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宁
自别后,我还不曾去坟上看你。
我甚至忘了你已经在那里。终埋下你名姓之地。
一个静默的人消逝,我也偶有厌倦人世之时。
一别经年,在哪重逢我开始在意。
时间被我分类:有你之时与无你之时。
这些年
河流推动着我的行走,滞留、奔涌,我被融汇、蒸发
因为有了儿女,我惧怕着死去。
我还没有练习,你讲述的埋葬亲人的仪式
我想着一世都用不到它。
在这个下着雨的夜里,我默想一些多年没有再见的人
减少了一个
添加了一个
你在你笔记本上写过留言:
“不是你死去了,是我死去了
是你在人世将我遗失。”
“我仅是未同你别过”
“我看到了衰老正转移它在你那未完成的部分,
我知你已在异乡,我知你从不会因思念谁而哭泣。”
一条没有走过的路上
在一棵树的旁边,我挨着它坐下。
阳光照过来,它照亮一切地方,它的照亮包含了这里。
这让我安心。
——昨日午后,我丢失了手机。
一条街停电。
万物与我失联。
所有人为创建的秩序
各种分类方法,反复使用的名字。
零碎的言说、事件,粗劣地拼接为“我”之定义
(原谅我:不愿在时间里过早地汇总自己)
我是宇宙的女儿,生下即被教化
生下即被它遗弃。
孩子们,你将出生,你将长大
而我,只轻轻地,轻轻为你张开手臂。
又一个黄昏要在眼前到来了,一场雨正在落下
让拥抱的声音小于黄昏降临,小于雨
泥土下埋着活过的谁?
告诉我你在下一世回来的形状?
孩子们
——你们正在出生,你们持续到来,拥有完全新鲜之时的生命
母亲需要陪伴,因而有出生。
大地需要陪伴,因而有死亡。
唯憾记忆与相逢的长度,难逾百年之上。
间以植物的枯荣。
我和“我”在午夜,对谈过存在、虚空、有无、取舍、教化和进步
与之相同或相悖的论证。
附及一些以这些话题度日的人。
而另一部分人,他们劳作,无旁观他事、他思的心。
但让我们此时有食物,不用自己去种:
粮食如何从一粒种子来到我们的盘中?
多少人一生稼穑,隐于死亡。
多少人一生忙碌,隐于死亡。
院子里不要铺满石砖啊,留一小块泥土给我。
唯泥土有再生之力:
埋入它怀的,都会被再次生出。
我熟悉永别繁冗的仪式。有一天,它自然到我。但请删减
请仅为我留取一条:埋我入泥土
我等着再次被大地生出。被生成一棵树,或是其他的什么
一棵狗尾草也是很好啊
——新生的,小小的、弱弱的、植物的幼年
有气息,活力
我老了,羞于占用新的时间和世界的空间
孩子们,祝福你们被珍爱
我抱着你们。我抱着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之时,都是我回来了
生者和逝者之间隔着一次黄昏。
或者多一些的黄昏。一场大雨打湿了衣服。
不要让母亲看到你哭泣。
不要在晴天哭泣。
晴天是逝者的礼物——需要庄严答谢以珍惜。
不要空洞地致敬,不要用苍白的虚情。
如何答谢?不要耗费他们用生命护卫的。
如果你知道,他们护卫过什么。
蹚过这场冬天的大雨
那些铺垫脚石的人,他们和我们,隔着勇敢。
哪怕是被你说为一生仅此一次的勇敢。
总有些人,不为浅薄的荣耀而活。
不为活得比后来者更像一个人而活。
曾静寂如你我。
他只是一个勇敢的人被自己完成。
他弯下身体倒下,不是让你够得到给他带上花冠。
它带来我头顶上只有大地的时候。
它知我常言尽于天空。
是这样的一天:被一列地铁所载
我被它矫正,走下去,走下去。
它带着我,去某个地方。
去了,亦容许我原路回来。
起点与终点合一,多了一种方式
我每天往返于一列地铁之上。
像我每及张开便临闭合。
跟随太阳一次次升落。
我数次与它同停止于到达。
或者,是我单方面止于它的开始。
记得有一天,我刚走出站台,
即被满天繁星照耀。
(啊,这高楼林立间看到天上银河的一天)
一块小小的,尾随着我的黑暗,
它把我包紧。
它裁去它多余的边角,
这些边角,也裹在我的身上。
我不是蓬勃的。我不能够答应你每天蓬勃。
我也不会孤沉。不会一直陷入对某事不愉快的回忆。
黑暗在被扩大。从房间,漫延整座城市
我能看见的天空和大地。
我有没有一个 —— 略大于黑暗的疆域?
我在这里,意在修改语言的法则。
扩大可以减除虚词,情绪
让果蔬米粮也能够省略复杂的附加程序吧
从田野收回,无须被囤积
再经多人之手,经复杂的工序烹煮,即可
到达你而为餐食。
我不爱人间万事繁复无用的仪式。
我省下仪式的时间
你可知道,是要和你回哪里。
等那场能盖住大地的雪下来。
我又可以说:嗨,我又一次过完了秋天。
练习慢慢地忘记。
我需要每天都忘记一些事物。
让新一天有空间接纳我……不那么重,
很轻很简朴的我,
它不费力就可以等到的我。
我每一天都不一样。
我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
千千亿的他人之思汇聚而为“我”。
然而,并非无限的我。
无处不在的我。
和你在一起时的那个“我”,是掰出的
一小块“好我”而已。
羞愧于全盘托出。
大地一样辽阔而温柔的事物是什么?
冬天再次来了。大地,你仍那么安静。
安静而辽阔的你如大地。
我仍在爱你。
我走在哪,都是和你在一起啊。
清代孙洙在《唐诗三百首》序言中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文学走到今天,小说创作繁盛于诗歌,小说空间开放、有容量,更容易让“我”“人物”“情节”展示完整、丰富。诗歌同样有自己的内部,只是不容杂质,它是粮食却不是粮食本身,是粮食成为酒时的那个状态;它是思想,却不是思想本身,是思想从肉体精气里一点点拔出的鲜辣辣的毛刺。每个人都能被它呼应到,让人不自觉地想反馈。从时间上说,酿一回酒,梳理一次心灵的过程要短于写出一首诗歌,写出一首诗歌有很多步骤和前序,要一步步通关,“写”只是最后一道工序。如何是写“好”了?我的理解,不是指完成,而是指一路翻山越岭、煎熬萃取,自然而然地到了“收”。这“好”应包含一些意义:让读者很容易明白、信服你所描述的,并心有触动;语言的传统没有丢;有不一样的对世界的观察。
如我解意,则无定语可述此时此心:“说法者,无法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