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上(组诗)

2021-11-12 04:47李志勇
草堂 2021年8期

◎李志勇

[高山上]

在高山上人们埋葬过一条河流,埋葬过

父亲

河水在泥土中再一次成为纯洁之水

开始时山顶上仍有河流奔腾的声音,而后

才归于了寂静

浪涛停息,将在地下静止成一块块矿石

还有那一道道波纹,也将会在泥土,在岩石下

静止下来

只有在山顶上,一个人站着

才容易发现埋葬的一条河流,才能够看清

山脉有时候像更大的一条河流在奔腾向前

天空蔚蓝,树木葱郁,从未离开原来的位置

多少年过了

在高山上,一条河流还在闪着一些光芒

[在山里]

有的花,像是小号,有的像是灯台或是弯月

天空蔚蓝,镶嵌了石头的溪水清澈、冰凉

大部分花朵,羚羊都能够得上但都没吃

也许花上面有一种不让挨近的光焰

另外,花上面也还有一些安静、明亮的雨珠

神,以它的不现身,来保证它的真实性

但美则处处会显露出来

风吹过山谷,岩石在阳光下闪耀亮光

树木,支柱般撑起了来自空中的一部分重量

其他的,都落在了空无、寂静的上面

[木 桌]

他们把木桌放在了最前面

遮挡着自己的身体

他们把它的腿收拾到了没有

一切活性的程度

他们把它搬到某个角落

放入了知识那条河流中

最为清澈最为冰冷的地方

仿佛那是块石头,最重

最能忍受寒意

他们抬着它到处

尝试,在地上测量和寻找

最为平静的地方

已经忘却了它不再敏感,不再

能够发出叫声

当死亡降临,他们把它

放在了最接近痛苦的地方

点上蜡烛

即使是白天

亮光,从桌上也将本身的那种尊严

带给了周围沉默的人们

[手]

我透过某种冰冻的东西

观看着我的双手

它们在下面围着某个东西

像两只动物一样忙碌着

正是冬天

好久都没声音传过来

但我感觉它们都还活着

在荒野上互相依偎着

我朝下面喊过,但是这两只动物

已听不见了

我的两只手,如同一起生活了多年

也没有一个孩子的情侣

已经越来越老,越来越孤独

透过某种冰冻的东西,它们看上去

像是两名潜水员

围着水底的沉船忙碌着

已经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上来

我张着嘴却没有声音

但我也在向荒野叫喊着,渴望

有另外的一只手

伸下去帮助它们,抚摸它们

[在中年]

它不在这里,它不在你能触摸到的

任何地方。它是个概念,另外

它还是个词语

否则它就不会存在

在漫长寒冷的冬夜,它们

很可能都像一块块石头般,弥补住了

漏风的现实

并构造出另一个现实

比月亮上的山峰还要遥远,但是也可能

比小溪里的石子还要清晰,显示

它超越了死亡。月亮许多时候

在高空之中,都是

真实的存在,尽管人们只能得到一片月光

也是可以触摸,可以相信的

而溪水里那些石子,可能更像一种

想象的事物

我们不得不继承它们

不得不承认

它们全都经过了选择

[登 山]

攀登中,呼出的气都能在空气中显现和阅读

云杉到某个高度后也渐渐消失了

一些小鸟进进出出,在岩石的缝隙间建造着小巢

鸟儿们可能正是因为有了一双翅膀,在几万年前

才没有发明文字,没有学习播种或是纺织

飞行者不需要的东西太多了,否则也无法飞行

这是山上不多的无风的时刻,阳光明亮耀眼

几只鸟飞过山顶很快就不见了

鸟儿们把痛、爱和恨记录在了什么地方,我也将

记录在什么地方

[李子花]

李子花有一些像清早的新雪。在一片

嫩叶新发的灌木中,鸟的眼睛显得更为黑亮

风把一些李子花的白色花瓣吹得落了一地

有些落到泉水中,慢慢地将会被泉水溶化

很难相信,过去了的三十年,不是像

三十本书在某个地方放着,而是全都消失不在了

而这片山林还一直留在这里。鸟偶尔

会鸣叫几声。李子花静静盛开,满树雪白

我独自一人观看了很久,感觉到了

一朵花与另一朵花之间的区别,感觉到了

素雅、质朴所带的那种孤单

[劈 柴]

木柴,不是客观地被劈成小块。每劈一次

木柴里面的火都要被重新分配一回

空气清澈,可以看出很远

斧子上面,映着周围一片模糊的风景

每挥动一次,斧子和那片风景

就在和空气、木材的摩擦中

变热一点

如果仔细倾听,它穿过空气时,也还有

一些声音。人有时也会停下喘气,然后

又开始一次次地挥动着

一次次地,最终,斧子也就被耗尽

成了一片空气,成了一种虚无的东西

[创作谈]

细细想想,自己现在到底有没有“写作的自信”还真不好说。

早先就已经有人指出过, 写作不像那种可以精确计量的体育比赛,嗖一下跑过去,一回头,成绩、名次都出来了,啥都好说,写作要是那样,高手也就会有高手的自信。但是要说写作者完全没有一点自信,那也解释不通为什么包括自己在内那么多人能把写作这事坚持多年,孜孜以求要写出好作品来。有时候,在诗作被发表、被读者肯定时,特别是在刚写完一首诗的时候,那种状态还是可以用自信去形容的。但我自己却常常是自信三分钟后就不自信了。这首诗刚写出来只是自己感觉满意,可是未经读者阅读,那就还不算完。这首诗感觉不错是因为它符合了某种创作或者鉴赏的理论,可是这种理论实际还有很多不足。只要这样想来想去自信立刻就不多了。

王尔德说了,写作上唯一的真理就是它的反面也是真理,哪个观点能完全、永远站得住脚呢。菲利普·雅各泰在谈到写作时也说:“在我看来,没有任何一个确定的东西是不值得怀疑的。没有任何一种体系,无论它多么牢靠,不会很快地被自己的反面所戳穿。”这样想过后自己那点自信就更不见影子了。现在,要说写作上还有点自信的话,我感觉其实就是来自这种怀疑,我自信是因为我已经怀疑了这种自信,听起来有点绕口但也是实在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