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组诗)

2021-11-12 06:10◎田
草堂 2021年5期

◎田 禾

[黄鹤楼]

黄鹤楼耸立在蛇山之巅

于白云苍茫的水天浮起

像一只扑腾着翅膀的黄鹤

做一个凌空欲飞的姿势

它是一座楼的身体

但有一只鹤的心脏

有一颗诗歌的灵魂

呼吸着一条大江

用翅膀小心地护着一座城市

登楼,骑鹤直上,脚底

生风,楼顶上停着白云

楼一层一层地上升

太阳照矮了苍穹

风的梳子梳着流水

编钟在第三层敲响

历史在这里留下了回声

登楼,我索性留一层不登

我始终坚信,总有最上一层

人永远不可攀登

[木炭火]

一场雪下了一尺多厚

几乎所有出行的道路都被封堵

父亲为我们生起一盆木炭火

全家人打拢板凳,围在一起

亲情是另一团火焰

使贫穷的家显得异常温暖

火盆里,蓝色的火苗向上蹿动

这一年外公在我们家过冬

还有从隔壁过来烤火的四爷

他们都是村里有文化的人

外公温酒的壶盖上落了一层灰

他与四爷一边饮着烫热的酒

一边谈着前朝的事。我听得出来

他们知道的真多,都为项羽在

乌江自刎同时发出一声感叹

风从门缝吹进来,火苗呼呼地响

两个弟弟在炭火边烤着红薯

父亲没有过多的言语

他抽着劣质纸烟,低着头

不时把烟的灰末弹进火中

我们都坐到深夜

直到所有木柴在火塘里燃尽

[船 娘]

那条船画进了陈逸飞的油画里

穿蓝花褂子,裹蓝色头巾的

像青花瓷一样的女人

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船娘

船娘把木船娴熟地摇来

我们上船,船体向下一沉

船底的压水线猛然上升。船一晃

她把竹篙往河边的石头上一点

船很快稳住,立即听见

船橹划响水波的声音

船娘的生活,在一条水路上

铺开,吴歌昆曲唱起来

她身体向前倾,怀里抱着风

摇呀摇,船到目的地的距离

刚好一支昆曲那么长

她叫红喜、小莲、杏儿、秋香

或许不是,她一定有个好听的名字

我没去问,我更喜欢叫她船娘

她满身都是江南该有的模样

摇曳着身姿,把我

烟雨里的乡愁摆渡到梦的出口

[自画像]

曾经梦想当一名三国里的英雄

有一腔热血,有一身虎胆

可最终没有倒在英雄的路上

年轻时在村里耕田、种稻、割麦

向大地弯下卑微的头颅

村口巴掌大的池塘

是一块椭圆形的镜子

我从来没有看清自己的面容

后来在城市的工地上搬砖,扛水泥

我吞吃着灰尘,灰尘也吞吃着我

没有躲过哪一年的寒冷和暑热

再后来写诗,经常去水果湖一个

拐角的书店里买诗集

趁间隙出去赚回养家的银子

写诗写到老了,最后的收成就剩下

一堆词语的废墟,和一头白发

身体被岁月磨薄了

发胖的部分,是多出来的毛病

黄昏我数着城市的灯火

风在我人生的秋天数着黄叶

[山 路]

泥土和沙石铺就的山间小路

一头通往对面的山顶

一头连着村庄和池塘

山路弯着走,小溪竖着流

溪水从高高的岩壁上流下来

形成诗人最喜欢的瀑布

风吹着草木也吹着砍柴人

砍柴人的刀斧闪着冷光

拦在路上的荆棘,他会砍掉

也把山路越削越陡

让一条路在悬崖上挂着

自己又在这条路上走一生

或比一生多一秒

有时山路是一条末路

很多人从这里走出去再没走回来

村民死后都从这里抬出去

葬在更高的山顶

靠着峭壁,贴着白云

一朵花像提着一只灯盏

照着他的前生和来世

[冬 至]

天越来越冷,零下十度

是这些年少有的低温

雪落三寸,地冻五尺

山峰凝冻在它的耸立中

芦苇僵冻在它的摇曳里

天上最轻的雪,落到

地上是最重的寒冷。雪花是

六角形的,昨晚的月亮是圆的

于是我有了哲人的发现

雪花的寒冷是月光的六倍

“好冷!”出门担水

和洗菜的人,都这么喊

他们在村口留下的脚印

很快又被风雪抹掉

屋檐下悬挂的冰凌,多年后

被我们称为岁月的骨骼

门前的路打滑,弟弟穿着

笨重的棉袄,出门摔了

一跤,滑出去很远

一下从冬至滑到了小寒

[小 寒]

七爷硬是没熬过这个冬天

深夜一盏冰凉的灯火

照着他死去,三片雪花

把他抬进了土里

小寒,名曰小,实为最

雪停了,但天冷到了极致

肆虐的北风对着村庄咆哮

小河流淌的声音凝固了

流水和残叶冻在了一起

一炉火也能被冻住

黑夜像被冻住了

鸡叫了几遍,天还没亮

寒冷的人只知道拼命地干活

父亲去给油菜拉粪,间苗

奶奶在园中找回了我们的午餐

冬修水利的人去了挖渠工地

小寒还是我二婶娘的名字

她出生的那天正是小寒

父亲取这个似乎晦气

的名字,让她苦寒了一生

[乡下没有一条不拐弯的路]

长久地走在路上

走一段,就拐一道弯

有时连续不断地拐弯

大路多数绕着河流拐弯

小路多数绕着山盘旋

天下没有一条路是直的

弯道尽头,马邦子越走越远

乡下没有一条不拐弯的路

有一条路一直伸向远方

途中拐过一道弯又一道弯

最终到达更远的城市

去往远方的人,留下一双鞋子

扔下一条路,再没回头

我从小就习惯了这种拐弯的路

拐弯的路越到山前拐得越急

牧人拐过弯上了山坡

孩子拐过弯进了学堂

赶集的人,走着一条弯路

去了镇上。父亲去耕田

从云缝里牵出一条山路回家

[葡萄熟了]

四野的谷子黄了

葡萄就熟了

葡萄从藤叶的缝隙间挂下来

我爱她们的羞怯和含蓄

一颗葡萄是我最小的故乡

我用指尖丈量她

抚摸她完整的血脉和皮肤

[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

长江每天从我身边流过

从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匆匆流过

浩渺的江水把一座城市

三分天下:武昌、汉阳、汉口

还分出江北、江南

我的朋友从江北过来

淋湿在江南的烟雨中

住在长江边,生活总有

永远拧不干的水滴

水中有灯火、星光和游鱼

两岸的码头依旧拥挤

每天有那么多坐轮渡过江的人

江边有我席地而坐的草坪

轮船走过去要拉一阵长长的汽笛

水从唐古拉山脉流来,瞬间流走

从来没看见它停下来歇脚

它在暮色里匆忙地赶路

流水走过的过程

把长江的长度丈量了一遍

[老 屋]

我至今犹记,我的老屋

像乌鸦的翅膀,搭建的屋檐

屋里的白天也像黑夜

门前的草垛被冰雪

压得塌陷了许多

隔壁的一头驴子,拉着石磨

从清晨走到天黑

泥巴墙,由于风雨的侵蚀

墙体斑驳,大面积龟裂

唯一的窗户没有玻璃

父亲眼巴巴地盯着墙面的裂纹

一片黑瓦差点从檐角掉下来

他急忙塞了回去

老屋屏住呼吸地立着

仿佛只要松一口气就会垮掉

生活不会停下来

这样的房子,我们还要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