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汉
近日,重读罗杰·加洛蒂《无边的现实主义》,尽管对于其政治的愿景不屑一顾,甚或于天然的反感,但就其诗的现实观却颇为赞赏。事实上,现实主义这个文学术语由来已久,在席勒的理论中就已经出现了,但其渊源可溯至古希腊与古罗马——其核心指向是自然或社会生活,并做出描绘;这里摒弃想象力,主张细密观察事物的外在且据实摹写。譬如,荷马在《奥德赛》这首诗里,就已经如此写到:“忠实地依次唱出阿卡亚人的遗愿,/他们的所做所历,他们所受的苦难,/似乎你亲身在场……”这就有了近乎于遵循现实主义的描摹。在西方晚近的批评术语中,这是一个尴尬的词语,被认为是“直接反映物质与社会世界”的虚假与创造的抹杀,因而被托马斯·哈代讥讽为“一个不幸的含混的词,在文学界被当成一声吆喝”。考究汉语文学中的现实主义,要追究到五四新文化运动——那是始于小说而波及诗的表达。现实主义是从写实主义派生而来的。在与浪漫主义的论争后,而居于重要地位——直到今天仍拥有相当雄辩的——和政治化的——说服力。我们从“唯物主义,即艺术中的现实主义……”这个说法里似乎可以领悟出其出处——这里不排除某种意识操纵下的指向,有着虚妄的意图,以至于被教条化。譬如当年苏联的文艺理论家,曾经把颓废的表达排除在现实主义之外,显然就是一个被意识形态化的说辞,正源于此类情形,故而也被韦勒克称之为“拙劣的美学”。本文意不在此,而在意于由现实主义派生出来的诗的现实及其辩证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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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客观存在的事物或事实——现实面前,我们几乎是没有疑义的,就是说,就现实而言,大地上的存在:自然界与人类是基本的现实,自然界或可细化为大地、动物与植物,以及天空所涵括的一切物象。在现代科技视野里,显微镜下的微小物体似也是一种自然物质。而人类及其发展产生了社会——这里既有现实社会及其物化的一切,也有作为文明的历史;同时,人的劳作产生了各种工具、机械、建筑物与书籍——那些包括宗教与艺术的文化。所有这一切,皆为我们面临的现实——甚至于由此而来的幻觉征象、记忆与梦境也可视为诗人所面对的“现实”,如此,则诗的写作行为及其文本自身也构成一个现实——这源于现代诗的写作可以反观写作自身,或可以经此在的行为作为现实显现于诗行间。而自从有人类以来,作为一种生命力的审美与想象的诗歌,就是面对这一切而歌唱——这个世界现存的诗的文本证明着还将继续证明。而曾几何时,在写作中,现实被狭隘化了,不妨说它只缩减为眼前的社会现实及其生活;与之相对应的,反映这种现实则成为一个诗人的本职与唯一,否则就是脱离现实生活而被指诟——而且一个时期以来,几乎是无可疑问的文学政治或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诗学上谈论现实由来已久。然而,在诗里,现实是什么?或者说,诗里的现实是什么样的,则是众说纷纭。记起乙未清明期间的“第一届杜甫国际诗歌节”的研讨会上,就这个话题,各路诗人同抒己见,煞似热闹。沈苇谈到了杜甫的诗与现实,引出罗杰·加洛蒂在《论无边的现实主义》里使用的核心概念,而他的两个派生概念引起我的思忖:万丈高空与掘地三尺——即是说,现实可以在如此广阔的范畴内,以至于无边无际。这样说,天地之间岂不都是诗的“现实”。到了晚上的音乐会演出前,臧棣的一番话更让我思考良多,他是从对现实的解构开始的,他说:现实原本是西方文化的一个概念,传播过来,既没有给汉语诗学带来精致,反而是个误导;在杜甫的时代,实际上没有现实的概念,唯有天地间阔远宏大,再就是诗人的情怀,云云。说实在的,我颇为认同两人的说辞,他们对现实的审视、阐释乃至于颠覆,对于今天的诗的写作颇能带来活力与触动,对当下现实的诗学也无异是一次有效的松绑之举。
综观汉语诗发端以来,对现实这一视阈并非没有实际问津,历代诗话并无确然也不可能类比。这个概念是从现代西方传承过来的,国内尽管也有诗论涉及,但它几乎是红色隐喻的专利,以至于渐变为当代汉语诗学的藩篱。一部中国诗歌史,那些诗歌之中的精深博大,岂非是现实或浪漫所能容纳?那丰厚的语言之象“使一切成为可能”(福柯),或者如马利坦所言,是诗人对于世间万物的“投射”,如此我们才拥有了瑰丽的诗歌文化。
在维科的视野里,语言被看作人类起源意义上的存在,而赫尔德也认为,诗歌是人类真正的母语,原始诗歌是语言、神话、宗教、历史和谐的交织,是先民们创造的一个神秘的富有魅力的人文世界。乃至于被沃尔夫称之为“言语是人类上演的最好的一出戏”。如此看来,语言(含括诗)作为人类存在的基本方式,生活经验就在语言中,正契合了海德格尔所谓的“语言是存在的家”,以至于伽达默尔认同的“能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由此看来,语言则是我们面对的颇为显在和全息的现实——尤其在纯诗的倡导者与实践者那里,其所面对的现实就是语言和词语,他们在这里寻求诗的发生与述说的源泉。
说到底,诗人们在诗里或许没有把现实强加给读者的预设,而耽于自我想象的词语实现,故而才被读者诟病为诗里“现实”太少。其实,诗的全部蕴涵及其形式皆构成现实,只是不被认同而已。那么,就不妨效仿一下温茨洛瓦,他是一位试图对其读者施加影响的诗人。他以为,诗歌并非一种消抹自我的行为(尽管这也是一种可行的方法),它是一门强制性的艺术,欲将其现实强加于其读者。一位试图向读者陈述现实的诗人,应当将其陈述塑造为一种语言必然性,一种类似语言法律的东西——韵脚和格律,就是他达到这一目的的武器。正是有赖于这些武器,读者才能忆起诗人的语言,并在某种程度上开始依赖这一语言;也可以说,他注定会服从诗人所创造的那一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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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现实的概念源自域外的引入,那么,就不妨寻求西方诗人的谈论及其实践,以佐证诗的现实的神秘关系,或者在这些说辞中,以窥测诗归结于社会现实的分量。或许,那种拥有说服力的例证大约会验证对于现实的形变与想象——那种歌德意义上的对于现实真理的想象的回应。
在西方诗坛,恐怕没有哪位诗人能够比得上米沃什的诗更接近现实了,但他在一篇回应性文章里居然说,我曾经反对诗歌中的任何新闻关注,而在这方面并非只有我持这样的态度。同时还以不屑的口气说,“客观化”如今是一个时髦词。由此可以感觉出来其对于现实的过分追逐的反感。在他经历的年代,战时的现实是一个重大题材,但他却认为,仅有“重大题材还不够,甚至反而使得手艺的不充足变得更可见。尚有另一个因素,使艺术显得难以捉摸。高贵的意图理应受到奖励,具有高贵意图的文学作品理应获得一种持久的存在,但大多数时候情况恰恰相反:需要某种超脱,某种冷静,才能精心制作一个形式”。这正说明眼前的现实并不是诗人的全部兴趣与需要,不妨说,有些现实素材往往并不能被诗立即处理,乃至于某些残酷的事实要在几十年以后方才能够转化成诗的文本——譬如波兰女诗人安娜斯维尔在战争期间,曾经目睹与参与了所在城市的战事及其惨烈的生活,多年后也力主把这些经历写成诗,但没有获得成功。直到三十年以后,才找到令她满意的表达形式——从而验证了“被记忆的现实,是至高无上的,并支配表达手段”这条写作的规训,不啻说,侧重于主观的见证——却可能是真实而伟大的。
我们似乎可以如此说,诗人只在意那种让自己刻骨铭心的现实,譬如在纳粹德国的集中营里,保罗·策兰目睹了父母的惨死,本人也经历苦役与逃亡,所以死亡便构成写作中的现实。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沉溺于这个主题,在写出《死亡赋格》之后,反而沉入自我的“愧疚”之中。随后便以一种“更冷峻的、更事实的、更灰色的语言”“不美化,也不促成诗意”的写作,而融入更多、更宽阔的“黑暗”“断裂”和“沉默”的普遍性沉思之中。曾被巴赫曼赞叹为“词句卸下了它的每一层伪饰和遮掩,不再有词要转向旁的词,不再有词使旁的词迷醉。在令人痛心的转变之后,在对词和世界的关系进行了最严苛的考证之后,新的定义产生了”。(王家新 译)
在布罗茨基的自我认知里,尽管“历史善于将其现实强加于艺术”,但艺术依然是抗拒不完美现实的一种方式,亦为创造替代现实的一种尝试,这种替代现实拥有了各种即便不能被完全理解、亦能被充分想象的完美征兆。他坚持认为,诗与生活之间并无相互依存的关系,恰好是一首诗相对于生活的独立性才促成了此诗的诞生,否则便不会存在任何诗歌。一首诗作,说到底亦即一位诗人,是独立自主的,任何转述、分析、引文,乃至导师的肖像甚至作者本人的肖像,均无法取代其创造。因而,布罗茨基主张在诗中要让读者感觉不到某种悲催生活一丝一毫的歇斯底里,作者应该对其命运的独特性不做任何暗示,对读者会自然产生的同情亦无任何的奢求——如此,则可以使读者摆脱对他们所知现实的依赖,使他们意识到这一现实并非唯一的现实。而正是由于这一原因,现实总是不太喜欢诗人。
在史蒂文斯那里,则向往着最高的虚构——无疑,这是一种想象力的现实。他几乎在意于比喻的“不真实性”——这是从《斐德罗》里,柏拉图的一个关乎灵魂的比喻生发出来的一个结论,他如此写道:不真实的事物有它们自己的一种真实性,在诗歌中和别处一样。我们毫不迟疑地在诗歌之中就让自己向不真实者屈服,在可能让自己屈服的时候。他还列举了如此的喻体与客体的完全的不真实,因而被柯勒律治誉之为“华丽的荒谬”。能够看得出来,这种冥想中的取之不尽的事物并非来自户外的现实。于此,我们便认同了克罗齐的观点:“诗歌是冥想的胜利。”同时,史蒂文斯把这种想象与现实关系的失败归之于“现实的压力”。而不同的是,作为“在幻想创作上超过了博尔赫斯的所有作品”(哈罗德·布鲁姆语)的费尔南多·佩索阿看似反现实,他认为“存在是不必要的”,而实则拥有最大的现实——宇宙。他在《感觉主义宣言》(程一身 译)这篇文章里如此写道:感觉就是创造。感觉就是无观念地思考,从而理解,因为这个宇宙是没有任何观念的。这意味着他把整个宇宙作为“现实”而去感觉——创造。“感觉是神圣的,因为它们使我们和宇宙保持着关系”,“感觉径直写在物体的曲线上”,把感觉(看,听,闻,尝,摸)看作“上帝唯一的指令”——这种大宇宙观不期然而然地与我们古老的汉语诗歌写作不谋而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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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似有必要遵从布朗肖的“文学并非现实,而是保存非现实观点的实现”的教诲,故此,我们大可不必再纠结于狭隘的现实感或担当的负累,只要语言抵达了美与真相,富有意味与精神的强度,那就是诗。或者我们不妨借用圣琼·佩斯在《诗歌: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仪式上的讲话》(冯征 译)的说法:不论科学把它的疆界推得多远,在这些弧形境界的整个范围内,我们将一如既往地听到诗人的一群猎狗的追逐声。因为如果诗歌即使不标志着通常所谓的“绝对现实”,那它无疑也是最接近现实的一种激情,是对现实最接近的一种理解,达到相似的极点,在那里现实仿佛可以从诗歌中认识它本身。
有时候,我们不必要过于逼近现实——就是说,诗人并不满足于现实的实在性,诗人是“放牧未来”的人。罗杰·加洛蒂在《无边的现实主义》序言里列举了一个事例,曾经引起争论的马雅可夫斯基颇为夸张的讽刺诗,曾经不被认同或不承认是现实——尤其那些当事人,缘于诗的巨大的变形以及不再“真实”,而事实上,那恰恰构成了一种在未来的某一天就成为一个显明的“历史现实”或那个经得起时间考量的蜕变的“真实”。在不同的语境里,我们能够说颓废也是一个现实,乃至于丑恶的、无聊的等皆可构成现实的一隅。在极致情形里,黑暗与龌龊也构成现实的一个内容,譬如圣琼·佩斯所在的听凭“希特勒主义泛滥”的时代——但只要它们置于审美的转化而拥有诗性。
“诗歌越来越不屑于模仿或表现现存的一切,而要创造和赞美一个更为现实,更为真实的世界。”(罗杰·加洛蒂)我们不妨这样理解,现实并非诗的唯一,只是其中的一个参照或元素与材料而已。诗人还有更多更宽泛的领域要去开拓。乃至于对于人们眼中的现实,保持存疑的“不感兴趣”的权利,因为诗人拥有在艺术创造中“重现其现实”的诸多手段——诗人的新思燃亮现实的深渊,诗人的想象力与“天启”所拥有创世的伟大。
我们看到的另一种情形往往是,写作中的现实并非是其全部,在诗里或许只是某个细节与侧面——要求全部呈现那是哲学的功效,并不属于诗学的范畴。但能够肯定的是,诗人在诗里产生的或许比他经历的更多——那是诗人主观的独特性反应,不需要对应全部的现实或时代,这就是艾略特所谓的“白金丝的存在,产生化合作用”而促成诗意的蓬勃发生的寓意。说到底,诗人不在乎现实的多少,而在乎诗里实现了多少——产生多少新的现实。也可以说,他是自己存在的开拓者,将平庸的现实素材转化为诗的神话——诗人的现实愿望包含比实际生活更多的东西,那意味着是一种创造的新生命的威严。
在写作中还有一种情境,那就是长期浸淫在欲望与焦虑的极端状态,往往会在回忆与梦中实现了对于现实的变形与夸张的“歪曲”——既有根植于人类集体潜意识的梦想与族群内神话的发酵,也有一种自我心灵传记的梦幻刻痕,所有这些或许更加近于诗意的“真实”——那是一种“辩证的超越”,是缘于在伟大的诗篇里,植入了一个新的对于现实觉察的新尺度。
同时,我们倾慕的自然永远是诗人的现实与此在,而在自然面前,人唯有深信神的赐予,唯有歌颂。乃至于我们的写作都是对于自然美的一次靠近。马利坦有言:只要一涉及美,被人们观察到的首要事实就是自然与人之间的一种相互渗透。而且,它们被神秘地混合在一起。那一刻,面对自然的一切——凝视、想象它们的外在与内在生命的神秘,一种榨取心驱使着,那不啻是一个审美性获得的初心,其结果便是形成了属于诗的东西。大自然自身原本有趣,其内部形态与机能自有其奥妙,那份玄奥带来的审美情态或许有着大美不言的默然,一个诗人能够体悟出来,以描述乃至诉说也会富有神秘的诱惑。故此,在这些诗里,未必要过多的技艺的渲染与刻意,唯期许一首诗在安静乃至不动声色中完成。
假若我们的写作一定需要有个现实,那么,我们的生活即是——或者说就从生活开始,我们乐于听任生活(包括一切)的摆布。这也是写作者的美德。这是始于自然、人类的一切——经由想象力的感受,以及梦幻而构成诗人内心的传说。其中,爱是诗人心中永久的现实。那里有着熟悉的陌生,永远的新奇与魅惑的新大陆,乃至于构筑诗的宗教。记得诺瓦里斯曾经如此表述:“诗歌是真正的、绝对的真实。这就是我的哲学核心。越发有诗意,就越真实。”施莱格尔也回应说:“没有诗歌就没有实在……一切事物都向心灵的魔杖敞开自身。”而按照莫里斯·哈布瓦赫的说法,只有依靠社会记忆的框架,个体才能将回忆唤回到脑海中。故此,诗人一刻也离不开现实,或者说,诗人总会在现实中实现其写作的可能。因而那些担心诗人脱离现实主义的心思就大可不必了——由此而来,我们则意味着在真实的圣域面前,与现实达成了一致。概言之,唯有坚信人的胜利——那种文明与成就的确信,或许这是对于现实最乐观的想象和从中获得的灵感,也让写作有一个拂晓般的动力——达至梦与远方。最终,诗人才拥有海的宽阔——显然那是一种“无限与圆满的渴望”境界的到达。
注:
[1]《欧美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第3 页,陈洪文 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
[2]安敏成《现实主义的限制》第4 页及其注释,姜涛 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3]罗杰·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第173页,吴岳添 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4]同上。参阅241页《苏契科夫:关于现实主义的争论》。文中有化用,不再一一标示。
[5]徐春英《走出言说的禁地: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思想研究》第64 页,中国社会出版社2011年版。
[6]布罗茨基《诗人的起步之处,正是常人放弃诗歌的地方》,刘文飞 译。载《世界文学》2011年第4 期。
[7]切斯瓦夫·米沃什《站在人这边》第362-384 页,黄灿然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8]布罗茨基《诗人的起步之处,正是常人放弃诗歌的地方》,刘文飞 译。《世界文学》2011年第4 期。
[9]史蒂文斯《最高虚构笔记》277-283页,陈东飚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10]雅克·马利坦《艺术与诗的创造性直觉》第16 页。刘楠祺、赵四 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
[11]《马克思与浪漫派的反讽》第31页,维塞尔著,陈开华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12]语出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第303 页,毕然 、 郭金华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