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的立根面店,几张桌子和塑料凳摆在路边,很快坐满了人,有几个熟悉的,互相打招呼,亲切地骂着好听的脏话。从炉灶口冒出的灰雾缓慢缭绕,仿佛一个太极拳的手势。环顾四周,这些烟后的朦胧面孔小李都很熟悉,名字却一个也喊不出来,他怕中间有人跟他打招呼,反而尴尬,头压得更低了。他屁股下的凳腿轻轻抖动,不远处一辆挖掘机和一辆路面破碎机正在施工,掏挖街面。水开了,锅盖一揭,水汽扑面,他像身处一艘已经点火的庞大飞行器,即将和街上的这些人一起飞向太空。一个穿黄色Polo 衫、戴小米手环的秃顶老头说,用一张网,把富士康的宿舍楼兜住,这样不管从几楼跳下来都没事。老板放下面碗,用脏兮兮的抹布抹了把汗,往肩上一搭,蒋主任,你是退休退得早了,不关心时事,这些措施还用你讲?人家郭老板早就这么做了,每一扇窗户都焊上铁条,还是没用,人不想活了,总能找到办法。蒋主任用筷子指着他说,找心理医生,每个车间安排一个。坐在小李身边的扁脸胖子被姜丝呛到,咳嗽了几声,附和道,这个办法高级,心理医生真的有用,美国航空母舰上每艘都要配的,收入也高,比开战斗机的还高。你们讨论这个十年前的事情干吗?最近那厂也没听说有新的跳楼事件,看来郭老板还是蛮有对策的。蒋主任放下筷子,对啊,我们讨论这个话题干吗?我们是怎么扯到这个话题的?
小李认真听着,也认真吃面,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拨拉下面碗,确认后,他抬头问老板,你荷包蛋没给我加啊?老板看了一下他的碗,不容置疑地回击,加了,被你吃了。小李有些生气,我真没吃到,你看我像要赖你一个鸡蛋的人吗?老板前伸脑袋,瞪大眼睛观察他,这个我真看不出来啊,你要吃,我可以再送给你一个蛋,都是街面上的人,我也不会赖你一个蛋。小李有很多话要脱口而出,见那老板腮帮紧咬,下巴撅起,明显比自己更为自信,只好说算了算了,他不知道如何证明自己没吃过蛋,只好生着闷气,大口吃面。
蒋主任问离鼻子最近的那只苍蝇,老四,美萍那个事有什么说法了吗?有人大声回答,能有什么说法,这种事情工会出面也难解决的,厂里又不可能赔钱。小李回头张望,却不知道哪一个是老四,他记得自己有一个叫老三的同学,这个老四,和老三是什么关系?会不会是老三的弟弟?她父母呢?父母总要出面吧?现在社会宽松了,换了前些年,闹得这么大,那男的枪毙都够了,不过美萍也是个轻骨头,我觉得她是活该,要是我当公安局长,也要给她判个十年八年。蒋主任说着,盯了一眼小李,像是说给小李听的。两个人端碗从小李身边挤过去,脸在汤汽里起伏,显得特别高大,他们跟蒋主任坐到一桌,加入话题,谈笑自如,也不看小李一眼。事关美萍,小李倒希望他们不要留意到自己,他故意把面吃得很慢,眉头皱起,心不断地往下沉,忍不住恼怒,美萍成绩不错,未来要上名牌大学的,怎么做这种事情?小小年纪,一点都不自珍自爱。
事情缘于美萍“杀”了两个人,她一年之内“杀”了两个人,都是为了晓兵“杀”的。美萍说,她去医院“杀人”,晓兵一次也没陪过她,“杀”完后也没鸡汤伺候,而小玲每次“杀人”后男友都会煮鸡汤给她补的。按美萍的说法,她杀掉了未来的周润发、刘德华和王祖贤,这是中国演艺圈天大的损失。小玲说她杀掉了未来的爱因斯坦。蒋主任的复述绘声绘色,小李知道那些香港明星,也知道爱因斯坦,他想,那还是小玲对后代的要求更高。
现在方便了,只要有手机,不认识也能乱搞。蒋主任颇为激动,分别点名那些喜欢玩又出了事的,是谁谁的女儿,谁谁的孙女。其中最不堪的就是美萍。晓兵始终不愿意出打胎费,美萍领着小玲去要的时候,两人吵起来,晓兵当众踹了美萍的肚子。美萍痛哭一夜,决定采取传统的方式讨个说法,第二天到晓兵上班的压缩机厂门口的老枫杨树那儿上吊。她掐准时间,七点半,等上早班的人流涌动,她挂好草绳,放正方凳,脚登临凳子,头探进绳圈,双手牢牢抓紧,开始曝光晓兵的一切,包括他把厂设备科科长老婆睡了的细节,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大声喊好。事情就此变性,街道出面干涉,成了压缩机厂和下塘福利厂必须解决的职工风气问题。你们说说,打个胎,打出群体事件,这像话吗!
小李听着蒋主任娓娓道来,愈发不安,她怎么可以给晓兵打胎呢?真要打,他妈的也该是给自己打才对。手足无措之时,他头脑里及时蹿出一个小问题,自己认识的美萍读初二,为晓兵“杀人”的美萍已经工作了,那起码初中毕业。中间差了几年时间,此美萍非彼美萍,看情形不是一个人。但他想到很久没见过美萍了,还是感到紧张,心跳乱如马蹄,好像随时会失去一样重要的东西,这种难以把握的安全感,只有眼见为实才能抓紧。
美萍长得好看,像语文课本封面上的女生。五六年级时,就常有退学的小青头来校门口搭讪,跟在身后吹口哨。缠得最凶的那两个月,她和另外几个好看的女生不敢出校门,等家长下班来接才敢回家。教师办公室门口,几个女生等得无聊,在黄昏的光线中踢起毽子,裙子沾了霞色,片片橙光触手可及。小李假装也在等家长,坐在单杠上,可以看很久很久,那些女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夜色中,直到最后一个老师也消失了,他像一只被遗忘的书包,还孤单地挂在单杠上。
河风挟带了水腥吹上人脸,如同时间长了手,在安抚走过来的人们。其中一阵风吹飞了哪家阁楼上的鸽子,十几只白鸽离开老虎窗,以白鹤的姿态,穿过煤炉喷出的蓬蓬黑烟。小李听到了清名桥中学响起的《运动员进行曲》,现在是做课间操的时间。他往桥对面走去,穿着校服,背影像是去上班,又像是去上课。
有一个不知哪家厂里的年轻保安拎着热水瓶迎面过来,大盖帽和制服都是崭新的,步步有力。经过小李时,望向他,小李也看着保安,两人都没在第一时间移开眼神,可保安毕竟在走,不能一直把头转到背后,而小李的眼神却以逸待劳。保安说,你看什么看?小李想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但还是忍住了,对他笑笑,说,我不看什么。他移开视线,天空蓝得像小学课文里写的一样蔚蓝。
他八年前开始抽烟,抽两毛钱一包的乐山牌,一天抽一包。一口烟散去,他所站的方位,能远眺到那座掩映在泡桐树间的红楼,他清楚同学们等下就要从操场回到教室里上课。或许是很久没有上课的原因,同学们的面目渐近模糊,校服好像也换了新款式,和他身上的校服不同,他的是橘红色套衫,同学们的则统一为浅灰配深蓝领的拉链外套。
是的,自己怎么没在教室里呢?自己应该是初二,还是初三?
河里横排着几条船,船上无人,岸边晾在竹竿上的花绿衣裤偶尔摆一下。沿河的泡桐低垂脑袋,无数黄绿掺杂的阔叶熟睡。每棵树上都有几片叶子,睡着睡着就掉到河里了。小李的头上,几万米高处,蚊子般大小的飞机移动无声。欢喜饭店的老板蹲在门前台阶上洗碗,黑白铁器店旁的备弄,跑出来一条癞皮狗,踩着满地的洗碗水,跟随小李跑几步,又呜呜地跑向别处。往前有些卧在树影里的人家,明暗不定,贴满爬山虎的青砖小楼大门敞开,像在等人进去,铜环闪耀。因为这铜环闪耀,他差点走进去。门内模糊处,有个婴儿哭得伤心,那么响亮,好像忽然记起了上辈子的悲恸,大人们在慢慢哄他。沿河的水泥堤不断曲折前行,堤上搁晒着琳琅满目的拖把、扫把、尿布、马桶盖和一把晒皱的塑料手枪。
街上两家小厂。一家纺织品印花厂,刚被一家上市公司收购了,三四百个工人,厂里沿墙堆放了报废的机器,空气里弥漫着化合物的酸臭,看门老头的脸被熏焦了,一天到晚抬不起眼皮。另一家福利厂,一百来号人,大部分是残疾人。他们分成几个班,有糊纸盒子的,加工草绳编织袋的,加工鸡毛掸子的。一道破围墙拢住两家小厂,像一双手搭在两个老朋友的肩膀上。
小李径直走进下塘街福利厂,传达室没人。前面是几座长方形的红砖车间,统一的灰绿彩钢瓦顶篷,外墙用白漆刷了“自强自立”“理解万岁”。从窗外看,工人们低头默然地盘搓草条,竹筐里放满了绳圈,隔壁纺机声响轰鸣。一个角落里的手机铃声响起,长时间没人接,张韶涵在唱,“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歌声显得这里更加冷清,她就那么一直唱着。几个戴墨镜的人在绑搁在腿上的绳圈,他们始终低着头,密密麻麻的草籽飘散,每一粒都在闪烁,他们就像端坐在繁星闪烁的宇宙之中。他深吸口气,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尽量平静地问靠窗的一个烫了花卷头、戴茶色墨镜的中年女人:阿姨,美萍在不在?
她不耐烦地打量他一眼,表情忽然僵住,短暂地凝固在小李胸口部位。哪个美萍?美萍,界泾桥弄的,和压缩机厂晓兵谈恋爱的那个。我放你的屁!她一口浓痰飞出,差点吐到小李脸上。因为过于激动,两只彩色大耳环也随头摆动。那个也叫谈恋爱?那个叫乱搞,败坏社会风气,工会还去调解,这种人单位应该把她开除,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学好,再说那个晓兵,早就是南长街出了名的流氓,派出所怎么也不管管,说说看,你找她干吗?小李说,她在不在?我看看她长什么样子。中年女人说,长什么样子关你屁事,就你这个样子,也学别人过来勾三搭四,真是要死了,你撒泡尿照照面孔。她情绪始终激愤,跟对面戴鸭舌帽的侏儒老头说,美萍名气越来越大了,你看看,连什么样的人都来找她。
侏儒老头压低帽檐,抬脸面向小李,琢磨了一会儿,掩嘴小声对她说了几句。这几句小李没有听到,但有效果,她缓和语气,指向对面的车间,美萍在那个车间,你去吧,今天穿的粉裙子,骚得要命,走路屁股都扭到天上去了。
美萍拎着过低的裙摆,在两三个工友的窃窃私语中走出车间,她问蹲在车间门口嗑瓜子的满额青春痘的搬运工,有人找我?他一抬下巴,喏,在那边,说是有事。只有小李一人在自行车棚竖着,她左右看看,的确没其他人,掉头就走。小李说,喂,你别走,我有事找你。什么事,你别过来,给我离远点说话。
靠近几步,小李从头到脚仔细辨认,嘀咕着“不对不对,鼻子眼睛对的,上半身不对”,始终拿不定主意。他说,你是倪巷的李美萍吗?什么李美萍,你找错人了,我是张美萍。慢点,你先别走,张美萍,你是清名桥小学毕业的吧?美萍停下脚步,是,我是清名桥小学毕业的。小李一拍手,那就对了,你看看我的面孔,你认识我吗?美萍表情极为古怪,看得出她在憋笑,我怎么会不认识你,这里的人都认识你,你的名气比市长还要大。小李觉得她夸张了,自己肯定没那么有名气。有风沿路扫过,小李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贪婪地深嗅几下,提醒她,我是小李。什么小李老李的,关我屁事!小李着急了,我们是同学。美萍忽然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晓兵那方的阴谋,警惕起来:你个神经病,猪头三,谁喊你来的?
他们的说话声响了些,车间大门处,露出几具身体的局部,有的是肩,有的是手臂,有的是腿,他们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能听到这边对话,又无须完全暴露在美萍面前。搬运工继续盯着这里。两个抱着纸板箱经过的人故意走得很慢,恨不得时间慢下来,一步两分钟,花半个小时通过美萍和小李身侧,听完整他们在说些什么。插销声响起,几扇窗户同时打开,一扇开得太急,推重了,两排窗框“砰”地撞上外墙,如同扑出了什么小动物。美萍的目光狠狠地寻找着躲在边角闪烁的眼神,这些眼睛预感要与她相撞之前,欲擒故纵,迅速游离,一待她视线离开,又集中到她身上。
美萍怒而无奈,骂了两句,不再理会小李。她挺直背往车间走,粉裙下摆带着树影款款而动,高跟鞋骄傲地点在水泥地上,泡桐、枫杨漏下的阳光细碎规整,像经过打磨似的。她走得姿态万千,好像不是去车间,而是去酒吧,或者比酒吧更高级的什么地方,至于是什么地方,小李还无法了解。
眼看美萍离去,小李心有不甘,很多事情还没弄明白。这个美萍说话难听,的确与李美萍不同,长这么高,也不像初二的了。最重要的话还没讲。美萍走到车间门口,那里像一个进站口,她只要走进去,整个车间会“哐哐”地开走。他怕再不说就晚了,美萍,你别再给晓兵打胎啦,再打真的要出事啦。他还上前几步,挥着手,声调略带威严,是长辈才有的关切。
福利厂食堂烟熏火燎,墙上黑板写着“青椒肉片”、“素三鲜”和“冬瓜紫菜汤”。黑板边有个墙洞,比售票口大,戴白帽子的打饭师傅听到美萍的骂声,从这探出半个身子,长觑着小李跑来,与对面车间的搬运工遥遥一对眼神,相视而笑。
美萍穿了高跟鞋,没法放开脚步去追赶,小跑到花坛那边停下。大堆乱生的冬青,沾满云状灰絮,几只破塑料袋不时起降,她弯腰找了块碎砖,瞄准小李投了过去,没投准,索性抓起整块砖扔,手臂受重吃力,砖头斜落在宣传栏上,“数字无锡”宣传画外框整片裂开。玻璃窗张牙舞爪坚持了会儿,还是“哐啷”泄落,她再也忍不住,蹲低抱肩,大声哭泣,粉裙铺拖如荷。
小李已经跑出厂门了,他怕美萍追上来,沿运河一直跑到伯渎桥,停下喘气。河水浅绿带灰,波光反射河堤,如同水底有人打着手电。小李不明白美萍的愤怒从何而来,这肯定不是自己的问题,哪怕她是另外一个美萍,自己的关心难道错了吗?他承认,自己以前的生活有过种种失策,但那是更小的时候,现在起码是初中生了,甚至有可能是高中生了,自己有可能是大学生吗?他完全可以给美萍提供些意见。对岸泊船上有人生火,一股乳白色的烟斜斜上升,如船的脐带,与天空相连。小李去吹那烟,他吹了两下,天空没任何反应。
南长街拆了一半,满地狼藉,小李又不好好走路,偏往那废墟上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好像在泥塘里走着,稍不留神,下一步就会陷进去。碎砖断瓦间散落着残破的椅子柜子,还有旧作业本、相框、碗筷之类;不时挡着几堵残墙,他故意一一去跨过,墙上垂吊着残破年画,山水发霉,亭台碎烂,松竹蔫败,美人也只有半边脸,另一边脸悬了蛛网。一条小黑狗津津有味地啮咬破胶鞋,听到脚步了,耳朵竖起,并不挪步。墙上涂鸦中,小李看到了一句好玩的:小丁丁欢迎外星人。旁边还用绿粉笔画了个飞碟。这地方原先是红卫纺织厂,铁门森严,车间像一节节火车,厂里还有一个供职工幼儿园使用的小型游乐场,现在消失得干干净净,像被谁变戏法变走了。六孔板中的钢筋扭曲,如同一双双从地里长出的手,准备抓着什么路过的东西。这里的杂物和前面不同,碎玻璃、破门框、敞开的储物柜,还有纺锤、破布、烂衣服……他捡起一张奖状:2006年先进工作者,敬源滔。又捡到一本作文本,被雨淋过,黏在一起,他翻开一页,作文题目是“我的母亲”,老师批了“良”。再翻开一页,“一件难忘的事”,这篇得了“中上”,老师批语:似曾相识,作文不要一直借鉴。这学生字写得很丑,和自己差不多。
折迁地块和清名桥中学之间隔着备弄,仅能通过一人。备弄一侧是爬满绿藤的学校围墙,十几棵香樟探出墙外,枝长叶茂,像一些粗壮惊人的胳膊,伸展到人家屋顶。胳肢窝下光线阴郁,霉味、尿臊味和草叶沉淀,蚊虫欢欣鼓舞,人家有窗也不敢开。备弄尽头到了校门口,大片开阔的水泥地,对面是食品公司的五层筒子楼,还未拆迁,但住户已经腾空。两方共用一座公厕。每天这时,公厕边上会冒出许多小摊,卖各种零食、洋画贴花明星彩画、手工玩具的,还有弹珠抽奖的,守摊的都是退休的老头老太。小李到租书店抽了本漫画,再拿张小板凳到店外坐下,看那些走出的学生。
他们放学了,腋下如长了看不见的翅膀,个个脚步轻盈,贴着地飞行。一个男生甩动书包,想要甩成风扇的形状,“哗啦”一下天女散花,书、作业本、铅笔盒、圆珠笔甩了一地,几个同学幸灾乐祸地躲开,有个女生不小心往书本上踩了两脚。他只能蹲下一样样捡起。小李真想去帮他的忙,但现在不是时候,他得等美萍出来。他采取双保险策略,不去管是哪一个美萍出的事,只要两个美萍都关照到,就万无一失了。
两个女生朝这边走,好像认识他,对他指指点点,捂住嘴笑。他也回笑,他对她们也有些面熟,但喊不出名字。看到小李笑,她们笑得更厉害了,其中一个女孩说了句什么跳开了,另一个脸明显红了,追着拍她肩,快靠近他时,她们记起了什么,笑容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警惕,忙侧转身,远远地避开他走。
租书店内三排书架,有上千本漫画和网络小说,四五个孩子放学后不回家,在这里选书。他们好奇地围看小李,不时交头接耳几句。《成都》在身后循环,最近这首歌很火,走到哪都能听到。满脸雀斑的老板三十岁上下,单手盘转三颗钢球,铿然有声,他两脚跷到桌上,目光如摄像头般漠然。小李左顾右盼,颇不耐烦,他守住的地方是学生回家必经之路,可他熟悉的那个美萍始终没有出现。
他数了数,已有近百个女生走过,他重点留意个子较高的,那应该是初二初三的学生。每一个学生都和先前两个女生一样,他都很熟悉,他害怕熟悉,情愿陌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熟悉,这说明又有什么事情被他遗漏了。学校大门敞开,楼影把操场切成几块,值班老师蹲在阴影里吃饭,几个女生结伴出来,这应该是最后一批学生了。极有可能美萍已经擦肩而去,那么多的熟悉,他无法完全分辨,一种熟悉在更多的熟悉中面目不清。小李起身,如果这几个女生中间再没有美萍,他只好去其他初中找了。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穿紫色线衫的高个子,肤白眼大,额头高洁,像混血儿,美萍也是这样的额头;手中捧杂志的女孩披肩发,脸小,双肩微耷,穿着洗得发黄的花领白衬衫,她耳侧停着只色彩黯淡的金孔雀发夹,这只发夹小李挺面熟的,美萍有一只,她爸爸给她买的,但她的脸比美萍更小;短发女孩很结实,袖子捋起,小臂滚圆,斜挎着军绿布书包,虎视耽耽地与小李对视,小李其实在研究她的脖子,半透明的皮肤下,几缕淡青隐现。美萍的脖子也起伏着如此温柔的色彩,二十四色水彩笔里找不到这种色彩。她们穿了宝蓝色白条纹运动裤和海蓝款匡威板鞋。
她们身后已经没有其他学生了,小李拦住她们。小李问,你们谁是美萍?李美萍,初二的。他的出现让几个女孩大呼小叫地退后。他们为什么这么怕我?短发女孩较为胆大,说,我们就是初二的,她是几班的?小李想了下,四班,初二四班。高个子眼神戒备,我们学校初二没有四班,我们只有一班、二班和三班,我们是三班的。她们从最初的惊慌中恢复过来,小心翼翼地从小李身前分开而行,像遇到石块自然分流的河水,然后自然合拢,熨帖极了。小脸女孩想到什么,回头告诉小李,附近几个中学,只有十中和焦化厂初中有四个班,短发女孩补充道,还有南长实验初中,南长实验初中一个年级有八个班。
小李并不死心,强调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美萍说,对了,你们有没有听说她打胎的事情,你们一个学校的,肯定听说了吧,你们中间哪个是美萍,现在告诉我还来得及,千万别给人打胎。你们认识我吗,这个发夹让我看看?他径直跑上前,和她们并行,伸手去拿别在女孩耳侧的金孔雀。你要干吗!那女生大声叫喊,往旁边跑开。租书店老板拉住他,老李,你去惹女学生干什么?你先别走,把书放下。小李放回书。老板说,一块钱。小李先吃一惊,你认识我?回过神,又吃一惊,我不租,翻翻也要钱?老板说,翻就是看,看当然要钱。他又指着学生们告诉小李,他们都是会员,可以免费看,你看的话,一块钱。小李掏口袋,掏出五毛,老板并不接手,不客气地说,一块钱。
三个女生已经快步走远,戴发夹的那个不时回头,发现小李始终盯着自己,终于害怕地跑起来。她不跑还好,这一跑,长发甩动在阳光中,她的背影如九色鹿一样优美,轻盈矫健,每一次摆臂、跨步、起跳和落地都在小李眼中定格,运动裤贴住双腿线条流动,好像理发店门口的旋灯。这不就是美萍吗?小李痛悔刚刚的失误,又恼恨小人书摊老板的阻挡,他恼怒地把五毛硬币砸在地上,赶紧追上去,大声喊道,美萍,你等等我,你等等我。你现在变得胆大了嘛!老板一直喊小李停住。小李没有理他,老板在桌上放稳钢球,追赶小李而去,跑两步,又折回来,关照一个熟悉的学生说,帮我看着,我马上就回来。
美萍跑过筒子楼就不见了,街上馄饨店、文具店和彩票店各有些穿校服的学生或坐或站,一个挑担卖豆腐花的老太没有生意,拿拍子胡乱打苍蝇,小李怀疑这个老太是美萍变的。他走近去观察她,试图找出些眉目,这是一个标准的老太,皱皮耷拉在脸上,五官缩水,嘴角沾些白沫,蠕动着嘴说话,如鱼嘴啜吸着空气,老太说,六块钱一碗。六块钱一碗,怎么也涨价了?上个星期还只卖两块钱,生意不能这么做的!他正待和老太理论一番,听到后面的骂声,租书店老板正向他追来,神色凶恶。他想起刚才的事情,拔腿就跑,不断加快步伐,速度仍旧不如老板快。老板渐渐接近,脚步声已紧贴小李身后,伸手就可以拉住小李的衣领,他却不拉。他在追赶中几次急停,故意等小李跑出去些距离,再加快接近。小李想喊救命,喊爸爸妈妈,喊不出口,被人追是件难为情的事情,不能让他们知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现在街上全是人,谁的眼睛也躲不住。
他背着那些兴致盎然的目光,像一只人形箭垛,沿界泾桥路向世贸中心的方向奔跑。他跑过了永泰新村,前面是断头路,要拐进右侧那片折掉的南长街才能继续,槐树连带蓝天在高处摇摆,小李左右为难,脚步放慢了。有人往他肩膀上轻拍一下,像谁的手友好地搭住他,过了会儿才移开,没有按牢。留意到他们跑过来,路灯杆旁一个卖杯子盆子的妇女迅速站起,挡在自己的货摊前,面目严肃,伸手往前指挥,要跑马拉松去体育场!
他懊恼极了,这明显是讹我,但我为什么要跑?我可以据理力争,我为什么要跑呢?我见他怕吗?我见他不怕,我为什么要跑呢?我紧张吗?这些人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我见美萍紧张吗?也不紧张,那美萍见我为什么紧张……小李已经迈不开步了,小步挪走,手肘做出持续奔跑的姿势,天空深处,地球明蓝的薄肺像被谁戳了个口子,往外“咝咝”地蹿气。他如潜行于河水中,身体感受到了无所不在的阻力,他扶着腰向前,走了几步,小李忍不住回头。仿佛早料到他会回头,租书店老板沾满雀斑的脸蓦然贴近。他似乎很得意自己的恶作剧,想加强效果,他扬手抓抓头发,出奇不意地迅速抽向小李,又在半空刹住,望着猛跑起来的小李哂笑。小李渐远,他总算停下脚步,还忍不住原地猛踏几步,大喝几声,这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走。
节奏强劲的音乐中,永琪美容美发店的年轻店员们排成两队做操,跳起拍掌大喊,又齐齐躬身后退。边上零散站了十几个人在看,眼神呆滞,表情无趣,好像并没有得到快乐,但他们也不离开。
小李注视着一个白衬衫从裤腰脱出来的女孩。她双手拍过头顶时,带起衬衫下摆,露出金黄脐环。小李在观察她的鞋子,这双白球鞋眼熟,美萍不止一次穿过,她的鞋子总是班级里第一个弄脏的,白色更显脏。刚才跑得太快,他还在喘,双手长时间撑膝不舒服,他索性蹲下,认真研究这双球鞋。
永琪发廊的淡蓝色玻璃幕墙上也有一个人蹲了下来,持续张望着他,不是刚才那个租书店老板。他起身,发现他也抬头,他走过去,那个人也向他走来。店员在那个人身侧蹦蹦跳跳,随着他的接近,那些平面的店员也和他逐渐拉近距离。女孩的球鞋变成蓝色,跳起时球鞋和双腿虚化,她和那些店员悬空飞升,落地时,下半身又恢复原状。幕墙中的那个人穿着拉链外套,头发长而蓬乱,颧骨突出,双腮陷进,脸是蓝的,分辨不出真实的肤色,下身工装裤,裤管松松垮垮,门襟的拉链敞开着。
几乎没过多久,这个似曾相识的形象变得清晰起来,小李确定这个人是自己,他熟悉这双细眼、大鼻子还有扁嘴,熟悉他的圆肩、塌背和满额的皱纹,这个形象他今天忘了复习,可昨天,还有之前的很多天,他在镜子、水面、窗户玻璃、大大小小的照片上,都研究过,他每天只有在注视自己的样子时,才能想起自己,他悲伤地认识到他起码有四十岁了。他越靠越近,举手,幕墙里的他也举手。摸头,幕墙里的他也摸头。他触摸过去,他的手捂住他的脸,一片光滑的凉意阻挡住他的深入。因为凑得近,他看到自己胸口吊了张扑克大小的纸牌,上面是他的名字,后面有一排阿拉伯数字。
(注:小说名字取自柏桦诗歌《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