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君
(安徽工程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明代汤显祖的诗句“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道尽了时人对徽州的艳羡,不仅是因为徽州山灵水秀,风景旖丽,还在于徽州古村落于山水之间生长,与自然融为一体,犹如一幅美丽的风景画卷,美得如诗似画,却又淡泊清雅,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逸”味。徽州古村落的“逸”味不是一蹴而就突然有之,而是徽州历史和文化长期发展生成的结果。整体上看,千百年来徽州古村落的“逸”味生成大致经历了五个阶段:晋至南宋在逃逸中形成,南宋至明初在隐逸中发展,明中叶至清中叶在雅逸中鼎盛,晚清以来在沦逸中衰落,改革开放至今在闲逸中再生。徽州古村落的发展演变历程,造就了它今天的整体形象:生在山水之间、兴于崇文重教、盛在徽商经济、饱经历史沧桑、富有诗情画意。
徽州,位于安徽南部,东邻浙江,南接江西,处于黄山、白岳之间的“山岭川谷崎岖之中”。这里山川秀丽,峰峦耸翠,山势陡峻,险阻天成,兵革少到,自古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地域单元,是人们躲避战乱和灾难的理想之地。秦汉以前,古徽州生产力水平低下,属古荒服之地,生活着土著先民——山越人。山越人“被发文身”,常年生活在深山丛林中,主要从事农业生产,古徽州成为他们的聚居之地。汉代以来,特别是东汉末年以后,许多北方中原士族为逃避战乱,纷纷渡江南迁,如世外桃源般的徽州吸引了大量的中原名家士族来此避难安居。历史上中原士族有三次大规模迁徽,即魏晋时期的“永嘉之乱”、唐末的黄巢起义和两宋时期的“靖康南渡”。三期迁徽的中原移民最多,他们也成为徽州古村落的主要建设者,这三个时期也是徽州古村落建立最多的时期。因此,“东晋、唐末、南宋时期可以称其为徽州村落的形成期”。
晋至南宋的八百多年,中原士族的数度迁徽,既带来了中原发达的农业生产与手工业技术,使古徽州本土的丛林经济向农业经济转变,也带来了先进的中原文化,使徽州习俗发生了从“崇武”向“尚文”的历史性嬗变。可以说,“伴随中原大族而来的并非仅仅在于人口、姓氏及家族(庭)结构的嬗变和居处方式的更易,还在于植入了新的思想观念、风俗习惯和制度文明等”。徽州古村落在这种新的中原移民文化的影响下,形成了避难逃逸中的古村落特征。一方面是聚族而居。中原士族在南迁中大多是有组织的举族迁移,他们来到徽州后,依血缘关系多聚居一村,这既是宗族制度的缘故,也是在新的居住环境中出于生产和生活需要的考量,故村落在建筑形式上往往表现出房屋紧密相连,村落成片的特征。另一方面,是防御型。中原士族迁徽所选聚居之地,往往遵循“依山阻险以自安”的方略,利用地形之利,选险阻四塞、易守难攻之地,屯聚为坞壁,至今徽州地名中仍保留很多的“坞”字。这既是徽州地理形势的特征表现,也是在新的居住环境中出于自我保护的有意为之。
中原士族的迁徽,虽是逃避战乱的不得已之举,但在与当地土著山越人的斗争、融合中他们反客为主、占据上风并最终取而代之,徽州世外桃源般的自然环境给中原士族提供了相对安宁稳定的生存环境。面对川谷崎岖、偏安一隅、山多地少的新环境,移居徽州的中原士族在危机与困境中尤能坚韧不拔、奋发进取。他们开荒拓土,男耕女织,勤俭持家,以农耕为主业的小农经济在徽州逐渐成型;同时,他们崇文重教,习尚知书,重视科举,当地科举入仕蔚然成风。从南宋经元到明初三百多年,徽州人在这种安宁隐逸的环境中耕读结合,形成了以耕读文化为主流文化的发展阶段:以耕为本,在辛勤劳作中养成了勤劳务实、吃苦耐劳的品质;以读入仕,在读书明志中培育了修身、崇德和超脱的情操。徽州人在这种耕读文化的熏陶下,“俗益向文雅”,不仅“衣冠之族重谈吐、风仪、识鉴”,而且普通村民也有读书识字的机会,村民的文化素质普遍较高。
徽州古村落在这种耕读文化的影响下,形成了自身在隐逸期的发展特征。首先,徽州人在山灵水秀的自然环境中过着耕读结合的隐逸生活,形成了古村落田园式的风格特征。半耕半读,耕读传家的传统,普遍提高了徽州人的文化素质,影响着普通村民待人接物的方式,“造就了徽州村落朴素、亲切的风格特色,洋溢着纯朴之风和乡土之情”。其次,耕读文化也塑造了古村落习尚知书的浓厚氛围。《婺源乡土志》记载,“虽十家村落,亦有讽诵之声”,《休宁县志》描述“自井邑田野,以至远山深谷,居民之处,莫不有学、有师、有书史之藏”,重教兴文已成为当地的普遍共识。
徽州天然就是山多地少,因为中原士族的纷纷迁入,这种人多田少的紧张关系尤为突出。面对山多田少人众的生存困窘,徽州人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外出以经营四方作为谋生之策,形成了明清时期“徽民寄命于商”的生存状态。明中叶开始,特别是明成化、弘治年间,徽人从商习气业已形成,并以乡族关系为纽带结伙经商,他们沿着故乡的河流走向四方,从内陆走向东部沿海走向海洋。从明中叶至清中叶,徽州商人占据商界鳌头,在全国开辟了“无徽不成镇”的辉煌局面。因商致富的徽商,资本雄厚,贾而好儒。他们输金故里,虽“其所蓄聚则十一在内,十九在外”,在故土大购田地、建祠堂、营造园亭广厦、兴办教育,使得徽州古村落盛极一时,进入鼎盛期。
从明中叶至清中叶,徽商在商界称雄近三百年,他们“贾而好儒”,追求儒雅的生活品质,徽州古村落在徽商的推动下,集新安理学与徽商经济于一体,表现出一股雅逸的气质,形成了“‘名山尚富金银色,环墙犹闻雅颂声’的典型徽派古村落形态”,其自然特征明显,文化特征突出,被誉为是“东方文化的缩影”。
在自然特征上,徽州古村落尊重自然,依山傍水,负阴抱阳,与自然融为一体。徽州处万山之中,素有崇尚风水的习俗,尤其重视人居环境与自然环境的融洽。在村落营建上,徽州人以风水说为依据,“慕山水之胜而卜居”,几乎“无村不卜”,选址必相其阴阳向背,察其山川形势,由此形成了徽州古村落 “枕山、环水、面屏”的特征。这种近乎天成的村落格局,既便于徽州人的生产和生活,又能满足他们的精神需求,古村落的建筑、溪流、街巷、广场、池塘、小桥,与青山秀水交相辉映,和谐一致,一幅“桃花源里人家”的胜景美不胜收。
在文化特征上,徽州古村落宗法观念浓郁、文化氛围深厚、园林情调凸显。
徽州作为程朱理学之邦和徽商的故里,尊祖敬宗的宗法观念根深蒂固,宗族中自族长、房长、家长到家众等级森严,他们聚族而居,以血缘关系为纽带,通过建祠堂、修族谱、置族产来维系宗法家族的团结。特别是“到了明清时期,徽州的封建宗法制越发完备和牢固。当地各大宗族都按一家一族来建村立寨,形成了一村一族的制度”。据史料记载,村落规模已是“千百户乡村”“星列棋布”“所聚成都”“宛如城郭”。村落祠堂大兴,往往一个村落就建有数座乃至数十座祠堂,不仅祠堂连云,远近相望,而且规模宏敞,堂皇闳丽,多有千人祠宇。同时牌坊林立,高大雄伟,肃穆威严,与村落祠堂相互衬托,营造出浓郁的宗法氛围。徽州作为“朱子阙里”,儒风独茂,重教兴文,尤其是明清时期在宗族势力和徽商财力支持下,徽州文风昌盛,村落文化氛围浓厚。一方面,徽州村落私塾林立,书院兴盛。明清时期徽州私塾遍及城乡,数量众多,有些独立修建,是村落重要的文化设施;有些依附于民居,使民居宅地洋溢着浓浓的书香气息。徽州书院,明清时期有89所,“不仅数量多,而且逐步发展为包括讲学、授徒、藏书、祭祀、居住、游憩等多种功能的综合性建筑”。除少数私塾位于府城和县城外,大多数分布于徽州村落里,增添了村落的文化氛围。另一方面,徽州村落民居在形态上以马头墙著称,错落有致;在色彩上,粉墙黛瓦,朴素简洁;在装饰上,多饰以石、砖、木雕,典雅玲珑,具有很强的审美效果。
徽州“居万山环绕中,川谷崎岖,峰峦掩映”,徽州古村落置于新安大好山水之中,依山傍水,随形就势,深得自然之利,天然地具有园林之美。同时,村落民居以粉墙、青瓦、马头墙为外观基本元素,简洁淡雅,错落有致,与山水自然融为一体,形成了“山深人不觉,全村同在画中居”的境界。再次,由于徽商追求儒雅的生活品质,徽州宅居庭院往往在有限的空间中通过砖雕、木雕、石雕等手法,融入文学、绘画、书法、民俗等要素形成诗情画意的雅致意象;宅居庭院的布置常常“小小庭园,开一池塘、凿一景窗、置一盆景,雕梁画栋,题额题匾,创造了优雅的生活环境”。
徽州古村落在经历了明清时期的鼎盛后,在近代由于经济、战争和自然灾害等原因已经不复往日的繁荣,在一步步沦逸中走向衰落。首先,徽商的衰败直接引发了徽州古村落的沦逸。徽商是明清时期徽州村落建设的主要出资人,由于晚清朝廷废除纲法改行票法改变了盐法的规则,使徽商的中坚力量盐商在盐政改革中丧失了行盐专利权,盐商的失势大大削弱了整个徽商集团的力量,再加上近代西方列强的入侵更加剧了徽商集团走向没落。由此徽商的没落不可避免地导致徽州古村落的衰落。其次,清朝末年爆发的太平天国运动,因清军与太平军在徽州地区持续十多年的交战,徽州境内一府六县都惨遭战火的摧残。战火不仅使当地人民苦不堪言,给以往安静祥和的徽州古村落带来了巨大破坏,也使徽商元气大伤,进一步加速了徽商的衰落,徽州古村落战后修复和重建失去了资金来源。最后,近代徽州地区自然灾害的频发也加剧了对古村落的破坏。
由于徽商的衰败、晚清战火的摧毁以及自然灾害的破坏,近代徽州古村落一步步衰落下来,呈现出一片萧条之景。一方面,受战火的摧毁和自然灾害频发的影响,村落人口锐减,当地史料记载徽州男丁死伤“百无一二”,歙县人口“十损七八”,休宁境内人口“人百存一”,徽州人口在兵祸中较以前少近三分之二,致使“万山之中,村落为墟”。另一方面,村落建筑遭到破坏。晚清战火使得大多数徽州村落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村落民居、祠堂庙宇等惨遭战火的焚烧和毁坏,徽州出现“十屋九焚,十田九荒”的惨状。
民国时期,中国由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过渡,一方面,“僻陋一隅”的徽州地区在接触外部世界先进的思想和风气后,开始步入近代化的进程,徽州古村落出现了新旧民居混杂共存的现象,民居改造中利用了水泥、钢筋和玻璃等新的建筑材料或采用西方建筑的某些造型特征;另一方面,因整个中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徽州古村落也处于沉寂期。新中国成立后,人民当家作主,徽州传统的维持地方秩序的宗族势力在土地改革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中被彻底瓦解;紧接着在“破四旧”运动和十年“文革”中,徽州传统的文化要素如新安理学、风水理论等也遭到了抛弃。徽州古村落作为传统文化的物质载体,在社会变革中地位尴尬。
1979年7月,中国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登临黄山时指出,“这里是发展旅游的好地方”“把黄山的牌子打出去”,为黄山旅游既塑造了口碑又指明了方向,开启了黄山打造世界级旅游目的地的序幕。因黄山旅游的品牌溢出效应,徽州古村落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山上看风景,山下观人文”成为人们游历徽州的普遍共识。徽州古村落凭借优越的资源禀赋、独特的建筑形态和厚重的文化底蕴,受到越来越多旅游者的青睐,特别是1999年12月随着宏村、西递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徽州古村落的旅游开发价值日益显著,旅游业已经成为徽州古村落集聚地经济发展、社会文化变迁和村落景观优化的主要驱动因素。
伴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和进入21世纪以来非遗保护、传统文化复兴、乡村振兴战略等国家相关政策的实施,徽州古村落在闲逸文化发展中重新焕发生机。改革开放至今的40余年,徽州古村落的保护与开发在政府、社区和企业等多方力量的推动下持续推进,基本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初期的自主探索阶段(1979-1996年)、中期的外来资本注入阶段(1997-2011年)和后期的整合提升阶段(2012年至今),并呈现出以下特征:第一,从旅游开发模式看,经历了初期当地零散状的自发式探索,到社会外来资本的多元投资,再到国有资本驱动下全域性的整合提升开发。第二,从旅游产品类型看,经历了初期以简单的传统文化遗产观光为主,到以文化遗产观光为主、文化休闲为辅,再到以村落文化遗产观光和休闲度假并重的演变。第三,从旅游开发效果看,初期是农村精英和村委会驱动下的自发式探索,旅游开发投入有限,主要是对村落环境的整治;中期因社会外来资本的大规模介入,不仅村落环境得到进一步优化,而且旅游基础设施大大改善,“与旅游相配套的吃、住、行、购、娱等旅游接待产业发展迅速”;后期随着国有资本驱动下的整合提升开发,实现了古村落从纯景点打造到综合要素的全面提升。
徽州古村落的旅游开发和保护传承,既相辅相成,又不乏相悖。在闲逸文化越来越突出的今天,在活化传承徽州古村落中如何保持开发与保护两者的平衡尤其值得深思。我们要在徽州古村落可持续发展的前提下,处理好开发与保护的关系,保护是开发和发展的前提,古村落资源只有得到了有效保护,旅游开发才有源头活水;同时,合理的开发也是徽州古村落资源价值的充分体现,既可以满足旅游市场需求,又可以反哺村落资源保护,所以开发也意味着一种保护。
徽州古村落藏身于新安大好山水之中,融新安理学与徽商经济于一体,是人类自然景观与文化景观结合的典范,在近代它历经沧桑渐趋没落,但改革开放以来在旅游开发与保护传承中,徽州古村落再次以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成为人们感受乡村风光、领略传统文化、体验诗与远方的最佳去处。特别是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人们对更加美好生活需要的追求成为社会发展的新方向,徽州古村落在新时代理应有更好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