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

2021-11-12 10:45
雨花 2021年1期

北京最美的是秋天,秋天最美的是银杏,这所有人都知道。今年,“公司”窗外的银杏叶落得很早,宿舍里的暖气也提前半个月就来了。我每天趴在二楼的窗台向下看,对面院子里的停车棚旁有一棵树,最顶上残存着几粒红透了的石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颗裂开的石榴就这么存在着,在众多鸟雀经过的树上。摊在桌上的笔记本被我写了大半,我没有想到,这是我第一次写这么多的字,我试着去厘清这个关于“老板”的故事,关于我的故事。

在北京,我最熟悉的就是北新桥到东四那一带,准确地说是东四北大街,走在那条街上我就觉得安心。那天“老板”就是派我去东四北大街上的一条胡同,干那件事。我从来没听说过那条胡同,从胡同口进去的时候,我打开手机里的导航软件确认了好几次,确实是这里,没错。往里走,经过一棵枝叶茂盛的银杏树,离目的地还有三十多米的时候,胡同旁边的公厕对过无缘无故地放着两张黑色的皮沙发,有个穿牛仔外套的男人蹲在皮沙发旁边抽烟,面对着墙壁。我突然想抽一支烟,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冲动。我走到皮沙发前面,男人回头看着我,这是一张失去了文明世界种种迹象的脸,他像雄狮一样散开的胡子对着我,两只浑浊的眼睛让你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还处在睡梦之中的男人,他肯定失去睡眠很久了。

我装作是个路人。能给我来根烟吗?我说。

男人从裤兜里摸出烟,红色的烟盒已经塌下去一大半,被压得很扁,不像还有烟的样子。但是他抽出来一支,替我点上。

给。

谢谢。我接过烟,使劲吸了一口。一团辛辣带着丝丝甜味儿的气体瞬间冲进我的喉咙,我不自觉地吞了一下,将这团气体咽了下去。我准备说点儿什么。男人起身走过了转角,变戏法似的拿出扫帚和蓝色的铁皮簸箕,一抬扫帚,轻轻将脚下几个黄黑色的烟头带进了簸箕里面。

快进去吧。男人指指胡同里面的那一扇红色大门。

我一个字也没说。

大门口挂着木牌子,“××遗嘱中心”,牌子上的字在提示我没有进错门,看得出来这里的工作人员很用心,木牌子的四周用干枯的花草包裹着。一个穿灰色制服的年轻女性走过来,引导着我穿过一条青色砖块的长廊,走到了四合院的后面。

您好,请先在休息室填一下预约信息。工作人员给了我一张表和一支圆珠笔,我填上个人信息后,她将表和笔都收走了。您好,请您稍等,您前面还有三位客户,待会儿我过来叫您。

我点点头。原来她们对我的称呼是“客户”。这个称呼我太熟悉了,在“老板”那间卖户外设备的小店里,有很多“客户”走进来走出去,我还会对每一个客户鞠躬,我甚至比她们做得更加专业。

深红色皮沙发显得厚重而典雅,我往后靠了靠,喉咙里泛起了一股干涩的气味儿,有些怪怪的,都是那根烟害的。

之前在网上查资料的时候我看过一些案例,有人因为紧张,到这里来之后竟然忘了怎么走路,只能硬生生地站在门口,被工作人员抬进来。还有人在录制视频的时候直接晕厥过去。真是丢脸。休息室里空空荡荡,也有可能是因为这屋子太高,在屋子的正中间有两根红色木柱子支撑着,至少有五六米高。进门的地方有两扇一人高的屏风,上面画着一些仕女,甩着长袖子,在唱着什么。我坐到靠近门口的沙发上,想听得更清楚一点儿,但是她们也站起来远离,像是在躲着我。我有些生气,毕竟现在我的身份是“客户”,我从来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我的客户,在店里,我每个月都是优秀员工。凡是登山上的事情,没有我不清楚的,而且我“具有耐心”,这是“老板”告诉我的。我的“老板”是一位好人,他知道我每天下午需要去另外一家“公司”,他同意我每天只在上午工作,下午可以去那家“公司”。想到“老板”,他现在肯定坐在货架后面泡茶,用上个月刚买的那个自动上水的冲泡壶。我的喉咙不自觉地动了一下。我站起来,走到外面。

刚才进来的时候有些紧张,我没有抬头。原来这个院子还挺大的,不远处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柿子树旁边搭了一些木头架子,应该是给紫藤搭的,但是并没有紫藤,也可能有过但是死了,木架子的四周摆着凳子。我顺着凳子看过去,发现在拐角的地方坐着一个人。我走了过去,坐在那人的身边。

是一个女孩儿,年纪不大,应该跟我差不多。她背对我,弓着腰坐着,一条大腿压在另外一条大腿上面。手里捏着一根瘦长的女人烟。她没有抬头看我。

我特别想跟一个人说话,那种强烈的感觉让我的嘴唇都在颤抖。

你……你好。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嘴唇。

女孩儿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眼睛里面快要冲出来的愤怒。看到这双眼睛,我又紧张了起来。可以给我一根烟吗?

女孩儿没有犹豫,顺手就把手里那根抽了一半的烟递给我。

我赶紧接过来插进嘴里。

后来我问过李寒,为什么当时要把手里的烟给我。她就是不告诉我。

那根烟是薄荷味儿的,我喜欢。我静静地抽着烟,好像找到了一些抽烟的诀窍,烟雾在我的肺里变得很乖,不像之前那样横冲直撞了。

抽完烟,带我来的那个穿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

3 号到了,李小姐。

女孩儿站起来跟着她走了,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去,应该是走到了前厅。

我坐在木架子旁边的长椅上看着那棵柿子树。现在是夏天,柿子树的叶子还都好好地挂在树枝上,有些鸽子会偶尔飞到柿子树上站立一会儿,然后飞走。鸽子起飞的时候,会发出“呼呼”的哨声,很好听。

没一会儿,工作人员叫到了我。那间神秘的办公室装饰得很亮丽,有三个人坐在桌子的另外一边,桌上显眼的地方摆着一架摄像机,上面放着一张打印的纸条,纸条上的字写得很大,意思是摄像机正在录像。

我很顺利地就填完了表格,按照模板抄好了声明。主要是我的财产不多,没什么好想的,而且我填的是捐献给慈善机构,并没有什么继承顺序上的问题。

填完资料,工作人员送我走出红色的大门。我伸着头往里面看了看,长长的走廊没有人,我有些失落。但是胸腔里的薄荷味儿还没有消失,我把右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摸了摸那根细细的烟头,软软的,还有些温度。

没想到她坐在这里。她看起来是在等一个人,有可能是我。看我走过来,她又把手里的烟递给我。我接了。她从手提包里翻出另外一支烟,不是女人烟,点上。

来,坐着抽吧。她拍了拍旁边的沙发。

我坐下来,看到这根烟的烟嘴上有一圈淡淡的红色。

怎么也来这个地方?她吐出一大口烟雾。

别人叫我来的。

他妈的,真不是东西。她突然把刚抽了一口的烟扔到地上,伸出鞋子踩住了。

怎么了?女孩儿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让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脸。

你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她问我。

吃的是老北京涮锅。她叫了一瓶牛二,拿两个喝啤酒的大杯子,一人一杯。自从进“公司”后,我被禁止喝酒,但是现在是下午,我明天早上去“公司”,以我之前的酒量,我感觉应该没有问题,便拿起杯子喝起来。

李寒告诉我,刚才在那个地方她差一点儿就气哭了。她和她的男朋友,算是未婚夫,一起来的,未婚夫先进去,完事了轮到她。她看了一眼未婚夫的遗嘱,上面竟然有四套房。

他妈的,我们俩跟别人合租了大半年,住在那间常年看不到太阳的次卧,他说他在北京有四套房,搞毛啊。

我安慰她,这不是坏事。

原来他这样看我,我真的没想到。李寒自己大口喝着牛二。真没想到,他应该去当演员,他妈的,跟我演戏,之前我还纳闷,好端端的立什么遗嘱。哎,你怎么来这里的?

别人叫我来的啊。

谁叫你来的?

我“老板”。

爱谁谁吧,来,喝酒!

我们一直喝到很晚,饭店打烊的时候才走,是李寒结的账,我没有钱,我的钱都在“老板”那里,他帮我保管,说怕我被人骗。

出饭店后李寒的两只手就环住了我的肩膀,隔着薄薄的衣服,我感觉得到她热乎乎的乳房,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我之前从来没有体会过。李寒在街道拐弯的地方抱住了我,把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这对我来说也是第一次。舌头的感觉跟烟很不一样,软软的,有刚吃过的羊肉的香味儿,过一会儿又变成甜甜的。我闭上眼睛,完全被李寒所控制。女孩儿真美妙。

我们站在街边吻了好久。等我清醒过来。李寒已经伸手叫到了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出租车冲我挥挥手,消失在昏暗的街道。

幸亏这里离“老板”的店不远,我还记得来时的路。夜晚的凉风吹在身上很舒服。我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以为是在做梦。我知道我的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老是分不清梦和现实,每次我觉得自己在做梦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往往是真实的,而我很确定是真实的事情,“老板”又告诉我是在做梦。到后来我就留了一个心眼,不管做什么,我都会留下证据,比如刚刚。我把右手伸到口袋里,就摸到了两个烟头。

好久没有在晚上走在北京的街道上了,因为老板不让,而且每天上午八点我就要赶到“公司”,“公司”在顺义的另外一个胡同里。我每天早上五点四十五分起床,坐756 路公交车,到一个地方换乘404 路公交车,然后就能到“公司”门口。我坐公交车不用花钱。“公司”里的人不多,她们不叫我“客户”,而叫我“先生”,每个人对我都很礼貌。“公司”还提供午餐。我一般在“公司”也没什么事做,就待在“办公室”里陪那缸金鱼。那里的金鱼每一只都有名字,但我总是记不住,因为它们总是会动。我看过其他“办公室”,每一间“办公室”都有一个鱼缸,但是里面的鱼不一样。上班时间不允许随意走动和说话,好几年了,我没有跟“公司”里的任何“同事”讲过话。关于其他“办公室”有鱼缸这事,还是我利用上厕所的间隙,从别人的门缝里偷看到的。我不知道其他“同事”会不会这样做——偷偷看我的金鱼。我一般在午餐后坐公交车回到“老板”的店铺里。“老板”的店铺很大,在一个商场的底层,专门卖户外装备,准确地说主要是户外登山装备,背包、帐篷、衣物、炉具、鞋袜、睡袋、刀具、睡垫、绳索、导航设备、食品、头灯,等等,凡是你有可能在户外用得着的东西,在这里都可以找到。

“老板”第一次领我到店里的时候,我差一点儿就昏过去了。“老板”说是我脑子转得不够快,所以容易死机。但是现在我就不会死机了,我熟悉这些东西,而且敢跟“客户”说话。有的客户很凶,但是我不怕,因为我会笑,没有人能够对一个一直对你笑的人凶。只要我笑得足够真诚,时间足够长,“客户”总是会下单的。“老板”很好,经常夸我,说我“有一手”,没白白把我从“公司”领到店里。

刚来店里的时候,“老板”就安排我在店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睡,我现在也在那里睡。商场每天晚上九点准时关门,我就把店里的卷帘门也拉上,到街道上散步。开始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在街道上走到天亮,有时候忘了时间,没有按时走回去,好几次老板已经到店了我还没到。后来“老板”就规定不准散步,不然就把我送回“公司”。不散步之后,“老板”给了我一部手机,让我学着玩游戏和看电影,但是我对这两样都不感兴趣。我还是喜欢散步。后来我发现手机上有个导航的软件,可以切换到实景模式。拿手指往前点,我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也可以走到天亮,直到“老板”敲响隔壁的铁门。

李寒

那个人进门的第一秒我就注意到了,虽然我是背对着他坐的。他穿一身过于宽松的灰黑色运动服,左手拿着一部手机。右边脸的颧骨处有一颗黑痣,跟照片上一样。我看到他跟着工作人员走到屋子里。透过玻璃看进去,他坐在屋里的沙发上,似乎有些不安,对着那几张中国屏风,翻来覆去地动。不一会儿,他终于坐不住走了出来。于是我拿出一支烟。在这之前我其实是不吸烟的,吸烟对皮肤不好,而我的皮肤,是我认为我身上第二满意的地方,第一满意的,当然是这对乳房。没有男人能够站在我的面前而不看着我的这对乳房,虽然很多男人会假装看不见。特别是那些见我第一面假装看着我的眼睛的男人,在他们闪烁的眼光里,我看到了心虚,甚至愧疚。这样的男人,即使有女伴,肯定也是“飞机场”。他们说“飞机场”是现在的潮流,只有脑子不好的人才会去追求大胸,说这是低层次的审美,人类原始的生殖冲动。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在夜总会的时候,我遇到的人都很真。他们打量女人的方式让我觉得特别真诚,有的时候甚至会感动,会在心里默读某一篇很久远的诗歌。干我们这行的,拥有像我一样素质的人不多,至少我没见过第二个。遇到小龙之后,我的生活开始真正有意思起来。以前在床上扮演的那些角色,实在是太儿戏了,没有任何延伸和内涵。真正的表演者都在生活里面,是小龙启发了我,让我的生命变得有意义,某种意义上,是他赋予了我生命的意义。我追随他,同时听命于他。这是一个像黑洞一样的男人,我不得不沦陷进去,但是我心甘情愿。我们很少见面,最近一次却恰恰就是昨天。他给了我一张照片,就是刚才进来的这个人。他让我勾引他,并爱上他。我们罕见地做了爱,在酒店的天台上。

我不知道该不该站起来走到那个人的面前,好让他看到我的身材,我的胸。就在我犹豫着抽几口烟的时候,他自己走了过来,站在院子里的木架子旁边。我想试探一下,听小龙说,这个人有些奇怪,让我注意一点儿。我见过的奇怪的人多了。

他主动跟我要烟。我把手里已经吸了一半的烟递给他。他想都没想就接住了,插进了他的两片嘴唇之间。他的这个动作意思就很明显,而且真实,我喜欢这样的男人。

根据之前的安排,陈实排在我前面,我算好了时间,在他录视频的时候我需要走进去,然后大吵一架,因为他骗了我,这个骗子。那个人站在我面前抽烟,他明显不会抽烟,连我也不如。他把烟雾全部吞进了肚子里,但是并不咳嗽,看来他有一套结构奇怪的气管、胸腔和肺。我们没怎么说话就到了时间。我进去的时候陈实正在录那段视频,站在陈实身边的工作人员见我进来有些惊讶,因为这里每次只允许一个客户进来。陈实回头看我,眼睛里真的能够看到爱,这个可怜的男人。

我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因为他骗了我。

他站到我身边开始解释,为什么要隐瞒他家在北京有四套房的事情,以及为什么要跟我合租那一间朝北的次卧,那间屋子甚至还没有暖气。他承认他骗了我,但是我不应该生气,因为按照之前商量的,他在遗嘱里已经把一切都留给我了,当然,前提是他意外死亡。这个傻瓜。

他扑进我的怀里,隔着毛衣将头埋进我的胸里。要不是我伸手抱住了他,我怀疑他会当场在那间房里跪下来,求我原谅他。我当然会原谅他,但不是在那个时候,我得按照计划来。

陈实弄完遗嘱之后就回去上班了。我也按照计划立了像他一样的遗嘱,只不过我没有多少钱。在夜总会这些年赚的钱,全送给“公司”了。弄完这一套流程我走出院子,坐到了胡同口拐弯的沙发上,打电话给小龙,告诉他一切顺利。现在在等那个人出来。

那个人走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我又把嘴里抽了一半的烟递给他,他又接了,我知道有戏。抽完我提议一起去吃涮锅;入秋之后,陈实一直在忙,我好久没吃涮锅了。我点了一瓶牛二,和那人一人一大杯,他也没有拒绝。拿到他的照片后,我问过小龙他是谁,小龙说也是“公司”的,而且现在还待在“公司”,每天呆一上午,下午帮小龙看店。从“公司”出来之后,我还没见过“公司”的其他人,认识认识也不错。小龙说不是认识,是爱,要爱上,让他爱上你。

那人酒量也不错,大杯的酒喝完了话也不多。出门的时候我亲了他,很奇怪的感觉。我很少主动亲别人,别人也很少亲我。我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他好像有些怕,舌头一直在躲避,但还是被我抓住了。

我故意把他放在饭店门口。听小龙说,他刚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有晚上在大街上散步的毛病,但是被小龙制止了。他自己应该回得去,我看他拿了手机的,而且是智能机,肯定可以导航,那间遗嘱办公室的四合院可不是好找的,他也找到了。我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但是陈实还没回来。写字台上放着下周的出行计划,车票、住宿、衣物、登山设备的订购清单,这些都是陈实自己在网上查来的。登山这事是我提议的,当然,其实是小龙让我提议的。陈实当然没有拒绝,他几乎什么都不拒绝,他说因为我们就要结婚了,将要共享彼此的人生,和生命。为了这事,他上周末的时候还特地团购了一个短期速成班,练习了登山的一些基本技能。他说到时候在山里他教我,很简单的。

老板

李寒是一个特殊的人。虽然当时夜总会的灯光闪烁,让她显得有些轻浮,但是她的眼睛跟别人不一样,那是一双奇怪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一切,又仿佛什么也没看到。她面前的一大排男人,像是在寻找猎物一样。准确地说,他们其实是在寻找慰藉,而不是猎物。那天晚上,那个男人终于盯上了李寒,我也死命地盯着。但是他首先放弃了,落寞地坐进角落。我带着李寒走到他的面前,把李寒交给他,然后离开了。

没隔几天,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他还是坐在之前的那个位置,李寒坐在他的旁边。我走过去后他让李寒走开了,和我喝了起来。我们喝的是洋酒。他说自己是一个白领,在互联网公司工作,平时工作很忙,没有女伴。到这里来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这不奇怪。我们喝得越来越多,他又告诉我,他父亲之前在北京开厂做家具,留下了很大的产业,父亲死后将遗产全部留给了他,但是父亲临终留下遗嘱,必须结婚后才能拿到财富。他连一个女伴都没有,所以只能在互联网公司干着,加班加点,没有希望,偶尔来这里消遣一下。

要是能够找到女伴结婚,我就去立遗嘱,我死后钱都留给她。真的,这是真话。

他凑近我的脸,两眼放着血红色的光。

我把歪在门口发呆的李寒招呼过来。

我觉得她就挺不错的。

他摇摇头,没有女孩儿会爱我。

我说可以试试。

李寒爱上我已经一个星期了。我给她布置过任务,在夜总会,我只能是普通客人。李寒对我的任务会坚决执行。在这一个星期里,我从里到外重塑了李寒。她说是我启发了她,赋予了她意义。这听上去像是一个软件工程师给产品加载了必要的程序。

我让李寒送男人回去。看着李寒扶着男人的样子,我觉得他俩还挺般配的。这是计划的第二步。因为第一步,发生在更远之前。

我没有朋友,当然,交朋友已经变成了禁忌。多年以前,我喜欢跟我的那群朋友在北京城深深浅浅的胡同酒吧里闲逛、蹦迪、喝酒。我们每天夜晚都会出动,一群一群地,四处流窜,像是一群游荡在森林里的野马。自从“公司”建立之后,我们都得适应这种没有朋友的生活。很多人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不得不一直呆在“公司”。而我,是那群人中唯一一个一次都没有进过“公司”的人。我的诀窍在于看电影。我不怎么出门,每天待在家里看电影,战争片、动作片、爱情片、动画片,什么电影都看。看到后来,我就只看一种片子,悬疑破案的片子。这种片子有独特的魅力,不看到最后你不会知道故事的真正顺序和案情,而且还考验人的观察能力和反应能力。而这些能力,正是当时的生活所必需的能力。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我把世界上能找到的这类片子全部看完了,一部不漏。看完的那天,我躺在床上,感觉获得了一种莫名的启示,我审视自己的生活,甚至审视以前人类的生活。走在大街上,我看着别人迎风飞舞的衣袖,以及腰带上微微鼓起来的那一小团,我就能在自己的脑海里架构出一部电影。可以随意拉动的时间轴,合乎逻辑的剧情发展,连蒙太奇的剪接方式和机位的选择以及详细的分镜头都会显现出来。与其说是一部电影,不如说是拍摄电影的全过程,我都能想象得出来。

后来我开了一间小店,在一个大型商场的负一层,专卖各种户外装备。每晚店铺关门之后,我就在大街上晃荡,看我的“电影”,因为世界上所有的这类电影都被我看完了,这是不得已的选择。

那天,一个男人低着头,抱住电线杆在吐,明显是喝多了,他的身边没有女伴。按照规定,我不能接近他,因为我也是男人。我慢慢走过了他,听到他在喃喃自语。我又来回走了几遍才听清,他竟然在抱怨“规定”。按照最新的“规定”,没有女伴的男人将不能获得职场上的晋升。我没有碰到过对“规定”发表意见的人,这是第一次。有可能是因为他喝多了,但是他引起了我的兴趣。在我从他身边走过来走过去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他。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平平无奇,是一个连我都找不出故事的人。这一点很罕见,在遇到他之前,我还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我像一个第一次遭遇思路卡壳的作家,在他身上,我的想象力竟然无从发挥。没过多久,大街上的行人就绝迹了,他依然贴在电线杆上,但是没有呕吐,像是睡着了。

我问他怎么了。

他对我讲了一个故事,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因为我靠得足够近,还是听清楚了。大意是他出生于富裕家庭,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跟父亲关系不好。父亲留下了一笔财产,但是必须要找到女伴才能继承。他很苦恼,因为他没有找到女伴的能力,所以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继承那一笔财产。他可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讲完故事他就醒来了,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没有回头看身后的我。我一直跟着他,进了他住的小区,看到他住的那栋老房子。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终于找到了可以支撑的点。很久以前我就不再满足于只将故事映射在自己的大脑里,我有一种想要参与的冲动,我想进到故事里面,作为某一方势力。我构建了一个故事,我计划帮他实现愿望。

经过一段时间的尾随,我弄清了他的作息规律。怪不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会有那种感觉。他的生活确实乏味,无休止的加班,去夜总会喝酒,抱住路边的电线杆呕吐,然后回家睡觉,周而复始。尾随了好几个月,他都没有找到愿意跟他回家的女伴。

我打算利用这一点。我在夜总会等他,然后就看到了李寒。

和李寒(我罕见地记住了她的名字)喝完酒的第二天中午,我刚从“公司”赶到店里,“老板”不在,但是我听到有电话在响。接起来,没想到是她。她问我昨晚是不是喝多了,我说没多,只是有点儿头晕,走走就好了。她笑了,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她问我有没有时间见面,我说得等到下班,九点后。她同意了,说还是去昨晚那家涮锅,再请我吃一顿,有事请我帮忙。

我挂上电话,感觉有些不对劲。李寒怎么知道店里的电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电话号码。但是转念一想,也许我知道吧,无意中记下来了,而且喝完酒本来头就晕乎乎的,可能也就想起来告诉她了。我知道自己有时候有点儿问题,像前面提到过的,有时候会分不清现实和梦。虽然我睡觉很少,但是我会做梦,哪怕是醒着的时候,我的脑子都会自己做梦,我能感觉得到。

这天“老板”没来,九点一到我就卷上卷帘门走到楼上的商场,顺着昨天回来的路往那个涮锅店赶。快到那条街转弯的地方,我看到一个人站在电线杆旁边,像一块木头。走近了我才看清是李寒。我记起来了,这是昨晚我们接吻的地方。

她背靠着电线杆,在抽烟。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扔掉烟,牵着我的手走到店里。

刚才在外面天太黑没看清,李寒穿着一件长款的卡其色风衣,很酷。她一坐下来就脱下风衣,从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本硬壳的笔记本。我看着那本笔记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刚从图书馆回来,做做笔记。她又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来,点菜吧。

这次她点了两瓶牛二,我俩一人一瓶。我看着这瓶牛二,感觉有些心虚,我喝不了这么多,但是我没说,还是用喝扎啤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这一杯喝完,我就感觉眼前虚了,什么都在晃动,锅里的肉和眼前的桌子都在动。李寒跟我说登山的事,然后把圆珠笔放在了我手里,笔记本在动。动着动着,一切又突然停止了。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店里的单人床上,我按开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三点十四分。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来,我感觉清醒极了。仔细回想李寒跟我在涮锅店的事,她好像让我帮她买一点儿登山用的装备。

距离去“公司”还有两个小时,我又想出去走走。起床侧身的时候,我发现外套左边的荷包里硬硬的。我伸手摸出来,是一本笔记本,就是李寒手里的那一本,里面还夹着一支圆珠笔。看来我喝多了也没有忘记自己这个小小的习惯。我把笔记本和圆珠笔放进抽屉里,就当她送给我的礼物吧。

早晨的风吹在脸上,凉凉的,但是很湿润,跟北京白天的风很不一样,像是走在海边。虽然我从来没有去过海边。也不能这么说,人类不就是从海里上来的吗?而我是人类,所以我应该去过海边。

中午从“公司”回来的时候,“老板”坐在店里泡茶。他看到我,招招手让我过去。

最近干得不错。他推给我一杯茶,让我坐下。待会儿去把那个快递发出去吧。

我喝着茶,心想是什么快递。

在那边。他指了一下柜台,上面放着一个纸盒。

我点点头。

喝完茶我去看柜台上的那个纸盒。户外装备最上面放着一页纸,是李寒的地址。

早点儿送到快递点吧,干得不错。老板说。

我抱起纸箱往外走。脑子里迷迷糊糊记得昨晚李寒跟我说过要买一些户外装备的事情,但是我上午还来不及跟“老板”说,他怎么就知道了?难道是前天?我有些迷惑。不对,我是今天早上把笔记本和圆珠笔放进抽屉的,不是昨天。上楼的时候我拿起发货清单,帐篷、炉具、睡袋、睡垫还有一套绳索,对,李寒说过他和未婚夫在结婚前准备去爬一座山。

在快递点,我填了订单,在上面写了我的名字,但是我没填电话。因为“老板”没有给我设置电话号码,他说我用不上。

晚上八点五十五分的时候,李寒打来电话,看来她记得我是九点下班,刚好提前五分钟打来。她说已经收到了纸盒,谢谢我,他们明天就出发。我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反正也不知道说什么。虽然她亲过我,还是第一个给我烟抽的人,她乳房的感觉我也记得,但是她要结婚了,这没什么办法。

第二天中午我回店里就知道了这事,李寒的未婚夫死了,从山崖上面摔下来,当场断气。李寒打电话给我,但是我不在,是“老板”接的电话。

“老板”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

警察肯定会找过来的。老板说。

警察?我没听明白老板的话。

你是不是忘了检查昨天寄出的装备?

我想了想,昨天我抱着纸盒就到了快递点,确实没有检查装备。

听客户说,是登山绳断裂才掉下去的,已经报警了,警察肯定会找过来的。我第一次看到“老板”紧张。

整个下午,“老板”都坐在货架前面的桌子旁边喝茶,那些茶好像跟他有仇。我坐在柜台后面也很紧张,一个人死了,虽然他是李寒的未婚夫,但是也是一个大活人,就因为我没有做检查,摔死了。

警察来得比我想象的晚,下午六点多,吃晚饭的时间,三个警察走到了店里。

谁是×××?一个戴着警帽的胖警察敲了敲卷帘门。

我举起了手,像是在“公司”里点名。

胖警察朝我走来,另外两个警察护卫着他。他把手里的一页纸放在柜台上。这是你填的快递单吧?

我看了一眼,说是的。

那就到局里说吧。胖警察拿出手铐,走到柜台里面拷住了我。

我被胖警察带到店门外站着,另外两名警察朝“老板”走去。“老板”带着警察去了隔壁,我的宿舍。

不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手上什么也没拿。

真是个猪圈,其中一名警察满脸的嫌弃。也不知道对员工好一点儿。

是是。“老板”附和着。

警察带着我往上走,我回头看了一眼,“老板”对我点了点头,好像在夸我。我有点儿怕,不知道局里是什么样的,长这么大我还没去过局里,我待得最多的地方是“公司”。我想到明天上午有可能去不了“公司”,心里就有些失落,不知道金鱼会不会想我。

局里其实很干净,甚至比“公司”还干净。警察人都不错,他们问了我一些问题,让我待了一晚,第二天吃完午饭就用车送我回来了,对我也很客气。

下车吧,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胖警察挥挥手。

我下车穿过商场往地下走的时候,想到“老板”昨天对我点点头,但是又不确定,因为没有“证据”,我什么都不能确定。我看到“老板”站在店门口等我,似乎比昨天更着急。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他指了指柜台。

我走到柜台,上面摆着一些东西。两个烟头,看得出来其中一根是女人烟,还有一个笔记本和圆珠笔,旁边有一页纸、一把刀和一些绒线。

我明白了,都是一些跟李寒有关的东西。

你怎么能喜欢她?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老板”指着烟头。我还以为你不是这种人,才把你从“公司”接出来的。这些都是从你的宿舍找出来的,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老板”很气愤,拍着柜台的台面,上面摆放的东西都跳起来了。

别以为你干的这些好事我都不知道,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看过的电影可不比任何人少。你是不是喜欢一个叫李寒的女人?

我点点头,我确实有些喜欢她,特别是她柔软的舌头。

所以你捡了她吸过的烟,你怎么这么恶心!要是我推测得不错的话,这根女人烟上肯定能检测出你的DNA。纸上的这些东西都是你写下来的吧,到时候警察会测笔迹的,你为什么刚好把绳子圈起来?说明绳子有问题。还有这把刀和绒线,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你就是用这把刀把登山绳的每一根纤维都挑断了,表面上绳子完好无损,实际上那是一根已经完全断裂的绳子。

我看着“老板”发怒的脸,那张脸正在变形,和李寒的脸开始重叠。我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场景,是那天“老板”派我去立遗嘱,我坐在大厅里感觉很吵,所以走到院子里,李寒把还没抽完的烟丢在地上,跟工作人员走了。我走过去捡起那根烟,吸了一口,把烟雾直接吞了下去。出门的时候再次遇到李寒,我们去吃涮锅,然后认识了。第二个场景是李寒第二次请我吃涮锅,说要买一些设备。凌晨从店里醒来后,我拿出新买的笔记本写了这些东西,在登山绳上画了圈,然后用小刀挑断了登山绳的每一根纤维。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跟“老板”说了有人要买装备的事,我找了一个纸盒,将那些东西都装进纸盒,放在了柜台上,准备下午寄出去。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个模糊的男人不断在我眼前摔下,流血,飞起来,摔下,流血,飞起来,我感觉脑子都快炸掉了。我跪下来,求“老板”叫警察抓我回去。

开庭之前,检察院指定的辩护律师就告诉我,案子对我很不利。在烟头上检测到了我和李寒的DNA,小刀上检测到了我的指纹,那些被挑断的纤维,经过仔细比对,就是摔死李寒未婚夫的绳子上的。而那一页采购清单,正好和笔记本被撕下的一页纸的接头可以接起来。

但是你不用担心,因为你是“公司”的人,他们拿你没办法的。律师走的时候拍拍我的肩膀。

在法庭上我再次见到了“老板”,他竟然跟李寒坐在一起,他有些闷闷不乐。

庭审完,法官允许我和“老板”单独会见十分钟。

“老板”那种迷惑的眼神又出现了,他好像不认识我。

李寒的未婚夫在北京根本就没有房子,他妈的,这个傻逼,他也是“公司”的人。“老板”丢下这句话就摔门走了出去。我看着老板摆动的风衣,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