧云还坐在电脑前和游戏里的人物厮杀着。她会站在门口撒娇地喊一声,牧云,睡吧。李牧云答应着,磨蹭一会儿,才关了电脑,回屋,爬到床上。罗曼伸过手来,搂着他。两人很快沉入睡梦之中。
一晃,李牧云从望城医院辞职开这个小诊所已经三年多了。罗曼也在家待了三年多。以前的同事们有的在菜市场卖菜,有的在商场卖衣服、卖鞋。听说,还有的在舞厅里陪舞。同事们在街上看到罗曼的时候,总是夸她找了个好男人。罗曼只是笑,什么也不说。有一次,遇见同事蒋红妙,她在地下商场租了个柜台卖假发。罗曼去地下商场闲逛的时候,蒋红妙看到了她,冲着她招手,喊着:罗曼,罗曼。罗曼听见喊声,看见是蒋红妙。她来到蒋红妙的柜台前面,看到蒋红妙披着一头金发,脸上的妆画得很浓,嘴唇涂着红色的唇膏。浓妆并未掩盖住蒋红妙眼角的皱纹。蒋红妙的浓妆和香水味让罗曼觉得有些不舒服。罗曼又扫了一眼那些戴着假发的人偶,有一种莫名的惊悚感。蒋红妙向罗曼推荐一款新到的金色假发,要给她戴在头上试试,她用手捋着自己的金色假发说,你看,多好看,给人异域的美感。罗曼摇了摇头,她心想,再怎么也是假的,没有生命感。她不喜欢。两人开始闲扯各自的生活琐碎。后来,蒋红妙说起一个叫姜丽的人,问她记得不。罗曼想了想,说,就是当年机关办公室给领导端茶倒水的那个女的吗?同事说,是她,你看她当年多牛啊,就因为伺候领导,都不正眼瞧我们这些人,你猜她咋了?罗曼没吭声。蒋红妙迫不及待地说,姜丽跳楼了。听说是我们厂破产后,她和人搞传销,被骗了,她老公要和她离婚,她就跳楼了。罗曼说,哦。罗曼其实很怕在街上遇到以前的同事,她们叨叨个没完,有嫉妒,也有羡慕她的。让罗曼厌恶的是,她们总是会问她,咋还没要孩子呢?罗曼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们,说李牧云不行吧,又暴露了家丑,说别的原因吧,人家又会嘲笑她。就这么个小城,熟人总是能碰到的。有时候,罗曼远远看到了,就会躲开,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那次,蒋红妙讲了姜丽的事儿,罗曼回家做了噩梦,梦见姜丽从楼上跳下去,地面上都是血。那血像从地下汩汩冒出来的,在梦境中流淌着,河水般浮起了姜丽的尸体。只见姜丽从血泊中站起来,衣服上还滴着血,竟然大鸟般扇动着双臂,飞了起来……她从楼上落下来的时候,是头着地,那张脸已经面目全非……姜丽就那样在罗曼的梦境中飞过城市的上空,消失不见了。可是,那摊血还在,只是发生了变化,血泊中长出来几朵金黄金黄的向日葵,越长越高,都要抵到天空了。它们仿佛在张嘴呼喊着姜丽的名字……那些向日葵突然拔根而起,也飞起来了。它们在追逐飞行的姜丽。姜丽已经飞回到之前的厂区上方,在半空中盘旋着,犹如一只巨大的人体风筝,只是看不到放风筝的人。之前的厂区已经被彻底炸掉了,现在是一家大商场。罗曼还记得工厂炸掉的那天,很多人都去看了,都流泪了。她也站在人群中间,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工厂有五十多年历史的大烟囱在瞬间腾起一股白烟,化为灰烬……天空中乌云移动,飞行的姜丽盘旋了一会儿,和那几株向日葵一起消失了,被乌云吞噬了似的。恍惚还可以看到乌云内部她们挣扎的影子,直到消失,像被消化了。过了一会儿,乌云的边缘开始变红,洇了般,缓慢滴下了黏稠的血滴。血滴在变大,变大,像吹了气的气球,随时可能爆裂。之后,在重力的作用下坠落着,中途,像被什么擎着,滞留在半空中……都显得有些好看了。
罗曼从噩梦中惊醒,起来喝了杯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她失眠了。李牧云的呼噜声仿佛在召唤她,但她回到床上,就是睡不着。失眠的滋味,让她变得绝望,绝望,如潮水般蔓延,蔓延到窗外,无尽的夜色中;夜色中,隐藏着无数精灵,轻盈舞蹈,曼妙的舞蹈,让夜晚变得喧嚣,延伸着,扰乱了罗曼的生物钟;生物钟,滴答滴答,那无形中存在的指针,剪刀般,在剪着夜色中无形的精灵们;精灵们开始四处逃散,仓皇着,晦暗的,角落里,污秽,翻涌。精灵们,上升着,上升着……抵达星空。星空璀璨,耀眼了,深邃了,和夜色一样,没有尽头;尽头,抵达一种无限,宇宙盛开,在罗曼身体内部,睡眠的神,仍旧醒着,醒着,贪婪地咀嚼着,夜色的黑,犹如在吃着一块黑色的奶酪,先是切开,然后,一小块,一小块地,吞进嘴里,伴着一杯黑牛奶,或黑咖啡,仿佛,要吃到黎明来临似的。
罗曼拿起沙发旁边的小说《人性的污秽》,看了几页,才回到床上,在李牧云的呼噜声中艰难地入睡,犹如跋山涉水。什么时候睡着的,罗曼也不知道。等醒来的时候,她看见李牧云坐在餐桌旁吃着面包,喝着牛奶。罗曼歉意地说,对不起,昨晚上失眠了,就没早起给你做早餐。李牧云说,那你再睡一会儿吧。怎么失眠了?罗曼把蒋红妙讲给她的关于姜丽跳楼的事儿说了。李牧云说,少联系你那些前同事,整天就知道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罗曼说,不是联系,是我逛街的时候遇见的,我总不能不出屋吧。李牧云没吭声,喝光了杯子里的牛奶,拽了片纸巾,擦了擦嘴,说,我去诊所了。罗曼说,好。
李牧云走了后,罗曼没再睡,开始打扫房间。扫地机器人在地上跑来跑去的。罗曼开了音乐,找到自己喜欢的爵士乐,边听着爵士乐,边在厨房里擦洗着一些器具。她的脚尖不时跟着爵士乐,点起,又落下,仿佛在和什么人跳舞似的。打扫完屋子,罗曼简单吃了早餐,开始准备午餐。李牧云开诊所以来,午饭都是回家吃的,雷打不动。当然,除了吃饭,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午饭后,他们会做爱。罗曼也不明白,李牧云怎么突然喜欢在午后和她做爱。这仿佛也成了两人之间雷打不动的习惯,犹如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午后仪式。在李牧云要回来之前,罗曼就做好了饭菜,然后冲个澡,洗去那些滞留在头发和身上的油烟的味道。洗好后,她会坐在镜子前面,慢慢地化妆,很淡的那种,但她化得很细,像是在脸上作画,让自己变得精致,褪去身上的烟火气,让自己优雅起来,透着些许仙气。她还注意手脚指甲的精心涂抹。李牧云喜欢红色,她就涂成红色,很艳、很艳的那种红。有一次,李牧云说,他在街上看到一个女孩涂着黑色的指甲油很好看。罗曼网购了黑色指甲油。没想到过一段时间,李牧云说,还是喜欢红色的。她用洗甲水把黑色指甲油洗去,又换上了红色。罗曼坐在镜前,化好妆,找到适合的衣服,穿上,再对着镜子看看,觉得满意了,就坐在桌子前,等李牧云回来。罗曼也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仅仅是李牧云不让她上班,养着她,她就要做这些来讨好李牧云吗?罗曼觉得不是,这是对李牧云的爱。爱他就要给他一个精致的自己,给他一种仪式感。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黄脸婆、一个披头散发的煮饭婆呢?这样做,也是对自己负责,罗曼想。罗曼没问过李牧云,但从李牧云的状态来看,他是喜欢的。李牧云回来,两人吃饭,吃完饭,李牧云会喝杯茶。这时候,罗曼开始收拾桌子,等她把碗筷洗干净,放到橱柜里,再把没吃完的剩菜罩上保鲜膜,放到冰箱里。李牧云喝完茶,进屋,上了床。她收拾完,对着客厅里的镜子看看自己,又轻轻涂了些唇膏,上下嘴唇抿了一下,让唇膏变得均匀。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转身进屋,坐在床头,轻轻地、缓慢地脱去衣服,钻进被窝里。李牧云从她进屋的那一刻,就在注视着她。
每次过后,李牧云会小睡一会儿,然后起来,去诊所工作。丝毫看不出李牧云有疲惫感。罗曼也适应了李牧云的午后身体的饕餮盛宴。在李牧云去诊所后,她会继续赖在被窝里不起来。她更喜欢下雨天或者是下雪天。她一个人享受着李牧云离开后的空寂房间,一个人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雨或雪。那雨或雪,会催生她身体里的欲望,绵延不绝的。那绵延不绝的欲望,让她感到孤独。她甚至很享受那种孤独,整个人仿佛成了屋子的一部分,回到物态,是的,“物态”,这是罗曼自己创造出来的一个词。窗外的雨或雪,从外面张望着她,是否在雨雪的眼中,她更是一个“物态”的人呢?物态对于罗曼是重要的。这也许就是这几年她能待在家里的原因吧——除了看书,在网上看电影,听音乐,就是家务。某一刻的物态对于她是凛寂的,让她清醒,让她放空自己,在那一刻成为另一个物种。
物态对于罗曼来说,近乎一种个人的宗教。处于物态的时候,罗曼想象自己是一株野草,一棵树,一阵风,一个苹果,一朵云,一片雪,一滴雨,一只蝴蝶,一条鱼,一个红气球……
罗曼近乎冥想般完成这样的仪式之后,觉得有些饿了。她拿过一个苹果,用水果刀削了皮,一刀下去,一条长长的果皮。她把果皮扔进垃圾袋内,坐在那里吃着苹果。她看了看时间,才下午一点多钟。日光和煦地照射进来,金子般涂抹在她的皮肤上,她闭着眼睛,吃苹果。那动作让她感觉不是自己在吃苹果,而是嘴在吃苹果。她的耳朵听见牙齿咀嚼苹果的脆响,咔嗤咔嗤的。机械的动作让她的味觉失灵了似的。那仅是一个吃的动作,透着冷漠,丝毫感觉不到苹果的滋味。罗曼意识到眼睛在那一刻是那么重要,闭上眼睛之后,外在的世界仿若不存在了,作为个人的存在仿佛也失去了意义。她尝试闭着眼睛把一个苹果吃完,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她才明白是自己在吃苹果,是一个完整的人在吃苹果,而不是作为器官的嘴在吃。她把果核扔到垃圾袋里,把李牧云脱下的衣服放到洗衣机里洗了,甩干之后,拿出来晾在阳台的衣架上。看上去像一个空洞的人的上半身。
罗曼打开冰箱,看了看晚上能做什么。一条鲽鱼,豆干,蒜苗。她不想出去买菜了。清蒸鲽鱼,豆干炒蒜苗,素烩汤。晚上吃什么,心里有数了。她坐在沙发上,身体慵懒着。小脚指甲上的红色指甲油褪掉了一小块,她连忙找出指甲油,补涂上了。她的操作让指甲上的指甲油有些厚了,也没有光泽。她用洗甲水又洗掉了,重新涂上去,感觉好多了。但她只涂了那一个小脚指甲,其他的看上去又失去了光彩,她决定都洗去,重新再来一次。就这样,她一个个地洗,再一个个地涂上去。她想起之前读过的某一篇小说里,就有女孩涂指甲油的描写,至于故事的中间部分她忘记了,她还记得结尾,好像是故事里的男人用一把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男人精神有问题,是受战争影响的。那篇小说叫什么名字?罗曼想不起来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把十个脚趾头的指甲都处理完了。她右脚的小脚指甲是畸形的,经过她的修理,只有大米粒那么大,两只脚放到一起对比,总觉得不对称,但也只能这样了,没办法。
罗曼伸直双腿等着指甲油干,刷了会儿朋友圈。看到冯晏芷的私信,是十几分钟前收到的。冯晏芷说,我和韩楚峰分手了,我回望城了,哪天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冯晏芷和罗曼从中学就是同学,一起考上高中,又一起上了望城大学,毕业后分到一个厂机关。冯晏芷提到的韩楚峰是冯晏芷的科室领导,人长得很帅,是厂长面前的红人,说话办事都透着儒雅。当年传说他可能是厂长的接班人。韩楚峰比冯晏芷大十五岁,是有家室的人。冯晏芷一直处于地下状态,在韩楚峰老婆因子宫癌去世后,他们也没有结婚。后来,厂子倒闭后,韩楚峰去了大连一家钢厂竞聘副厂长成功,把冯晏芷也带过去了。冯晏芷的朋友圈晒的都是美食,每天一日三餐都做得很精致,可以和饭店的菜谱媲美,让罗曼以为冯晏芷过得非常幸福,没想到冯晏芷突然说和韩楚峰分手了。罗曼在心里面想,为什么呢?她想回信问一句,想想还是算了。她不想成为一个女人倾诉失败情感的垃圾桶。她删了冯晏芷那条私信,但想想又很后悔,她应该和冯晏芷说些什么的,毕竟是那么多年的闺蜜,而且当年冯晏芷也帮过自己。她还记得和李牧云处对象之前,和当时的男友意外怀孕了,还是冯晏芷陪着她去的医院。那天,从医院出来她就彻底和男朋友分手了,伤心失落了很长时间,都是冯晏芷陪着她。现在冯晏芷遇到了问题,能就这样袖手旁观吗?可是,罗曼点开冯晏芷的私信,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多年,她们都变了,变得无话可说了。罗曼还记得,冯晏芷和韩楚峰刚去大连的时候,偶尔回望城,两人还会去咖啡馆喝杯咖啡或者去烧烤城吃烧烤。再后来,两人就几乎失去了联系。尽管有微信,两人却没说过话。这是冯晏芷第一次和她在微信上说话。冯晏芷的头像在不久前换成了一个红色的“十字架”,罗曼猜想,冯晏芷可能受洗了。她的猜想果然没错,换过头像之后的冯晏芷开始在朋友圈分享一些《圣经》里的文字。在收到冯晏芷私信后,罗曼想,冯晏芷还没有从和韩楚峰分手的痛苦中走出来。那个她信仰的神也没有拯救她吗?
这时候,一朵乌云挡住了光线,房间里变得晦暗。罗曼从沙发上站起来,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就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似的。她来到窗前,看到天空上的乌云,很大一片,弥漫开来,随时都可能掉落在地面上似的,给她的心里也蒙上重量。只开了一道缝隙的窗户被风吹开了,入侵者般的风抚摸过罗曼的身体后,继续在屋子里游荡着。罗曼把窗户关上,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罗曼预感到一场雷阵雨即将来临,那乌云是雷阵雨来临前的愤怒,是雷阵雨的开路先锋。那愤怒的乌云,是对天空之下的大地和大地上的万事万物愤怒吗?罗曼没有答案。窗外的世界,在风声中变得喧嚣起来。风和乌云配合着,仿佛要把地面上的一切裹挟而去似的。但也许因为地面上的一切太沉重了,让它们无力裹挟。风和乌云引领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雷阵雨。罗曼这么想着,只见一道闪电划开乌云的身体,在半空中炸开,暗疤般把乌云切割得四分五裂。在下一次闪电来临的时候,乌云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这时候,罗曼看到噼里啪啦的雨滴落在玻璃上,漫漶开来,犹如一张泪水模糊的脸孔。小区里的树木在风中摇晃,披头散发。从天而降的雨水,让那些树木变得驯顺起来。风歇了,外面的世界被雨笼罩着,时而明亮,时而晦暗。雨时而急促,时而缓慢。但它们总体的节奏让罗曼觉得混乱,像是失去了章法,失去了天空的本分和尊严。罗曼不喜欢雷阵雨,她更喜欢暴风雨或是绵绵细雨……两种极端都会让罗曼从中体验到莫名的快感,只有雷阵雨不能。雷阵雨更像是一场杂乱无章的戏剧,没有结局就戛然而止。
楼下,有人举着雨伞,也有人穿着雨衣,在行走。罗曼注意到,那雨伞和雨衣都是黑色的,让罗曼的心里滋生出一种悼念的悲伤来。一场雨,即使是短暂的雷阵雨,也是那么适合悼念,给悲伤增添了一丝湿漉漉的水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罗曼也不知道。那些雨丝落在地面上,仿佛在奔走相告着什么。它们汇聚着,成为细小的溪流,流淌进小区里的人工湖里。人工湖内的天鹅雕塑,在冬天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扭去了头部,仿若一次恶作剧般的斩首。小区里的业主反映了这个情况,说这样的雕塑看上去不吉利,会给小区带来灾难,但物业迟迟没有修复。罗曼曾在楼下听人议论过,说物业可能打算把天鹅的雕塑换成别的什么雕塑,还在征集意见。
罗曼的胸口还是觉得闷,她再次推开窗户,伸手去接扑过来的雨滴。手上都湿漉漉的了。几滴雨竟然顽皮地跳到她身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赤身裸体的。罗曼把挂在衣架上的睡裙拿过来,穿在身上。系扣子的时候,她看到乳房上李牧云留下的红色齿痕,像一枚印章盖在那里,她仿佛还能感觉到李牧云牙齿咬在上面,渗透进去的疼。那疼从乳房里面给罗曼带来一种莫名的荒芜感,让她产生想从窗户跳下去的冲动,跳进雨中,成为其中的一个雨滴……罗曼的手抓住了窗户,在赤脚迈上窗台的时候,她定住了。那一刻她仿佛被什么东西蛊惑,中了邪似的。她吓出一身冷汗,退回到沙发上坐下来。整个身体都是冷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荒芜感还没有从心里面褪去,散布在她的身体里,让她变得无力,随时都可能像雨滴般融化在沙发上。她的身体陷在沙发内,一动不动,害怕液化掉似的。她闭了一下眼睛,又连忙睁开了。在闭上眼睛的刹那,随着黑暗淹没她,整个人都仿佛不存在了。白昼的现实,让她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即使作为一种物体,也是存在的。罗曼注视着窗外,希望雷阵雨快快过去。她要从屋子里逃出去,去郊外呼吸一下荒野的气息。
一年前,罗曼曾开着车去卡尔里海,在途中发现了一片荒野。野草茂盛,能有一人多高,她把车停在路边,钻进野草丛中,日光温暖,她在野草丛中躺下来,呼吸着野草的气息,睡着了。她梦见自己的脊背上长出了一对坚硬的羽翅,在野草之上翩翩起舞,脚尖踏在野草上,随着野草的晃动而晃动。那舞蹈是轻盈的,她仿佛从野草茎叶的律动中感觉到来自大地灵魂的旋律。那个午后让她难忘。等她醒来的时候,竟然在草丛中迷失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仰望着太阳,辨认着方向。在野草深处,罗曼看到了一座新坟。花圈已经褪色,泥土还存留着芬芳。她没有看到墓碑,不清楚里面埋的是什么人。是什么人把坟墓隐藏到这野草深处呢?野草在风的吹动下发出的声音,令罗曼觉得有一群鬼魂在靠近她,她毛骨悚然,拨开野草,从草丛中突围出来。冬天,她再去的时候,那片野草已经不见了,可以看到被割过的痕迹,残存的根茎被冰雪包围,如针般,密密麻麻的。罗曼置身在凛冽风中,那一刻的大地披着黑色兽皮,随时等待着苏醒,之后张牙舞爪地站立起来。那个坟墓还在,仍旧没有墓碑。之前看到的花圈不见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土堆,犹如大地上的一只独乳。罗曼心情沉重,悼念那些被刈的野草,风的挽歌在她耳边响起。罗曼在路边伫立了一会儿,眼含热泪,离开了。
现在,罗曼再次想起那个地方。她甚至有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带着火种去,一把火烧了那些野草。仿佛在夏天,也是可以让那些野草燃烧起来的。
雷阵雨戛然而止,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阳光很快出来,十分耀眼。罗曼穿好衣服,下楼,去了车库,看到几只流浪猫在吃着好心人投放的猫粮。她开上车,从潮湿的车库内出来,驶向了去往郊区的路上。她开得很快很快,几乎是最大马力了,在飞快的速度中,有一种超时空的幻觉,仿佛置身在另一个空间之中。在她耳边,李牧云在呼喊着她的名字,催促她回去,回去,投入到他的怀抱中,承受他体内充满生命力的热情……车子载着罗曼都要漂移了,要上升到半空中了,仿佛隐隐挣脱了李牧云的呼唤。罗曼意识到这样做的危险,她开始减速,让自己不要冲动,要平静下来。车速减下来后,李牧云的声音也从耳边消失了。前面的一辆卡车上装着笼子,她经过的时候,才看清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猪崽,正发出呻吟和哼叫。罗曼很快超过了那辆卡车,把卡车甩在后面。她望着窗外,开始减速,寻找那大片给她的灵魂以安慰和创伤的草地。窗外的绿色让罗曼觉得陌生。从春天到夏天,那些野草疯长,已有一人多高了。绿色像一个潜在的法则,让那些植物变得平等。罗曼沿着路边缓慢地边开着车,边寻找着。除了那座坟墓,好像再没有任何标记。可是,疯长的野草早已遮蔽了那座坟墓。罗曼摇下车窗,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会找到的,那片草地会留存她的记忆的。那片草地上曾存在着她女性的痕迹和气息。她曾是那片雌性的草地上的雌性的女神。它们不会忘记她这位女神的。不会。即使那雌性的草地遗忘她,那座隐没在草丛中的荒冢也不会遗忘她。罗曼心里面充满了自信。在一片草地边,罗曼停下车,站在路边观望着,确定不是这个地方,上车,继续向前开。草木的气息让她陶醉,她深深地呼吸着,整个身体都变得轻盈起来。
罗曼又向前开了二十多分钟,她的汗毛竖立,仿佛听到了野草的召唤。她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往野草丛中走去。草浪淹没了她。罗曼继续走着,直到看到那座坟墓。坟墓前竖起了一座石碑。墓碑上写着:罗曼之墓。罗曼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再看,还是那几个字。她深深地对着墓碑鞠了个躬。置身在野草丛中的罗曼和墓碑上的罗曼,让那些野草都发出诧异的叫声。罗曼发现有一个红气球悬浮在坟墓旁边,被一根白线拴着,线头缠绕在一块石头上。罗曼鞠过躬后,把拴着红气球的线从石头上解开。她拉着红气球,离开坟墓,继续往野草深处走着,她想找一个地方躺下来,是的,躺下来,静静地倾听那些野草的声音,倾听来自大地的声音。罗曼竟然忘了她要把这片野草点燃的念头,此刻,她需要这些野草的护佑。她需要。野草带给她的潮湿梦境。她需要。那些野草在她身体里燃烧。
罗曼继续向草丛深处走去,无尽的野草发出求欢的声音。夕阳的光辉把草叶都涂上了金色。交媾的昆虫停留在草叶上。
此刻,停在路边的车内,罗曼的手机响了。是李牧云打来的。罗曼是故意把手机落在车上的,她不想受到打扰,不想惊动那些野草。李牧云打了一会儿,没人接听,就挂了。罗曼停下来,躺倒在草上,呼吸着草叶的气息,呼吸着泥土的气息。她竖起耳朵倾听着草叶间摩擦的声音,倾听着来自大地的声音。那些声音举着她的身体,上升着,上升着。野草们也随着她身体的上升而迅速生长着。
罗曼的手里紧紧地攥着拴着红气球的线,悬浮着的红气球,把她带到了另一个空间。
一个星期后,李牧云报了案。他的妻子罗曼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