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秋尧,李璇 (安徽大学社会与政治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徽州宗祠与宗族直接关联,据民国《歙县志·风俗》记载:“邑俗重宗法,聚族而居,每村一姓或数族,姓各有祠,分派别复祠。”宗祠既是宗族的象征,也承载着宗族组织的运行。其中,祭祀仪式是以宗祠为中心的宗族行动,在宗族组织的运行中具有首要地位。祭祀仪式具有强烈的空间属性,使得其进行的主要场所——宗祠不再只是实体建筑,而是被增添了“人化”的特性与功能。本文以建筑学、社会学、民俗学、人类学等多学科视角,结合祭祀仪式的空间属性讨论徽州宗祠的建筑设计与文化互动。
徽州宗祠历史悠久,在徽州地区广泛存在。自宋以来,移民汇聚于此并逐渐形成宗族化趋势。在元末理学社会化的影响下,徽州宗族势力逐步扩张,至明清发展壮大,以新安理学和徽商名扬天下,构成独具特色的地方文化。据考据,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徽州各族姓所建的代表性祠堂共有212座,自明以后,徽州宗祠数量持续增长,历史上所建徽州宗祠共6000至8000座。宗祠集祭祀先祖、聚会议事、教化奖惩、助商励学等功能为一体,是与族谱、祖坟并列的宗族核心要素之一。
徽州宗祠种类众多,分类标准多样。在建筑类型上分为天井式和廊院式两类;就其缘起划分为祖先故居演变的故居式宗祠和以《家礼》设计为蓝本的宗祠;按照设置地点划分,则分为独立于居室外的和祭祖于家中的;就祠堂与宗族的关系划分,包括宗祠和支祠以及统各分迁他乡的统宗祠。
本文就祠堂建筑空间的讨论主要是围绕天井式祠堂和廊院式祠堂展开的,其中又因天井式祠堂一般是家祠和较小的支祠,因此主要讨论分布较多且规模较大的廊院式祠堂。
徽州宗祠建筑规模宏大,数量众多,根据宗族的经济水平、人丁数目、地理位置等有所差异。不同的宗祠中基本保留了相似的建筑要素,主要包括:仪门、厢房、甬道、露台、享堂、后寝、厨房等,结合宗族自身状况,还会设女祠、戏台、天池等。
仪式作为一种特殊行动,往往与特定的空间相联系。通过回顾人类学、社会学中的经典理论,得出仪式主要具有载体性、情境性和虚拟性三个空间属性。在此基础上,结合徽州宗祠的建筑设计,讨论仪式与建筑间的耦合关系,突出宗祠中为仪式而设置的建筑结构。
仪式的开展需要以特定的空间为载体,以区别于其他行动,这就要求仪式空间具有明确的边界。
仪式的本质是一种象征行动,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对仪式空间的划分首先需要确定其所属文化的边界。19世纪末,德国人类学家拉策尔(Ratezel)在《人类地理学》中论述了人类文化的地理分布,之后另外两位德国人类学家弗罗贝纽斯(Frobenius)和格雷布内尔(Graebner)提出并发展了“文化圈”(culture circles)理论,完善了对文化边界范围的研究。弗雷德里克·巴斯(Fredrik Barth)提出族群边界理论,使文化边界的研究取向由范围转向定义与维持,其后的争论主要围绕文化边界的标准与跨文化比较等问题。特定文化背景中的仪式有其特性,传统徽州以理学的地缘优势发展出儒家文化下、以礼为核心的祭祀仪式。许多徽州宗祠以《家礼》为蓝本修筑而成,并悬挂独具特色的楹联和牌匾,将徽州宗族的族规与家风传统镌刻其中,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和呈现形式。
仪式的主体是特定群体,围绕群体内信奉和遵从的文化权威,群体成员将采取对应行动,而反过来,仪式也能够标识群体身份,以区别于其他群体。如在不同的宗教信仰中,信徒将采取不同的仪式行动。而在传统徽州,宗祠仪式以宗族为单位,其本质是血缘关系群体。宗祠归同一姓氏的族内成员共同所有,不仅是区分“我族”和“他族”的空间屏障,同时也具有增强族内认同和凝聚力的作用,这也与儒家文化中的“齐家”思想相对应。
徽州宗祠具有很强的私密性,建筑外墙上只设有少数开窗,墙体厚实,通过建筑内的天井采光通风。这种设计不仅延续了徽州家宅的安全性,也加强了族内凝聚力。传统建筑中的“棒棒文化”和对称设计在宗祠中也得到了应用,在以柱梁结构系统搭建的建筑中,作为对称设计中轴线的中柱和横梁是宗族凝聚力的象征,线性的通透度和厅堂中汇聚的视觉焦点相结合,营造出由外而内的集中感。此外,徽州宗祠梁架选材讲究、构造复杂,大型宗祠中以穿斗式和抬梁式的搭建方式相结合,采用砖木混合材料打造外檐柱,建筑中进架设月梁,中柱粗硕。斗柱以翼形云板装饰,节头为象鼻、如意、凤头等,并配以精致木雕或彩画。宗祠内气势恢宏、精美华贵,能极大地彰显宗族实力,从而提升族人对宗族的认同感。
仪式的载体性以空间的分隔来确立建筑在文化和群体上的边界,以儒家礼制为基础、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族群体同非儒家文化、无血缘关系的“他族”由此相区别。通过构筑高墙、设立轴线和中柱、精美装饰等建筑设计,宗祠成为了仪式的独立空间,奠定了仪式与空间耦合的基础。
仪式是不同于生活常态行为的一种超常态行为。主体在进行仪式时,将会进入到不同于日常生活的氛围和形式中,从而形成特定情境。在这类情境中开展的行动将会彼此关联,从而形成仪式链。仪式链便是在特定空间中开展的一系列行动的综合,从而使仪式具有情境性。涂尔干指出一种积极仪式情境便是“集体欢腾”的节日,通过歌舞、喜剧和典礼等仪式行动,构造出这些行动基础上的独特仪式情境,同时也是一种附着于行动之上的空间。戈夫曼认为仪式与人们自我表达和建立的情境相联系,仪式行动过程也是情境被建立、认知和运用的过程。柯林斯综合了仪式和情境并揭示出情境中的“情感能量”(emo⁃tional energy)聚焦最终引发仪式的高潮,将仪式与情境借由情感串联起来。仪式的情境性也就表现为通过在特定空间中开展特定行动,以唤起和集中情感。
徽州宗祠中的祭祀仪式以祭拜先灵为目的,通过一系列仪式彰显具有等级色彩的“人—神”关系,仪式的核心是确立和显示等级关系、凸显祖灵的崇高地位。宗祠中的等级关系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空间次序,空间次序与仪式行动相对应,规定和标示着仪式规范,由大门到门厅,至享堂最后到正寝的空间序列同时也是一个层层架高,不断攀升的过程;其二是装饰设置分明,宗祠的门厅多为五凤楼样式,装饰最为宏伟华贵,建筑等级最高,而其他厅堂设计则较为简洁,建筑等级也相对较低;其三是仪式流线的设置,仪式流线是仪式中的主体贯穿整座建筑的行动轨迹,并且区别于非仪式流线。以门厅为前导空间,设配有拆卸式门槛的仪门。祭祀时,宗族族长、房长从正门进入宗祠,其余宗族成员则从侧门进入。穿过中进后进入享堂,这是祭祖活动和祭祀仪式的主要举办场所,宗族内所有成年男子都聚集在享堂中参与祭祀,享堂一侧的廊庑内还会设置乐队奏乐。最后来到陈设祖先灵位和塑像的后寝,此处设奉先台和石雕栏,只有执事人员和宗族首领等少数宗族领导成员能够进入后寝。从门厅到享堂再到后寝的祭祀仪式流线实现了由日常到仪式的情境切换、由平常轻松到庄严肃穆的气氛渲染以及由族人到祖灵关联的仪式行动过程。
仪式的核心是明确和重申人与神之间的等级关系,宗祠的布局与设计也以此为目的,处处彰显等级特征:空间次序的上升、装饰设置的精致化以及仪式流线中的气氛渲染与情境营造。仪式行动也正是要表达对祖灵的尊崇,而其情境性则是借空间设计,实现对祖灵崇拜与尊敬情感的外化与结构化表达。
仪式之所以区别于其他行动,是因为其背后蕴含着文化内涵与象征符号。现实的仪式行动能够投射出一片虚拟空间,仪式中所要表达的“人—神”互动正是通过进入虚拟空间才能实现。仪式中的许多行动是对虚拟空间中行动和事物的拟像和模仿。格尔兹把仪式称作一种“文化表演”,认为仪式表现宗教并塑造信仰的实质。意大利宗教学家西奥多·加斯特(Theodor Gaster)认为仪式是对神话的表演,是对以神为原型的行动叙事的“扮演”,由此便将仪式与虚拟空间相关联。从仪式层面来说,虚拟空间与实体空间相并列,虚拟空间是以仪式拟像为基础并实在于人们的感官和想象之中。实体空间的设置更多成为线索从而触发主体对虚拟空间和陈设的想象。
徽州宗祠中的材料以厚重的砖石和木质结构为主,给人以厚重感和历史感,并且这又转变为物品和设置在空间方位中的不可移动性。相对固定的空间总是与特定的陈设相对应,桌椅、屏风、牌匾、石狮等宗祠摆件都有其固定位置与功能,而这种陈设也给人以庄重和肃穆之感,这些家具和摆饰凭借他们的位置与功能,触发了人们对其和整个空间的想象,从而引入进虚拟空间,鲍德里亚所说的“家神”也是如此,虚拟空间以现实空间本身或其中的物品为载体,储存了有关仪式的记忆,而现实空间将引发主体对虚拟空间的想象,空间的象征性也由此产生。
宗祠作为传统徽州村落的空间组织中心、景观门户节点、社会治理和家族精神纽带,承载着中华传统乡土文化,具有极高的社会与文化价值。随着时代发展,城镇兴起与人员外流导致宗族势力逐渐衰弱,传统宗祠空间的功能和象征已不再聚焦于祭祀仪式,其文化内涵和建筑陈设因长期得不到保护而不断被损毁,由此,对徽州宗祠的空间活化是当下面临的首要问题。
宗祠的空间活化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其一是行政管理功能,宗祠在开发上延续并适应性改造原有的宗族管理功能,以原本的地方权威和地方性知识为当代基层治理提供传统资源和经验;其二是商业经营功能,通过修缮和重新规划古代祠堂,构筑新的集居住、餐饮、娱乐为一体的现代化旅居场所,发挥其经济功能;其三是文化展示功能,通过考察、修缮、维护古代祠堂,着重保护其历史和文化资料,同时,通过文化宣传、民俗表演和文物展示等促进传统文化交流与传播;其四是文化服务功能,宗祠所在村庄将原本的祠堂空间改造为现代公共文化服务空间,如书屋等,供当地居民和游客使用;其五是传统宗族功能,宗族中所蕴含的文化资源,如楹联、匾额、家规家训等,既是优秀中华传统文化,也促进了优秀家文化的传播,以增强宗族凝聚力和村庄团结。
在宗祠空间活化的同时,应当持续发挥其作为村庄公共空间的承载功能、治理功能和象征功能,现代的宗祠也将为人们提供丰富的物质、社会、文化资源。
徽州宗祠作为宗族的重要财产与象征标识,集经济、政治、文化、教育等功能为一体,其建筑设计有独特的仪式功效。本文通过讨论宗族核心活动——祭祀仪式与宗祠建筑间的耦合关系,从仪式的空间属性出发,尝试说明宗祠中的空间设置对仪式的维持和推动作用,从确定边界到承载仪式再到维系信仰,宗祠空间与仪式紧密相连。但随着乡土社会的衰落,以仪式为中心的宗祠的地位日益下降,通过一系列举措能够活化宗祠空间,从而在保护和传承宗祠所承载的文化宝藏的同时,进一步发挥宗祠的社会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