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叶
现在,我要开始写到隆回的滩头。在正午,我要写到刚停歇的雨水。那些雨水,全都汇进了眼前的小河。
在湘南的中部,我要写到一个小镇的繁华及背后的凋敝。
那个坚守乡村古老技艺的老人,一觉醒来,就成了非物质文化的代言人。
在昏暗的阁楼上,在一块块雕刻着图案的木板上,一张张手工印制的年画,虽已蜚声海内外,此刻却晾晒在我的视线里。
现在,我要继续写到滩头,写到正午掠过青石板小巷的风。它潮湿,让我干裂的心灵,吸吮到了薄荷一样的清香。
那些鲜活在宣纸上的人或物,正在微风中和我分享光阴的故事。
在一个叫滩头的小镇上,我还必须写到那些粘满水珠的黄瓜,和一个老人用木棍挑着的两幅棕蓑衣。
这些景象,在记忆的河床,将乡村反复抬高。
它们将自己淹没在时光的水中。当一切浮云都不复存在时,只有滩头和年画还会鲜活着。
一瓶冰镇矿泉水,可以清凉一整座山吗?
没有一丝风,从夜色里漏出。我们一直往山上走,没有停留。
几乎停滞不动的,是天空的星,好似纵有天外之风也无法吹动。我的脚步开始缓慢下来,你和岳麓山突然变得轻盈。
一盏路灯,在眨着眼睛。我不知道左边分叉的小径,会通向哪里。
也许,就是你曾徜徉过的枫林吧。
如同思与诗,也是相向而行。此刻,我还是想以最快的速度,将汗水湿透的那一片寂静,在你携来的月下晾干。
既然落叶在一路尾随,那就加快点步伐吧。没有月色涂抹的山峦,一滴冷却的汗,在向风索取喘息声。
带着记忆与孤独,带着这两者残留的晦暗,我在心里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十步之外能听见吗?
声音,穿过厚重的夜色,山那边的枫叶似乎听到了,齐刷刷竖起小耳朵。
今夜的岳麓山,不是一张黑白插图。
栖枝过夜的鸟,也暂时收紧自己的歌喉。
站在不可名状的山顶,我看见被星光庇护的尘世——
此刻,正与一场寒流交换宿命。
包围山的春天,正在往暖里走。微微的风,也成了诱惑。
那片大山,还是一块待垦的处女地。我的镜头里捕捉到的除了新鲜的空气,似乎还有属于山岚独有的气息。
我在山腰采摘野蕨菜,用手无意捧起一片鲜嫩。树林里撒满金黄的松针,沿途跳荡的快乐,悄然被一针一针缝在大山的衣襟上。
包围山的春天,正往暖里走。
坐在树荫里,阳光漏下了许多干净的光斑。它们一个接一个铺开,又似流水从我身边淌过。
田垄里吃草的小黄牛,时而竖起耳朵,像是在倾听欢声笑语。脖子上悬着的铜铃,时而被我的惊喜轻轻摇响。
桃花,在柴扉前开了又谢了。许多嫩绿的叶子闹在枝头,引来春光的乍泄,引来长短镜头的忙碌。
包围山的春天,正往暖里走。
于是,我们又转身,去看藏匿在山背面的楠木。在稀有的珍贵面前,砍伐的欲念自然熄灭,且希望光阴的斧子从此锈钝。
暮色笼着海岸。风送流云,也吹乱长发,冬天的沉寂悄然降临。一些美好的东西在挣扎,一些在转眼即逝。
身后的大海,在暮色里陷入一片空茫。
骤起的浓雾,模糊大海的面孔。我的左边,刚停泊的游轮一边偎着海岸取暖,一边不停晃荡着庞大的躯体。
慢下来吧。庸常的生活,更多的时候像一盘散沙。
我的梦想,不会高过一座沙砌的城堡。而时间正剥去它肉身的光辉,成为铁,成为一块锈迹斑驳的金属。
我深谙从内地到香港的匆忙,也深谙从冬日到春天的短暂。
我所热爱的浪涛和吟唱,此刻像一张用过的手纸被人遗弃。
慢下来!可一颗流星正在滑落。
暮霭低沉。一排巨浪将水做的骨肉,彻底粉碎。我又仿佛看见,大海和灵魂一起战栗着,让清冷与孤清无处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