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村子从一出现,样子、形状、大小和方位就一直没怎么变过,却没有一个人能把它描述得足够清楚。在通晓村子秘密的阴阳眼里,村子是圆形的,由一个核心和一系列点组成,和他手里的罗盘一样。可是他的这套理论太过抽象,不足以支撑我们对于村子的宏大想象。牧羊人说,村子宛如一丛杂草,东西南北都很茂盛,只有中部稀松,因为那里有一座涝坝,它的湖面倒映着蓝天,而天空中寸草不生,大地上相应的位置也就看不到一根草。我很佩服牧羊人的想象力,他跟羊在一起待久了,就具有了羊的性格。他走路慢悠悠,说话慢腾腾,看村庄的角度独特也就不足为奇了。此前,他和羊一起丈量过村子,从村子中心出发,向东走六公里,向南走八公里,向北走九公里,而向西走,就没办法确定路的长度了,那里沟壑幽深,羊知道长短,牧羊人却没办法确定具体数据。如同瞎子摸象,每个人的长处不一样,他看到的村子的样子、形状、大小和方位就各有不同。一个村子四个村民小组二百三十九户一千一百三十一口人,对于村子的样子、形状、大小和方位的认知,也有一千多种。他们眼中的村子,集合到一起,就构成了这座村子的复杂性。如果一个村子很容易让人读懂看透,那它还有啥值得迷恋的呢?姓名
你去哪?我去田家沟。这个问题,表面上看答案明确,但并不是每一个要去田家沟的人,去的就是同一个田家沟,因为“田家沟”这三个字,并不是一个村庄永恒的状态。比如,早上去田家沟的人,就只能看到早上的田家沟,对于田家沟其他时间的状态,他一无所知。常住田家沟的人,也不是一直住在同一个田家沟里。之所以叫它“田家沟”,是因为它确实窝在一条沟里,不过这条沟里并没有流水,它应该是水的弃子,水生下它,再也没回来,它就长成了这副样子,把草木当作河水,苦苦撑着“沟”这个名号。其实,也可以叫它“田家湾”,四个村民小组,每个都守着一个湾,山与山的拐角处,有避风港的意思。还可以叫它“田家屹崂”,从天上看,它藏在大地的褶皱里,在地图上没有留下踪迹,所有进入村庄的道路上,也没有任何标识。这件事跟生活在村子里的一千多个人的性格一个模样,他们跟草木一样,活了一辈子。故乡是离开村庄以后的人对村庄的称呼,就像我们离开村庄以后起的大名一样,读起来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男人和女人
乡下只有男人和女人。这是一句废话,哪个地方不是由男人和女人构成的呢?乡下的男人是男人,穿男人的衣服,做男人应该做的事,最大的一件事是,对女人发号施令;乡下的女人是女人,做女人应该做的事,最大的任务是生儿育女、劳作,以及听男人的话。男人和女人重复着同样的生活,遵循上一辈人从上上一辈人那里继承来的美德,恪守着他们坚守着的正确的价值观,还会吸收因为环境变化而出现的新理念。当然,他们也会犯错,犯上一辈人以及上上一辈人都会犯的错。对于男人和女人,有人提出一个理论:女人生了男人,男人却让女人一生处于劳累、生育、抚养、疾病、恐怖之中,这是因为,男人就是劳累、生育、抚养、疾病、恐怖的集合体,他们可怜到只能拿女人撒气。而女人,用美德维护了乡下的尊严,延续了乡下的香火。食物
请允许我列出一张关于食物的单子:馒头、包子、饼子、糁饭、搅团、小麦、玉米、洋芋、胡萝卜、芹菜、韭菜、蒜苗、葱、糜子、谷子、稻子、高粱、杏子、酸梨、蒲公英、辣辣、苜蓿……还应该写下包在牛粪里烤熟的土豆,藏在祖母柜子里的糖,走了几十里路在集市上吃到的凉皮。原谅我不一一说出它们的长相、味道,以及关于它们的深刻记忆。因为对任何一种食物的描述,都只能唤醒我的味蕾,然后咽一口唾沫,把味蕾引发的欲望压制下去。其实,不用对这长长的名单进行叙述,我就已经被欲望包围,这些乡下的食物,从一开始,给我的不仅仅是营养,还有思乡的毒药和背井离乡的封印,我背负它们,从未打算解毒。当然,食物清单里不能遗漏的还有:观音土、树皮、麻雀、田鼠、青蛙……它们在饥馑的年月里,填充过人们的肚子,现在人们已经不提饥饿了,但是舌头有记忆,肚子有记忆,血液有记忆。饥饿和食物,才是乡下人活下去的动力。农具
一般认为,农具是人们制作并用来对抗大地的农事工具,因此,这中间就存在一些很残酷的东西。比如,把一棵树砍倒,然后用它的某些部分,做成锄头、斧头、铁锹,再用这些工具去砍另外一些树。互相残杀比杀戮更可怕。当然,农具也会报复,或者至少引诱人相互厮打。一把锄头立在墙根下,它不动,一切就是安全的,它动了,轻则大地裂口,重则要了人命。本来农具是对付大地的,被人用得久了,它们就沾上了人的习性。农具凶险,这是人们后来才发现的,对付的办法是,把它们束之高阁。这是人对农具最合理也最有效的处置方式。饭碗
饭碗应该是身体的一部分才对,饭离不开碗,饭在碗里才是自己的,碗离不开饭,碗空着只能是空碗,朝天的绝望,饭懂,人就懂。我们那里有个习俗,人死了,要在门口的墙上钉一只死者生前用过的碗,放一双死者用过的筷子,每顿饭熟了,第一口饭先夹到这只碗里。活着的人,就当死去的人并没有死,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这多少有点魔幻现实主义。其实,活着的人端着饭碗,用大地之上的食物喂饱自己;人死了之后,一座坟就是一只倒扣的饭碗,把一个人紧紧捂在怀里,毕竟人是大地一口一口养大的,活着要养,死了要疼。小卖部
乡下人的欲望不大,日常所需在小卖部就能买到。那是众多孩子对经济和交易的最初认识。一毛钱可以买两颗糖,甜半个小时,开心一整天,这是孩子赚了。一块钱能买三个打火机,我拿着他去山上,点燃了一片草,草生气了,烧了我的裤子和鞋,这是我赔了。小卖部黑色的墙壁上写满了诱惑,可是我无力购买,只能咽口唾沫。当然,那里还是赌博、酗酒、滋事的场所,是是非之地,却常年人满为患。关于小卖部,购买力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可是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小卖部里的人,那里有没有母亲可以出售?当我敢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小卖部已经倒闭了,暗黑的柜台,变质的蛋糕,一毛钱两颗的糖和一块钱三个的打火机,都已无迹可寻。我想买的母亲,也随着它们消散。金
人们这样表述金:戴在脖子上、手上、胳膊上,穿在衣服上。乡下人对于金的热爱,含蓄,保守又迷信。项链、戒指这些金的具体载体,在乡下并不多见,不是乡下人没有,而是他们更喜欢把它们藏起来。所以乡下的金饰和人的关系并不紧密,除了传承之外,它们和博物馆里的展品没有什么两样。我们这里有个习俗,一个人死了,下葬之前嘴里要含一枚铜钱,也就是所谓的“含口钱”,又说“含口”或“饭含”,这不是人贪财的表现,而是人们继承了祖先的做法,认为人死后去冥界,要过冥河,就得渡船——当然也应该像人间一样,需付钱给渡船人,否则无法渡河,又跑回来找子孙的麻烦。其实,需要打点的不光是船夫,还有小鬼,按照人间的惯例,这阴间哪个环节不需要钱?乡下人最在意死后的事,活着的时候,一切都没办法改变,就指望死了以后,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荫庇子孙,这样就不会再受责备,否则即使操了一辈子心,死了也会不消停,这就是乡下人的劫数,好在五行之中,有一味金可以帮人化解。如此看来,得感谢金。木
木是村庄的骨头。人靠树木撑腰。腰被生活压佝偻了,但人又那么爱面子,总想着挺直腰板过日子,树就替人挡着,挡风挡雨挡孤独。夜晚独自一人时,树就招惹风,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像水在天上荡漾,人听着就不孤独了。木秀于林的时候,人的顾虑就来了,一棵树太粗太高都不便于管理。人们拿树填充村子,盖房子、做家具,甚至打造棺材。人死之后,什么也带不走,好在还有一副棺材,这是木头给人最后的慰藉。水
水者,地之气血,如筋脉之通流者。这话是从《管子·水地》里看到的,很适合作为我把水视为村子血脉的理论依据。如果说木是村庄的硬骨头,那么水就是村庄的软肋。乡下人因为水,干过丢人的事,也因为水离开过村庄。一开始,人在子宫中就被水蛊惑喂养,出生后就离不开水,偏偏村子里最缺的就是水,于是围绕水发生的事情就多了起来。抄录几则如下:李家湾的两兄弟,因为一口井的归属权,反目成仇,至死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村庄里多少年没出过贼,唯一一个被当作贼谴责的人,因为未经井的主人同意,从井里取水被抓,这个人被井主人骂了一年多。记忆里有很多和水有关的细节:祖母说她在三十岁之前都没有洗过澡,出嫁时洗的那把脸,还是她的母亲噙了一口水,喷到她脸上的。等村里通了自来水,祖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地洗了把脸。和祖母一样的女人,在村里还有好几个,她们的三寸金莲,走过很多路,却走不出缺水的苦难。生于水,就有人死于水。一个秋天的早晨,我们穿过涝坝去上学,发现涝坝里漂浮着一团黑色的东西,靠近一看,是一丛头发,下面是一张浮肿、苍白、不忍直视的脸。尸体被打捞上来之后,褪去了所有衣服,像刚出生时一样赤裸着。整个秋天都是那张浮肿的苍白的不忍直视的脸,整个秋天没有人敢靠近涝坝。他不是死于涝坝的第一个人,但是他的死因成谜,问水水不语。火
十岁之前,我干过的最轰动的一件事,就是把一座山上的枯草点燃——它们烧了好几个小时。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我百无聊赖,就觉得草也百无聊赖,要不然它怎么一会向东吹一会向西吹。一株草一定要有自己的方向,如果随风摇摆,那有什么意义?我决定改变它们的命运,一把火是最好的方式。没想到这个举动,引起了风的兴趣,它一口气把火苗吹得到处都是。我不是把草点燃了,更像是把风点燃了,风所到之处,是一片火的狂浪。这时候,我后悔了,我害怕了,我逃跑了。听说整座山都被风烧着了,于是村里来了警察,追查把风点燃的那个人。我混在人群中,看他们把黄色的宣传纸发给每一个人,上面写着:森林防火,人人有责。他们没有找出始作俑者。火替我保守了秘密。草
草是大地上的原住民,它们从一开始就陪着大地。人出现的时候,对苍茫的大地无计可施,只能对草下手。火烧,手拔,刀割……草像头发一样被清除,大地就露出了软肋。人和草的较量,一直没有停过。草作为大地的遗老,一直想着光复失地,但人不可能轻易让它们得逞。在大地上盖房子,让庞然大物占据高地;在大地上修路,阻挡草与草之间的交流;在大地上种植物,让它们相互搏斗。草的反攻,在时间的助力下,似乎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人们背井离乡,给了青山上的草重来的机会。走出去的人越多,挤进来的草就越多。味道
要说清这个村子是什么味道,是有一定难度的。你问春天的村子,桃花会用一身粉告诉你,可是你的鼻息之间,又不是单纯的粉,混合的气味让你觉得身体在膨胀,要顶开什么一样。你问夏天的村子,干燥与潮湿交织,腐败与清新交汇,风吹过来之前,味道还单一,风吹过来之时,味道已经含糊不清了,而风吹过去以后,大地就换了新的味道,你难以捕捉。你问秋天,它会拿出小麦、玉米、土豆、葵花……让你自己去辨别,自己去确认。可是,每一种植物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气味,哪一种能代表村子,我说了可不算。夏天的村子,根本就是味道的世界,不管你从哪个方位闻,都能闻见复杂的气味,你说不清楚它是来自花朵还是厨房,而到了冬天,万物封冻,一场雪就把一切覆盖了,你想闻闻村庄,可是只有雪的味道,单调得让你觉得村庄仿佛死了一样。村子汲取了四季万物的气味,形成独特的味道,这些不断增加或者减少的气味,隐含着村庄的秘密。村庄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只会把它像细软一样藏起来。但只要细心一点,就能在野地的桃花里、水中的蒲草间、麦子的叶片中,以及苜蓿的紫色花瓣上,发现痕迹,它们并没有按照大地的意愿保守秘密,它们因为美和芬芳,成为了村庄的叛徒。仇恨
仇恨有以下几种:人恨人,人恨物,物恨人。一个人恨另一个人,一个人恨一群人,一群人恨一个人,一群人恨一群人。仇恨是人最基本的感情,是爱到一定程度以后因无法驾驭而产生的应急反应,也是人把自己逼到最后一步的表现。乡下人恨一个人,不需要这么高深的理论,走在路上没被正眼瞧,或者散烟的时候恰好漏了自己,都会成为恨一个人的理由。有时候看到别人家的麦穗比自己家的麦穗长,看到别人家的牛踩了自己家的草,也可以恨起来。乡下人恨了别人却不会到处说恨,只是暗暗在心里较着劲,找机会报复对方,无非就是自己的烟散给所有人却偏偏绕过他,把自己家的麦子种出长麦穗来,让自己家的牛去踩他家的草,这样,仇恨就平复了。我们村里有一个习俗,如果两个仇人至死都没握手言和,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就要参加他的葬礼,跪倒在灵堂面前,单方面谅解死者,这样,一个人就不会带着遗憾去另一个世界。一个人,如果突然恨起一样东西来,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摧毁它。比如我恨时间走得太快,就把父亲买的钟表拆开,然后让它永远停在某一时刻。木匠恨木头,就提着斧头进了山,所有的树都战战兢兢。他对着树一顿乱砍,砍得多了,就不恨了,和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最后,给自己打一口棺材,算是两厢和解。物恨人表现得不太明显,但是一旦恨起来,就会很猛烈。修房子取土、打梯田取土、埋人也取土,人对土的利用,无休无止,土决定报复,于是联合水来一次清洗。大水从山上冲下来的时候,雨已经下了五天五夜,人们还在睡梦中,他们在梦里可能遇到很多种情况,但是绝对不会遇到大水,他们以为水很温顺,以为已经凭借人的力量控制住了水流,没想到,水和土合谋,对人进行复仇。水所到之处,土做好支援,摧枯拉朽,路被冲开口子,土地被冲开口子,顷刻间,庄稼被覆盖,房屋摇摇欲坠。人们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第二天,天放晴,人们从屋子里出来,发现大地一片狼藉,水留下的战场上,写着“仇恨”两个大字。痕迹
有一年三叔家里进了贼,警察站在门口,反复打量着作案现场,就像反复翻阅写满字迹的纸页:贼走过的地方,有慌张而又老练的脚印,有杀气,有浑浊的身体味道。最终,是这痕迹和气味让贼落网。从此我就对痕迹产生了忌惮。其实,无论你所处的村庄经历过什么,当一个人想要通过痕迹确认一些东西的时候,他都不会得到满意的结果。村庄的高明之处在于,在你进入它之后,它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被痕迹记录,但是当你准备循着痕迹还原一些事实时,你肯定会大失所望。我在村庄里出生、成长,经历过许多悲伤和喜悦,可多年以后,当我回到这里,依次经过回家的蜿蜒小路、捉迷藏的巷子、学游泳的涝坝和埋着我母亲的土地寻找记忆时,却无法完整地拼凑起整个童年。那些留有回忆痕迹的地方,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变化,可我总觉得我和它们之间存在偌大的缝隙,无法黏合。因此,想回到过去,仅仅依靠痕迹是徒劳的。为了让离开的人记住,村庄学会永远静止不变,街道、房屋、树木都印在了人的脑海里。为了让进入的人读不懂,村庄学会变化,它按照人们的想法变化。在这不变与变之间,村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了。而且,通过痕迹,对比新的村庄和以前的村庄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新与旧之间没有关联,新的村庄被说出口的时候已经变老,而以前的村庄是更老的村庄。白天
白天不懂夜的黑,其实白天连白天的白也不懂,它就那么机械地白着,也不知道白的目的是什么,白到什么程度才算白,白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这几个问题还没理清楚,夜晚就用黑代替了白。这跟村子里的很多人一样,他们出生,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生,不知道出生以后又要做什么,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最后走进坟墓,给自己的一生画上一个毫无意义的句号。说话
和牲畜草木比,人最大的优势,是可以说话,而最让人感到满意的,是掌握了和牲畜草木说话的本领。一个人和家人说话,和朋友说话,和陌生人说话,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烦了,而且话语之间的措辞、语气、感情等,都已经烂熟于心。这也是人为啥要和牲畜草木说话的原因之一。人试着和牲畜说,所有的内容,只需要一个字:呔。想让它走,“呔”就要急促有力,想让它停下来,“呔”就要显得冗长乏味。牛们熟悉了人的语调,也用语调不同的哞声作为回应。不信你去山上看,一个“呔”一个“哞”,就能说上一上午。人和草木说话,是境界很高的修行,你看人坐在草上,草就感知到了他的内心世界。草瞬间安静下来,听这个人或自言自语,或放声高歌。人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落在草木上,草木用沉默和摇摆回应他。这时候,物我合一,说出口的词语都是禅语,没有说出口的词语,已经在内心立地成佛。老人
是不是人一老,就喜欢坐在广场上,沉默着,看着眼前的过往?他们看到的每一个生动的行走者,可能是自己,也可能是别人,看到他们又会想起些什么呢?这些老人,语言功能正在衰退,不仅仅是因为已经老了,也是因为没有人倾听,连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也不愿意听他们絮叨,于是,大部分时间里,老人们用静止与沉默和这个世界产生关系。我常常觉得,书写历史的人,除了考证史料,访问遗物之外,还要观察这些老人,以他们为基础,就能看出当年的社会环境、生活习性、文化品位和经济形势,甚至还可以推导出整个村庄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可惜,除了老人们空洞持久的凝视之外,没有目光愿意停留在他们身上。我羡慕二十几年前就老去的那些人,他们被尊重,被嫌弃,被问候,他们像老人一样过着老人应该过的日子。那时候没有养老院,子女都继承着传统,养老送终。那时候没有“留守”这个词,每个老人都能在别人的关注中死去。现在的老人,孤独地坐在巷子里,或者躺在土炕上,一遍一遍梳理着稀发一样的过往。生病
病是活着的另一种状态,它的存在,证明了村庄并不存在对称和反对称。也就是说,并不是健康的反面都是疾病。人在村庄里生活着,并不知道危险和疾病如影随形,突然就被击中,然后陷入疼痛——紧张——疼痛——呻吟——疼痛——抽搐——疼痛——绝望的循环中。不管病灶长在哪个位置,人在疾病面前的表现是一样的,听天由命,或者使劲拔命,结果也有两种,治愈或者放弃。如果不是人们把健康作为唯一标准,疾病应该是一种代表性状态,它提醒人们,要对自己好些,可往往提醒到来的时候,人已经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如果要把乡下人做个区分,除了分成男人和女人之外,还有一种分法,一类是一生都没有患过疾病的人,他们构成了健康的村庄;另一类则是要么被疾病拖累,要么将疾病干掉的人,最后他们都死于疾病。死亡
终于要结束了。人活一辈子,就像这篇文章从头写到尾,有畅快的时候,也有纠结的时候,有闪光的时候,也有低沉的时候。一个人被选择,最后注定逃不过死亡,死就死了,一了百了,这不是很好吗?反正人们早就熟练地掌握了悲伤,他们只需要故伎重演一次而已。大幕落下,乡下的草木照旧疯长,只不过他们多了一个任务,给一个死去的人腾出一块地方。新挖的坟就是刚种下的种子,还没等发芽,草木就迅速占据它的位置。一个人死了,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讣告
按照乡下的规矩,人死要有一张讣告的,要告诉亲人、朋友、亲戚、仇人、情人、敌人,甚至陌生人,这个人从此以后就不在这人世,他的一生可以任由你们给出评价,但请公正。一座村庄也应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讣告,可是村庄会死吗?如果不会死,讣告有什么意义?如果会死,写一张讣告又有什么意义?谁又会在意给一个村庄写一纸讣告呢?不写也罢,就此结束吧。循环
并没有彻底的生,也没有彻底的死。生和死,每一次都有不一样的内容,每一次都是新的,每一次都充满期待和悲伤。只有这样,村庄才能不停地成长。生下来的人,重复着死去的人的生活,死去的人看着生下来的人重复着自己的生活,循环往复,人们前赴后继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这样,村庄才会永生,才不会像一个人一样,只过一生就死去。其实,田家沟自从有了人烟那一天起,就启动了它生生不息的循环:劳作者一一死去,而接替他们劳作的人,又一一出生,大地之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