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雨水提前终止了林场短暂的夏天,丝丝缕缕的凉意穿透了墙壁和窗户,使整个宿舍浸在阴冷和昏暗之中。影影绰绰的屋子里,突然就出现了蜘蛛和蜈蚣、蚰蜒和潮虫,伴随着同屋女孩的尖叫,我将它们黏在笤帚上,犹疑着是放到雨水里,还是放回墙角边。一只老鼠飞快地在雨里穿过。这场大雨,不知摧毁了多少生物的居所。
长叹一声,它们为什么不逃到热烘烘的木工房避一避呢?
木工房在三排宿舍的中排最西端。所有宿舍、食堂、库房和会议室都沉没在阴冷浸透的雨天里,木工房极其突兀地呈现出不一样的质地,堆积的木屑和刨花,源源不断散发着阳光残余的味道,横放或立起来的木板们,成品和半成品的木器们,更是极其忠实而无限度地吸纳着浓郁的水汽,再加上比宿舍还要宽大的窗户,以及大瓦数的电灯,使得两间大的木工房显得干燥而洁白。
成串的雨水顺着密密的瓦脊流滴下来,它们具有极其冗长的耐心和强大的力量,才两天工夫,就已成功将屋檐前的沙和土滴穿,深深的窝痕里,隐约能看见组成房屋地基的青石。场院的黄泥地被雨水不停浸泡后,表面的坚硬和光滑散去了。小木匠顶着草帽出现在院子里,他在黄色的淤泥里艰难地跋涉,雨鞋上的泥巴被雨水不断冲刷掉后,又有新踩的胶泥重新沾上去,仿佛他的雨鞋是那些黄胶泥的家和亲人。他来来回回地搬砖头,扔进泥泞的院子里,浑浊的泥水溅在脸上,他用湿淋淋的衣袖擦去它们。我们将门打开,央请他在我们门前也放一行砖头,这样,我们就可以摇摆着身体,踩着这些砖头,去食堂、厕所,或者木工房。
那些离家近些的师傅们被雨水阻隔在家里,可以心安理得地等待天晴。留在场里的,只剩下了袁师傅和方师傅,他们是林场仅有的两位木工师傅。
两位师傅的长相都随了他们姓氏的谐音,这是件奇怪而有意思的事。
袁师傅黑脸,圆眼阔嘴,圆头圆脑,脑门跟后脑勺都鼓鼓的,发际线高,且发量少,有点张爱玲小说里“脑袋跟椰子似的,头发往前梳后面是脸,头发往后梳前面是脸”的意思。
方师傅却是长方形的白面,那白像是沾了灰,透着一股青寡的病态,好像从未被阳光晒过般。在烈日下待了一会,他的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而面色竟然更加白生生,没有一丝血色。在这点上,我们三个女孩都羡慕极了。他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沿着眼角上方密密麻麻一直生到颈窝里去。
袁师傅老家在县北,家门前就是一条宽敞大河,人们连洗菜都在河里,种地多用河水浇地。有次他带了自家种的西红柿、菠菜等蔬菜瓜果来给我们尝鲜,那西红柿是我吃过的最沙最甜的一种。他虽然长得黑,却最讲干净,这方面,可以跟养貂的周师傅有一拼。周师傅不停地洗漱,是因为想洗掉身上的貂腥味,袁师傅不同,他纯粹是因打小生在水源充足之地养成的习惯。每天早上,当他顶着有限的几根头发上的水珠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整张脸又黑又亮,我身边的女伴说,真像一个油葫芦。
方师傅的家在县西,属于高寒地带,产高粱、莜麦和菜籽,他比袁师傅瘦,衣服穿在身上,总是空荡荡的,加上性子慢,话寡,走路无声,所以每次路过他们的宿舍,总是听到袁师傅一个人在说话,仿佛在唱独角戏。
雨从早下到晚,忽大忽小,没完没了,袁师傅跟方师傅窝在宿舍里吃旱烟,烟雾憋了满屋子,小木匠一开门,那门就成了一道烟筒,源源不断的烟雾蹿了出来,扑向雨,又被雨打到地上。
小木匠是他们共同的徒弟。为此,小木匠常常自鸣得意,觉得自己的地位明显比小司机和我们这些帮厨的人高。但同时,他也有苦恼,毕竟是两个师傅同时在教课,寻常下一些大活,比如拉大锯时,师傅们教导他的方法是一样的,但具体到水平、划线以及用推刨、凿子这些技术性更强的活计时,两个师傅均有各自的习惯和诀窍,这时候小木匠就需要在不同的师傅面前,提心吊胆地表现出不同的自己,一旦疏忽,就会挨训。当然,作为一个新进场的小工人,他跟他们在一起,学到更多的是做木工的模样和底气。出来进去,耳后别着一支木工笔,手里提着一个水平仪或者墨盒,彰显着自己木工的身份。
木工房推刨和使锯子的声音,隔着雨声,断断续续传来,仿佛一首好听的音乐,那时,我们就知道,总是性急的袁师傅在宿舍里待不下去。
我们搭着小木匠搭好的砖头,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木工房,小司机正在帮小木匠往墨盒里倒墨。场里刚刚承揽了管村学校的一批活,最近,他们在制作课桌和板凳。只见袁师傅抬着右脚,踩着一块悬空的木板,圆头上的那几缕头发,依照着他拉锯的动作,来回晃荡。方师傅正在用推刨对付一块锯好的木板,他的右脚下,渐渐显露出了长长短短、齐棱板正的桌腿。我们知道,接下来,他就要制作榫头了。而小木匠正用砂布摩擦一块方师傅刚刚刨好的桌面,在那上面,有来自方师傅耳后掖着的那支木工笔画下的黑色印记,那里将被做成榫槽。
看起来,榫头比榫槽复杂,袁师傅用尺子比着,横横竖竖圈出要去掉的部分,然后取出最小的锯子,缓缓地锯掉它们。
方师傅的榫槽要用到的工具是凿子。凿子放在一个帆布工具袋里,就如锯子有大小一样,凿子也有大小四五种,挖榫槽需要好几个凿子,大的用来初凿,小的用于细雕。
小木匠总说:“你们不要看每次都是袁师傅锯,方师傅凿,其实,真正凿得细致完美的,是袁师傅。”
我们就问:“那为什么两个师傅不换一下?”
小木匠眨眨细长的眼睛:“我也弄不清。”
后来我们从管村人的嘴里知道,袁师傅木工手艺了得,他雕凿窗棂,各种花样和图案都有,只有你想不出的,没有他做不出的。这是后话。
不久,榫卯做好,小木匠在小司机的帮助下,把榫头插到榫槽里,将桌子翻转过来,拿了一把小锤,用小木楔将榫卯间的缝隙填满,一张课桌就做好了。
小木匠将三四张课桌组装好后,那边袁师傅脚下已经摞起一大摞桌腿,他放下锯子,坐在了刚才脚踩着的木架上,小木匠连忙把烟布袋递了上去。
我们盼望的时刻到了。
根植在袁师傅脑子里的传说和记忆,就像他烟布袋里的烟叶,数也数不清,卷也卷不完。当小木匠手里的打火机将袁师傅唇间的烟点燃,随着渐渐扩散开来的烟雾,我们渐渐遁入一个带着绿蒙蒙水意和柔软砂岩的世界,在那里,藏匿着完全不同的精灵,而袁师傅俨然被精灵附身,传递出不同于其他地域的讯息。
我第一次听说,一个人死后还能骑着马行走,并跟所遇之人对话。这是一段充满玄机和奥妙的旅程,骑马的人,端着自己的头颅,用所遇之人的箴言,来决定自己的生死。他不断地发问:没有头,能不能活?一个男人正爬在高高的树上,他的斧头用力砍掉树顶的枯枝,看都没看他一眼说,活,树身断了,树根还活着呢。他又问一个种土豆的老头,那老头的身后,是一股潺潺的流水,他将水浇在刚埋好的土豆上,双眼盯着土地,带着对土豆的爱恋和满足说,活,土豆没头没尾,埋到土里也能活。再后来,他又遇见一个割韭菜的妇人,那妇人正埋头割韭菜,头也没抬答,韭菜头,早上割,晚上长,活得久呢。他悬着的心,渐渐跌回肚子里去,别人的预言,就要成为他的将来。
袁师傅说到这里,我们的心紧缩起来。对预言成真的期待和对所遇之人的恐惧,让我们忧心。许多年之后,我依旧会想起袁师傅的这个故事,想到大半生的际遇,我们何尝不是骑马的人,手里端着自己的头颅,看不清脚下之途,也触不到未来,只能凭借别人口唇中吐出的谶语,走向命运的安排。而那时,我们也会怅然若失,轰然倒塌,仿佛信仰抽离,能量消失。
骑马的人,无论走多久,走多远,都将遇见最终的人,那个人,仿佛是命运罩着灰袍子,装成老妇的模样,站在路中央,挡住他和他的马匹。这时候他已经积攒了一半的能量,他能看清老妇人摇摇晃晃的身体,弯曲的双腿,稠密的皱纹之中包裹着的昏花老眼。他用双腿夹了夹马身,那马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走到路边,躲开老妇人的身躯。那一刻,他差一点就不想问那句话了,想这样侥幸走下去,用漫长时间的忽略来活下去。可是,游戏规则不能打破,也或许,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妇,根本就看不清自己原来是一个端着头颅的人呢,于是,他低声而含糊地问:没有头,能不能活?那妇人惊恐地抬起头,他看见了她张开的嘴里,稀疏的牙齿像腐烂的树根:没有脑袋怎么活?如果没有脑袋都是活人,那有脑袋的难道都是死人吗?马上的人,尚未等老妇话音落下,就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的整个身体,仿佛突然爆成碎片似的,头从碎裂的手里滚下来,碎裂的身体从马背上落下来,于是,在马跟老妇之间,出现了一堆新土,带着浓郁的腥味,冷漠而悲伤。
人也是由榫卯组成的物体,一旦榫头跟榫槽之间出现裂隙,就会生病或者遇见一些灾祸,最终碎成齑粉。灾祸其实就是别人漫不经心说出的那句话,这有点像怀孕的妇人喜欢让小孩说自己肚子里孩子的性别一样,一个人说出的话,不知道会成为诅咒谁的咒语,也不知道会断定谁的命运,所以老辈人说,人言可畏,其实也就是说,人说的话,都是有指向性的。
“我妈总说,女人口里有毒。”小木匠低着头说。
是啊,所有做母亲的女人,无论多么肆无忌惮地骂人,但凡涉及到自己儿女的不祥预感和诅咒,都会死死地含在口唇之中,即便生出疮疖,疼痛,或者溃烂,都不敢让它们冲出口唇。生怕一语成谶,坏了子女的运气。
窗外,雨小了。一只鸟突然停在院子里,它湿淋淋的羽毛紧贴着身体,黑花的鸟头变得很小很尖。它忧伤无助的样子,让我生出巨大的孤独和骇怕,一种超越年龄和环境的孤独和骇怕。
更多时候,我们通过小木匠之口知道一些事情。比如说,他的两位师傅在闲暇的时候,会聊一些私密的事,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以及跟亲戚和邻居的嫌隙,自己发愁的事。小木匠说,袁师傅的大儿子要娶亲,女方要两千块彩礼,他发愁得很。方师傅就给袁师傅出主意说:“要不出去揽点营生,挣点钱?”袁师傅叹口气:“哪有挣着场里的工资去做私活的道理。”方师傅白脸一扬:“这事你要不好意思跟场领导说,我替你说去。”袁师傅当然拒绝了,说自己掂量一下。
这一掂量好几个月过去了。袁师傅看起来大大咧咧,性情开朗,但关键时抹不开脸面,好几次面对领导,即便脸红成猪肝色,也张不了口。于是方师傅就在一个午后,慢吞吞地推开领导的宿舍门,将袁师傅的困难跟场领导说了,场领导沉吟片刻,倒也同意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方师傅笑得那么忘形,后槽牙都露出来了,灰白的脸上,堆起了无数稠密而拥挤的褶子。
小木匠悄悄地跟我们讲,袁师傅千恩万谢,去管村买了酒,两个人喝了一晚。
方师傅还有一项技能是修理自行车,他不只会补车胎,倘若车链断了,你去求他,他就会提着一个小木箱蹲在你的自行车前,那个小木箱里,不止有黄油、砂轮、锉刀,还有他平日里收纳的一些旧自行车零件、气门芯、断了的链条等等,它们将成为弥补你自行车缺失的榫头,使其重现完整。
但方师傅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次补好内胎,对方喜滋滋骑车回家了,没想到第二天,又灰头灰脸地推着自行车来了。估计是一路推车,心下有气,一进场门,就大喊:“都说你手艺好,看你补的什么胎,没走三里路就漏气了,诚心欺负我。”口气恶劣不说,话里还带着脏字,把方师傅的祖宗八代都连带上了。方师傅木讷,也不反驳,提了小木箱又蹲下,那人却一下就推开了方师傅。方师傅原本身体瘦小,加上人蹲着,这一推,便坐在了地上。他抬起眼慢吞吞地说,“漏气了再补不就成了。”那人还在气头上,用手指着方师傅的鼻子,又是一阵谩骂。突然,我们听到袁师傅的大嗓门了,但见他手里竟然提着个铁锹,边往这边急匆匆走,边高声大骂:“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人家给你补胎不感激也就算了,还骂骂咧咧没完没了。”说着举起铁锹,就要朝那人头上拍下去,那人吓得一溜烟跑回了宿舍,听到插门的声音,我们便偷偷笑了起来。
有意思的是,两个师傅在闲暇时,从不对弈,尽管方师傅棋艺精湛。更多的时候,他们都会结成联盟,跟其他师傅对弈,那时,袁师傅跟方师傅远非同气连枝,而是结为一体,共御外邦。这让人想起袁师傅讲过的灶王爷包庇一个人间恶人的故事,当然,他们谁也不是恶人,谁也不是灶王爷。他们只是深谙榫卯结构的人,知道将榫卯如何使用,才能让物体之间严密扣合,天衣无缝。
小木匠虽然承担着最后榫卯扣合的工作,并削好无数的小木楔,却动不动就跟小司机吵架。两个人住在一个宿舍里,出来进去也成双成对,但动不动就抬杠,一抬杠就大眼瞪小眼,鼻尖对鼻尖,两张脸涨得通红,有一次竟然大打出手。但男人之间(即便小木匠和小司机刚刚十八岁,还不算真正的男人)的争斗,从不记仇,两个人看着对方脸上的乌青斑块,竟然憋不住就笑了。我们想,小木匠还小,等他再长长,真正将师傅们的榫卯技术学到手,就不会跟小司机抬杠打架了。
据说榫卯的类型有好几种,当日我们见得最多的是长短榫,常用于面板连接,可单独使用,但夹头榫、抱肩榫、挂榫中都会用到长短榫;而我们没见过的还有楔钉榫、燕尾榫、粽角榫等。
楔钉榫比较难,多用于弧形材料,两片出榫嵌接,榫头入槽,固定上下,然后在搭口中部凿个方孔,将一枚断面凿为方形,一边粗一边细的楔钉贯穿过去,固定左右。燕尾榫是直角连接,榫头要雕塑出梯台形。抱肩榫多用在家具中,在腿足上部承接束腰和牙板的部位,切出斜肩,斜肩向内凿出三角形卯眼,跟牙条的三角形榫头扣接。穿带主要用在椅子座面上,将相邻的薄板开出下大上小的槽口,用推插的方法将两板拼合起来,然后上面凿开一个上小下大的槽口,里面穿嵌梯形长榫的木条,即为穿带。粽角榫是用三根方材格角结合在一起,组成一个类似粽子角的格角,每个转角结合都形成六个格角斜线。夹头榫是连接桌案的桌腿、牙边和角牙的榫卯结构,家具长边两端收进位置,腿足上端开长口,夹住牙条和牙头,在上部用长短榫与案面结合。
当小木匠将从师傅那里学到的理论一五一十告诉我们时,我们愣了好半天。世上有多少神奇并存于生活中的技术,教人费解又敬佩呢。
“师傅们说,等我把这些榫卯技术都掌握了,就可以出师了。”
小木匠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存在,无限迷茫地望着窗外,仿佛在那些成串成串的雨水深处,有个拥有高级木工技术的自己,那时,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雨季结束,秋天到了。村民收割完庄稼,看着粮仓满屯,便又滋生了修复住所的心思,他们重新粉刷房屋,又开始嫌弃木格子窗不透光。于是,袁师傅开始每天早出晚归,在管村替人家更换门窗。门上细密有致的菱形格窗换上了四块玻璃,中间用一朵兰花、牡丹或莲花图案的木板固定,既美观又结实。屋子变得亮堂堂的,羡煞旁人。明天,旁人也来请袁师傅,袁师傅连他家的茶几跟组合柜都做好了。
木工房的活儿都落在了方师傅身上,他每天晚上都要加班,也毫无怨言。倒是小木匠觉得他影响了自己玩耍和看书,悄悄跟我们说过埋怨的话。
那年冬天袁师傅的儿子结婚,全场的人都去喝喜酒,酒桌前,袁师傅满含深情地给方师傅斟了一杯酒,方师傅笑道:“恭喜老哥,贺喜老哥。”袁师傅眼里一时竟然亮晶晶的:“不说了,都在酒里了。”
方师傅病了。一个月后,再回场里,带来了许多中药,从此宿舍的炉子里,每天都煎着中药。说是胃病,把烟酒都戒了。袁师傅体恤方师傅,在宿舍里从不抽烟,怕呛着方师傅。
据小木匠说,袁师傅不知从哪里求得的偏方,给方师傅买来了好几斤大枣,在药锅里炒了,让方师傅泡茶喝。
木工房里,袁师傅明显活儿做得多了,娶了儿媳妇后,他也不再接外面的活儿了。
方师傅常常坐在一旁,看袁师傅忙碌,同时他也指挥小木匠做些更有技术含量的活。
来年袁师傅到了退休年龄,我们才知道方师傅原来比袁师傅小七八岁之多。袁师傅从家里背来了一袋子红枣,在食堂炒了两下午,又装回袋子里。方师傅喝了这袋子炒红枣,胃病肯定会痊愈。
袁师傅承诺说:“你们这些小娃娃将来结婚的家具,我全包了。”我们傻乎乎地应着,满脸羞涩。可是,他并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不久,袁师傅突然生了病,不到三个月就往生了。场里送来了花圈和米面,出殡那天,痊愈的方师傅亲自将袁师傅送到了坟边。
袁师傅的儿子来场里上班了。他的外貌像极了父亲,黑脸,圆眼,阔嘴,圆头圆脑,发际线高,头发都堆在头顶部位,也是“脑袋跟椰子似的,头发往前梳后面是脸,头发往后梳前面是脸”的意思。但他不会木工,也不爱说话,这点上倒不像袁师傅了。他走路蔫蔫的,老气横秋,跟着其他师傅们去山上林子里伐木头,据说是一个干活的好手。方师傅喜欢把他喊到宿舍里说话,那时他只是哼哼哈哈,或者一个劲地笑。方师傅也笑,意味深长的样子。
方师傅很久后才退休,那时我已经离开林场好几年了。林场改制,不再承揽木工活儿,方师傅也不再做木匠活儿了。他最后的几年,在门房里看大门,跟黑狗花花在一起。他喜欢坐在门前想心事,有时看着一棵树就笑了,脸上的褶皱叠得更密更深了。也有时,就那样沉默着,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块经风沐雨的老石头,早忘了疼痛和悲伤。木匠师傅们深谙榫卯术的秘密,懂得用藏起和露出的部分来契合对方,并得到这世上难得的和睦友谊。只是,会不会随着其中一个的消失,榫卯术也慢慢消减了它的威力和功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