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条淡淡的影子出现在石壁上,它闪了一下就隐在昏暗中,等我的眼神瞄向那里的时候,它已经消失,就像一层灰尘淹没在众多的灰尘中那样。“么玖,回来了?”我抬抬手臂,为对面的水杯倒上茶。
“还是没能瞒过你。”影子又闪了一下,落在我的面前。它飘落下来的姿态很是决绝,但我能感觉到它的小小失望。“教习,我回来了。你猜,这次我带来的是什么?”
我看到的,是一枚镶嵌有绿松石的硕大戒指,它的边缘处有一道暗暗的裂纹。
“哦。才仁上师。宁王。”
那枚戒指立即消失了。
2
我做“影子武士”的教习,已经三年或者更久——其实略加计算,我就能准确地说出我在䯢林洞里所待的时间,但我不想计算,甚至是抵抗计算,有意不让自己想到“时间”。时间,对我和我们的影子武士来说是没什么意义的,真的没有。我们的“每天”都不是一个统一的长度,它的长度完全取决于训练的内容和具体的需要。有时候,影子武士要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调整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把自己与雪、与山岩融为一体,等他的这“一天”结束的时候,草叶早已发芽,对面高处的杜鹃已经铺满山坡。何况,出于保密的需要,“影子武士”的诸多训练都安排在䯢林洞内进行,所有的时间都是灯光和火把的闪烁,完全没有早晨、黄昏、正午或者夜晚之别,所有的时间都一模一样,自然也就不需要计算了。
我是“影子武士”的教习——需要说明的是,“教习”这个称谓是宽泛的,负责教授武功的人被称为教习,负责教授忍术和制毒方法的人被称为教习,负责教授武士们使用各种材料和器械的人被称为教习,负责野外生存训练的人被称为教习,负责传达指令的人被称为教习,负责日常起居、餐食和相关记录的被称为教习,负责警卫和掩盖痕迹的同样被称为教习。可以说,除了那些“影子武士”,几乎所有的人员都是教习,所有人都是。在这里,我所负责的是整理和归档各地驿报的信息,以及教授“影子武士”提升观察和记忆能力的方法……我不会武功。
我是不会武功的教习,么玖曾尝试将他学到的武功教给我一点儿,他还拉来么柒,然而我对学习武功燃不起丝毫的兴趣,我是那么的笨拙……么柒不是那种锲而不舍的人,我也不是,我早早就放弃了练习的想法,但么玖却不那么容易放弃。
他会把他新学的武功,在我面前演练一遍,无论我有无学习的意愿。
“我要成为真正的影子。”他说。
我知道他的意思。
3
我的日常是和归梳房的七名教习一起,仔细阅读那些浩瀚的、从四面八方传到䯢林洞的驿报、书信和文集,它们有时会堆积得像一座小小的山……我们需要从中找出某些信息,某些变化,某些可能,某些预兆——总之,我们要从那些毫不相关的,有的来自于都城有的来自于边陲,甚至来自于异域的种种纷乱的消息中,寻找它们没有写出、但又有所透露的东西。譬如,我从来自涌流驿、茺苔驿以及瀚流郡白牛驿发往京都的几封驿报中,发现他们提到的骡马的数量较之去年、前年有不小的减少,推断瀚流郡一带在冬天应发生过旱灾,进而推断,长河郡与瀚流郡将在夏初发生饥民的暴乱——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的判断。再譬如,我从准水郡与哈罕咔林的驿报中读到车辆增加、驿道上突然增多的马粪无人收拾的消息中判断,这里隐藏了一支来自准咔尔部的部队,他们会很快发动对幽州的战争: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更多的时候,我们要做的是:一、整理某些“重要”人物或指令需要搜寻的个人资料,他们的身份变化,亲属关系,个人爱好,一般出行情况和饮食习惯,资产情况和资产布局,身体情况和疾病史,等等。二、官府文牒、信函中涉及“影子武士”的种种叙述,分析叙述内容和它的可能后果,毕竟,“影子武士”的存在事关重大,任何一种威胁都必须消灭在萌芽之中。三、关于“影子武士”的使用和后果评估。
“影子武士”也会来到我们归梳房,参与我们的整理、归纳和分析。偶尔,他们也会找到被我们忽略但其实很是有用的信息,当然这样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之所以我与么玖的关系超出我与一般“影子武士”的关系,是因为在这个“少之又少”当中,极度认真、细致而又聪慧的么玖竟然提供了两次。他,不会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这是我所喜欢的。
其实,在我完成我的教习的时候,我更愿意向他们发出这样的提问:这封来自泥瓦镇的信件,上面的水渍是从哪来的?它携带的气息是怎样的?你能从中发现什么?而那张抄录自瀚流的驿报,你们猜猜,这个抄录者多大年龄,性格和相貌是怎样的,他完成这篇驿报的抄录一共蘸了多少次墨,而这张纸,产地是哪里,它大约已经存放了多久,它上面的那点霉斑从何而来,你的理由是什么。我对他们说,“影子武士”是利器也是刀刃,锋利无比,所有知道“影子武士”存在的人一听到“影子武士”几个字都会感到一股寒气从胆和脾的位置升上来,但它又是双刃的,它的锋利也同样地作用于“影子武士”:任何的一点儿不察和疏漏都可能会让自己丧命,甚至危及到主人。是故,我们的技艺首先是一种自保,让我们能从所有的细微中瞧出别人瞧不出的东西,这一点一点,就能使我们距离危险略远一步。
么柒一向懒散,缺少那么点进取之心,然而他的观察能力却又非常惊人,据说“出活儿”的时候异常勇猛,简直是另一个人。有一次,我与么柒聊起这个话题,他给我的答案是:他并不想做什么“影子武士”,但做了也就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一个职业,像我这样的教习一样,就是一个职业而已。他的懈怠在于,“影子武士”九死一生,做得好的做得不好的都是这样,古来征战几人回。至于在“出活儿”的时候勇猛,不过是职业要求,他怎么也得像那么回事儿,再说,在“九死之中”死在哪一“死”上不是死,没什么好怕的。
“教习,你说是不是?”他斜着身子,叼着一片嚼了很久的草叶。
4
么玖不同,么玖可不是这个样子。他的志向是成为“真正的影子武士”。
他那么说的时候,我真的是吃了一惊。“你们,已经是万里挑一的‘影子武士’了啊!我们都知道你们所经历的层层的选拔……难道说,你觉得你们不是?你见过别的样子的‘影子武士’?”
“是,当然是。但我知道,在‘影子武士’之上还有‘影子武士’。他们才是真正的‘影子武士’。”
我告诉他,我不明白。
“教习,我想你应当明白。我知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我和你说这些,是想请你告诉我,成为‘真正的影子武士’的方法。我想,我一定要成为他们。”么玖告诉我说,他从一位年老的武士那里得知,在他们这类“影子武士”之上还有更为卓越精良的“影子武士”,本质上,他们才能算作是真正的“影子武士”,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影子”,是一些武功高绝、极有修为的武士,利用自己的魂魄和意志再创造出一个“自己”,这个“自己”不单单有极高的功力修为,有和原来的武士同样高超卓绝的坚韧、力量和智慧,更重要的是,他们几乎是不死的,无论是刀剑还是火焰,洪水还是毒药,都无法让他们死亡。
“那,原来的那个武士如果死去,这个影子武士是不是也跟着死去?”
“不,他们告诉我,不是。他会继续活着,只是再也感受不到原来那个武士的存在。据说,杀死‘真正的影子武士’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摧毁他的意志——而那是根本办不到的。”
我告诉么玖,我听说过这类故事,不过那些都是传说而已,属于以讹传讹,不足信。它很可能是向往和幻觉,是“影子武士”们留给自己的想象。我们想象了雷神,可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雷神是真实存在的,没有谁为我们勾画过雷神的脸;我们想象了天帝和天庭,然而同样地,没有任何人曾到达过那里。我告诉么玖,在成为教习之后,我读过大量的书籍、驿报、信函和密信,读过大量的官史和野史……说我过目不忘肯定是夸张,但如果我读到过相关记载是一定会有印象的。就在刚才,我梳理了我的全部记忆,就连蛛丝马迹也没放过,然而,没有任何一条与你所说的“影子武士”相关的记载,没有。我也飞快地搜索了周边这些国度里的记载,也没有。“不过,即使有记录,大约也不能轻信。我记得,有本上报的折子里提到某地突然开出了一朵金色的月季,而靠近花蕊的花瓣处有一行清晰的青蓝色的字:福寿,延康。我想,任何一个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个太过离奇的祥瑞,它不过是某地官员急于谄媚的攻心急火的燃烧罢了。”
么玖摇摇头:不,我相信它是真的。虽然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影子武士”,但我相信这个传说不会是空穴来风。
“教习,我希望获得你的帮助。如果你能帮我找到修炼成‘真正的影子武士’的办法更好,如果一时找不到,那请你帮助我寻找凝聚精神和意志,将它们变成影子的方法。如果它也一时找不到,那,凝聚精神和意志的方法和药剂我也要。”
他的目光在浩瀚的、几乎没有尽头的归梳房的书架上搜寻。“我一定要成为他们。我可以不惜一切。”
5
“出活儿”,是“影子武士”的术语,意思是任务委派。
由专门的教习负责接收指令,而另外的专门教习负责根据指令的难易程度选择委派,还有专门的教习负责为“影子武士”提供行程的装束和化妆指导,专门的教习负责提供适用的武器器具,专门的教习负责将他们送到指定的地点……没有谁能知道完整的指令,教习们不知道,影子武士们也不知道。他们得到的都是局部,他们按照各自的局部指令行事,完成好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就是了。
“割草”,指的是小任务,一般而言可以由一位“影子武士”独立完成,当然也可以多派一位,负责放哨或消除痕迹。
“植树”,一般由三至五位“影子武士”共同完成,需要分工和协作,它当然比“割草”要重要一些,计划也要周密得多。
还有“开渠”,会有一小队的“影子武士”秘密执行,周期也长很多。而“雷霆”,则会有“影子武士”和诸多的教习一起参与,据说他们还会获得另外一些不为人知的帮助。任务,当然属于绝密的级别,而归梳房则会在事后的驿报、信函和官府的来往公函中获取线索,并对事件的后果和发展进行种种评估。
还有一种,用仙鹤的血浸染过的木质信笺传递的任务:“响蛇”。对于“影子武士”来说,“响蛇”就是他们的死亡信函,无论成功与否他们都不可能再回到这个隐秘的山谷,“响蛇”会是执行者最后一个任务。
所有“出活儿”都与我毫无关系,我和诸多的教习们都不能打探,否则会遭到重重的惩罚。但我会通过灰领教习们的忙碌以及归梳院教习时“影子武士”们变化的空座判断,执行的是哪一类任务,大约有多少人参与。等“影子武士”归队,我便可以从各地的驿报、官府的文牒以及种种信函中判断任务的内容和执行的情况——
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
6
真的,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
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那些貌似严格的规则和惩罚制度本质上是苍白的,没有谁真正把它们当回事儿,虽然每一个“影子武士”和教习都能倒背如流。它存在,悬挂在我们头顶上,但上面布满了漏洞,不仅能把水流摇晃下来,甚至可以漏得出游鱼。
它们,或许曾经被刻板而严厉地执行过,但慢慢地,慢慢地,总发条就会变松,这台严密的机器就会……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没有人能够一直让自己绷紧,尽管他们是那么隐秘的“影子武士”。
“出活儿”之后,不出三五个训练日,参与“出活儿”的“影子武士”就会在只言片语中透露,他们是怎么做的,那里的墙,或者树,他们消除痕迹的手段是怎样的,“草”或“树”有没有警觉,等等。用不了多久,负责武功训练、易容术训练和伪装训练的教习们就会把前面的“出活儿”做成案例,尽管他们会略做些遮掩,模糊它发生的时间,但所有的“影子武士”都知道他们讲述的就是不久前发生的事,当然也因此更有趣味和修正的意义。没人在意他们在多大程度上已经泄密——这倒不是什么混乱或松懈,我不这样觉得,所有的教习和影子武士们也都不这样觉得:对于我们这些隐藏在幽暗的山谷里、和外界几乎完全隔绝的影子武士以及教习们来说,这些秘密根本没有机会传到外面去。我们就像是对着摇动的芦苇喊出“国王长着驴耳朵”的理发师,而芦苇从来不会在风中继续传递我们的话,它不会,它只能传递风声,而误入到山谷里的牧人或者骑士连风声也不会完整地听到。
他们会被在外围巡逻的卫兵或埋伏在草丛里、树枝上的“影子武士”们杀死,并且飞快地消除掉自己曾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也正因如此,么玖才不会瞒我。
每次“出活儿”,尤其是“开渠”和“雷霆”,么玖都会带来一件小物件,譬如一柄剑剑套上撬下的镶嵌物,一枚虎骨鎏金的吊扣,一柄黑檀的棋子,或一方绣有荷花图案的手帕。我会根据他所提供的物件猜测:它是某某人的,这项任务,大约与某某王或者某某尚书有关……
么玖不置可否。他只是展现,把他在“出活儿”时得到的物件摆在我的面前,等我做出判断之后马上将物件收走,然后转向下一个话题。他的话题,多是跟“真正的影子武士”有关,他希望成为那样的人,他希望能从自己的魂魄和意志中抽出那样的一条影子。“我相信,我终能找到成为‘真正的影子武士’的办法。”
我知道,更多地,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7
我有超强的记忆力,虽然并不是真的过目不忘,然而在我成为“影子武士”们的教习之前,我竟然对自己的生活毫无印象,甚至,我都想不起自己曾有个童年,自己的童年是在记忆的训练中度过的还是在捕捉蜻蜓和游鱼的快乐中度过的。对此,我也十分不解,而归梳房那些同样记忆超群的教习们却不是这样,他们记得,他们甚至记得哪一年母亲给他烧的哪一道菜因为心不在焉而多放了几粒盐。
没有之前的记忆让我感觉空荡,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让自己生下根,落在地面上。“你其实没必要在意。”么柒说,“在这里的哪一个人,不是有故事有创伤的?记忆往往会让人更痛苦。终有一天,所有的记忆都会消逝,没人还能记下什么,再说记下又有什么用?怎样都不会让你重活一次。”么柒说,“反正我什么也不想记住,我死的时候,最好连自己曾活过也一起忘掉。”他的嘴角时常有取之不尽的草叶儿,“教习,我有时真希望那一天能来得早一些。当然,我也不会太过轻易死去。”
偶尔空闲下来的时候我会想,我究竟是和么玖亲近些还是和么柒更亲近些?我为什么要和么柒走得这么近?为什么感觉他的身上有我的影子?可仔细咀嚼的时候又发现没多少相同,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那个样子。可是,我就是会突然感觉,他和我像。
么玖和我其实也像。就连那份坚韧、固执也像。有段时间他因为“出活儿”不来找我,我的心里就会生出太多纷乱的草来,尽管我对他“出活儿”并没多少担心。在万里挑一的“影子武士”中,么玖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何况他心细如发,任何的危险都无法欺骗到他的嗅觉,就连从不参与武功训练、对武功高下没多少判断力的归梳房教习们也都认为么玖是“影子武士”中的天才,而这天才又那么刻苦努力,从不放过让自己精进的机会。
从不放过。
他的幻影术是“影子武士”中最高的,就连专门的教习都难以和他相较,他可以轻易地在教习们面前隐身,将自己的身形变幻成一片树叶,一只飞鸟闪过的影子,或者一只轻手轻脚的猫留在灯光中的身影——在䯢林洞,他能骗过所有的人,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
我总能发现他的存在,尽管他拿出了十二分的小心。
“你,一个不会武功和忍术的人,怎么会……”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发现他,大约是在归梳房阅读那些驿报、书籍文书和信件而过度敏感的缘故,大约是记忆力的缘故:我似乎能记住自己身侧的一切变化,哪怕只是一粒灰尘的坠落,一队蚂蚁的爬过。
“终有一天,我会让自己能在教习的面前隐身,让你根本发现不了。”
我也盼望有那么一天。但我不能说谎。
8
又一名“影子武士”在训练中死去。“可惜了,”胖教习在我们面前发出惋惜,“前不久,他还曾向我借阅《子恒教书》。这本很生僻的文论,在他之前只有一位武士曾借阅过。他在第四十七页的第三行点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墨点,现在看来,颇有些一语成谶的意思。”胖教习的语气和他的表情很不匹配,从他的脸上我们看不出惋惜的成分,反而是笑意更多些。
简单的葬礼之后,么玖来找我,当然使用着“影子幻术”。我闭着眼睛,可来自空气的些微变化还是让我有所察觉。
“教习,你看看这个。”
是一个象牙白的酒杯。杯底镶嵌有两条奇怪的游鱼,一条似乎要将另一条吞下去。
“你们杀了孩子?”我问。
“不是,不是。”么玖说,“我是见它特别,出活儿之后就把它顺了来。当时天色太暗我并没看清,以为是象牙包银,没想到是婴儿的头骨。”
“镇西将军,刘鹤鸣。”我犹豫了一下,“关佑河,狼居胥节度史。”
“不,他是一个影子,一个隐藏在背后的人,”第一次,么玖对我的判断做出回答,“一个奇怪的人,居住在一座极为偏僻的民房里,屋外全是茂密的竹子。他有偏头疼的病,好饮酒,最后就死在了这上面。你猜不到,为了让他死亡,我们在竹林里埋伏了近半个月,他的级别竟然是,‘雷霆’。”
“程野。我不知道你们触动了什么,但应当不会风平浪静。”我望着存放驿报的地方,“奇怪的是,我们归梳房竟然没有发现半条蛛丝。”
“教习,你要相信我们的伪装术,没有人会发现他的死和‘影子武士’有关,他死于头疼和略有些过量的酒……”
“即使他是正常死亡,也不会风平浪静的。何况,他们未必相信……”
“会不会,在你们已经销毁的……”
我看了么玖一眼。是的,在䯢林洞和这些“影子武士”之间没那么多秘密可言,大家隐藏着,按照旧有的规则保守着,但秘密最后还是被更多的人知晓,然后是心照不宣,然后可能在闲聊中不小心泄露出来……归梳房的文档销毁是绝密,由三位专门的教习负责。要知道,送至䯢林洞来的驿报、信函、公文和秘札都是副本,有太多的、太多的不清楚面孔的人在为䯢林洞秘密做事,我们可以想象,它是一张有着丰富的联结又各自独立的巨大的网……文档的销毁是连我这个归梳房教习也不曾参与的。我只知道它们会被送入一个密闭的大房间里,然后化淤池的一侧就会涌出蓝色的水流,水流略有一股腐草的味道。
“没有。这个没有是可怕的,它可能意味着,还有一条更为隐密的我们也无法侦知的通道……”
9
我的报告第四次被呈上去,负责传递的教习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将我的报告丢在了一边,他抛出它的动作就像抛出一块石头。“这位教习,你怎么会以为……告诉你,归梳房的其他教习都认为你不过是草木皆兵,你提到的那条所谓的通道完全是子虚乌有。”
某个休息的时刻,胖教习过来找我,他说,他不是以归梳房总教习的身份和我谈话,而是以朋友的身份,毕竟我们已经共事这么多年,毕竟我们都已经彼此熟悉。我们边走边谈,从䯢林洞的一个角落开始,我们谈论那些终年不见阳光却在山洞里长势良好的树,谈论植树教习们的辛苦,然后谈论䯢林洞里林立的房子和它们的布局,谈论洞中的凉爽和我们的关节。他感叹,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片瓦片、每一条小溪都是精心设计的,如果我们能像“影子武士”那样飞檐走壁飞到洞顶去观察的话,会发现我们的䯢林洞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所有的路都通向另外的路,而所有路的尽头看上去都仿佛是山穷水尽,再无转寰的可能……“我们在一个局部,是无法看清全貌的,我们的感觉时常会欺骗到我们自己。有时,我会沉思着向我自己追问:老胖老胖,你知道在这个国度里最具威权、最有影响力的人是谁么?国王?坐拥三十座城池、八十万勇士的镇北将军?或者,有三百位门徒、把持着诸多要害部门、深得国王信任的相国?是,但也不是。真正具有威权的其实是我们的主人,在他之上是看不见的命运。无论国王、将军还是相国,他们的权威都是具体的、看得见的,而我们主人不是,他在暗处,掌握着这个国度或大或小、或缓或急的全部血管。”胖教习盯着我,“你是不是也曾猜度,我们的主人很可能是这三位威权人物中的一个?”
我点头,是的。当然也可能不是,“影子武士”只听令于主人的命令,他是谁、他是不是这三个威权人物中的某一个其实无关紧要。他只是一个象征,或许我们的主人是个女人或者孩子,但那又怎样?
“是啊,那又怎样?”胖教习点点头,“论武功,我们的‘影子武士’也许是最高强的,不只是在我们国度。论消息判断和汇总,我们归梳房也许是最拿手的,而侦察和反侦察能力,蛇草组的教习们也许是最在行的……而在这座隔绝的山谷之外,还有众多的、类似的或不同的机构在为我们的主人服务,我们也许只能算是九牛的一毛。你说,如果还有一条秘密通道,联络这三个威权人物或别的什么隐身人,我们的主人竟然会在几年的时间中发现不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我也告诉你吧,你的上报我们并没有真正报上去。他们很可能以为,我们这样子虚乌有地猜度,要么是疯了,要么是想获取权力——无论怎么想,对我们归梳房都是不利的,很可能会引来山谷外面别的部门的攻击。你不考虑,但我不能不考虑。所以,我建议你也就别在这事上纠缠,你应当把你的精力……要知道,你可是我们归梳房最有能力和智慧的人。对了,听说你自来到䯢林洞就没出去过,就连晒太阳轮值你也不想去?”
是的,基本是的,我曾出去过两次。我告诉他,是这样的,我觉得在䯢林洞挺好,我没有任何不适,而在太阳底下暴晒我反而觉得很不好,有种……阳光能直接穿透我的身体把我晒化掉的感觉。我的皮肤还会被晒得变色。
“变色?”
是的,它会变黄,像是熟透的乳猪。所以,我就不再走出山洞,而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驿报、信函和文书的归纳整理和分析上。我愿意尽职、尽责。
10
或许,他们是对的。
一个隐秘人的死亡似乎并没有制造起波澜,他就像是一块投入水池的石块,溅起的水花只有少数几个人看见,然后是平静,更为广阔和沉寂的平静。是那个叫程野的人原本没那么大的影响,还是程野背后的势力遭受了制衡,他们不得不作出妥协和让步,相互之间达成协议?还是,我们的主人就是程野背后的人,他发现了程野的某些不轨的迹象,或者是我们的主人作出妥协,以牺牲程野作为代价?……我不得其解。
不得其解的事儿就不再去想它,这是归梳房教习们的原则,也是我的原则。这个世界上不得其解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有时,生活未必会选取最有逻辑的那种方式来进行。它时有断裂,时有跳跃,时有摇摆,时有反向的、莫名其妙的汹涌……能被我们归梳房抓到规律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多数时候,我们会——不再去想它。直到事情出现结局,我们再集中为它寻找一个理由,牵强或不那么牵强的逻辑,然后拿来交差。好在,以归梳房这些教习们的智慧,理由和逻辑都是很好找的,而且足够让人信服。这就够了,不是吗?
我不再去想那条秘密通道,即使有,我也不会是揭开盖子的那个人,也没必要成为那个人,四封汇报的信函,我已经完成了我的责任,再说,我也开始怀疑我的判断,它可能真的是子虚乌有。最后一根稻草当然能将骆驼压倒,但为此怀疑和监视所有的稻草肯定是不智的,我觉得胖教习的这句话很有道理。
我不再想它。除了日常的归梳房工作,我把自己更多的精力投在么玖的武功表演和为他寻找凝聚魂魄和意志“创造影子”的方法上,它虽然同样荒谬,但至少是两个人的事,而且我只是愿意提供帮助的那一个。
11
么玖说,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希望自己成为最强者,因为父亲反复地告诫他,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第二和第七、第十、第三百没什么区别,因为他们都不是对手。
么玖说,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总是早早地起来逼他练功,无论屋外风急雨骤还是寒风刺骨。当时,他很是恨自己的父亲,但现在不恨了,早就不恨了,相反,他的心里对父亲充满感激。
么玖说,成为“影子武士”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父亲的。可惜的是,他没能看到自己的今日。而“真正的影子武士”最早也是从父亲的嘴里听到的,他听得出,父亲对“真正”的向往,父亲的态度也极大地感染到他。
“或许,你们归梳房的某处藏有暗道,里面存放的,才是关于‘真正的影子武士'的修成方法?”
不可能,我说,绝无这样的可能。你知道我对环境的敏感,任何的异常移动都无法躲过我的眼睛,甚至我不用眼睛也能感觉到。就我所知,归梳房里没有暗道也没有暗门,因为除了那两扇供我们进出的门之外再无别的通道。我们,或许就在它的藏书中寻找更为合适。
“也许吧。”么玖的声音里包含了小小的失望,尽管他对这个“小小”也有了压抑。“教习,你看看我新学的武功。还有一点我体会不好,感觉总是……差一点,就一点。”
说着,他化身成一道迅捷的影子,我看到那道影子中冒出了蓝色的火苗。
他飞快地绕着墙壁旋转,偶尔拍打一下,好让我知道他的位置,知道他在哪个方向做出了雷霆。我兴致勃勃地看着,有时也会配合地把手伸出,将那团火苗接到我的手上。
我知道,他的演示包含了三个目的:一个是漂亮羽毛的展现,一个是提示我更加注意地为他寻找凝聚魂魄和意志的方法,第三个,则是他通过自己的身体试探归梳房的七十七间房子是否真的没有暗道和暗门。当然,我不会说破。
12
影子突然落下,然后又突然消失。
“么玖,你要做什么?”我问。
但它已经离开了房间。台阶上,多了一片剪掉了一半的羽毛。是鹰的,大约三岁。这片羽毛应当是鹰活着的时候直接拔下来的,否则它不会这么硬。
13
这次不是么玖,而是么柒。
他嚼着草叶,脸上多了些平日不常见的严肃。“教习,我终于见到它了。”
他递过来的是一块暗红色的木牌儿。“响蛇”,我说——我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是的。”么柒点点头,“本来,我觉得自己并不稀罕这副皮囊,然而真的要舍掉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小点儿不舍。我也不知道自己不舍的是什么。”
我本想说我理解他的不舍。就在他刚刚将木牌递给我的时候,我竟然心痛了一下,仿佛有根针扎进我的身体,又飞快地拔了出来——但我没说。我觉得那样说有些太轻。我只是,递给他一杯茶。
“不错。”么柒吐掉了草叶,“在䯢林洞内喝茶,和在外面喝茶很不一样。”他略略沉吟了一下,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夜光的小瓶,“留个念想吧——其实你也别专门记住我什么,那样也挺不好意思的……我是说,教习,你就留着它吧,还有点意思。你知道,我们出活儿,一般都会在不影响任务完成和消除痕迹的前提下顺点什么东西,给自己留个纪念,大家都这样……可我觉得没什么好纪念的,要能忘掉反而更好,所以我基本上没拿过什么。但它不一样,它在晚上的时候会自己发光,挺特别的。我就拿上了,后面也就把它丢在了箱子里。要不是‘响蛇’,我还真想不起有个它。”
我盯着那个只有鹅蛋大小、渗着淡淡青色的光的小瓶,用力地盯着。
这时,我的身后闪过一道灰影。
“么玖,你也来了?”
14
“没有练成‘真正的影子武士’,我不甘心。很不甘心。”
“我不想就这么死。教习,你说……”
“我不甘心。”
我对么玖说,很遗憾,我无法给你你想要的……我找不到任何关于所谓“真正的影子武士”的只言片语,我也从未在任何的文书资料和信函中发现有谁提及过所谓“真正的影子武士”。这说明,其实传说中的“真正的影子武士”只是结晶过的幻想,就像《山海经》里的种种神兽,就像《幽神之境》中的神灯武士和金龟武士,它们不过是人们想象的创造物。作为“影子武士”,你已经是卓越中最为卓越的那一个,你应当放弃自己的不甘。
“教习,如果我放弃这个不甘”,么玖的脸色更为阴沉,“我的不甘会变得更多。”
15
我说过我很不愿意计算时间,甚至会抵抗计算,有意不让自己想到“时间”。时间,它对我和我们的“影子武士”来说是没什么意义的,真的没有,而在么柒和么玖离开之后就更没有了。我觉得时间就像是一块裏在身上的厚厚的布,你能闻到它颜色的气息和棉质的霉味儿,不那么好闻,但你也不想完全挣脱出来;我觉得时间就像是布衣房里堆积得像小山一样的棉絮,你处在里面,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还是棉絮、棉絮,它们像蛛丝那样碰着你的脸、你的手……我不愿意计算时间,尤其是在么柒和么玖离开之后,再没有一个“影子武士”能像他们两个。
偶尔,我会望着层层叠叠的驿报、文牒和信函出神,想象一种或者另外一种意外,么柒和么玖在“响蛇”的命令中挣脱,走上了隐秘和更深的曲折……我知道那不可能,但,我还是愿意让自己想象一下。
有一些“影子武士”在“出活儿”之后再没回来,而一些新的面孔则出现于“影子武士”的队列中……有时我会恍惚,感觉时间本质上是不动的,变动的只是微小的个人,他们才是所谓的虚幻泡影,是影子投在了时间的幕布上。
16
事发突然。它突然地,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及时地嗅出空气里散布的不祥。
灯影晃动。我听见一阵脚步的乱响,有几个教习和“影子武士”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接下来就是火光,它一经点燃,就变得铺天盖地,只用了不到三个瞬间,整个䯢林洞就沉陷进了火海,有着狂风和巨浪的火海——杀!杀!
䯢林洞的洞顶被打开了十几个洞——可怜的么玖想到过暗道在房间里、地面上和水流中,唯独没有想到山洞的洞顶——一些金衣的武士从中跃下。他们或许是另一队“影子武士”,或许不是,但他们的武功应该不弱于我们的教习和“影子武士”,何况他们人数众多,有备而来。
我不得不在还没烧到的房间里穿梭,躲藏,这时候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的后悔,我后悔当初没有认真地向么玖学那么一点点儿的武功,那样也许就不用像现在这样笨拙狼狈。么玖教的武功我都有一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我缺乏学习的意愿,甚至心理上还有些抵抗——一个金衣武士发现了东躲西藏的我,他朝着我的胸口射出了一支响箭,巨大的冲力将我的身体扑倒,我倒进了火焰里……
火焰里,我的皮肤又一次变成了斑驳的金色。我竟然感觉不到疼痛,而刚刚穿透了我身体的那支响箭,已经直直地钉在墙上,还在不停地颤动着。
我站起身子,心底竟然泛起了无比巨大的恐惧:原来,所谓“真正的影子武士”是存在的,而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