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发展起点低、人口基数大的国家,中国在经济增长上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新中国成立以来,1952—2018年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年均增长8.1%(按不变价计),中国不仅经济规模现已稳居全球第二,而且按人均国民总收入衡量也已成功从低收入国家迈入中等偏上收入国家行列。在这一“增长奇迹”的宏大叙事中,我们会更多地关注于以GDP为代表的宏观经济变量非线性的长期发展趋势,而往往在无意中忽视周期性偏离的经济波动。事实上,中国经济也经历过增长的起落,尤其是近年来总供求关系发生了改变。因此,本文旨在识别我国经济波动的新变化,探究此类典型化特征事实背后的原因和规律,对下一步构建完善新型的宏观调控制度体系以及中国经济增长“再出发”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本文从经济周期的视角,深入研究中国经济波动的变化特征,尤其是针对当前所处于的本轮经济周期,不仅要揭示其经济波动特征和模式所出现的一系列新变化,而且也要探究出现此类典型化事实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当然,经济运行既有遵循内在发展规律的一面,也不时受到偶然性事件的外生冲击影响,像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冲击,尽管短时间内逆转了各国经济走势,但因不具备周期性变化规律,暂不作为本文的研究对象。
随着时间推移,2008年以来GDP增长冲高回落,波动幅度持续收窄。具体而言,一是从GDP增长率的平均位势看,以1978年为界,前低后高的趋势较为明显,改革开放后要平均高出之前3个百分点。2008年以前,中国GDP增长率的均值持续攀升,其中在1993—2007年,均值更是超过10%。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GDP增长率开始逐渐放缓,回落至8%左右,低于改革开放后的均值水平。二是从GDP增长率的波动幅度看,同样以1978年为界,不论是标准差还是极差,波动幅度均持续收窄。改革开放后的波动幅度是之前的1/4,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的波动幅度又是改革开放后的1/2。
按照“谷-谷”法划分,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大致经历了4轮经济周期。除1976—1982年属短周期外,第二轮之后的各个周期逐步拉长,平均时间跨度在10年以上,特别是2004年开始的第四轮周期,目前仍在持续中。随着时间推移,主要宏观经济变量走势逐渐趋于平稳。1978年以来,周期波动幅度变小、持续性变长、协同性变强,多数年份的波动成分为正。即使是周期波动特征最为明显的投资变量,稳定性也有明显改善。目前,中国经济运行仍处于第4轮周期当中,产出、消费、投资等三大指标的波动成分均处在由正转负的过程。尽管目前已步入经济周期的“下半场”,但距最终形成周期的谷位还需要一段时间。
一是波动性特征。1953—2018年,投资波动最大,产出波动次之,消费波动最小。随着时间推移,中国经济运行的平稳性有显著提升,产出、消费、投资等主要宏观经济变量的波动幅度呈逐步收窄的变化趋势。特别是在最近的2004—2018年期间,产出、消费、投资的波动幅度分别只有全样本标准差的1/5、1/2、1/6。其中,产出的标准差接近1%,意味着其对长期趋势值的偏离只有1个百分点左右。相比同期的产出,投资的波动幅度基本在其2倍以上,而消费的波动幅度则逐渐大于产出,其相对标准差为1.4倍。可见,相对较大的投资波动幅度符合投资是一种非稳定机制的经济含义,消费波动的情况则与传统消费理论认为“消费具有跨期的平滑效应”存在一定冲突。对此有研究发现,传统消费理论的预测不仅在我国不适用,而且转型国家也大多存在消费比产出波动剧烈的经验事实。
二是持续性特征。宏观经济变量都具有滞后一期的持续性,各自滞后一期的自相关系数都为正且绝对值大于0.5。在部分时期,宏观经济变量的滞后二期系数为负,表现出相应的逆转性,但绝对值较小。分变量看,产出波动的持续性最好,投资波动次之,消费波动近年来持续性下降。这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在最近的经济周期中,消费的波动幅度开始逐渐大于产出的波动幅度的特征。
三是协同性特征。从同期来看,在大多数时期,各变量与GDP的当期相关系数均为正。这表明随着经济快速增长,各项经济指标呈顺周期性,其中投资的协同性要强于消费。不过2004年以来,同期各变量与产出波动的协同性出现明显下降。从前后期来看,消费始终是产出的滞后变量,而投资则从产出的滞后变量转为产出的领先变量,近期又再度转为产出的滞后变量。可见,随着投资增速涨落以及对经济增长贡献的变化,投资与产出间的波动协同模式也发生了一定改变。
一是波动性特征。尽管中国GDP增长率的均值远高于全球水平,但整体的变异系数则低于全球水平,这表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GDP持续增长,且未出现时正时负的现象。随着时间推移,中国与全球GDP增长率均呈前高后低的走势。与之相反,两者的变异系数在前期一同走低,但后期走势出现了分化,即中国的变异系数继续走低、全球的变异系数则快速增大至前期的2倍以上水平,美国的变化幅度则更为剧烈。剔除长期发展趋势后,全球产出的波动性较为稳定,其标准差长期维持在略高于1%的水平。中国产出的波动性趋向稳定,波动幅度在不断收窄,从高于全球波动幅度2倍之多缩减至目前低于全球波动幅度水平。美国产出的波动性则介于两者之间,波动幅度也有一定收窄。究其原因,自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一直到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前,美国和全球经济正处于“大缓和”时期,而其间一个鲜明特征是产出和其他经济变量的总体波动显著下降。
二是动态协同性特征。中国与全球以及美国的同步化指数具有明显的阶段性特征。以2000年为界,同步化指数从一致性较弱转向基本同步。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逐步融入全球市场,经济波动表现出一定的协同性,但一致性水平仍然较弱,尤其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前期,同步化指数持续为负。进入21世纪,以中国加入WTO为标志,除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前后年度之外,同步化指数始终维持在0~1的正值区间,显示出中国与全球经济波动基本实现同步。值得指出的是,2008—2010年,中国政府迅速采取逆周期调控,结合具有中国特色的投资和消费模式,及时对冲来自美国等发达国家的外部冲击,成为当时全球经济陷入“阴霾”中的“一抹亮色”。2008年,中国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率高达43.72%,而美国当年则拖累全球经济增长。自此以后,中国对全球经济增长的年贡献率均超过美国,成为引领全球经济增长的主要引擎。中国经济的稳定增长,成为全球经济增长的重要推动力,在世界经济稳步复苏的进程中,持续发挥着“压舱石”和“助推器”的作用。
中国经济波动特征与模式变化所表现出的三个典型化事实是国内与国际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研究发现,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既受到总量波动的影响,特别是消费和投资需求波动趋缓,又有来自消费结构升级、投资驱动减弱等结构性因素的作用,同时也伴随着国内外经贸联系日益紧密而引发的经济深度融合。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波动幅度逐年减缓、稳定性不断提高主要源自消费和投资需求4个分项的波动趋缓,具体表现为各分项的标准差大幅缩减。其中,假设各分项占比不变,由标准差缩减带给经济波动幅度减缓的直接贡献将至少超过60%。相比而言,若保持标准差不变,纯粹由各分项占比变化给经济波动幅度减缓的直接贡献则不足20%。具体看,一是除存货增加外,消费和投资其余分项的标准差大幅缩减。相比1982—2004年,政府消费和固定资本形成总额在2004—2018年实际增长率的标准差低于前期50%,居民消费在2004—2018年实际增长率的标准差则低于前期70%。二是消费和投资需求占比此消彼长。2004—2018年的固定资本形成总额占GDP的比重较1982—2004年大幅上升10多个百分点,与之相反,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则较前期下降了近10个百分点。三是在支出法GDP分项对总体波动变化的贡献率上,投资需求的贡献率最大,合计超过70%。尽管消费需求的标准差和占比均有所下降,但由于消费需求本身波动较投资需求温和,其贡献率保持在10%—20%之间。
随着中国经济快速增长和居民收入水平持续提升,国内居民消费支出结构发生了较大变化。消费波动相对走强的背后是以非耐用品为主的生存型消费先后不断向耐用品和服务等发展享受型消费转变,其间国内消费结构经历了两次结构升级。第一次结构升级是非耐用品消费向耐用品消费的转换。在1995—2010年,非耐用品消费的比重持续下降,从高点67.5%降至49.9%,尤其是同期的城乡居民恩格尔系数下降幅度超过15个百分点。与之相反,耐用品消费的比重快速提升,累计提高10个百分点。正是在这一时期,汽车、空调、计算机等耐用品开始逐步进入中国居民家庭。第二次结构升级表现为非耐用品消费与服务消费的此消彼长。近十年来,中国非耐用品消费的比重继续降低,到2019年已降至36.9%,累计缩减13个百分点。其中,2017年中国居民恩格尔系数首次低于30%,符合联合国粮农组织对最富裕国家的标准要求。同一时期,服务消费的比重则持续提升,不仅2016年首次超越非耐用品消费的比重,而且目前占比达到43.9%,成为中国首要的居民消费支出项目。相比而言,同期的耐用品消费变化不大,其占比保持在20%左右,且居民人均耐用品保有量大多接近饱和。目前,中国居民消费支出结构基本与同期韩国居民消费情况相一致。可见在消费支出结构上,波动程度较大的耐用品与服务消费两者比重持续上升,而波动最低的非耐用品消费占比则不断下降,直接导致中国消费波动收窄的总体幅度相对有限。
近年来,中国经济发展方式正从投资驱动型向消费拉动型转换,消费对经济增长作用持续增强,已成为经济增长的第一驱动力。相比2004—2011年,2012—2018年期间消费不仅对GDP的平均贡献率从48.9%升至58.7%,而且对GDP增长拉动4.2个百分点,高出同期投资拉动1.1个百分点。与此同时,投资增速确实出现明显回落,其对经济增长的贡献也弱于消费的驱动作用。特别是自2012年起,投资对GDP的平均贡献率从54.2%大幅降至42.4%,且对GDP增长的拉动幅度也比前期减少2.7个百分点。全国资本形成率也从2011年的48%降至2018年的44.9%,而最终消费率则升至54.3%,消费成为保持经济平稳运行的“稳定器”,且持续发挥主要拉动作用。正因如此,投资与产出间的波动协同模式发生了一定改变,主要体现为投资从产出的领先变量在近期转变为产出的滞后变量。从定量分析看,格兰杰因果检验结果表明,2004年以来,投资波动对产出波动不再具有引导作用,反而是产出波动开始对投资波动有一定引导作用,但同时消费波动则逐渐对产出波动起部分引导作用。
中国经济规模不断扩大且深度融入全球经济,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大幅提升,国际地位和影响力显著增强。一是经济总量稳居全球第2位。2010年,中国GDP规模超越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之后连年稳居全球第2位。与此同时,我国占全球经济总量的比重也持续提升。2018年,中国GDP占世界总量的15.9%,比21世纪初提高了12.2个百分点。二是经济增量使中国成为全球经济增长的第一引擎。自2006年以来,中国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率稳居首位。2018年,中国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率高达27.5%。从更长的时间跨度看,1979—2018年中国经济年均增长9.4%,远高于同期全球经济2.9%的年均增速,且对全球经济增长的平均年贡献率约为18%。三是对外贸易的全球位次与份额逐步提升。在货物贸易上,自2001年加入WTO后,中国货物贸易规模相继超越英国、法国、德国和日本等发达国家。特别是在2013年,中国超越美国成为全球货物贸易第一大国。2018年,中国货物进出口占全球份额为11.8%。在服务贸易上,2014年起,中国连续保持服务进出口全球第二大国地位。2018年,中国服务进出口占全球份额升至6.8%。四是利用外资和境外投资规模不断扩大。随着利用外资大幅增加,中国已成为全球跨国投资的主要目的地之一。目前,中国是全球第二大外资流入国,自1993年起利用外资规模稳居发展中国家首位。截至2018年底,全国共有外商投资企业10.3万家,累计使用非金融类外商直接投资规模超过2万亿美元。自2000年提出“走出去”战略后,我国对外直接投资迈入快速发展阶段,对海外投资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截至2018年底,共有2.7万家境内企业在境外设立对外直接投资企业4.3万家,分布于188个国家(地区),对外直接投资存量规模达到1.98万亿美元,占全球份额提高至6.4%。
第一,有效开展宏观调控的前提在于科学认识与掌握经济波动的新变化。面对下一阶段中国经济增长的“再出发”,宏观经济管理部门亟须基于我国经济运行新出现的一系列典型化事实,综合考虑总量与结构、当前与长远、国内与国际的状况,尊重经济规律,讲究调控策略,通过构建完善新型的宏观调控制度体系,妥善处理未来经济运行中出现的各类问题和风险,促进经济平稳健康发展。
第二,区间调控是适用于经济周期“下半场”的宏观调控政策首选。针对目前我国经济运行步入本轮经济周期的“下半场”,为止住经济波动不断下行的趋势,建议宏观经济管理部门采取区间调控,加大逆周期调控力度,使经济不至于进一步下滑跌破区间下限。这不仅是基于稳增长的考虑,而且也是为之后的宏观调控预留更大弹性空间,保持经济运行在合理区间,对稳定增长预期起到积极作用。特别是在叠加偶然性事件产生的外生冲击影响情形下,像当前还面临新冠疫情之类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对经济的冲击,以扩大国内需求为核心的需求侧管理应该加大力度,充分挖掘超大规模市场潜力,在稳增长上分别发挥消费的基础作用和投资的关键作用。
第三,重视需求结构变化对经济波动的影响。从长周期看,经济运行总体上始终遵循其内在的发展规律。其中,作为“慢变量”的结构性因素在潜移默化中积小成大,逐渐形成符合典型化事实的特征条件,从而对经济波动产生显著影响。目前,需求结构变化已成为影响经济波动的重要来源。因此,对需求结构变化影响经济波动的重视程度将在一定程度上决定未来一段时期实施宏观调控的有效性。下一阶段,建议政策调控的重点加快从偏向总量转向优化结构,通过定向调控、精准调控来提升政策实施效力,更好发挥其在熨平经济波动中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