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禾
黄鹤楼耸立在蛇山之巅
于白云苍茫的水天浮起
像一只扑腾着翅膀的黄鹤
做一个凌空欲飞的姿势
它是一座楼的身体
但有一只鹤的心脏
有一颗诗歌的灵魂
呼吸着一条大江
用翅膀小心地护着一座城市
登楼,骑鹤直上,脚底
生风,楼顶上停着白云
楼一层一层地上升
太阳照矮了苍穹
风的梳子梳着流水
编钟在第三层敲响
历史在这里留下了回声
登楼,我索性留一层不登
我始终坚信,总有最上一层
人永远不可攀登
一场雪下了一尺多厚
几乎所有出行的道路都被封堵
父亲为我们生起一盆木炭火
全家人打拢板凳,围在一起
亲情是另一团火焰
使贫穷的家显得异常温暖
火盆里,蓝色的火苗向上蹿动
这一年外公在我们家过冬
还有从隔壁过来烤火的四爷
他们都是村里有文化的人
外公温酒的壶盖上落了一层灰
他与四爷一边饮着烫热的酒
一边谈着前朝的事。我听得出来
他们知道的真多,都为项羽在
乌江自刎同时发出一声感叹
风从门缝吹进来,火苗呼呼地响
两个弟弟在炭火边烤着红薯
父亲没有过多的言语
他抽着劣质纸烟,低着头
不时把烟的灰末弹进火中
我们都坐到深夜
直到所有木柴在火塘里燃尽
那条船画进了陈逸飞的油画里
穿蓝花褂子,裹蓝色头巾的
像青花瓷一样的女人
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船娘
船娘把木船娴熟地摇来
我们上船,船体向下一沉
船底的压水线猛然上升。船一晃
她把竹篙往河边的石头上一点
船很快稳住,立即听见
船橹划响水波的声音
船娘的生活,在一条水路上
铺开,吴歌昆曲唱起来
她身体向前倾,怀里抱着风
摇呀摇,船到目的地的距离
刚好一支昆曲那么长
她叫红喜、小莲、杏儿、秋香
或许不是,她一定有个好听的名字
我没去问,我更喜欢叫她船娘
她满身都是江南该有的模样
摇曳着身姿,把我
烟雨里的乡愁摆渡到梦的出口
曾经梦想当一名三国里的英雄
有一腔热血,有一身虎胆
可最终没有倒在英雄的路上
年轻时在村里耕田、种稻、割麦
向大地弯下卑微的头颅
村口巴掌大的池塘
是一块椭圆形的镜子
我从来没有看清自己的面容
后来在城市的工地上搬砖,扛水泥
我吞吃着灰尘,灰尘也吞吃着我
没有躲过哪一年的寒冷和暑热
再后来写诗,经常去水果湖一个
拐角的书店里买诗集
趁间隙出去赚回养家的银子
写诗写到老了,最后的收成就剩下
一堆词语的废墟,和一头白发
身体被岁月磨薄了
发胖的部分,是多出来的毛病
黄昏我数着城市的灯火
风在我人生的秋天数着黄叶
泥土和沙石铺就的山间小路
一头通往对面的山顶
一头连着村庄和池塘
山路弯着走,小溪竖着流
溪水从高高的岩壁上流下来
形成诗人最喜欢的瀑布
风吹着草木也吹着砍柴人
砍柴人的刀斧闪着冷光
拦在路上的荆棘,他会砍掉
也把山路越削越陡
让一条路在悬崖上挂着
自己又在这条路上走一生
或比一生多一秒
有时山路是一条末路
很多人从这里走出去再没走回来
村民死后都从这里抬出去
葬在更高的山顶
靠着峭壁,贴着白云
一朵花像提着一只灯盏
照着他的前生和来世
天越来越冷,零下十度
是这些年少有的低温
雪落三寸,地冻五尺
山峰凝冻在它的耸立中
芦苇僵冻在它的摇曳里
天上最轻的雪,落到
地上是最重的寒冷。雪花是
六角形的,昨晚的月亮是圆的
于是我有了哲人的发现
雪花的寒冷是月光的六倍
“好冷!”出门担水
和洗菜的人,都这么喊
他们在村口留下的脚印
很快又被风雪抹掉
屋檐下悬挂的冰凌,多年后
被我们称为岁月的骨骼
门前的路打滑,弟弟穿着
笨重的棉袄,出门摔了
一跤,滑出去很远
一下从冬至滑到了小寒
七爷硬是没熬过这个冬天
深夜一盏冰凉的灯火
照着他死去,三片雪花
把他抬进了土里
小寒,名曰小,实为最
雪停了,但天冷到了极致
肆虐的北风对着村庄咆哮
小河流淌的声音凝固了
流水和残叶冻在了一起
一炉火也能被冻住
黑夜像被冻住了
鸡叫了几遍,天还没亮
寒冷的人只知道拼命地干活
父亲去给油菜拉粪,间苗
奶奶在园中找回了我们的午餐
冬修水利的人去了挖渠工地
小寒还是我二婶娘的名字
她出生的那天正是小寒
父亲取这个似乎晦气
的名字,让她苦寒了一生
长久地走在路上
走一段,就拐一道弯
有时连续不断地拐弯
大路多数绕着河流拐弯
小路多数绕着山盘旋
天下没有一条路是直的
弯道尽头,马邦子越走越远
乡下没有一条不拐弯的路
有一条路一直伸向远方
途中拐过一道弯又一道弯
最终到达更远的城市
去往远方的人,留下一双鞋子
扔下一条路,再没回头
我从小就习惯了这种拐弯的路
拐弯的路越到山前拐得越急
牧人拐过弯上了山坡
孩子拐过弯进了学堂
赶集的人,走着一条弯路
去了镇上。父亲去耕田
从云缝里牵出一条山路回家
四野的谷子黄了
葡萄就熟了
葡萄从藤叶的缝隙间挂下来
我爱她们的羞怯和含蓄
一颗葡萄是我最小的故乡
我用指尖丈量她
抚摸她完整的血脉和皮肤
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
从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匆匆流过
浩渺的江水把一座城市
三分天下:武昌、汉阳、汉口
还分出江北、江南
我的朋友从江北过来
淋湿在江南的烟雨中
住在长江边,生活总有
永远拧不干的水滴
水中有灯火、星光和游鱼
两岸的码头依旧拥挤
每天有那么多坐轮渡过江的人
江边有我席地而坐的草坪
轮船走过去要拉一阵长长的汽笛
水从唐古拉山脉流来,瞬间流走
从来没看见它停下来歇脚
它在暮色里匆忙地赶路
流水走过的过程
把长江的长度丈量了一遍
我至今犹记,我的老屋
像乌鸦的翅膀,搭建的屋檐
屋里的白天也像黑夜
门前的草垛被冰雪
压得塌陷了许多
隔壁的一头驴子,拉着石磨
从清晨走到天黑
泥巴墙,由于风雨的侵蚀
墙体斑驳,大面积龟裂
唯一的窗户没有玻璃
父亲眼巴巴地盯着墙面的裂纹
一片黑瓦差点从檐角掉下来
他急忙塞了回去
老屋屏住呼吸地立着
仿佛只要松一口气就会垮掉
生活不会停下来
这样的房子,我们还要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