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 权
要怎样生,要怎样死
要怎样的命运,有时真的
没法选择
但是总可以
选择活着的方式
选择气骨、气节、气性
唐晚期,段成式的时代,树木与石头
已不像久远之前,会走路
走累了还会歇一歇,牛马猪狗鸡鸭飞鸟
会讲话,会互相高低行礼
但南康的一棵怪松,仍以这样的方式
表达自己的性情:
“从前刺史令画工写松
必数枝衰悴。后因一客与妓
环饮其下,经日松死”
是的,距离神创世界
越来越远了,我们越来越相信
植物无心、江河无情,犹如
我们越来越不相信
决绝与傲骨,但是,真的
如果你真的去留意
人世间,遍布着这样的树
屋子凌乱,多年前
一位同学与我辩论的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一桩无来由公案,孰是
迄今仍无答案
可唏嘘处,算来
他也四十岁已过
断绝了联系,也不知他
现在过得怎样
而我们当时,青春年少
胸怀凌云壮志
人世渐深
肉身沉重
四十岁,我几乎理解了
我看过而不解的万象
几乎理解了
那些面庞和身躯上呈现的
痛苦、温暖和欢喜。譬如现在,我胃疼
忽想起,三十多年前,六舅姥爷
清癯老者,脸上总有微笑浮现
现在,他依然颇有仙风道骨
是暖崖村中一个淡泊的人,是乡间
一位高人,仿佛古时隐者
而使他神情变动的
唯有一次次,托我父亲从城里买来的
甲氰咪胍
他一次次热切地拜托
甲氰咪胍,甲氰咪胍
期盼和有时的失望
都仿佛仪式
甲氰咪胍片,又名西咪替丁片
用于
消化性溃疡、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及
消化道出血
现在,极常见
还好,这是传说
或许并未在现实中发生过
缑氏县仙鹤观
常于九月初三夜
有一道士仙去
此观,非常人可入
非专心、明志、天姿高颖、精进修习之人
无资格入得,自律刻苦的
七十多人,每年
九月初三夜
净身、盛装、洁心、打开门户、望月
等待飞升的一刻
而事实上,所谓成仙消失的道者
都做了黑虎的口中食
虎穴中,发现了他们的
冠帔、鞋子和骨殖
还好,这只是纸上传言
未必构成一种
一边努力一边本是镜花水月的虚妄
未必构成
一种隐喻和另一种悲凉
还好,人世苦乐皆具,很多时候
我们的付出,终有所得
蕺山先生,刘公宗周
绍兴山阴人,像貎古朴
“在朝为官,三起三落。
官在顺途,不攀附权贵;
革职在野,不奉谀失节。”
这是一个人
顺从自己心意完成的一生
忠实于自我,不曾失去
为人的尊严。理想
而不易的一生
可纳罕处,是他生而如是
抑或是
某年某月某日,突地顿悟
一个人,该怎样活
——四十不惑,四十多矣,而如我者惑多
且多现实束缚
而突然艳羡
这样坦荡、从容的一生
如此云淡风轻的一生
有人说到了赛金花
我想到了她的一生
一个妇人,一己之力
保全了整个北京城
疑案已难考证
这是历史普遍性的特征
无可疑者,她的后半生
重归风尘,晚年
虐待幼妓致其自杀
入狱
后受人接济度日
我宁愿相信她的斡旋和拯救
是真实的,这样
才合于我们对现实人生的期许
及一种井底之蛙于光芒的渴求
一个人的生活,多的是
现实的琐屑、接受和习以为常
而其中,却总有一些时刻的
奇迹,平凡人创造的神迹、光辉和壮行
你送来的小叶菠菜
我吃了
它们是无罪的
它们碧绿、稚嫩
在盘中
激不起任何食欲
却是,不容衰败的自然之物
一位舞者显露出
他悲怆角色里的惊惶,与他斗舞者
作势欲踏上一脚
“他在成全
他的不堪”
艺术里的加深
可以加深,却
仍使人难受
现实中的不堪
谁想拥有?而又是谁
源源不断,为他人
造出生活枷锁
掩面舞者,以羞耻
烛照
为他人带来苦痛的心肠们
一个精神病患者
和一位可以燃烧灵魂的歌手
谁可给予世界更多
命运不想这些,它是规则
是偶然,是必然
是存在,不虚无
地球不增不减,宇宙
不生不灭,背景
太过丰富宏大,从不因
某棵草木、某个人不在场
而有缺失
我会郑重听一听
它应该是,一个人
唯一的生命结晶
我们不通晓的加减乘除的运算啊,放过他多好
有井水饮处,会多一些歌曲
虽然它们,并没那么重要
放过他多好,今日满屏庞麦郎
住进精神病院,流动越来越快速的时代
明日,一个人,就将被遗忘
我并未听过《我的滑板鞋》,但
我一直知道它
机缘巧合,做了诗歌编辑。能做与自己喜好相投的工作,且能为与自己有一样志趣的朋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推荐、发掘、校对、服务等事,是一种幸运。而在我内心深处,编辑只是一种工作,和自己写作者的身份井水不犯河水,呈完全的泾渭分明状。
工作需要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地去用心做,而在精神上,我更看重自己写作者的身份,他始终独立于这个世界上,与他之外的任何事物都无关。
前几日,和汤养宗老师微信里聊,说到了个人体系、辨识度和圆融等问题,汤老师自谦说,他的觉悟来得慢,约写了三十年后,才觉得在文字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转念一惊,自己竟然已写了二十七年了,也对人世间的一种事物,热爱了二十七年。
三十而立,写作或也当如是。一个人的诗歌写作,成就个人面目,已然迫在眉睫。
不少人说,好诗没有标准。于我,好诗却是有一个极多条框可以条分缕析,将一首诗里一点点的好处、坏处解剖出来的系统。然而,写作掘进艰难,原理知晓,具体落实到个人实际写作却未必容易。这两年,由《师说》始,感觉自己擅长的语言体系、熟悉的意象体系等渐可以进入到自己的写作中来了。二十多年,一直纳罕,自己所读古籍、古诗文也属不少,写出来的文字却始终偏于口语,熟知之物一直进不来,着实有些着急。无意与有意之间得到一种古与新的接爻与进入,于自己,意义实大,实有喜悦。
我生愚钝,进益也晚,但是内心却有少年般希冀。“不晚,黄公望/五十岁始学画/我方四十,不晚/生活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