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经（组诗）

◎马占祥

[小寒歌]

一日之晨，北风尚未吹断东山

我路过的人群，为一天的光阴奔赴前程

他们都配有好看的光晕，和长长的影子

这是小寒时节的启示录

西山上：等待的云朵一动不动

山下，河流波澜不惊。北方的天宇上

一颗被磨白的弯月还在

那是一日之初最好的证据

[元月十二日]

今日有好天气，艳阳欢喜

微风细密

穿过县城的路上

遇到很多脸面干净的人

我要去河西

路过的河流装着部分天空

鱼的去向不明

有只花喜鹊在我身侧

飞翔。我觉得

我是跟随它，觅食

河西不远，那里有千亩枸杞

宁夏腹地，万物都有很好的安排

我多次路过一个接一个的村子

有炊烟，有人。田垄里有码放整齐的

新农业时代的乡愁

[更广阔的]

更广阔的冬天，披着北风般巨大的披风

在我身边，看我写下文字

它不具有神启的意味

——我在北方的微小的县城里

更微小桌子和纸页上，写着

山峦被抬起，波澜被形容

天空如磐石，刻着星子

我念不出西北苍茫的文字

云朵的旨意覆盖了一小块地域

就像月光，沿着河流的走向

蔓延开去——更广阔的词语里

有一点小小的忧伤，小小的

藏在更广阔的世间

[滨河大道]

一条河上，彼岸，有树

此岸，黄土裸露

冬日的好天气

一轮白日，照耀人间

槐树嶙峋

有只喜鹊大叫三声

藏身于河畔槐树中

像陡峭而突兀的标点

[湿 地]

垂柳下，虫蛹会有顿悟一日

河堤通往他处

麻雀念经，黄鹣子打坐

一株香茅草，低下头颅

这是隐喻一种：刺玫紫色的花瓣

映亮江山

[喜鹊谣]

冬日，槐树获得了安宁

在县城的路途上收集一些微小的风声

喜鹊一只接一只奔赴河流一侧

它们的鸣叫是隐秘的

低低地诉说，使沿途的槐枝都藏住新鲜

藏住花朵

[石鼓诗]

记录一场前朝的战事：马匹的嘶鸣响在石头里

西北的山峦老得直不起腰身

枝丫斜伸的曲松，风中摇曳如箭矢

石鼓图记：一只鹿在山侧回首，无数次地看着人间

[落日一种]

众生在下—— 一条河流不能装下所有的光

落日的镜子里，火焰尚未熄灭

一座山跑过一座山和另一座山

用寺庙，接住余温

众生在下——说出的词语是祈祷，是

最后一个合住眼睛的轻微的安静

[山羊经]

1

十月，山羊上山坡

满山坡的月光

照耀草

山阴处，山羊吃着月光

月光，在山阳处

有一张翠绿的脸面

2

月光的河流，被风吹皱

轻轻地流过半个城

我需要一种慢速度的抒写

给羊圈上空

布置星空般的字迹

——天狼星闪烁其词

发出幽暗的光

3

山羊撒在山畔的词语

会在来年发芽，开花

结出小小的梦迹

4

山羊不说话，不忧伤

不笑

谨守山坡的

纪律

5

到山上去。工业留在了人间

流水很清澈

有时，倒影一片云朵

有时，倒影几只山羊

——它们高过飞鸟

低于天空

6

山羊只修正急于表达自己的

蒿草的，命运

7

在半个城，有过山羊的传说

——记录在羊皮上

关于它们的歌谣

需要轻敲羊胛骨伴奏

单音节的唱腔

散发出青草的气息

8

“山羊的孤独在山里”

“它们站在高处打量人间”

“山羊的目光是山坡上唯一的证据”

“冬天，它们嚼着雪花”

“四季，在山羊毛发间流传”

9

相传，山羊爱着花朵

它们相互为饥饿牺牲

在山中，岩石为他们

做证

10

寻找一个词，一个动词

在山畔处，在山坡上

路过的闪电悄无声息

一株曲折的刺槐下

有个词一动不动

——山羊

11

野火烧青草

青草茂密

乌鸦念经

石头做纸

山羊的白，或者黑

就像一是一

二是二

12

山顶上，停着山羊

山羊背上，停着云朵

云朵上，停着光芒

当时，光芒之下

山羊背着成吨的金子

[海岸线]

可以挡住一片云朵打听水的来路

站在海边，这是我的最初想法

一个北方人，在水的面前说不出方言

巨大的落日被水淹没，纯金的海岸线

笔直地横在眼前。我心中陡然生出一种

不恰当的空寂感——我背后，西北的苍茫

是我的星象

现在，我需要给漂泊更为准确的定义

[创作谈]

我生活在名叫同心的小县城里，属于宁夏中部干旱带，很久前叫半个城，据说是被洪水冲掉了半个。自小，见山多，在县城周围，且矮且缓；见一条河流，在家门口，且细且浑。这是我的地域，也是我的命。

穿城而过的那条细流，名叫清水河。清水河过隆德，过固原，经海原，穿同心，在中宁注入黄河。周边的山我也写过一些：窑山、庙山、花路坡、庙儿岭、米钵山、青龙山、莲花山……都没有罗山高，都是大地上隆起的堆垛，比南方那些山要低很多，缺水没树，多裸露土黄色，是原色调。雨水充沛时，才会有草色葳蕤。需要说的还是那一句：庙山顶上有座小庙，供着很多神仙，都是大神仙。

我走过一些地方，多在北方，陕西、内蒙古、甘肃、青海……新疆不在北方，应该是东方，这是我的看法。北方多风沙，但是，多奇俊之地，值得一遍一遍地走，一遍一遍地看。

但是，最让我充满期待和一再沉迷的，还是我生活的这样子的小县城。她安静、清淡、舒缓……在我的眼中还有很多隐秘的和不为人知的等待我去探寻。我曾经写过，她连绵起伏的地貌，更像是纸张—— 这崎岖的纸页上，适合诗意的表达。因为，她具备了北方几乎所能探查到的所有属性：广袤、阔大、新鲜。是的，新鲜，就像每年春天准时从地层探身而出的香茅草、落落蓬、苦籽蔓、红柳和沙蒿……微小的草芽却给人巨大的触动。我试图记录她们，愿意在广袤的北方俯身看一株小小的叶瓣渐渐托起每个清晨和傍晚的风云，托起每个季节的山川和河流。缘于此，我的写作或许就是诉说，诉说新鲜阔大的北方里，细微柔嫩且倔强坚硬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