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实习以来公司举办的第一次文艺活动,即使是坐在观众席里,漫雪仍不免有些紧张。四下里看了一下,悄然打开手机的自拍功能,确定妆容完好,笑容甜美自然。嘿,美女,手机还有这用处?学习了。身后有个声音响起,使她猝不及防。漫雪扭头,迎面撞上唐易饶有兴味的目光。她想说:我这不是小心为妙吗?怕破坏了这歌舞升平的美好画面,怕拉低了公司员工的整体颜值。然而一开口,却是极为谨慎和冷漠的一句:见笑了。她能想象她说这话时,稳重、有教养的样子,这是母亲多年训练有素的结果。唐易显然有些意外,意兴阑珊,笑着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漫雪略微有些失望,因为面对异性善意的搭讪,她永远拿不出年轻姑娘该有的镇定自若和自信蛮横。她不由得想起临出门时,母亲下意识地对她仪表进行的审视——换条裙子吧。说得很轻,却是副不能容忍的样子。她愣在门口好一会儿,乖乖地回到房间,换上母亲给她买的黑色包裙。走到楼下,已是满腹委屈,对着手机狠狠地抹了一圈口红,那颜色艳丽极了,足够让母亲厌恶、鄙视。
帷幕已经拉开,四位主持集体亮相,四周安静下来。公司里的几个主要领导被例行请上舞台,他们热情洋溢又中规中矩地讲话。唐易也在其中。漫雪的脸有些发烫,她没想到传言中刚刚调来的副总这么年轻,也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让人看到了窘态。
整台晚会,因为唐易,漫雪看得有点心不在焉,舞台上唯一记住的名字和面孔是木子。没办法,出现的频率太高,唱歌、跳舞、演小品,她似乎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漫雪隐约听到周围的同事们交头接耳,表达不满。这是哪个领导审的节目单,我们是在看木子的个人才艺秀吗?同事们发出暧昧的笑声,喝着倒彩。她竟替素不相识的木子捏了把汗。她熟悉木子这一类女孩,从小到大,班级里总有那么一两个,看似普通,却带着强大的自信和欲望,总有办法能让所有的规则自动失效,让毫无优势的自己凸显出来。按说,不对其表达敌视,似乎违背了母亲的教育。然而漫雪内心知道,她只是做不了这类女孩。
晚会散场,礼堂内已是一片凌乱。漫雪不急,想着等后台出来的木子,她想看看离开了聚光灯、卸了浓妆,惹人非议的木子会是啥样。
走吧,姐妹们,去找个场子,咱们好好庆贺一下。排练了这么久,今儿总算圆满结束了。领头从后台出来的是木子,她个不高,穿一套灰色的瑜伽服。
木子姐今儿做东,大家可一个也不许溜。紧跟在后的姑娘一脸的俏皮样,回头跟大伙吐了吐舌头。
当然不能溜,买单的人我可早找好了。木子手一挥,身后如撒欢的雀鸟扑腾起来。
漫雪紧跟着往外走。
走吧,让我这个新兵蛋子向各位拜拜码头。转角处,唐易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脸殷勤。
哈,瞧见没,这买单的人可到了。木子朝唐易的肩上拍了一下。
一窝雀鸟突地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漫雪也傻眼了。
我这初来乍到,大伙给带个路,除了喝酒,一切随意,可千万别给我省钱。唐易一边说一边示意木子领着大家往外走。漫雪走在最后,有些犹豫。美女,跟上啊,刚听她们说,想比比谁的手机像素高,你要不去,谁还能赢?唐易认真耍痞的样子,让漫雪忍不住笑出声来。木子闻声回头,看了看漫雪,有些诧异,但只是一瞬,便露出欢迎接纳的笑容来。
我是漫雪,97年的,还在实习期。她朝着木子说。说完,她自己也有些意外,这样主动、急切,甚至还有点刻意讨好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
木子把肩上的挎包塞到唐易手里,张开双臂过来抱她。那你可得叫我姐,我大你三岁,94年的。还没缓过神来,木子又清了清嗓子,天上掉下个雪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木子捏着嗓子,动作夸张,让刚刚因为唐易的加入显得有些拘束的姑娘们一下子忘了形。嘿,漫雪,你也得管我们叫姐呢,我95年的;我93年的;我92年的。漫雪如被众星捧月,实习近半年来第一次觉得同事不再是电梯里匆匆掠过的半生不熟的面孔,再回头看木子,看看唐易手上的挎包,觉得也不能把她简单地归于那类女孩。她要一枝独秀、鹤立鸡群,但她一点也不够聪明,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异性领导熟络的样子也不担心人猜忌,倒像个没心没肺的人来疯。
第二天,在食堂里,漫雪下意识地搜寻木子,突然被人从身后环腰抱起。雪妹妹原来是个“小腰精”呢。木子的声音在耳畔,一回头,那张脸比头一晚更加清晰,圆脸,大眼睛,古灵精怪的样子。她来不及申辩,唐易从木子身后窜过来,轻声道:嘘,小心让人惦记。哈,唐总,此“腰”非彼“妖”哦。木子边说边在漫雪的纤腰上捏了一下。哦,我说的也是此“腰”。唐易语气故意加重,眼睛落在漫雪的腰间。漫雪略显难堪,在脸上抹一把愠色,欲开口回应,怎奈唐易和木子却早已挤进人群。
凉拌木耳、青椒肉丝、玉米排骨、南瓜饼,我猜这些应该合你胃口。唐易端着餐盘过来。漫雪有些惊诧,环顾四周,如芒刺在背,手足无措。刚刚有所得罪,这算是赔罪了。唐易一脸诚恳,反倒让她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有些不好意思。雪妹妹,刚听唐总接电话有急事处理,他这好不容易打个盒饭也只能做顺水人情喽。木子走过来,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接过唐易的餐盘,示意漫雪坐到就近的桌旁。
两人相对而坐,唐易朝木子丢下一个赞许的微笑就转身离开。
对工作适应了吗?木子关切地问。
漫雪有些感激,这个话题让人暂时忘却了眼前的尴尬。还行吧。
你呀,还好没在我们科,每个周末都加班,想跟帅哥约个会都没时间。木子叹了口气。
漫雪夹了块排骨给木子,姐,下次加班,干脆约个帅哥来帮忙,一举两得。
木子听了,“扑哧”一下笑起来,雪妹妹,那更要不得,人家要看到我们这五加二、白加黑的工作,跑得不比那兔子还快?
哈哈。漫雪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还笑,这个周末,我得让你来陪我加班试试。木子噘着嘴巴,不依不饶。
陪,必须陪。漫雪恍惚间觉得坐在对面的木子像是认识了很多年,就像大学时期的好友,初入职场的担忧和紧张感一下子少了一半。
回到家中,母亲照例做了一荤一素一汤。几株洁白的栀子端庄秀丽,虽立在餐桌的花瓶中却身在曹营心在汉,香气已如撒欢的小孩,难以收服。
桌上姹紫嫣红,青椒肉丝被黄瓜片簇拥,凉拌木耳上缀着白蒜红椒和翠绿的芫荽香葱,玉米排骨汤盛在白瓷瓦罐里。碗、杯、碟、筷,镶着银边,有序地摆放在蕾丝垫上。
漫雪摇了摇头,她早放弃劝说母亲对形式的偏执——在母亲看来,不精雕细琢,就愧于一日三餐似的。吃吧。
母亲一声令下,她习惯性地坐直了腰板,夹一小箸菜,细嚼慢咽起来。
昨天晚上回来都过11 点了,去哪了?跟谁?母亲甚至都没有抬头。
跟单位里的一帮同事去吃宵夜了。她知道躲不过去。
这么快就混熟了呀,有男同事吧,年轻的小伙?母亲掩饰不住的欣喜里又藏着几分担忧。
是一群姑娘,表演成功,领导开恩请客的。
哦,领导呀。你呀,可不是小孩了,说话、做事多跟同事们学着点,得有个大人的样子。母亲的脸色沉了几分,一贯的说教样。
她一个劲地点头,好不容易等到自己长大,她当然知道得像大人一样来安排自己的生活。
周末,有同学邀约,漫雪都委婉地拒绝了,这周要加班呢。她惦记着和木子之前的约定,对着穿衣镜捣腾了几个回合,没等到木子催促的电话,终于忍不住直奔公司。直到踏进12楼,经过唐易的办公室,心跳猛地加速时,她才看清了自己不请而来的真正诱因。
呵,雪妹妹,义气,讲究。木子见到漫雪,竖起大拇指。
我这笨手笨脚的,做得不好,姐可不能嫌弃哦。
都是些不费脑子的杂活,这些单子咱一人一半,录入系统里。木子也不客气,把漫雪摁在电脑前,丢了一叠客户的订单。
一个下午,漫雪不时回头,办公室的门敞着,没有人进来。去了两回洗手间,竖起耳朵,唐易像在打电话,声音听上去还是那么不着调。
待到订单录完,天色已晚。
漫雪,你说像我们这样勤勉的员工,领导是不是应该嘉奖呀?木子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边说边往唐易的办公室走。
漫雪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打开自拍功能,手机里的那个漫雪是陌生的,是冒险的,是未知的……
先得端盘,再是光盘,像你俩端着啤酒果汁、就着糕点水果,吃到明天也吃不回本。木子叹了口气,在自助餐厅里像个搬运工,不厌其烦地穿梭在各个食区。
实习完了,有什么打算?起点很重要呢。唐易问,难得的正经样。
漫雪心惊,猛吸了一口端在手上的果汁。当然希望能留下来,只是听说竞争挺大的,顺其自然吧。
哦,我刚来,还不太熟悉情况。唐易有些抱歉的样子,耐人寻味。
就你俩这战斗力,老板见了还不得偷着笑?这世间呀,除了美人,还有这美食不可辜负。木子端了盘冒着热气的蒜泥生蚝坐下来,作深呼吸状。
美人赏心悦目、秀色可餐,我这哪还顾得了美食。唐易看着木子,目不转睛样。
嗨、嗨,老婆孩子热炕头呢,才隔了几百公里,你就真成了脱缰的野马?木子敲了一下唐易的头,漫雪刚好将蘸了芥末的虾塞到嘴里,呛得眼泪直流。
后来,唐易和木子还说了啥,她都不记得了。在两个都特别能侃能怼的人面前,根本不用勉强去加入唇枪舌剑。于她而言,她只需知道她实习期后的归宿可能会更加明朗,她可以向母亲证明自己能像个大人一样为自己争取利益就行了。
对于职场的规划,办公室里的王姐后来也提醒过她,其实也不算是提醒,算是试探吧。你呀,谁引进来实习的,还得找谁来帮你把这个位子坐稳了。王姐附在她耳边故作神秘地说。她脸一下子就红了,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应。你得在领导跟前多走动,就算进来了,也得跟领导亲近些。喏,那新来的唐总,你看人家木子,跟唐总那叫一个亲热,你呀,学着点。热心的王姐嘴角分明藏着抹冷笑,话里话外充满了鄙夷。她紧张极了,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对于职场的险恶,她牢记一条万用定律——少说多做。许久过去,她又忽然意识到,有木子在身边,足以去抵挡所有可能入侵的目光和流言,她,其实也可以为自己做些尝试。
跟王姐比起来,母亲就显得有点急躁了,一点不给人回旋的余地。实习期满,能留下来吗?母亲问的时候,眼睛看着墙上还很年轻的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多年以来这样的场景不断上演,除了问题在更新,母亲的神情一点没变,漫雪疑心,母亲需要的根本不是她的答复,她是在控诉和责问过早缺席于家庭、在天堂逍遥的父亲。也是在倾诉、在祈祷,对于人世的艰辛,欲求得爱人一点安慰和鼓励。漫雪拿不出果断肯定的答复。我在努力呢。她说得很小心,希望能抚平母亲焦虑的情绪。你不总是在努力,一直在努力吗?母亲露出嘲弄的笑容,从花瓶里抽出一枝栀子花拦腰掐断。漫雪习惯于母亲的这副腔调,一种矛盾极了的腔调,像战场上僵持的对手,既有迎接胜利的喜悦,又有被斩断希望的恐惧。漫雪素来平庸,竟无力反驳。我们不是应该生活得更好才对?你爸都在看着呢。母亲的声音软下来,充满温情。漫雪倒有些自责,不敢看母亲,重点高中、重点大学、稳定而体面的工作,这些从小被母亲规划、预设的前景没有一样实现。她无法去解释,成败有时候真的与努力无关,那些个被试卷、习题占据的夜晚充满了怀疑、厌倦。为躲避母亲一遍又一遍的询问和督促,她像个不知廉耻的说谎者,平白描摹出让自己都觉得遥不可及的未来。母亲满含感激,我就知道你爸会保佑我们的,他哪里放得下我们孤儿寡母。母亲说话的时候眼里流动着浓情蜜意,好像父亲早上才出门,临行前还告知过归期。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放着父亲与母亲恋爱时期的书信,整整一百封。一封一封地去开启,去重温曾经的青春年少、心灵悸动,是母亲唯一的乐趣。幼年,她是不敢碰这些信件的,除了因为是母亲的珍藏,神圣,敬重,也还隐隐觉得有些阴冷,死亡的气息经过反复折叠,更加腥烈。依在门框上,远远观望,连母亲阅读时的表情、语气,都显得诡异而荒诞。
屋子里真够压抑的,她这个一贯的说谎者,前途未卜,再难自圆其说。
恰在这时,木子如同救星,打来电话。妹子,快出来,咱爬山去。她不假思索,一口答应,顾不得母亲询问,逃似的离开。
妹子,咱比比谁先爬到山顶?准备就绪的木子发起挑战。
漫雪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深呼吸,埋着头,稳步向前。
要爬的山,坐落城中,玲珑、袖珍。上山的小径,两侧全是竹子,风吹过来,漫雪将整个身子迎上去,尘土、枯叶、虫蛾偶尔袭来,仿佛任何一种情感可能附带的让人不悦的压力。
你俩简直浪费资源,给单身男人留点机会不行啊!无处不在的唐易从身后跃上前来,背着背包,穿一身黑色的运动装。漫雪一惊,抬头看了看木子。木子倒是镇定,站在石梯上,俯身道:唐总,你冒充单身,看看有没有机会?你这个木子,知道同事们在我面前怎样介绍你的吗?开心果、傻大姐、老小孩。你就不能正经点?唐易摇了摇头。要不说咱俩投缘呢,你不也是个假领导、真哥们、老江湖?漫雪在一旁似乎嗅到了蓄谋的气味,但听他俩聊天,延续着惯有的轻松、有趣,又会情不自禁地想去靠近。
你和木子早前就认识?漫雪还是忍不住问。我想想……跟认识你是同一天吧。唐易佯作思考。领导也需要朋友嘛,特别是像我这样背井离乡的。似乎是为了打消漫雪的疑虑,唐易的话有点一语双关。哎哟,雪妹子,有帅哥来电,我可得重色轻友一回,提前撤退了,你不能怪我哦。走在最前面的木子突然转过头来,举着手机,一脸喜色。瞧你那德行,赶紧的吧,趁那帅哥还没反悔。唐易不忘调侃。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眼看着木子挥手而去,漫雪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交友不慎,深表同情,我就舍命陪君子吧。唐易叹了口气,作无可奈何状。
漫雪有些犹豫,爬山还要继续吗?唐易这殷勤是不是献得太明显了?虽然她并不反感,甚至也还在她的预料和期待之中,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唐易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垫子放在石梯上。歇一歇吧,风景未必在山顶。话音未落,漫雪已被唐易按在了坐垫上,脸一下子就红透了,手足无措,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对于异性,至大学毕业后,母亲才开启了这个从未有过的聊天禁区。母亲最初说起她的年龄,再说到男人、说到婚嫁,她全身都僵住了。你要找的人,除了人品好,还得能宠你。母亲的声音像在心里抖了无数遍,一点杂质也没有,干净,柔软。她有些羞怯,不知道该作如何反应。母亲一点不介意,放下筷子,陷入回忆:喏,你爸那会儿可是每天都会来接我上班,提着热腾腾的豆浆和包子站在门口,比闹钟还准时。下了班,他买好菜就到家里来,跟你外婆抢着进厨房,做我爱吃的糖醋鱼。每天都见着呢,还一周一封信。母亲的脸上飞过两片红云,幸福而又骄傲。她努力去理解母亲,却也很难相信一个丧偶多年、独自抚子的单身女人仍然怀有对婚姻永不过期的幸福感,她一点不怀疑母亲是在炫耀,也打心眼里可怜自己,因为母亲这仅有的、压箱底的东西,在其他任何人面前都只能换得几句同情的安慰,而在面对她时,母亲的一切都不可怀疑、光芒四射。
这有水、有蛋糕,歇歇,补充点能量。唐易的背包像个魔法袋,应有尽有。她正襟危坐,也不言语,暗想,眼下或如一次成人考试,她是答卷人,可不得让人小看了。瞧你这汗水,头发都湿了。唐易站在下一级台阶上,拿了块纸巾弓着身子帮她擦额上的汗,温润的手掌触在她的脸上,她始料未及,猛地站了起来。唐易自然地搂住她的腰,小心一点,这是石梯。声音里充满了疼爱的责备,她的脸靠着唐易的下巴,似乎停顿了那么一瞬,她推开唐易,转身向上跑了几十阶石梯。停下来,心里已乱腾得像刚刚煮沸的火锅,她不知道和唐易之间的安全距离还留有几分。
想啥呢?要不,咱回去?唐易追上去,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小心翼翼地说。
这当然最好。她的脸不自觉地绷紧了,转身,沿石梯往下走。
唐易似乎说了几句调皮话,她觉得无趣极了,心里隐隐有些失落,有些矛盾,甚至有些迷茫。木子的微信随即到来:亲爱的,请你过目,就是这个男的让我不得不狠心把你抛下。照片上的男生面容清澈,只是被一只手强扭着入镜,略带羞涩和无奈。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笑自己太小家子气了,木子可不还是那个傻大姐,唐易,也只是一个不够严肃、谨慎的异性领导,也许对她也仅仅是有好感而已,只是身处异乡,希望多一点温暖。她有些抱歉地看了看唐易,没有说话。唐易似也懂得,摇了摇头,淡淡地笑了一下。
回到家中,母亲呆坐在沙发上,窗帘拉了一半,阳光透过玻璃窗,努力地想占领整个房间。她轻轻地关上门,想像条鱼一样快速地溜到房间里,怎料母亲扭过头来问,这么快就回来了?中午想吃点啥?母亲一脸笑容。她愣了愣,好像早上的不愉快并没有发生。我在外面吃过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回自己的房间。来,吃点水果。母亲热切地看着她,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几下就削去了红皮。她坐到母亲对面,接过苹果。雪,考试的事,别急,就是考不上也没关系。母亲的眼睛里充满了疼爱。她使劲咬了一口苹果,甜得像蜜。她拿不准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也猜不到母亲想听什么。心想眼下如是换成木子,说不定几句话早把母亲逗得哈哈大笑。她不行,一板一眼,很认真地回了一句:谁说我就考不上了。母亲难得温柔的样子,瞬间变得很滑稽,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哈,就你?这么些年你在学校就没考好过,现在进了社会,学习不好就算了,还跟个小孩似的,没一丁点儿心机,你说你拿什么跟人比?母亲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得意。她把苹果放下,垂着头,也不辩驳,她在心里嘲笑,母亲明显年老体衰了,语言的杀伤力已经山穷水尽。一点不像从前,尤其是父亲刚过世那几年,母亲仿佛在修炼一种语言秘术,她集结了所有充满怨气和恶毒的字词,将它们整队、排列,从嘴里一个一个吐出来时,那些词就像战士们带着使命在赴汤蹈火。母亲的语言暴力,令无数个原本安然恬静的日子被突然拉开一个血口,她战战兢兢,无所适从。现在,她早已练就一身绝技,母亲训练的那些战士就算持枪扛炮,狂射猛击,她也能毫发无伤。许久,桌上的苹果已经变色,母亲自以为取得胜利,丢下她,收兵休战。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床头,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被母亲一番嘲笑、辱骂后泪流满面地蜷在角落里,她从来都只是母亲喂养的用来对生活进行控诉的道具,道具是不应该有思想和痛感的。
她其实也做过尝试,幻想成年后留在小城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她设想的未来里,“母亲”是一个遥远的词语,是用来想念和美化的。回来吧,回来就业总是容易些。母亲在电话里像棵大树,那段时间她刚大学毕业,参加了很多次笔试、面试,早已疲惫不堪,母亲的话胜过一切安慰。隔不了多久,母亲再打来电话:回来,我把你的资料托人交到一家企业了,你现在就回来实习,上一年班,再参加上岗考试。这次,母亲不是商量、劝慰,母亲一声令下,推翻了她对未来所有的想象,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竟立马作了应诺,马不停蹄地打道回府。
再回到母亲身边,一切竟都未曾改变,她还是那个供母亲随时对生活进行控诉的道具,她有时候都忍不住为自己不够聪明、学业差而暗暗叫好,似乎这样,她才能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优秀的道具,才能令母亲的每一句控诉都落地有声、言之有物。
上岗考试真的很难吗?她发了条微信给木子。不难,难的是面试,在这人情社会,你懂的。木子在句末打了个笑脸。这个问题其实是多余的,除了缓解一下内心的焦灼,别无用处。一起参加实习的有十五个人,嗯,他们中有人得到的消息是只留下五个。这录用率足以击败她的信心。雪妹妹也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别想多了,下个周末陈奕迅在省城体育馆开演唱会,咱一起去。木子把她的焦虑变成了娱乐项目,听起来,去担心命运的莫测远不如听一场演唱会更有意义,而这,似乎就是木子的魅力。去呗。她附上一连串的笑脸,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快乐。去它的考试、去它的工作、去它那些从母亲嘴里冒出的锋利的话语,去它那个她根本不想再去当的“漫雪”,她可以更洒脱、更自由,如果她愿意的话。
看演唱会本身就是一场冒险,一场逃离。她提着行李出门时跟母亲说,我要出差几天。她无意再作解释,成人间不就应该是这样吗?把请求、汇报、商量,变成告知。门“咣当”一声阻断了母亲所有可能的反应。
在火车上找到木子时,她像个初次逃课的小女孩一样兴奋。姐,我们像不像要去亡命天涯?她背着背包摆了一个牛仔的造型。哈,哈,饶了我吧,就你这娇弱样,带你亡命天涯,我不是自取灭亡吗?木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个半小时很快过去了。下车,直奔体育馆。场内已经有很多人了,人手一支荧光棒,不少人脸上涂着油彩。她和木子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坐下。四周嘈杂动荡,仿佛场内每个人心里都住着另一个陈奕迅,正要与本尊相逢,突然开始恐惧,慌不择路,想逃之夭夭。你最喜欢陈奕迅哪首歌?木子对着她的耳朵问。她一愣,才想起她竟忘了告诉木子,她五音不全,根本不爱听歌。她笑着摇了摇头。是《十年》吧。木子的眼神相当肯定。她不置可否,依旧摇着头。四周灯光迷离,音乐响起,陈奕迅顶着泡面头走上了舞台。各种尖叫声、呐喊声浪潮般迭起,粉丝们狂热、忘我。她觉得自己已被淹没,环顾左右,看见那些唱着歌、流着泪的脸庞,却始终不为所动。个体跟一个庞大的群体之间的这种隔膜,是那么清晰可触,让人孤独又兴奋,仿佛所有人的存在,都只是背景,都只是为了包裹住她不一样的居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哪里是来听歌的,她根本就是为获得短暂的轻松自由而来……
歌迷们含着泪,带着满足和不舍离开演唱会,那些不断被演唱的歌词,深情缠绵,滚烫灼热。
出了体育馆,木子拉着她在路边打车。去哪里?出租车师傅那略带打转的口音,和那需要翻看手机订单才能说出的酒店名字,令她和木子仿佛从梦境中醒来。车子驶过热闹的市区,好一阵过去,停在一片深幽和安静里。空气中似有隐隐的香气,她和木子下车后,忍不住深呼吸,抬头,四处寻找,然而身处山脚,四野空旷,仅有的一座建筑物——酒店,像棵大树,呈灰黑色,笼着一层薄纱似的灯光。
是景区?她在心里犯疑。
走吧,雪姑娘,有歌、有友、有酒,良宵苦短,珍惜啊。木子拉着她,朝酒店飞奔而去。
进了大堂,才发现真是别有洞天,包罗万象。像是进入了一个迷宫,不断有指引牌供你选择,除了客房、餐厅,还有健身房、剑道馆、品茗室、悦读角、酒肆、画坊等等。哇,木子,这酒店还真是深藏不露、应有尽有啊。走吧,把行李放到房间里,下来好好逛逛。木子从前台拿到房卡,领着漫雪往里走。
放好行李,再回到大堂时,漫雪依旧觉得很新奇。
雪妹妹,要不去酒肆看看?来点酒,再加点烤肉,岂不完美?木子挑了挑眉头。
这主意不错。
走过长廊,来到一个院落,树丛间几处茅草房里流泻出琥珀色的灯光,隐约可见枝头上有些紫色的花朵,暗香浮动。
两位美女,在此巧遇,不如共饮一壶,小生将不胜荣幸。一个身影突然闪现,撩起门帘作邀请状。
她的心猛跳了几下。
原来是唐公子!
多谢公子美意,那,我和漫雪恭敬不如从命了。木子看了看他,爽快应下。
三人围着酒桌坐下,桌上的酒已斟好,泥炉上的肉串滋滋冒油。
她心里一阵慌乱,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
来,我敬两位美女,感谢缘分,让我们在此巧遇。唐易端起酒杯。
对,感谢缘分,来,漫雪,大家一起碰一个。
她接过木子递过来的酒,稀里糊涂地喝了。
都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忽然觉得母亲的担忧是对的,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尽管她一点不想承认,但事实上成人的心思她一点都看不分明。
她在心里跟自己较着劲,压根不想跟唐易和木子搭话,喝酒的时候也不愿退缩,更不想离开,这戏都开场了,怎么演总要看看。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她强打着精神斜靠在木椅上。坐在对面的唐易和木子聊得火热,他偶尔投射过来的目光,跟酒一样热烈。
她似乎已察觉眼前潜在的危险,然而不胜酒力,身子如同陷进了泥潭。
次日醒来,她头痛欲裂,对面的床上叠得整整齐齐,不见木子。她拿起手机,只见木子的短信:雪,家有急事,我先走了。你喝多了酒,多睡会儿。她眉头一皱,使劲回忆,仍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她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衣物、床上的枕头,仍是找不到任何答案,仿佛只是木子有事,不得已提前离开,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
洗漱完,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
前台的服务员接过房卡,面带微笑道:房费已结,谢谢光临。
走吧,先上车。木子把你卖了,我心善,捎你回去。唐易从身后接过她手中的行李,边说边往大堂外走。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跟着唐易上了车。
喝点热粥,养胃的。唐易放好行李,递给她一杯冒着热气的白粥。
昨天晚上……她欲言又止,直盯着唐易的眼睛。
你酒量还可以再练练,下次再喝酒,可不能只喝到一半就散了。车子发动,唐易目视前方,语气还是平素痞痞的样。
她吐了口气,如释重负。把靠椅往下调,半躺着,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间,唐易从后排拿了床抱被给她盖上,空调也升了两度,暖暖的,令她一点不想去思考、去怀疑。
醒了。
嗯,到了?她看了一下车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目光从车窗外往上爬,母亲种在阳台上的吊兰正迎风摇曳。
到很久了,上去吧,记得这两天别吃辛辣的。唐易把车门打开,行李递到她手上。
她心里紧张得要命,生怕母亲带着各种猜测和询问突然出现。接过行李时,唐易趁机握了下她的手,柔声道:你可比看上去沉。语气暧昧,引人遐想。她又羞又气,瞪了下唐易,快速离开。
母亲好像心情不错,见到她,没有多余的关切,专注地看着电视里的肥皂剧。她洗完澡,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唐易临别时的话像块石头压在她的心里,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忽然很渴望母亲能进来跟她聊聊天,置疑她出差的谎言,嘲笑她像个孩子,或者啥也不说,一个拥抱也行。
手机拿起又放下,她不敢去求证头一晚她和唐易、木子都发生了什么。她就像一个误入迷宫的孩子,成人们设置的各种关卡、迷障,她无法去破解。
她想像跟木子再次见面时,该如何开口去揭开那个谜团,她需要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才像个成年人的样子。
漫不经心地问木子:那天,你家里遇到什么事了?你啥时候走的?是你和唐总送我回房间的吧?
或者,毫不掩饰地质问木子:你什么居心,和唐总合谋的吧?还巧遇,说,那晚到底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走的?我是怎么回房间的?
她心里有各种答案,但无疑,无论哪一种,木子都不再是那个傻呵呵的、大大咧咧的木子。
所有的设想都只是设想,因为如果不主动联系,她和木子在单位里碰面的机会并不多。手机一旦沉默,人与人的距离显而易见。
有几次在食堂里排着队,一回头,见不远处的木子和往常一样,大嗓门,跟同事们互相打趣,一点没有正形。她确定木子是看见她了,但打好饭菜,找个座位坐下来后,却始终没等来木子。
唐易发过两次微信,她都没敢点开,犹豫了好久,终于将他拉黑。
工作中那些枯燥的数据里藏着的未来日渐失去光彩。王姐偶尔会在拿到她跑腿代取的快递后,和颜悦色,像是犒劳般跟她聊会儿天,八卦一下公司里的新闻。
木子提拔的文件已经下了,好家伙,年纪轻轻就升任部门主任了。王姐唏嘘、感慨,继而自嘲落伍,跟不上时代需要了。所谓“时代需要”,在王姐那里几乎可以囊括一切:审时度势、不择手段、投其所好……
她保持着沉默。
嘿,唐总还真是调皮呢。某日,王姐突然尖着嗓子把像条死鱼一样的下午拨拉醒来。她从电脑前抬起头来。
嗨,就是才调来不久的唐总,早听说他老婆去找过上面的领导,家里孩子太小,自己又生着病,想让他调回去。唉,这个唐总呀,可不是个让人省心的男人,他老婆还算聪明,男人再能干,不顾家,就只是个空架子。王姐神情得意,仿佛啥也瞒不了她。
哦。她似乎应了一声,脸红到了脖子。她赶紧埋下头去,佯装在桌上翻找一份资料,很着急的样子。带木盖的茶杯被碰倒,茶水流出,连着几朵发白的小玫瑰,浸湿了桌上带有字迹的纸片,像那位素不相识的女人所展现出来的智慧和果敢,婚姻里长满的霉点、污渍已被彻底地模糊掉。
手机振动了两下,母亲发来信息:下午早点回来,我请一个同学吃饭,之前帮忙介绍你去公司的,你们公司的陈总。
她盯着手机屏幕,脑子里像触电一样,回不过神来。
之前没跟你说,是希望你自己争气点。陈总说了上岗考试就是走一下过场,你想留在哪个部门,过会儿见了面自己可要主动点。母亲还在那一头嘱咐,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王姐走过来敲了敲她的桌子:漫雪,在跟你说话呢,你现在都工作了,不是小孩,有些人有些事,你得学会去处,懂吗?桌上的资料已经一片狼藉,那份她似乎急需的资料仍难见踪影。她对着王姐点了点头,从门背后拿来抹布认真地擦着桌子,桌上的资料、计算器、杯子被重新归置了一番。好一会儿过去,她靠在窗前拿起手机,给母亲回了信息:好的。窗外,不远处有紫色的丁香盛开,那种细小的、繁复的花,像春天细碎的脚步,对于看上去如何更像个成人,她忽然觉得根本不用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