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与焰之舞(组诗)

2021-11-12 02:48巴音博罗
草堂 2021年6期

◎巴音博罗

[烧窑笔记]

点火的一刻,整个窑堂亮了起来

泥胎和肉胎都有了些许颤动

就像冬天降临,白霜的刀刃剔骨

道路上有了雾霭,有了群山拨动琴弦

并发出沉沉回响……哦,大地!

收割后光秃、荒凉的大地

此刻将开口说话,告诉我们寂静的含义

而火焰在舞蹈,熏黑的窑堂开始歌唱

一条烟的道路将通向遥远岁月的尽头

通向我的出生地——那是尘土,是泥与焰的

欢爱,是我和众师傅同时仰起的汗脸

是整个冬天漫长而孤寂的等待!

[火,火,龙窑的烈火!]

那么多金色猛虎扑入怀里,那么多咆哮

撞击胸膛!

像一剂毒药,相互融入对方的躯体

在灰烬面前,再也没有什么

可以毁坏我了

我已失去疼痛的本能,隐入虚静之中

阴影,是无法再度爆燃而黯淡下去的叹吁

我要让那舞蹈的足掌在针尖上奔跑起来!

如果今晚,我能养虎为患

如果大地上的人群,与火也仅仅一墙之隔

我要以三万颗汉字作为我耐烧的砖

我喂火以肉,让火焰带着雷电漫山驰骋

斑斓的虎皮啊,我已嗅到硫黄味儿了

我已在火焰的红屋顶安家落户了

我不是断肠人,我只是委身于火焰枝头

渐渐变轻和坠落的花朵

我赤裸着,成为一个闪闪发光的词

我要烧掉我身上多余的皮肤、赘肉

成为玉一般的骨架,成为红宝石一般的心脏

大地因此而荒凉,火焰的衣衫长满疼痛

有人在炭火堆上提刀疾行!

我热爱一切能让我在炉膛中奔跑的事物

在燃烧面前,我要将自己变成鬼魂

我是以炭现身的人!

今夜,我还是听见了北方的心跳

他们说:释放你心中那只绚烂敏捷的豹子吧!

我的身上全是银针,我的骨缝里

全是畅畅欢流的雪水

我已把那堆火

寄养在山巅下黑黝黝的人群的体内……

仿佛是从思想到肉体的一次控诉

烧窑之夜,我近乎半人半神

我身背宝剑浪迹天涯

我的锋刃沾满清香的白霜

我提前衰老了!

我想向火焰借一间屋子

火焰却还我一头豹子

我想向火焰赊一架山

火焰却还我一座空坟

我哑巴了……

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我要用伫立于黑炭枝头的壮士守卫城门

我要用咆哮的猛兽

牵引霞光

花儿开满十个指尖

流水绕开内心的石头

大风将慈悲搬离山冈……

哦,夜叉和山鬼抱着一坛酒

正从容入眠

而那盛酒的陶器已然醉倒

火星哔剥的词句,慢慢坠入梦境

这龙窑的琴呀,至今已无人弹奏!

[当远方在你脸庞上升起火的光芒]

当远方在你脸庞上升起火的光芒

我泥浆淋漓的双手将握住并分开

那硕大而隐秘的

陶与瓷的

土地

一个声音在黑夜的尽头遥遥呐喊

一个沉重的、略带惊慌的声音

一个照亮这俗世的词

是上过釉水的词

是死去又活过来的

我的前世!

从此不再有风

整个窑场是人类苦难的废墟地

烧过的器皿成群结队蜂拥而至

圆润或残损的肢体上有伤口

亮着秘密的灯

你说,我们用双手抚摸过的土地

不再是疆土,我们用松柴焚烧过的肉体

没有了石头的质地

你说,我们还有多少鲜血可以浇灌

这日日之器,还有多少骨头可以

磨成明亮又锋快的刀戟

啊,无法幸存下来的人啊

都将在这过于明亮的日子里

一一抵达

当白日将尽,人会自己将自己打开

树木开始谈论死亡,晚秋的叶子

被季节的伤口照亮。石头沉下脸

看见溪水在一座巨型山峦的背阴处

叫喊——

谁,正从岩石内部缓慢走出?

透过闪着炭火的窑场,我又一次

认出你——那风雨交加的荒野

风掠过你遗弃的骸骨

北斗七星在穹隆上颤抖着

叮当作响

今天我塑下的,是一股有着孕妇腰身的泉水

草在她的四周急慌慌生长着

风撕烂诗篇,牙齿零落成泥

乳白色的装饰土淹没了那张冷峻的俏脸……

这不确切的美好生活

这汗水、泪水、鲜血和歌声浇灌的大地

这玉米和高粱生长出的北国土壤

正渐次嵌入遥远的祭祀的节日狂欢

像一匹布料翻滚着抖落开那印花的传统图案

大红的牡丹、大绿的叶子和粉白色鸳鸯……

而母亲正蹲在地上掩面哭泣!

[烈火中的罐子]

必须经过那火

必须以整个灵魂朝向熊熊燃烧的大火

火已是这世界的中心

而罐子则是火的簇拥之地

必须向火而生

必须以火为食,以火为衣,以火求渴……

火在跃动

一簇火上起码有一千只手掌的抚慰

一根烧焦的木头起码有一万列队伍在行进

火星哔剥,马匹嘶鸣

而罐子巍然屹立

像壮伟的花岗岩山峰

那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大脑,在火中沉思的

一位哲人,他的面容有如绚丽的花朵

他的牙齿如宝石,他的舌头是柔软的诗句

是一架朝向寒冽天穹攀爬的梯子

所以我说,必须取消大地的平坦

河水的波纹,必须让阳光下的影子

轻轻升起,让夜晚的睡眠滑过额际

必须在北方,重建一个大海

必须让罐子中阴郁的海水,染白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