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中秋在最近出版的《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一书中指出,在过去30年中国从谷底向上攀爬的速度太过于迅速,以至于“人们的认知与现实脱节格外严重:中国已在参与重塑世界,很多人却未能认识到这一点;即便别人告知他们,他们也拒绝承认这一事实,由此导致诸多行为失当”。在这个背景下,姚中秋指出:“中国作为强大的主体性力量,正从方方面面改变世界。这个时刻将持续影响一代人甚至更长的时间,中国乃至世界都将经历一次巨变”,这也是他用“中国时刻”这个表述的意谓。
我们欣赏姚中秋的问题意识:一方面,知识精英在自己的国家日渐强大的背景下生发出捍卫其主体性的内在要求,这再自然不过,也符合其职业担当;另一方面,面对进展中的经验现实,知识精英也确实是需要对长期以来视为理所当然的主流叙事框架进行批判性反思。但问题意识是一回事,是否有匹配的思想资源来对驾驭这样的宏大问题是另外一回事。姚中秋有吗?似乎是有的。通过对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的诠释,他看起来找到了一条一以贯之的线索,让我们可以摆脱西方主流叙事的框架来谈论中国王朝迭代的过去和近几十年逐渐发生的中国的崛起,并且眺望中国最值得期许的未来。跟随其视角,我们隐约可以看到一幅恢宏连贯且让人振奋的图景。第一,中国的文化基因先天地使得它可以作为世界秩序的重要塑造者而存在。第二,“中国最近几十年所发生的一切良性变化(也是中国崛起的直接原因),如经济领域的市场制度与私人产权保护,社会领域中的自治,对外部世界的开放,乃至于政治领域的民主、法治理念之确立与制度变革,都是向传统复归的结果”。第三,中国的未来:对内,在于进一步向传统复归,让儒家的人本思想(指人不是抽象的权利主体,而是道德自觉的主体)渗透于日常之中、渗透到普遍的社会重建的努力之中,让物质主义的社会向更符合人的道德伦理的方向回归;对外,在于积极地把中国文化作为对国际秩序的塑造施加影响力的最重要的战略资源。
不过,姚中秋用传统文化打通中国的历史、现在和未来的努力虽然看似富有成效,却是建立在一个致命的思想错误基础之上: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现代的生活形式和传统社会以自然经济为基础的生活形式之间存在着重大的概念断裂。由此导致的一个反常的结果就是,凡是他认可的事情,不管是中国近几十年实行市场经济、法治,还是传统的、基于家庭的治理作为基础而展开的人伦秩序,或者把人视为是有道德自觉的主体的人本主义思想,都被他划入“中国的传统文化”的框框;反之,他认为不对的,如个体被视为干瘪的、抽象的权利主体,或者个体把单纯物欲满足视为最高的追求,则被认为是“西方的”(西方主导的价值观念、制度安排造成的),划入需要依靠传统文化来加以拯救的事情之列。
如果一个人不在乎论证的方式而仅在乎论证得到的结果,同时又急于为中国“传统文化”、中国作为这种文化之母体在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地位提供捍卫,姚中秋这样的“打通”一定会让他获得很大的心理满足。但如果我们想要思想落地,就必须关注论证本身是否站得住脚。这样做,不是否定他的所有观点。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其思想中有很多有价值的成分,所以,才值得花力气将其中存在的问题指出来。
按照姚中秋的说法,“社会治理必然始于群体中的个体,而以家的治理为基础,进而向更大的群体扩展,这是文明人治理之普适原理”。“家中的个人,这应当是关于人、关于秩序的思考之原点。所有撇开这一点展开的讨论都把人野兽化,而鼓励人们脱离家的信仰、观念,都是非人的。”受到儒家思想熏陶的姚中秋显然是理所当然地把儒家的表达视为是超越任何具体的社会生活形式的、普适的。果真是这样的吗?
现代社会是陌生人之间基于利益而形成的人际关联(I),传统社会是基于亲缘关系形成的人际关联(II)。这两种人际关联虽然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中确实同时都存在,但是,就基础性的人际关联——也就是个体谋生存所依赖的第一位的人际关联——而言,我们今天的社会是建筑在I,而不是II的基础上。到底个体是面向市场、和非特定主体打交道、在普遍的社会空间中谋生存,还是局限在家庭或扩展的家庭中、和有亲缘关系的人打交道、在这样的空间中谋生存,这可以说构成了现代社会/现代的生活形式与传统社会/传统的生活形式的根本差别。
传统的生活形式对应的经济形态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而不是面向市场而生产;而现代的生活形式对应的经济形态则是市场经济,个体都是面向市场(也就是不特定的主体)来建立人际联系。后者是一种高度抽象的经济形态。因其抽象,所以我们身在其中却对它缺乏理解。
就功能本质而言,市场可被视为一套便于个体和不特定的匿名主体基于互利形成有利可图的联系的平台技术[I(…)]。这套平台技术不是机械的、物理的,而是制度的以及以人们的自发实践作为支撑的。
首先,市场经济中的个体是法律上的权利主体。个体只要符合法律上的基本形式要件,就具备了参与到市场活动之中、基于对潜在的有利可图的交易机会的捕捉而和不特定的主体建立起联系的资格。这在传统的自然经济的社会中是不存在的。这个条件虽然对于已然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而言是再自然不过,但是,对于传统社会中的个体而言,它是不存在的。
其次,和第一点匹配的是,但凡是I主导的社会,就必然涉及到一整套的技术条件I(…)的建立,而后者,则是现代国家权力运用的首要目的所在。用通俗的话讲,如果一个国家没有能力提供I(…),使得I可以主导,那么,市场作为一种人际间的高级联结技术就没有办法被人们利用:如果一个国家希望从传统社会转型成为现代社会,这就会使得转型很困难;而如果是一个已经是I主导的现代社会,这就意味着,它会妨碍这个社会市场分工的进一步深化,市场内在的扩张深化的倾向会受到抑制。
以上是我们对于市场作为一种匿名主体的联结技术的阐释。我们认为姚中秋对此是缺乏认识的,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认识缺乏,导致他坚持认为现代的很多价值观(本质上是从I派生出来的)是古已有之的。
市场作为一种匿名主体间的联结技术,相对于传统的基于血缘的人际关系及其扩展,它在两个方面是后者不可比拟的。第一,一旦个体从血缘的家族的人际空间中解放了出来,可以和不特定的主体建立起互利联系,那么,社会中个体的潜力将得到极大释放。如果说个体在家庭、熟人关系中拓展人际关联是封闭空间中的游戏,那么和不特定的人建立人际关联则是开放空间中的游戏。不断超越、创新,使得生产效率不断地提高,越来越丰富、越好的产品被生产出来,这是开放游戏中的常态。个体潜力的释放和个体之间的联结不断地拓展、深化是一体的。像在网上购买来自全国乃至全球的商品这个今天来看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并不是个体和熟人交易一点点地拓展开来的结果,而是依托于一整套超级复杂精细的市场联结技术,包括国家之间的法律法规的协调,才有可能实现的。这种基于规则的普遍化的力量,是导致系统性的效率提升的根本,它绝非姚中秋倡导的基于家庭治理向外的拓展可以比拟的,后者注定了具有非常有限的可拓展性。
第二,匿名主体之间的人际联系内在地具有不断拓展、深化的趋向性为个体道德能力的提升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基础的社会条件。一方面,市场中个体都是通过和匿名主体建立人际联结来实现自己利益的:个体越是在更大的范围内和超越了直接感知的匿名主体打交道,越是需要自觉地基于有关的抽象的正当行为规则来行事。另一方面,个体在市场中的实践到一定程度会自然地拓展到非市场的社会公共领域。不管个体是在市场中还是在非市场的社会公共领域的实践,它们都将个体从狭小的、自我的、家庭的空间中解放出来而使得个体进入大范围匿名分工交换系统中的伦理实践。相比之下,传统社会封闭的相对静态的生活形式并不能给普遍的个体的道德实践提供这样广阔的空间。即便我们承认中国传统社会确实孕育了人们一定程度的道德自觉,但同时也必须承认,比起传统人际空间,匿名主体之间的人际空间作为今天个体的道德实践的基础条件,更能够承载个体作为精神和道德的存在。
上述两个方面对于市场经济的生活形式作为一种高级的文明形态的论述,一个侧重物质后果,另外一个侧重它对于人作为精神、道德存在的意义。两者其实是一件事情的两面。对这两方面要获得正确的理解,都需要超越直观感知:市场经济之所以能够带来积极的物质利益,不是因为个体只知道算计、物欲至上、自私自利等,而是因为个体之间实现了普遍的联结;而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伦理和局限于熟人语境的伦理也是截然不同的,它需要理论家超越自己不加反思的本能,不再把个体的道德实践的重心置于血缘、家庭的人际关联范围。
姚中秋对市场经济在概念实质层面的认识——即现代的生活形式相对于传统生活形式是更高级的文明形态,内蕴了强大的待开发的潜力——是缺乏的。他对于儒家“以家的治理为基础向外拓展就能够导致普遍秩序”不加反思的接受,就是这种认识缺乏所导致的。姚中秋对中国传统人伦社会的认识并无真正意义上的现实性。他认为“只有在小社会中,才有可能把熟人社会建立起来,很多制度以及伦理和信仰才可以构建起来。大城市使文明生机都会被消灭掉,是一个纯消费的地方”,更很清楚地显示出他未能理解现代社会生活形式的抽象性,尤其是不理解现代社会中匿名主体的人际空间其实比传统社会给个体的道德实践提供了更扎实、更广阔的基础条件。
基于市场经济的生活形式代表的是一种相对于传统社会的高阶文明形态,但并不意味着这样的生活形式就是完美的、不存在问题的。恰恰相反,在这个意义上,人之为人的困境才刚刚开始:一旦个体们进入了现代的生活形式,是靠和不特定的主体建立互利联系而谋生存,那么,这就像宇宙大爆炸一样,所有的个体都被卷入了同一个生生不息的“市场宇宙”之中,和远远超越他直接认识的人建立起了联系,每个被卷入的个体都仅仅是其中无限渺小的生灵;而洞观到宇宙之浩瀚的个体开始陷入困惑,开始思考“我是谁”“我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在哪里”;加上其中的巨大秩序完全超越了个体的直接控制,也超越了他直观的理解,这些都使得个体越发地缺乏安全感。市场越是扩展、深化,个体面对的竞争越是激烈,感受到的不安全感越强。
个体的这种困境可以说是现代性的必然结果。它不是西方人或东方人或某个民族的问题,而是普遍的人的问题。现代性以来的启蒙主义思想注意力主要放在了个体在法律上作为权利主体被赋能这个现代性的事实上,但相对忽视被赋能的个体接下来必然面对的更困难的自己的生存问题、生命的意义问题。
有必要客观地看待人之为人的困境,尤其是不能把它单纯地视为是负面的。只要不陷入对于传统的静态的生活形式的桃花源式的浪漫主义想象,而是承认市场经济作为基础的人际间实践的条件同时也是人的道德实践展开的条件,我们就会积极地看待上面提及的人之为人必然遭遇的困境。没有困境,没有对它的克服,就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的自我成长;人正是靠着对自己所面对的困境一次次的克服,才一点点地趋于美善。今天市场经济中个体表现出来的诸多症状,如物质主义、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等,如果放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下审视,我们不应该把它们视为是现代生活形式必然导致的结果,而更应该视为市场经济下的社会在比较早的不够高级的阶段发生的情况。
显然,我们不能因为目前这个阶段或者未来很长的历史时期市场经济下的社会都有很多不令人满意的地方,就否认现代社会相对于传统社会是更高级的文明形态。真正应该做的是,进一步推进有关的市场制度建设,使得个体能够更便利地和他人建立有利可图的联系;在超越市场制度的更广泛的社会领域,以各种方式唤起个体的道德自觉。这两者都不是在否定以市场经济作为基础的社会生活形式,而是在对其进行完善。
最基础层次的生活方式,不是任何人可以构想、设计的。它是学者思考、提问的出发点,也是要回归的地方。一种思想如果不是依托于人们已然在其中的基础层次的生活形式,就只能是臆想。传统儒家思想的根在传统社会生活形式,它要担负起打通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责任,必须有一个前提:我们现在的生活形式和之前相比本质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这样,儒家思想的精髓才可认为是普适的。但姚中秋恰恰在这一点上出了问题。在这一点上出问题会导致我们对于理解中国过去到底做对了什么、未来要怎么做产生很多混乱。
如果理解了“市场经济是一种高级的文明形态”的话,我们就会认为,中国过去几十年做得最正确的事情,是国家在基本制度上将市场经济体制确立了起来,这不是对传统的回归,而是顺应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大趋势(市场经济、法治和民主政治不是西方的专利,它属于全人类);进一步,虽然在法治社会、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很多个体可能确实不择手段地追求利益,道德沦丧,但如果意识到人对于自己作为精神性的、道德性的存在的探索本身就是一个没有终结的永恒的课题,那么,就会更加中允地看待这种现象,不是简单地把它视为个体道德的堕落,而是视为个体满足自我需求在低级阶段的表现。实际上,目前中国经济的发展使得国内民众衣食无忧,有了更多精神方面的需求,这本身意味着这个社会中的人在进步。着眼于未来,这也意味着中国社会到了超越把市场经济当成是单纯的致富工具,在精神的、道德和人性的维度来探索市场经济内涵潜力的时候了。
目前中央提出《关于构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意见》,我们认为,这将为下一阶段中国社会的全面建设奠定更坚实的制度基础。未来的中国社会,应该是一个在政治和市场领域更加公平公正的社会,个体的道德自觉在此领域不是被扭曲,而是被激发,同时,在市场之外的其他社会的层面,应该是通过教育熏陶、公共参与等使得个体的道德向善被塑造、被激发。所有这些,不是像姚中秋所向往的以家庭治理为基础的人伦社会那样的生活形态的回归,而是进入开放社会秩序的升级版时代;也只有这样,姚中秋所想象的中国未来“自觉地以中国之人文化成天下,引领一场新的全球精神性人文主义运动,把止于美善生命的中道展示给世人”的图景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