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袭击全球,波及200余个国家,对社会、经济等各方面影响深远,甚至被认为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大“分水岭”。面对这一公共卫生危机事件,各行各业都行动起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抗击疫情。其中,技术手段常被提及,比如健康码、电子出入证、AI应用,等等,可以说,技术在各个领域的疫情防控、特殊时期的社会治理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由此,“技术向善”也成为最为响亮的呼声之一。但是,如何达到“善”的效果,在实际的技术应用中面临诸多难题。根据使用技术的主体,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政府、市场和社会,三者推进技术治理的侧重点各有不同,需要逐一分析。同时,本文着重分析在这场仓促“大考”中,技术是怎样尝试向善的,目标完成程度如何,效果怎样,又有什么经验与教训,对未来技术参与治理有何启示等问题。
疫情发生后,各个城市陆续启动一级响应,我国的体制优势被广为称赞。从城市全局的“封城”政策,到各种公共场所的暂时关闭,再到社区防疫的具体部署,体现了政府强大的动员能力。在技术使用方面,健康码应用范围广泛,它基于大数据对于手机移动轨迹的监测,用以提示使用者的“安全”指数,为防疫工作提供参考。健康码最初由浙江省杭州市率先推出,作为出入通行的电子凭证。到2020年2月29日,国家政务服务平台推出“防疫健康信息码”,根据《全国一体化政务服务平台防疫健康信息码接口标准》,逐步实现各地区健康码的互信互认,由此省去了人工登记、逐一排查、反复询问等繁琐工作,节约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成本,被媒体认为是“大数据技术在防疫领域的一次生动运用”。
在2020年5月底的“新发地疫情”中,笔者参与式观察了北京Y社区的防疫情况。Y社区距离新发地较近(大约6公里),其街道区域在疫情发生后不久即成为“中风险地区”,按照市级、区级防疫工作的部署安排,除常规性防疫工作外,Y社区启动了全员核酸检测、新发地相关人员居家隔离等措施,还建立了新发地相关人员居家隔离的微信群,方便与居民联系。
从群内情况来看,围绕技术问题发生了两次较大规模的讨论。第一次讨论是关于核酸检测的结果反馈。社区工作人员陆续电话通知新发地相关人员有序开展核酸检测,并在群内发了二维码用以查询结果。但持续两天后,由于全市的核酸检测量剧增,做了核酸检测的居民不再能够查到个人的检测报告,群内滞后4天才发布“不能查询”的通知。在这中间的空档期,居民反复查询无果,由于对个人健康的担心或者工作单位的催促,部分居民产生了较大情绪。也有部分居民对技术操作与解释问题提出了具体的要求,如“反正大家都在等着,能否借这段时间给我们讲讲后续健康宝如何变正常的操作流程(检测阴性的前提下)?满足什么条件提交修改,谁来提交修改,谁来审核,大概什么时候能变回来?感谢。让大家心里透明有个数,这样也不会老问你们”。但在社区工作人员没有收到上级的具体通知时,只能回答“市里统一解除隔离通知后就可以了”。
第二次大规模讨论发生在隔离期满时。按照规定居民可以解除隔离,恢复正常生活节奏,但“健康宝”存在延时问题,到了时间节点仍然显示黄码,隔离多日的居民有的因为个人身体问题需要前往医院,有的因为工作需要及时上班,微信群内的焦虑情绪一时集聚:“社区工作人员的辛苦也能理解,但之前确实说过今天隔离期结束,我们有工作需要养家糊口,这段时间老老实实足不出户配合工作,原本以为隔离期结束,相关工作衔接也安排好啦,这么来一个临时通知,所有工作得重新安排。”社区工作人员的回答是:“健康宝的后台是北京市经信局负责,社区无法操作。”
可见,技术虽然便捷,但不同部门之间联动的时间差带来了“等待”困境,沟通成本较大。从这些过程可以看出,通过技术上的程序修改、代码上的精心设计,实现“数据监测人”的治理效果并不难,即大数据的定位不可谓不精准,数据的联动不可谓不灵敏,从技术向善的角度看,健康码确实是技术参与社区抗疫、科技服务社会治理的有益探索。只是在精准与精细之间,技术向善还有较大的提升空间。健康码的“变色”过程不仅仅是技术过程,更是政策调整与居民具体需求、上级部门的命令下达与社区向上沟通、技术部门(经信局)与社区动态信息的联动过程,这些过程之中的时间空档与空间区隔,都可能成为公共卫生危机事件中的导火索,给原本紧张的社会氛围增加焦虑。
政府行为的相关研究表明,基层工作人员的日常工作大多是被动应对、落实自上而下的各项政策指令。公共卫生危机事件中,政令常常因为事态变化发生多次调整,基层社区因此承担了大量繁复的上传与下达工作,这其中还涉及横向部门之间的信息共享、信息流通问题。当技术嵌入其中时,势必经过政府部门之间的条块关系,变得更加复杂。那么,如何更好地衔接居民需求与技术服务,如何更好地统筹科层体制与技术效果,在“延时”与等待时做好沟通工作,其实已经超出了技术本身的范围,需要更多的治理智慧。
疫情的发生对市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全球来看,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测2020年全球经济总量将萎缩3%,是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衰退。就我国的情况来看,2020年上半年,“经济运行呈恢复性增长和稳步复苏态势,发展韧性和活力进一步彰显”,但“一些指标仍在下降,疫情冲击损失尚需弥补”,“把握契机,加强对线上业态、现代化医疗、智能制造等的支持,推动高技术投资加快增长”成为业界人士的重要期待。在这一背景下,以互联网公司为主的市场力量参与的技术向善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是疫情发生时利用技术参与抗疫的实践;二是疫情转机时利用技术带动扶贫、复苏经济的探索。
疫情发生时,互联网公司纷纷行动起来,为疫情一线的工作人员和因疫情受困的人们提供技术支持。在促进信息公开方面,多个平台为人们直观地了解疫情的动态发展提供了重要帮助,其设置的疫情知识普及、卫生习惯提示与虚假信息辟谣等板块为防控宣传作出了贡献,有效避免了社会情绪的过度恐慌。一些互联网医疗服务平台招募上万名持证医生,针对新冠肺炎症状开展在线义诊,避免“求诊不当造成的交叉感染”。但同时信息的过度披露又引发了对于隐私保护的讨论。
在稳定市场秩序方面,多家互联网公司在防疫物资(如口罩)紧缺时发声表示“不涨价”,用以维护消费者权益,可以看出平台企业的社会责任及其所做的努力,但从实际效果看,有的平台联系的是线下供应商,“不涨价”的倡议相对比较有保障;而有的平台对供应商的把控力相对较弱,供应商用“延迟发货”“暂时不能派送”等“软性”抵抗的方式,导致“不涨价”的初衷难以落地。
在保障生产生活方面,新冠病毒的高传染性表明“隔离”是控制疫情扩散最有力的手段,送餐、送药的机器人为隔离区患者提供了“无接触”服务,节省了人力物力,也大大降低了医护人员的感染风险;AI公司将红外相机装到人像识别系统上,能够实现智能测温,在高密度人员流动场景下帮助工作人员筛查体温异常者;各大公司提供的线上办公、线上开会、线上学习通道,是疫情期间生产生活得以持续的重要手段,线上申报体温、线上提交作业等小程序也灵活便捷地满足了社区、学校的多样需求,是技术向善的微观场景。
疫情对部分传统行业打击较大,尤其是贫困地区的农产品滞销,对当地农民的生计生活影响巨大。“吃货助农”等电商措施,一方面保障了城市居民的物资需求,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农民解决滞销问题,避免贫困人口重新返贫。同时,各电商平台还利用新方式进行积极探索,县长直播、网红公益直播、明星带货、AI助销等“短时间内打通物流、缩短供应链”,还“探索了数字化农业、农产品基地建设及消费助农等模式”。然而,市场主体最难平衡的是利益与公益的关系。在直播带货中,网民除了消费货品,还如同互联网公益一样,贡献了关注与爱心,但问题在于:直播的货品质量谁来担保?此前刷流量制造假象的骗局屡见不鲜,“新瓶装旧酒”的循环如何打破?面对利益的诱惑与规则的缺位,商业目标与社会价值的“共赢”设想怎样达成?怎样增加“向善”的价值比重?这些问题的解决仍然需要更多的可行性方案。
在这些新的技术应用探索中,市场主体的向善努力有目共睹。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互联网公司作为技术发明及应用的“先锋队”,随着他们日渐显现垄断的趋势,如何确保他们有效践行企业社会责任,如何协调技术进步与社会进步的脚步,是迫在眉睫的重要课题。在公共卫生危机事件中,许多技术短期内迅速上线,社会效益并未经过实际检验,原有的技术与规范相互磋商的节奏可能会被打破,“异步困境”风险加剧,在这种情况下,就更加考验市场主体利用技术参与社会治理的能力。
疫情带来的影响触及每一个个体,技术赋权已经是人们“数字化生存”的一部分,怎样促进技术赋权走向技术向善,是公共危机治理中的重要一环。然而,网络世界并不是平的,以社会为主体的技术向善受制于一种类似于层级化的安排,即在网络社会中的位置、运用技术程度的差异等多个方面,影响着人们参与分享技术红利。疫情中,有些人能够利用技术方便个人生活,并为他人提供帮助;有些人徘徊在“扫码世界”之外,处处受困,难以分享技术红利。
自疫情开始,普通网民就利用手中的技术开展了多种形式的互助。其中,饭圈女孩开展的互联网公益活动受到广泛关注。“饭圈女孩”不特指某个明星的粉丝群体,而是由喜欢不同明星的“硬核”粉丝自发组成的群体。长期以来,他们以“应援打榜、刷量控评、一掷千金,群体对立、互撕谩骂、人肉搜索”的形象出现,是非理性追星的代名词,被认为是“亟需整治”的群体。但他们在疫情中的表现刷新了人们的认知。据不完全统计,自疫情爆发至2020年2月初,有302家粉丝群体,发起捐款捐物393次。饭圈女孩捐赠的物资大部分直抵医院,动员力度大,行动速度快,利用被学者称为“毛细血管”式的虚拟组织,完全依托于互联网的扁平化特质,迅速实现了专业组织的一系列流程——信息沟通、筹集款物、发出物资、公开账目等,效率奇高,与传统公益慈善组织相比,具有更强的灵活性。且不论其初衷是不是为了他们的“爱豆”的声誉,其中彰显的“90后”“00后”青年的活力令人刮目相看,他们作为网络原住民,利用起技术来得心应手,是促进技术向善的生力军。
同时,疫情期间在网络上集结的志愿者,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更重要的是,他们将线上动员与线下行动结合起来,承担了大量的医护人员接送、给医护人员送餐、为社区老人买药等衔接性工作,运用市场主体提供的最为基础的技术——线上打车、线上送餐等,为“停摆”的城市“摆渡”,联通生命之线,保持人性温度。
上文中各个主体所积极探索的技术应用方式令人眼花缭乱,但是,一些边缘群体、老年群体、贫困群体被锁定在数字世界的另一边。数字鸿沟现象在疫情期间表现得格外明显——去医院需要扫健康码,进出小区需要电子出入证,菜市场暂时关闭需要线上购物,社区的微信群需要用小程序填报体温,孙辈线上学习需要上传每日作业……这些在原来的生活中可以逃避掉的“数字化生存”,在疫情期间变成了“硬性要求”,让一部分人手忙脚乱。疫情中看似方便大众的技术应用,对他们来说却是难以跨越的高高的门槛。
然而,技术向善的要义,在于惠及所有人,而不是将一部分人排除在外。那么,除了让技术更友好,操作更便捷,让更多的被互动群体更加容易地加入进来以外,我们需要着重考虑的是,技术向善的努力不能仅仅依靠技术本身,其他社会支持也必不可少,比如,社区工作人员的协调帮助,志愿者群体的辅助引导,等等。也就是说,应动员更多的互动者加入促进技术向善的队伍,促进社会互助,最大可能地避免被互动者受困。
在新冠肺炎疫情中,技术以更加鲜明的角色参与到公共卫生危机治理中,在“向善”的方向上做出了诸多探索,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技术并不是天然向善的,我们需要做更多的努力来引导它、督促它、利用它、改造它。总结来看,以政府为主体的技术应用,正在致力于“精准”的道路上,向“精细”努力,即不仅要实现技术对人的准确度量,还要规避“技治主义”的弊端,避免将人当成“机器”或者“数字”,以人为本、回归“生活本位”才是重要的落脚点;以市场为主体的技术应用,正在努力践行其社会责任,以更具主体性的方式参与治理,并在平衡自由与隐私的关系、公益与利益的关系等方面,做更多的探索;以社会为主体的技术应用,是大众搭乘技术便车、实现互助的过程,但仍需小心“被互动者”掉队,被技术快车甩掉,追求普惠是技术向善的重要努力方向。
有的问题是可以通过技术方式加以解决的,即通过改良算法、优化代码,促进它更加平民亲民、更加灵活便利;同时,在技术的发明、创新和传播过程中,渗透更多的来自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关怀,促进多学科合作,使技术应用更能彰显人性温度,如默顿所强调的,“在我们的经济结构和社会结构里,任何一项技术贡献都交织在累积形式的后果之中,其中有些后果谁也不曾希望它发生,但对它的发生又都有责任”,“专业化的分工也带来分裂,没有哪个群体能够单独担负责任”,“需要工程师、经济学家、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相互补充的技能和知识”。
还有些问题需要在技术以外寻求解决。技术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工具,不能让技术逻辑支配整个社会的治理逻辑。在技术以外,我们也许能做的是,在公共卫生危机事件中改变信息收集、汇总和发布的机制,使信息流通不受制于科层组织的条块关系,如有些学者倡议的,“应对疫情处置中的微观主体充分授权,让其成为信息发布的主体。上级机构要掌握全局,监督辖区各地的信息发布质量,再进行汇总”。更重要的是,“在专家所计算出来的风险后果与民众所感受到的问题后果之间,常常存在巨大的差异”,因此,我们需要深入社会结构挖掘大众的真实需求,回归生活领域发现多样的生命意义,将“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放在第一位,这应当是技术向善的终极价值所在。
总之,疫情中的技术向善是面对危机的应急处理过程,我们从各个主体的努力中总结到的经验和教训,需要经过深度反思、广泛探讨,并转化为新的制度与规范,为以后的公共卫生危机治理提供指引和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