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东
人到中年,我依然
对生活充满了恐惧
但我从来没有哭泣过
在任何一首诗里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
把双手更深地
插进残雪……
我们在刚刚盖好的房子里
说起别人的不幸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炉火渐渐熄灭了
雪让这夜晚变得明亮
仿佛那些不幸的人
又回到世上
你唯一的伴侣,就是你的影子
在斑驳的台阶上,踩空的脚从未落到地上
额头上的皱纹里落满了雪。春天
从没有真正到来过。我一想起这些
就会心疼。你看见的世界
和我不一样。我们都不再是一张白纸
我后悔没有更早地遇见你
人过中年,已经没有力量
把牙齿咬得很响,把拳头擂在石上
只能拍拍自己的良心,听听响动
确定没有杂音才敢给你写信
把后半辈子的事说一说
其实也很简单,后半辈子
无非就是两件事:把你装在心里
算是给你安一个家,还要把你流过的泪水
捡回来,一颗一颗的,来磨我的眼睛
直到我们的世界一片清明
河边的小酒馆里空无一人
细条纹原木桌子上落满了灰尘
那个栽倒在暮色的空酒瓶
还装着去年的落日,此刻仍有微弱的光
照着生锈的锁头。我围着
这绿色的铁皮洋房转圈
枯败的蔷薇,空荡的信箱,折断的尖顶
丹顶鹤沉默着飞过我的头顶
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这一切
现在如此陌生,我已经没有权利
打开这扇黑暗中的门
甚至我的凝视,也是一种冒犯
在星辰还没有升起之前
影子仍可以藏身其中
但是我必须屏住呼吸,仿佛逝去的爱人
就要从房子里走出来
放羊的老人喝干最后一滴烈酒
蹒跚着回到自己的窝棚
丢下雪白的羊群
在暗夜中不知所措
没有一只小羊敢开口歌唱
它们相互依偎着
一弯新月照耀着
刚刚长出来的鲜嫩的角
河流在逐渐地显现
岸边的青草站起身子
每一个黎明都有所不同
流水带走了一切
又必将进行偿还
我其实从未闭上眼睛
当烈酒在五脏里着火
我奔走在不断坍塌的河岸上
但是我知道,这荒原上
没有什么需要我的守护
我只想等天亮时的第一缕微风
将我吹拂,在最早醒来的
露珠里,照见自己的面孔
我们抱紧一块石头
椭圆形,使劲地晃动
里面仿佛有水声
也许是火焰,藏在它的内心
深处。当我们从河底
将它打捞上来
过去的时辰重见天日
而我们却被困在时间的根部
晌午之后的
白桦林,赏赐给放牧者的是
暮色。
最后一匹白马驮走的是
江水中沉浮的
月亮。
大地上不仅留下了他们的脚印
还有那无边无际的
阴影,与沉默。
我一直都要得不多
但是我不能
再把自己藏得更深
一捧残雪
半碗浊酒
重逢
还是永别
皆,与风同饮
我需要赶在天亮之前
写完这首诗
词语始终在遮蔽着
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
……回响
但是没有人敲门
夜色包裹着我们
雾在升起,那些细碎的面孔
正在白纸上显现
老艺人说:
茶碗虽小,但水是不会漏的
在山中采药的人说
山再高大,也装不下一头流泪的狮子
我去摘树梢上最后一个红柿子
却被乌鸦啄疼了双手
我饥渴难耐,去喝马蹄窝中的雨水
却淹了自己的眼睛
我在一个旧书摊前找到你
半瓶烈酒,一个黄帆布的书包
因为严寒你不停地跺脚
正如冻伤的白菜落满了厚厚的雪
我知道,这些年你都是这样过来的
倒腾旧书,邮票,二手衣帽……
在黑河师专中文系
你总是低头走路,但腰杆挺得很直
躺在病床上的养父
总是责怪你,给他买那么多补品
而你的饭盒里只有凉馒头
鞋壳里只有风雪,笔记本上
永远有一首写不完的诗
眼看着就要熬不过去的日子
清水煮白菜,也煮满天的繁星
就着雪花大口喝酒……
我们的杯子碰在一起
发出叮当的声音,漫长的寒夜
正发出深沉的回响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写诗?早年从乡下来哈尔滨,写诗是为了倾诉思乡之情,抒写打工生活的感受,到后来,写诗是为了让世界知道我的存在,为了能够通过写诗找到一份工作,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过像人一样的生活。现在,对于我来说,这两个愿望都实现了,历经二十年的时间,我完成了自己的蜕变和进化。那么到现在,我为什么写诗?当我不再需要诗歌带来名利,改变命运,那么诗歌于我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想,我可以非常坦诚地说,现在我写诗,是对抗人生的虚无与无意义,在诗歌中寻找终极关怀,为灵魂找到最终出路与归宿。当然,以我不高的悟性和天赋,以我不高明的写作手段和探索能力,达到这样的目标和境界还是有些“痴人说梦”,但是作为一个有抱负的诗人,是不能停下脚步的。无论将来走到哪里,只要坚持这样的追寻,我们的人生都是在不断地通往光明的山巅,而不是陷入命运的泥沼,而不是迷失于现实的浓雾而找不到回家的路。
既然写诗,是为灵魂找到出路与归宿,是为万物言说,抒写生命的感受与心灵的战栗,那么对一个诗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对诗歌的认知,而不是在细枝末节上的纠缠。我对诗歌的认知是不断变化的,这个变化的过程就是一种寻找诗歌“大道”的过程,也是不断纠偏的过程。一个诗人永远是在变化中,在实践中感悟和摸索,从而依从“大道”又能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和手段。二十多年来,我左冲右突,时而拘谨生硬,时而松散凌乱,但是每一次,我都不忘记锻造一首诗的“内核”,这个内核是一首诗的灵魂,也是生发的种子。那么在这个内核的构成中,还有真挚的情感,纯正的气息,深沉的慈悲。我想,这就是诗歌的一种“大道”吧。一个把诗歌当成生命的写作者,一定是在“大道”中锻造自己的内心,生成自己的诗句,牢记万物一体,不断剥去伪装,做到松弛、自然,让事物自己弥漫诗意,让细节发出内敛的张力,让爱与善如春雨般润物无声。以上这些话就是现在我对诗歌的认知,也是我的诗观——如果这些算诗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