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渐深(组诗)

2021-11-12 02:48◎聂
草堂 2021年6期

◎聂 权

[怪松吟]

要怎样生,要怎样死

要怎样的命运,有时真的

没法选择

但是总可以

选择活着的方式

选择气骨、气节、气性

唐晚期,段成式的时代,树木与石头

已不像久远之前,会走路

走累了还会歇一歇,牛马猪狗鸡鸭飞鸟

会讲话,会互相高低行礼

但南康的一棵怪松,仍以这样的方式

表达自己的性情:

“从前刺史令画工写松

必数枝衰悴。后因一客与妓

环饮其下,经日松死”

是的,距离神创世界

越来越远了,我们越来越相信

植物无心、江河无情,犹如

我们越来越不相信

决绝与傲骨,但是,真的

如果你真的去留意

人世间,遍布着这样的树

[公 案]

屋子凌乱,多年前

一位同学与我辩论的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一桩无来由公案,孰是

迄今仍无答案

可唏嘘处,算来

他也四十岁已过

断绝了联系,也不知他

现在过得怎样

而我们当时,青春年少

胸怀凌云壮志

[甲氰咪胍]

人世渐深

肉身沉重

四十岁,我几乎理解了

我看过而不解的万象

几乎理解了

那些面庞和身躯上呈现的

痛苦、温暖和欢喜。譬如现在,我胃疼

忽想起,三十多年前,六舅姥爷

清癯老者,脸上总有微笑浮现

现在,他依然颇有仙风道骨

是暖崖村中一个淡泊的人,是乡间

一位高人,仿佛古时隐者

而使他神情变动的

唯有一次次,托我父亲从城里买来的

甲氰咪胍

他一次次热切地拜托

甲氰咪胍,甲氰咪胍

期盼和有时的失望

都仿佛仪式

甲氰咪胍片,又名西咪替丁片

用于

消化性溃疡、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及

消化道出血

现在,极常见

[仙 去]

还好,这是传说

或许并未在现实中发生过

缑氏县仙鹤观

常于九月初三夜

有一道士仙去

此观,非常人可入

非专心、明志、天姿高颖、精进修习之人

无资格入得,自律刻苦的

七十多人,每年

九月初三夜

净身、盛装、洁心、打开门户、望月

等待飞升的一刻

而事实上,所谓成仙消失的道者

都做了黑虎的口中食

虎穴中,发现了他们的

冠帔、鞋子和骨殖

还好,这只是纸上传言

未必构成一种

一边努力一边本是镜花水月的虚妄

未必构成

一种隐喻和另一种悲凉

还好,人世苦乐皆具,很多时候

我们的付出,终有所得

[刘宗周]

蕺山先生,刘公宗周

绍兴山阴人,像貎古朴

“在朝为官,三起三落。

官在顺途,不攀附权贵;

革职在野,不奉谀失节。”

这是一个人

顺从自己心意完成的一生

忠实于自我,不曾失去

为人的尊严。理想

而不易的一生

可纳罕处,是他生而如是

抑或是

某年某月某日,突地顿悟

一个人,该怎样活

——四十不惑,四十多矣,而如我者惑多

且多现实束缚

而突然艳羡

这样坦荡、从容的一生

如此云淡风轻的一生

[赛金花]

有人说到了赛金花

我想到了她的一生

一个妇人,一己之力

保全了整个北京城

疑案已难考证

这是历史普遍性的特征

无可疑者,她的后半生

重归风尘,晚年

虐待幼妓致其自杀

入狱

后受人接济度日

我宁愿相信她的斡旋和拯救

是真实的,这样

才合于我们对现实人生的期许

及一种井底之蛙于光芒的渴求

一个人的生活,多的是

现实的琐屑、接受和习以为常

而其中,却总有一些时刻的

奇迹,平凡人创造的神迹、光辉和壮行

[菠菜歌]

你送来的小叶菠菜

我吃了

它们是无罪的

它们碧绿、稚嫩

在盘中

激不起任何食欲

却是,不容衰败的自然之物

[不 堪]

一位舞者显露出

他悲怆角色里的惊惶,与他斗舞者

作势欲踏上一脚

“他在成全

他的不堪”

艺术里的加深

可以加深,却

仍使人难受

现实中的不堪

谁想拥有?而又是谁

源源不断,为他人

造出生活枷锁

掩面舞者,以羞耻

烛照

为他人带来苦痛的心肠们

[放过辞]

一个精神病患者

和一位可以燃烧灵魂的歌手

谁可给予世界更多

命运不想这些,它是规则

是偶然,是必然

是存在,不虚无

地球不增不减,宇宙

不生不灭,背景

太过丰富宏大,从不因

某棵草木、某个人不在场

而有缺失

我会郑重听一听

它应该是,一个人

唯一的生命结晶

我们不通晓的加减乘除的运算啊,放过他多好

有井水饮处,会多一些歌曲

虽然它们,并没那么重要

放过他多好,今日满屏庞麦郎

住进精神病院,流动越来越快速的时代

明日,一个人,就将被遗忘

我并未听过《我的滑板鞋》,但

我一直知道它

[创作谈]

机缘巧合,做了诗歌编辑。能做与自己喜好相投的工作,且能为与自己有一样志趣的朋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推荐、发掘、校对、服务等事,是一种幸运。而在我内心深处,编辑只是一种工作,和自己写作者的身份井水不犯河水,呈完全的泾渭分明状。

工作需要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地去用心做,而在精神上,我更看重自己写作者的身份,他始终独立于这个世界上,与他之外的任何事物都无关。

前几日,和汤养宗老师微信里聊,说到了个人体系、辨识度和圆融等问题,汤老师自谦说,他的觉悟来得慢,约写了三十年后,才觉得在文字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转念一惊,自己竟然已写了二十七年了,也对人世间的一种事物,热爱了二十七年。

三十而立,写作或也当如是。一个人的诗歌写作,成就个人面目,已然迫在眉睫。

不少人说,好诗没有标准。于我,好诗却是有一个极多条框可以条分缕析,将一首诗里一点点的好处、坏处解剖出来的系统。然而,写作掘进艰难,原理知晓,具体落实到个人实际写作却未必容易。这两年,由《师说》始,感觉自己擅长的语言体系、熟悉的意象体系等渐可以进入到自己的写作中来了。二十多年,一直纳罕,自己所读古籍、古诗文也属不少,写出来的文字却始终偏于口语,熟知之物一直进不来,着实有些着急。无意与有意之间得到一种古与新的接爻与进入,于自己,意义实大,实有喜悦。

我生愚钝,进益也晚,但是内心却有少年般希冀。“不晚,黄公望/五十岁始学画/我方四十,不晚/生活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