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度
晚风中,低伏的油菜
让我想起那些,一生都在低头行走的人
抬着水上山的喇嘛
街头烤红薯的老人。修鞋子的
修伞的、修电动自行车的……
王二在屠宰场的树荫下磨刀
他从不因为愧疚,低过一次头
晚风中走来的吹鼓手
多么像我的父亲
穿着旧军装,站在漏雨的屋檐下
他始终没有笑过
哪怕我们四姐弟簇拥着他
和四处漏风的墙壁
母亲的灯盏,悬于梧桐枯死的枝干
悬于她膝盖积水的夜晚
忍着痛,我们走进海鲜市场
大海走进隔壁餐桌
他们拖着长长的饱嗝,吃完最后一只
海胆。“大海从无限寂寞的
腹腔中醒来,摇晃这松动即将垮塌的世界”
陆地预言家呀,他们用
松针编织的王冠,献祭给他们的王
让他恪守和平。让他在大海上获得永生的光明
延绵的绿,长在春天的骨头上
温暖的河水。复苏过的石头
我们也在苏醒。去年这时
在凉山,坐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
看一辆辆灵柩缓慢地
经过送行的人群
我看过江水用回旋与人告别
群山用隧道里的长明灯与人告别
就像我,与这么多石桥告别
与车窗外这些插秧的人
果园里剪枝的人、戴着红臂章森林防火的人
超市门口手拿测温枪的人
那些贴着门店转让的人
公交车上戴口罩的售票员
米店里搬着粮油米面的工人
我知道,我在他们中间活过一阵
也消失过一段时间
夜晚那么短。凌晨的屠宰场
蹲满肉贩子和三轮车
夜晚那么短,失眠的人就这么
醒着。天花板醒着
薄雾里的烟囱那么短
饥饿的人,梦到的甘蔗那么短
神父的十字架那么短
婚礼上父亲发言那么短,他抱紧了身边的女儿
穿梭在街头发广告传单的有我
菜市场买菜、送孩子去学校的路上
有我。昏暗路灯下
带着饭盒下夜班的工人中,有我
车间里,用黄油拧开生锈的螺帽
递扳手的人,也是我
有时候,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我
哪些是我们。就好像刚刚读过一本书
我们的面孔集体呈现了
而我却又消散。餐桌上
阳台栀子花前。那些被月光悄悄篡改的
姓名,就是我。凌晨装卸蔬菜的
给麦地盖上薄膜的,在大地上忍着痛写诗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