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 兰
路也,我对这位诗人最初的阅读记忆来自她的那首流传甚广的《江心洲》。路也,是一个寻求生命、真理和道路的诗人。从路也的诗中,不难发现一个有着自然主义倾向和生态美学思想追求的诗人。她的诗,体现了她的思想能力、内心解放和精神操练的方式,有“哲学地说”的部分,也有“诗意地说”的另一部分。路也的诗所呈现的语言状态,恰好反映了她的思想和其所处的现实之间的关系。路也所具有的诗性的语言状态,触及了道与未道的事物之间的关系,她把思想、思想的语言和世界三者之间产生关联的那一瞬间提炼为诗,通过诗呈现一个世界与思想和谐的状态。“路也”,可以看作是“徒步”的诗人迷途之时的惊呼与发现;也可以看作是在“绝壁之间”的行路者,她只遵从内心而不随波逐流;还可以看作是“我愿住进灯塔”的诗人所描绘的与核心智识、心智历险有关的精神生活的一张地图。路也,道也!她走的是一条形而上、通往心灵的道路。从一种静默美学开始,以语言的沉默抵达内省式的“清虚”。
评论她的这组《绝壁之间》,使我再次想起了她的“江心洲”。回溯江心洲,那是回到一个人的精神源头,诗人没有被消费社会的参照逻辑所挟持,她参照的是“一只蚕伏在桑叶上,那是它的祖国”的感觉的逻辑,换言之,她要的是“一个像首饰盒那样小巧精致的家”和心灵的富足。江心洲是属于路也的精神乌托邦,而《到崮上去》一诗中所写到的“崮”,也只不过是换了名称的“江心洲”。从江心洲到崮上,其间的距离是“看山是山”到“看山还是山”之迢迢,然而,路也已经越过了这个路障,“如见道心”。“江心洲”可能是一个存在于某个地理位置之上的实有之物,也可能只是存在于一个人的想象之中的幻景。如果说到江心洲是一条横线的话,到崮上去就是一条纵线,它们共同构成了路也的心灵经纬。到江心洲,是缓慢,是坐着船晃晃悠悠地抵达;到崮上去,是“圆形山坡的巅顶”,是攀爬。《江心洲》一诗更多的是人与事物之间的思想传递和情感交流,所以诗人写“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到崮上去》诗人把“崮”比作“儒生的头颅”,体现的是存在之思,是在与一位看不见的倾听者对话。
本雅明在《论总体语言和人的语言》一文中,把语言切分为上帝的语言、人的语言和物的语言。在这三种层次的语言中,人的语言是一种“命名的语言”,物被人命名和认知。物的语言和人的语言都有明确的指向,都将自己的精神存在传达给上帝。因为人的堕落和主观性的原因,语言的生命力也萎缩与堕落了。上帝的语言、人的语言和事物的语言之间的可传达性丧失了,人的语言与上帝的语言之间,丧失了互相倾听与理解的“阶梯”。《江心洲》与《到崮上去》这两首诗,在路也这里完成了两次关系的修复,一次是人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修复,另一次则是人与上帝的语言通道的修复,诗人所写:“一直在跟天空说话/崮一直在跟时间和虚无说话”,体现了渴望在人的语言与“天空、时间和虚无”之间的对话关系的修复与认定。也可以看作是诗人路也对神圣之地(江心洲)、神圣者(崮)和神圣语言(刻了字的石墙根)的敬畏与向往。崮上是一个有古庙,离神灵近的圣地,它迎候“听从云的教导”的虔诚者。路也说:“绣线菊、车轴草、金银木、铁线莲、斑种草、白头翁/跟天上繁星打招呼:嗨,咱们都是星星点灯”,这是诗人内宇宙与外宇宙之间的连接,也是世俗秩序与神圣秩序之间的比照,“其中隐含着意识-感知-语言符号的隐秘秩序”(耿占春语)。沉重的肉身渴望脱去辎重,“如同这个卸掉重负的秋末冬初”(《野炊》),获得语言救赎。路也以“携带着蜜飞来飞去的生灵”来隐喻随身携带着语言和死亡的渺小个体所获得的神秘启示。而在另一首诗中,她再次提到了“蜜”,“那凉凉的甜蜜,是神使人在受苦的地方昌盛”(《旋柿饼者》,“凉凉的甜蜜”,就是一种苦难之中的安慰剂,也同时是鼓舞人去往牛奶与蜜之美地的动力。世上不仅有光和盐,还有蜜,它们共同构成了生命被慰藉和救赎的启示的核心元素。“在遥远的崮上,更酿出清虚的味道”,“清虚”散发出一种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底色,这也预示着诗人所追求的是一颗清净之心,看重的是与实在世界所对立的“虚”的精神世界。到达崮上,有“窄小歪扭的古道”,而且是“与天空平行的崮”,这是一种艰难的抵达,仰仗着诗人“斜斜地上升”。于是,“崮”就成了另一块“江心洲”,它是诗人智识生活的体现和盛放心灵舍利子的所在。
在路也这里,人与事物处于一种可进行象征交换的完美关系,她不但被一种反向和托举的力所牵引,而且还与事物处于一种彼此祝福的关系。从“正引我插入石灰岩峭壁”(《到崮上去》),“而今大病初愈,握剪刀之艰难,仿佛剪刀在握你”(《自留地》)等诗句中就能感受到牵引与反向的力,“仿佛剪刀在握你”之句,使人想起了法国诗人勒内·夏尔的那句“轮到面包掰开我们了”,有着一种工具主义者变成了一个工具,主客颠倒易位的荒谬之感,然而这种荒谬正是诗意张力的产生来源,剪刀不仅在握你,而且还在剪裁你。诗句充分表达了失去内心主权者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在《徒步》这首诗中,她有一双受地球所祝福的双脚,因此,她的“徒步”就被赋予了别样的意义。一切事物皆着“我”之色彩,事物成了主体情感投射的对象,诗人写下“山峦和谷地进入中年/雏菊发出变得微弱的脉冲信号”,皆是“我”的生命状态的直接投射,“中年”和“微弱”等词,很容易让读者油然而生一种共情之感,在《自留地》里:“枯黄正把碧绿拷供,蛐蛐鸣叫里有无依”,诗句再次袒露了生命的“枯黄”之色与“无依”之感。“山峦、谷地和雏菊”在获得诗人体量的同时,诗人也被这些事物以一种沉默的语言所倾听,诗人借助事物说话,也倾听事物的言语,在言说与倾听的过程中,通过“疾病意象”和“象征交换”来缓释痛苦。《徒步》一诗中,诗人从一种地理空间的行走转换为一种形而上的行走,置身于“众天使合唱/藏身于正午的明亮”的圣境之中,并说出类似于圣言般的诗句,“重量是岩石自身的训诫/风在耳边重复曾经说过的话”,从路也的诗句中,让人感受到一种有权柄(重量)的话语的力量,“岩石”仿佛被一杆秤所称量,从“重量”到“训诫”,是事物自身之力被语言之力所消解与纠正,“岩石”被重量的话语所笼罩,这是话语的力量。在《海边松林》中,诗人书写了与事物的另一种关系,她只是一个倾听者,不介入海浪和沙滩之间的“谈判”,仿佛事物之间自有一种秩序,并能自行化解之间的“纠葛”。在“海在小岛的臂弯”的诗句里,不仅体现的是人与世界之间的“人体式的大地”的隐喻关系,而且是心理深层结构的具象化,她将自己的感受当作个人象征建构,是心灵对“母体”的需要,是“海”对“小岛的臂弯”的投射性认同。她不仅是不介入具体的事物,而且是作为一个“单独者”,“缓缓地跃出了水面/背负起云彩的十字架”(《海上日出》),在诗人笔下,太阳成为分化或诞生的个体,“日出”被诗人描绘成“大海心脏在黑暗中收紧,使出气力——/劣弧,半圆,优弧,整圆,沾带血腥”的“临盆”“产难”的过程。“鲜红的一轮,独自狂欢/鲜红的一轮,从大海中昂首阔步地走出/一无所有又无所不有,鲜红的一轮/要升上天庭,要做王”,诗歌中的“无所有”和“无所不有”体现了诗人“独自”的价值取向,在《徒步》中是一种类型的“独自”,而在《海上日出》中,则是另一种“独自”,“独自”是一种“磅礴的上升”,在“太阳的脸贴上了我的脸”的诗句里,则体现了一种信仰主体对所信的对象达到了一种“合一”。
路也在自己的“山货摊”前和“自留地”之上,重构了象征语言的系统,正是这种对事物的数算,以及事物与人的生命之间的象征关系,将事物提纯为诗。她是一位通过词语的清洗和诗歌的思想来反思自身的诗人,也是一个诗人以诗歌的形式来进行的一场反思性诗学活动。她的思想在一种象征模式中使“意义不再封闭于孤立的词语中,而是被写入了感性的织体本身”(朗西埃《马拉美:塞壬的政治》)。作为思想的诗歌,她的成功之处,就像观察者从画出的一头狮子身上,辨认出“力量、威严或一个国王”,从路也的诗歌中,读者也能成为那个现身的“隐含读者”,换句话说,路也的诗是一种“可写性”的作品,她可以激发批评家的“批评的激情”。在她的《山货摊》这首诗中,“感性的织体”有着充分展示,“苹果、桃子、梨”这些符号携带着生命的体温,以具有寓言性质的象征符号和感性诗学的形式出现。琳琅满目的事物,它们不是简单的罗列,而是象征着一种事物的伦理,并充满了社会学的想象力。这首诗涉及了“山楂”的伦理关系、“酸枣”的阶级意识、人性化的“板栗”和遭遇锤子的“核桃”,沾着泥的“花生”,具有异质性的“灵芝和松蛾”,“有宗教狂热的”的香料和清教徒般的“薄荷”,路也通过对事物之间隐秘关系的把握,从而在她的诗中涵盖了丰富的哲学、宗教、社会学等内容。在“松塔,哦,松子的公寓”的诗句中,路也以诗性“机智”解构词语,赋予被解构的“松塔”一个公寓般的诗性空间,并确立新的可以更新的“可能性意义”。这充分彰显了路也将词语锻造成形象的力量,在无限丰富的词的世界里,读者既可以看到自身的影子,也可以随着“变轻盈的杨树林”一起轻盈。
路也的诗充满了“独自徒步的力量”和思想的激情,读其诗,仿佛进入了一座“词语构建的教堂”,在路也这里,教堂是石质的诗歌,而诗歌则是词语建筑的教堂。词语与石块分别对应着书本与教堂,是“言语-行为”的循环。所谓的“到崮上去”,亦是进入到一个“词语建筑的教堂”之内,跟着她从世俗进入事物,再从事物进入神圣之境。在圣境,虽然“天空给远方送去一封信,快递员是一朵云”也是人间生活的类比,但“一朵云的快递员”已然摆脱了某种权利话语和机制,自由进行着话语的交换。耿占春在《修辞批评与社会批评》一文中说:“诗歌话语是最缺乏‘制度授权’的话语,它依赖于个人和感觉世界。”诗人路也就是凭借着个人的感受力和想象力来实现着“内心主权”,她听从“云的教导”,表达对权利话语的不满和对诗歌话语的一种“越位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