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现实的生活”,或“现代主义的当代化”
——读马亿的《遗嘱》

2021-11-12 10:45
雨花 2021年1期

当作家在一篇小说中借助不同的人称和视点讲述,或者说拼接出一个完整故事的时候,我总是自以为是地认为,这不单单是作家娴熟地运用其写作技巧的缘故,还暗含了他对世界丧失总体性之后的那种破碎、漂泊和不稳定的时代状况的认知。读马亿的短篇小说《遗嘱》,我陷入到小说在叙事中设置的种种暗示、圈套和空缺之中。再加上《遗嘱》借鉴推理小说所制造的悬念,带给我巨大的紧张和刺激。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叙事技巧和手法的缠绕,倒未必引发了对文本旨趣的某种暗示,而是它所传达出的混乱、无序与轻微的不适感——这不是对文本特性的描述,而是一种从世界到人心的极度晦暗的状态。总的说来,马亿的《遗嘱》呈现出含混、反常态,却又自成风格的路数。这固然可以归结为现代主义式的荒诞美学或者先锋派的文学遗产的影响,却也在移步换景中显露出生活本身的诡异,而氤氲着某种莫名的怅惘和栖遑。

《遗嘱》巧妙地借助“我”“李寒”“老板”这三个人物的限制性视角将故事串联起来。叙述者依次对自身经历的讲述,使得故事在不断叠加和拼凑中得以展现:“我”按照“老板”的要求去“××遗嘱中心”,期间“偶遇”到早已守株待兔的李寒。在“老板”的指使下,李寒很快让“我”爱上她,并使“我”沾染上李寒的物品和DNA,以便为后来构陷“我”谋杀李寒的未婚夫陈实做好充分的准备。原来,“富二代”陈实因为没有结婚而无法继承父亲的四套房产,并且陈实如果找到女伴结婚,就去立遗嘱,把死后的钱都留给她。“老板”得知这一切后,便设计让女友李寒成为陈实的未婚妻,再制造一起登山意外事故,并将陈实的死嫁祸给“我”。但吊诡的是,小说颠覆性的结尾又消解了上述的一切:李寒的未婚夫在北京根本就没有房子。

虽然复述一篇小说的大意是最无聊的,因为这不仅会丢失掉很多细节,还冒着曲解作家原意的风险,但是,对于这篇小说而言却殊为必要。因为它在不同的人称转换间讲了同一个故事,只是它们在占据不同视点的讲述者那里分头进行,彼此互不相交,仿佛作家并不比读者知道得更多。这其实也印证了《遗嘱》带有的侦探小说的类型因子和悬疑元素。事实上,马亿曾明确表示他受到日本推理小说家松本清张的影响。按照本雅明的观点,侦探小说的出现与工业革命带来的大城市的布局和熟人社会的解体有关:“侦探小说所特有的社会内容就是个人踪迹在大城市人群中的隐没。”由于大城市的人们处于陌生人社会之中,他们在城市行走的过程中很难遇到熟人,只能作为“人群中的人”而行迹匆匆,直到不留痕迹地消失。人们彼此之间讳莫如深,各自的内心晦暗模糊,甚至无法表达自身的感受。齐泽克认为,只有到了20世纪20年代,通俗文化领域的侦探故事才开始向侦探小说转移。而与之同时发生的,则是现代小说最终战胜了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他对此解释道:“现代小说和侦探小说均以同样的形式问题为中心。这形式问题就是非可能性的问题:以线性、一致的方式讲述故事,是不可能的;显现事件的‘现实主义’式的连续性,是不可能的。”从这个角度说,《遗嘱》的确是在回应侦探小说与现代主义小说之间的亲缘性。不稳定的叙述人、谜题和叙事空缺的有意设置,还有梦和现实的若即若离,这些都是现代主义小说的常见手段。

纯文学借鉴类型文学的因素进行叙事并非罕见。《遗嘱》所携带的“先锋气质”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先锋文学借助侦探悬疑设谜的手法运用。但在我看来,《遗嘱》继承的与其说是先锋文学的遗产,不如说是实现了现代小说技巧与侦探悬疑类型的结合。这里有必要对现代主义和先锋派作出区分。比格尔认为,现代主义处理风格的形式演化问题,而先锋派则涉及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的剧烈改变乃至艺术体制的摧毁。“在先锋主义作品中,单个的符号,主要不是指向作品整体,而是指向现实。”如果回到中国的语境,应该说,80年代的先锋文学的确在客观上起到了“对艺术体制的摧毁”,但在四十年后的今天,特别是在更为年轻的作家这里,“先锋派”已然不可与昔日的先锋文学同日而语。在现实结构早已发生根本性改变的今天,作家对于先锋文学的态度只能是致敬而非模仿。因此,他们的作品所体现的毋宁说是一种先锋文学退潮后遗留的“先锋性”或“先锋感”。这种特性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不稳定性、盲目性与非理性迅速结成同盟。因此,与其说《遗嘱》继承了先锋文学的遗产,不如说是取法现代主义的形式感与侦探小说的悬疑因素,并在当下语境中重新赋形,从而获得一种新的体验。如果我们把《遗嘱》当作现代社会的寓言文本来读解,那么就不得不承认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极度个人化的存在方式,更会因此而带有难以修复的破碎表象。

当这种破碎的生活表象彻底解构了总体的实在本质,人们便生活在一种“有生活无现实”的世界里。《遗嘱》不只一次地强调“我”最大的毛病就是“老是分不清梦和现实”,“每次我觉得自己在做梦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往往是真实的,而我很确定是真实的事情,‘老板’又告诉我是在做梦”。事实上,《遗嘱》中的所有人物仿佛不是生活在现实中,也不是生活在梦境中,而是飘浮在生活中。人们只是过着自己的生活,就连意外风险本身也是生活的重要内容,却看不到人在现实中的冲撞与突围。他们只有因为各种遭遇而发生的情感变化和身体之力的改变,而丝毫没有洞察世界与人生的渴望。他们每个人都生产着巨大的欲望,或者干脆被身体的驱力所役使。这里不再有任何清晰的价值立场,只有身体的感官被无限膨胀的欲望所驱使。

尽管陈实的死构成小说重要的情节引爆点,但它又无法被认定为一种“超出了原因的结果”。这不仅因为事实本身的蓄谋已久,更重要的还是小说结尾对陈实身份“真相”的揭露。后者将小说前面的叙事彻底消解,不仅使“老板”的计划全然落空,还引出了与“我”相关的更多线索。这再次证明了,《遗嘱》要在生活的整体性中锁定某个创伤性的事件是不可能的。马亿不仅消解了自己精心打磨的小说,也和读者开了个玩笑。因为《遗嘱》毕竟不是一个通俗的侦探小说,更无意也无需提供一个完整的前因后果。不过马亿克制冷静的叙述语言,总是令我想到他对世界存在本质的严肃思考。这种存在主义式的思考,并不必然地以虚无主义为前提或结论,而应将其引入更广阔的现实问题和复杂社会关系中加以展现。事实上,这也是前段时间的网络悬疑剧《隐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大火的原因所在,而非它们是否真正揭示了社会问题的根源。如果马亿的小说能够借现代主义的手法和推理悬疑的外壳,重写我们这个时代的“存在主义”,从而达到一种“现代主义的当代化”,则不失为一种有意义的尝试。尽管“无现实的生活”并非是生活应有的样子,却成为了我们时代的“现实”,成为我们自身生活的境况,当然也有可能成为青年作家重新理解现实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