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潍娜
吞一口沙子挑出一粒甜米
我时常纳闷:年轻时的血,去了哪里?
它去到一颗遥远的星星,为我点亮一棵圣诞树?
抑或变成燃料,加满了一台拖拉机?
我只是在表盘上睡了一宿,
和衰老交换了一副身体
锦绣的灰烬,周身鸣放喑哑礼花——
祝贺它成功从我小小的皮囊中越狱
不竭地去往陌生之人,陌生之地
偶尔,在我喜欢的朋友们身上
我会嗅到它!
在宽阔的山坡,在无数耸动的叶脉
甚至命运交响曲里,
它冲动地想念了一把我这副旧身体
纵然是一份宇宙级乡愁
我从不指望回头。过去在未来等我——
我像一个崭新的情人,戴着白发新簪
坐在它偏爱的风雪天
嘈杂人群中,辨认他们内心流淌的音符
平庸人生里,听到湮灭的华章
逆淌的泪,是砸向眼眶的霜雪
曾被这丑陋世界夺走的青春的血
清澈的血,它千万人千万条路地寻回
唯有最欢愉的人有资格沦为最悲伤的人
唯有新晋的生命,可抵消衰死的命运
白云,你的新坐骑?
寄来另一座城市的歌声
我把一生正着念了一遍,又倒着念一遍
齿间,经书滚若咒珠,道不清——
前朝与后世,一轮轮回炉的爱
墓园将是未来之花园
我亲见,你从死亡中习得了欣喜
浇入嘴角的泪,竟尝出新泉的甜沁
一瞬间,死亡叫你没了脾气
一转念,你又恢复了儿时的淘气
腻味了在这世上尊为垂暮老者
另一处光明之地,你就是最新鲜的来宾
记住,我们保持灵魂的通信
她脸颊上的那枚月亮一天天黯淡
昙花镜前,惊异地撞见月球表面
——嶙峋的骨骼与生活
恰如酒店旋转门口,意外遭遇了另一个
老态龙钟,却跟自己长得一样的家伙转门催促着,掀起沙尘暴
她欣然投奔的怀抱,
原是属于一堆尘埃的拥抱
她脸上金色的灰尘如星辰压迫
白发梢藏有月亮的白刃——
和瓦檐上的月、井底的月、
昭和美人眸中的月毫无差别,
都是水中昙花,在这具胸腔里摇碎
又在另一副肉体上完整起来
我们从未占有也不曾逝去的青春
只在极其遥远的事物上,
她的月亮仍疯狂生长
昙花,昙花
这惨白又壮丽的一生
空洞且丰饶的一瞬
定是六朝飞来的长箭,雨射杀我
胸腔里,死寂已久的火山泥
呛入晶莹雨滴
多少个雨夜层层叠叠地卷来。拥挤
好比密布的累债、账单
——房子在住我。现在看清楚:
我皮肤挂满赤裸的管线、逃生梯,
甚至消防栓。它将北极
浇筑进我身心。但我仍无法止住
啸鸣。无法对一切自雨夜
而来的守望开口问个究竟
大雨撞开了
我身上的铁天窗。
昨夜的雨箭,我会一一掷回去
那是我奉还给世界的光戟
无数次地,我回到这片古树林
像闯进永恒坚毅的水晶
离魂的苍柏,保持着绝对的姿态
没有人察觉,为了争夺阳光
它们每月向上拔长三厘米
只为把同伴扼杀在阴影里
这静谧又持久的厮杀——
一个人一生要反复练习
从悲伤中一把捞起自己
犹如距离阳光只有三厘米
犹如在溺毙的爱中攫夺呼吸
一切和演习温柔的杀技同一逻辑
隐痛原是生活的伴侣——
假使我一回回从乱梦中惊起,是为躲避
那来自远古纪元里巨兽的哀鸣
假使我娴静不语,只因那
抵住喉咙的笔尖缓缓生长
你闪进破碎的树影
你将自己编织进鸟鸣
命中寂灭的火把,抛向彤云穹顶
你嗅得出所有即将消逝的亲密
这本不是一场生死对决,尽管
死亡列队整齐。请相信我,
所有的水滴终会融为一体
大海蒸发以前——
巴巴里狮、斑驴和帕拉夜鹰都向着你航行
——万物流向彼此
我们活着,无处不在
生命引力,携带旷古的回忆
当你开口问:又为何分离?
我试着回答你,收集你
不让有你渗透的大自然散佚
若我不小心说出了我想你
皑皑宇宙的坚壁深处必定有一个回音
你已嵌入世界的光景,你一次次被唤醒
我们驻足同一个故事里。
而血月在永夜中消殒
悲伤在面孔上刺青,请将这副表情
视作永恒的纪念品。你乖巧地眠进樟木匣
在小松树和银杏树的照拂下
三英尺地底,你绒脑壳戴顶小冠帽
传言如此投胎誓成人物,来生不做宠物
可世间的人哪,谁有你这般可爱
养狗,就是养一个注定夭折的小孩
而我无力匀一部分生命给你
人间已暂停了一切顽皮与抗议
有史以来五月里流过的血都遭天狗吞噬
眼泪淌到汩汩银河里去了
许是归还的玉玦,圆月伏进你的小窝
我听见坟头刺破指尖的松针月下拔出新笋
从那天起,你变成了坐在我心坎上的小神
(楔子:牛郎和织女这对天敌
顶喜欢在七夕打擂台
诚邀时间里两朵偶然的浪
替他俩清算人间美丽的账)
暧昧的战火,一路烧进厨灶——
爱人们天天对着一口锅做礼拜
在彼此怀中,搜捕一个可爱的神!
端出自己身上新鲜的果肉蔬菜
幻想才是最香的食材
你我沉溺于制造剧毒的美味
屋顶的烟囱,如立起的乳头
我们躲进母牛暖烘烘的腹下
在厨房内壁深绿色的荒野
发出腥热的呼救——
把全世界的森林召唤进这一间小屋
鲜美的你,带来古老的仇恨
一个被诗的雷电劈中之人,往往说不清诗之由来。真诗几乎是从天上砸下来,不论承认与否,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是在瞬间成就。文学中的真正部分发生在0.01 秒,有如氢弹爆炸的毁天灭地,一个接一个的火球,把纸烫出大窟窿。一首诗之所以站成一首诗,而非分行的骗术,根本原因还在于它第一次生命中带来的 “氦闪”—— 那极具毁灭性也极具创造性的能量,送来诗歌特有的顿悟。立地成佛。现在假设一个诗人已经非常幸运地获得了“氦闪”,要如何去把它完美地接住?作诗,作诗,若是手艺不好,真能作死一首诗。需要精准的内在结构将读者引向惊奇,然而那刺眼的光明几乎令人目盲,那是诗人最脆弱最无助也最美丽的时刻——没什么比“雅野”二字更得我心。传统之上的放浪,既雅又野,既训练有素又天马行空。训练有素,包括意象、练字、节奏、音律,乃至一首诗的气息。音韵的使用,可以让一首最复杂的诗成为一首最单纯的歌,认为现代诗无韵是一种业余的观点。古诗是数着节拍去练字,现代诗反过来,音韵内化到了气息里,一首诗的呼吸有如音乐般吹拂进每个字眼。天马行空,则是当一个诗人背后立着广阔的传统、繁茂的精神谱系,这时他/她如何作为一个个体站出来。诗人的聆听,是一个绝对的个人主义者的聆听,是独一无二的个体用绝对真诚的血肉语词吐出的珍珠。在一棵历经风雨起落的诗歌大树上(它早已经硕果累累,生生死死了多少遍),诗人用自己独有一次的生命,去结出了那一颗署名于他/她的果实,去写销魂的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