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花

2021-11-12 04:47◎荣
草堂 2021年8期
关键词:修饰词实词副词

◎荣 荣

那人骑在马上,看到美娇娥站在桥边,哇,真正是“眉如初月,目引横波”。她手拿着一朵花,放在鼻子前闻着,小心掩藏好豁口,不想让马上的俊人儿看到。而那人下意识地将微瘸的腿往马肚里靠,他也在掩藏。他俩都想成全这桩好事。

细想一下,我们就能发现,普通日常画面里的隐喻。每个人外在的缺陷,何尝不是奔赴幸福的陷阱。这缺陷长在无法自我圆满的灵魂里, 不能拔除,什么时候冒头了,被窥见,就成了一把刀。

这是俗人的世界。所以,觉悟者少之又少。

令我敬仰的名人也有小儿无赖时。有时读他们的文字,忍不住笑。真敢写。

比如读朱自清的《看花》,里面说到他高小时曾跟着一大帮孩子去吃桃子的事。他们是想去白吃的。白吃的理由是:“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于是一帮小孩子浩浩荡荡奔赴城外某寺吃桃子去。可是他们不懂时令,动念时恰好春天,只看到了一园的桃花,大伙儿因此很丧气,也很生气,结果一园的桃花便遭了殃……

很久以后,当他写这文章时,还在遗憾,错失了看桃花的机会。

而我看那段文字时,冒出的念头是,那时的中小学生胆够肥的。以前还觉得人心不古呢,看来也不全是那样的。说不定那时的熊孩子比今天更多……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这句话有时候指向的不是人生之重,而是一些日常的轻喜剧。

比如与各式朋友随性相处,名曰放松。放松的方式自然是俗人式的,无非喝小酒吹大牛加打牌K歌。

老来多忘事,再见到面熟的人,最怕从他(她)脸上看到一些别有意味的东西。坏了,以前肯定一起干过什么,都干过什么?

于是问:我们一起喝过酒?

喝过。

看那人表情还有内容,又问:再没干过啥了吧?

那人笑:还打过牌。

那人似仍没剧透到底,再问:难道还干啥了?

那人笑声大了:没了。吓你的。就这些了。

还好还好。

问那人都谁与我打牌了,说只记得我一个。

得,感情一起拔萝卜的都跑了,就揪了我。敢情我就是那个拔萝卜带出泥的人。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

“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王阳明的意思是你不看花,花开不开与你无意义。

我不记得初次见你时你的模样了。你说过什么话,我们有过什么交集,我毫无印象。直到那次我无助地站在风中,你递来你的外衣。你在我眼里突然生动起来,像一朵绽放的花。

好吧,我觉得你我快乐的日子应该从那一刻算起。而煎熬的日子也从那一刻开始计数。

我们已多久没见了?半月?半年?半世纪?

快乐的时候,我是一角天空,你是任性的飞鸟。

煎熬的时候,你是远方一小片透亮的水域,我是那条注定搁浅的鱼。

在南方某地,我在一条狭隘的马路上走得狭隘。

肯定不像一条绝路,肯定是一条有远方的路,201路公交车轰轰地开过。夜已晚,行人只有我。我的脚步在浓重的夜色里迈出了更多的不踏实。我路过一家洗衣店,一家音响店,两家早餐店。我路过一所小学校,后来又路过一家水产医院。那医院的门柱上写有“出售鱼药消毒水”字样。

稍微抬眼,我就能看到不远处居民楼里的灯火。那是安静的安分的光亮,在一大片黑里亮得像某种救赎。我继续行走在狭隘的马路上,有一刻,我觉得我应该这样走到天亮,想到狭隘的路,似乎与我人生的路径很贴合,我就觉得这样的走里面,隐着什么东西,这让我下意识地认为,下一步,就在下一步,我就会得到一个答案。

什么也没有。

后来是被机械的走耗光耐心。我往回返了,我终得回到我今夜的歇息之地。那些被我路过的,又依次路过一次。再一次看到水产医院上的推销广告时,我想到有一条鱼病了,要在这里领药。我想说我就是那条鱼,可惜门关着,我也意识到我不是鱼。

我不是鱼,我只是有一点干渴,有一种类似于一条鱼蹦上陆地的焦虑,或者只是由某种文字的低气压里养育着的一朵闲花。

一朋友在江边吹风时,收到友人微信:想你了,我去找你抽支烟。

那人真的开了两小时的高速,找到了等在江边的人。没说啥,就在风中对着火抽了两支烟。又开车走了。

人生多的是无语。无语里有大无奈。

能外出吹吹风是幸福的。

话语权一般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体现这句话最好的事例就是开会。

开会的时候,很少的人坐在主讲台上,对着话筒,他们的话增加了十倍的音量,仿佛也增加了十成的权威。

很多的人勾头缩颈坐在台下,谁也不会注意他们的表情。

如果说开会像是一篇文章,主讲台上的人,就是关键词、实词,台下的人,是修饰词、副词,而机械地穿梭会场,不停地倒茶水的服务员,则是形容词了,她们年轻姣好的身段,是沉闷会场里的亮点。

有幸坐在会场里的诗人呢?却感觉自己是多余的词或者就是一个感叹词,他总想把自己从那些大有堆砌之嫌的关键词、实词、修饰词、副词、形容词之中删除。因为,在这样的场合中,多余的总是感叹!

那天是哪一天,我路过一座茶馆,双腿被里面传出的一首歌绊住了。传出的音量虽然轻轻的,我还是听得清清的,那是一首我并不陌生的《怎么办》,是蒋山唱的:“怎么办,日月山上夜菩萨默默端庄,怎么办,你把我的轮回摆的不是地方。怎么办,知道你在牧羊,不知道你在哪座山上,怎么办,知道你在世上,不知道你在哪条路上。怎么办,三江源头好日子白白流淌,怎么办,你与我何时重逢在人世上……”

我知道我迈不动腿是因为一时间心里又乱了,那些沉积于岁月里的五味杂陈,轻易就被一首歌搅起。那里面传递出的人生况味如此苍凉,思念如此空旷,无边无沿的怅茫,让重复的追问满世界找不着亲人。

人生有太多的分离,所以重逢成为很多人内心的执念。因为重逢无望,相见这个执念,就演化出了各式各样非现实的方式。

比如这首《怎么办》,让我看到了几张故人的脸,如此真切,有的亲切,有的生动,有的无奈,有的漠然。他们明明早已走远,却又会在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情绪里,有时就在一首歌里突然冒出来,伤感袭人,猝不及防。

也可以在一首诗里相见,这也是诗歌虽被边缘但仍没被淘汰的缘由。那样的相见是“千里共婵娟”式的遥望,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凄凉,是“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的追悔,也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的失落。

也可以在书里相见。那些故人在故纸堆里醒着,说着话,人间的智慧在其中闪闪发亮 ;那些故人在字里行间行走着,他们的故事、传说与身影,如此清晰传神。

更多的是记忆中的相见。我们一次次在记忆里重回旧时光,让昨日再现。那些旧的人与物事,熟悉而疏离,却令人深深沉浸。那时的我们恰若置身于四度空间,心甘情愿地被时间这个魔术师操控着。纪伯伦说:“记忆是相见的一种方式,忘却是自由的一种形式。”但是,重情的人,不由自主地待在记忆的囚笼里,如何能得到忘却的自由?

是的,我们要相见,不要忘却。

朋友约我写个五六百字的写作心迹,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年十岁的儿子曾念给我听的笑话。

说的是精神病院的医生为了确认一个患者是否康复,询问他出院后想干什么?那个病人说:“ 拿一块石头,把医院的玻璃窗全砸了。”

又一个治疗期后,医生问他同样的问题,病人说 :“出院后找个工作。” 医生听了很高兴,便接着问下去,病人的回答依次是 :“找个女朋友。”“结婚。”“洞房。”“把新娘的衣服脱了。”“把新娘的裤子脱了。”“把新娘的短裤脱了。”“然后把短裤上的橡皮筋抽出来,做一把弹弓,把医院的玻璃窗全砸了。”

那时候儿子非常喜欢一种叫“爆丸”的玩具,生日礼物也想要这个。那天他同我一个朋友的对话与上面的笑话也有些异曲同工,当时我们闲说到私房钱,一旁的儿子接过话头,说以后他也要有几十万私房钱。问他要那么多私房钱干什么?他说:“买爆丸。”

病人治好了,就不跟窗玻璃有仇了,儿子长大了,也不会再爱爆丸。但是我之与诗歌呢?

年轻时想写好诗,现在仍想写好诗,以后估计还想。以佛家的眼光,这也算是一种执吧,与病人砸窗和儿子买爆丸也没什么大不同。只是年轻时的诗写与现在的诗写性情已不同。年轻时行事草率,为此生活回馈了我几多坎坷。看别人过得清静和美,对自己说 :坎坷也好啊,多点感慨好写诗。

现在相对安稳了,突然觉得平静人生的开阔。认识到,若没有足够的境界,苦难只会使人狭隘。如今正是秋天,若按人生时令,我也早算是入秋的人了。秋天是最开阔的季节,那是一望无际的收获后的田野。秋行秋令,我对自己说,写作要进入晚年了。晚年写作,该有一种相对开阔包容大气的景象吧,即使看同款颜色的花,较之春夏,也当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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