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壁之间(组诗)

2021-11-12 02:48◎路
草堂 2021年6期

◎路 也

[徒 步]

沿盘山公路,从黄巢水库一直走到榆科村

又继续走到了龙王崖

在瀑布旁,吃了馒头和榨菜

接着奔向清水圈

地球对双脚的祝福,是走完这个秋天

众天使合唱

藏身于正午的明亮

山峦和谷地进入中年

雏菊发出变得微弱的脉冲信号

重量是岩石自身的训诫

风在耳边重复曾经说过的话

天空给远方送去一封信,快递员是一朵云

山野之人有昂头挺胸的自由

只要大地肯容下我

我就会带着独自徒步的力量往下活

[到崮上去]

在圆形山坡的巅顶,耸立着一个崮

它的周围绝壁直削,最上面则平顶如巨大方桌

远看,崮仿佛儒生的头颅,长在稳重的北方体型上

除了天空,谁也无法把它拧断

崮高出人世,一直在跟天空说话

崮一直在跟时间和虚无说话

崮接收答案,但从不转发

听说,崮顶曾有古庙,现只剩刻了字的石墙根

在那里建庙,当然为了离神灵更近

去过崮上的人,无论信奉什么

都仰望同一片天空,听从云的教导

上面有一大片草甸,散落野草花:

多花筋骨草、矮紫苞鸢尾、大丁草、委陵菜、毛茛

绣线菊、车轴草、金银木、铁线莲、斑种草、白头翁

跟天上繁星打招呼:嗨,咱们都是星星点灯

崮上有一个养蜂场,振动着空气

在这个苦难的世上,还有携带着蜜飞来飞去的生灵

在遥远的崮上,更酿出清虚的味道

到崮上去,窄小歪扭的古道

正引我插入石灰岩峭壁

斜斜地上升,我努力,崮也努力,天空也努力

一直上升,到崮上去,到那与天空平行的崮上去

[野 炊]

我一个人在堤坝上野炊

把一餐饭吃得层峦叠嶂,天高水远

在水库大坝的背风处,把饭菜蒸煮

含活性炭和生石灰的发热包浸了水

嗞嗞热气像一场狂欢

与该分手的人分了手,了结债务

如同这个卸掉重负的秋末冬初

我把每天都过成了节日

香米、红烧肉加蘑菇

一部分生活坍塌,必有另一部分建起

幸福就是独自待在寂静的山里

坐在水边,我开始吃午饭

不远处,一片尚未完全凋零的白杨林

用金色倒影将那被天空映蓝的水面

又调染成了微绿

[旋柿饼者]

在屋顶上,旋柿饼的老者坐于马扎

在晌午的阳光里

用石块、木头和尖刀自制的“车床”

把杮皮儿旋去,任红色长条在空中飞舞

古老的手艺,在穷乡僻壤

依然放射着光芒

这位老者,太像我的外祖父——

儿时我跟在他身后,把旋好并捏扁的柿饼

摆到石桌和石屋檐之上,或晾至山坡大青石

先祈求太阳和风来帮忙,再祈求天气转凉

屋顶上的旋柿饼者,身材魁梧的山东老人

仿佛我的外祖父复活

群山在背后,他古风依旧

苍天在上,皱纹和伤疤都被晒成了慈祥

再过五天,就是霜降了

降温之后,柿中糖分结晶沁出,在表面蒙一层白霜

那凉凉的甜蜜,是神使人在受苦的地方昌盛

[自留地]

剪韭菜,掐红薯叶子

在你屋后的自留地,我们俩弯着腰

今晨飘过一场微雨,土地松软

柏树林在身后上方闪闪发亮

你用双手拨开浅层土壤,察看红薯的长势

展示济薯和烟薯的区别

通过那膨大的植物块根

来触摸地球脉搏

多年来你像一只喜鹊,叽叽喳喳,把喜悦挥霍

而今大病初愈,握剪刀之艰难,仿佛剪刀在握你

我在文字的石头瓦块里穿行

也乘坐在中年的过山车上

棒头草和风车草茂长,几乎盖过种植

枯黄正把碧绿拷供,蛐蛐鸣叫里有无依

疾病意象均匀地产生压迫

在这天光渐暗的峪谷

在这样的晚秋,在你的山中别业

你打算放弃收获,把西红杮、红薯、豆角、高粱

统统交给西北风

我说,在这上进的世界,放弃和撒手从来都是美德

[捡拾红薯]

一个胶东人,一个济南南部山区人

一起捡拾红薯

在一块已经完成收获的田里,寻找残留

她们想捡拾的其实是往昔

把中年这个编织口袋背在肩上

弯腰去探访童年

秋天是一个祭坛

跪着献上悲壮的捷报

干树枝在手,做探雷之姿

把农田的衣兜翻过来,翻过来

一根线头一丝纤维也不放过

在阳光和风里,什么秘密也藏不住

翻过来,看清土壤腹腔的内部和反面

穿过蚯蚓布置的营帐

或许有脏器,有界碑,有时间的定时炸弹

有缄默,有征途,有生死循环,有沉闷的睡眠

土壤松软,像巧克力布朗尼

偶然的紫红色块根,像宿命一样躺在脚下

仿佛在世界的尽头

找到了珠宝

用树枝敲着田埂大门,这扇门正变得松垮

密码和暗号已经对接: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山货摊]

苹果、桃子、梨,胜利大逃亡

山楂的红果配绿叶,显示已婚

柿子穿绸衣,系着四面八方纹饰的领结

酸枣出寒门,走过光荣荆棘路

至于南瓜,欢天喜地,磨盘状的可当板凳

有的则长着巨型长柄,绷着肱二头肌

板栗这刺儿头,却充满母性,胎衣炸裂出多胎

核桃脾气硬,遇上锤子,性格即命运

松塔,哦,松子的公寓,懂数学

花生沾着泥,幸福从土里来

灵芝和松蛾带着仙气

它们一定见过白娘子和小青

至于香料大都有宗教狂热,花椒可以

把舌头调至麻醉般的震动,野薄荷在晒干后

依然是清教徒

土蜂蜜的固体窝棚,因蒙蜡结晶而变成宫殿

姜黄色的光芒从孔洞

发来摩斯密电码

葫芦和瓢摆放一起,诉说前生今世

每一只瓢都想在世上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一截枯树根,大树的脚掌和脚趾

期待被当艺术请进客厅

从沙土中挖出的豆青虫,正值油腻中年

这蠕动的蛋白质,头部还长了天线

一个铁桶底部有碎石和土沫,中间爬着蝎子

披盔带甲,在阴影里记仇

仇恨太大,只能泡酒或油炸

这山货摊上还可以增加品种:

谷地里的空气,从溪涧流出去的水

向阳坡那一丛丛干草,峰尖挑着的云朵

云朵下面,在夕阳里移动着的山影

变轻盈的杨树林,凋敝着黄金

崖壁垂下野菊,白色的,黄色的

——慈祥和温柔,起伏在整个南部山区

以上事物均不收钱,要收就收诗一首

[海边松林]

整个下午,在岩崖的松林之中

我俩卧在绳结吊床上聊天

望着下面的海

海在低处,海在不远处

海在小岛的臂弯

一大块垛状礁石,迎面矗立海中

与整个太平洋交手

棕色伤口塞满了贝类

黑尾鸥的叫声加大了

海面与天空之间的距离

阳光清亮

空气里有远见

仰起脸,看见交叠在一起的

松枝绿和天空蓝

去年的松果还在高悬

吊床晃悠,时光运行

体内有赞美的音乐

离开地面三尺半

人生变简单

整个下午,我俩都在海边松林里

听海浪和沙滩在谈判

风是仲裁

[海上日出]

黑夜结束了旅程,抵达目的地:黎明

海平线微微发红,即将临盆

我在海岬上,在寒风中,一声不吭

旁边渔民家的狗,对着东方轻吠

它和我,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海心脏在黑暗中收紧,使出气力——

劣弧,半圆,优弧,整圆,沾带血腥

缓缓地跃出了水面

背负起云彩的十字架

鲜红的一轮,独自狂欢

鲜红的一轮,从大海中昂首阔步地走出

一无所有又无所不有,鲜红的一轮

要升上天庭,要做王

颂歌响起,波涛弹着琴键

霞光快跑,快跑,直到天空的拐角

辉煌的车辇将从东到西,盛大地运行

下方的世界是为它而设的祭坛

除了行注目礼,就是围绕

面对如此磅礴的上升

我所有的悲伤,都不值一提

久久地站立并凝望,大约半个时辰

太阳碰了一下远处灯塔的膝盖

太阳的脸贴上了我的脸

[我愿住进灯塔]

在那海的中央,在那小小的孤岛上

有一座白色灯塔

日夜守望

翻译着波涛

我愿住进灯塔里去

做一个塔里的人

从早到晚读着

同一本书

我愿住进灯塔里去

丢掉年月日,只专心察看

海天的分界线

阳光的睫毛,夜晚黑缎上的星辰

灯塔额头放射精确的光芒

时空锁闭在内部,成为无穷

我是塔里的人

我不想出去

孤岛上的灯塔,就是我的家

岛上再无其他人

海蚀溶洞之中,停靠着

结盟的鸥鹭

现在是春天,小岛向阳的一面

野油菜花一片金黄

山蒜在石缝间

纤细地生长

[绝壁之间]

汽车行驶在万仞峭壁的走廊

两旁是直削而立的绝望

崖壁上写满了洪荒的锈迹

石缝间生长着少量新绿

偶见一簇黄花,摇曳前世今生的恍惚

从车窗探出头,仰角接近九十度

才能望见窄细的天空

大地以石壁做梯子

直直地通向至高的深渊

唯有行走在这样的绝壁之间

才会触碰到陆地的根须和苍穹的睫毛

地球历经了多么大的苦痛

才铸就这眼前的崇高

人到中年,别再跟我谈什么江南

早忘了忧伤为何物,此时我正独行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