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周边学”中的中国意识与理论边界
——兼与石源华教授商榷

2021-11-11 23:51
社会观察 2021年1期

2018年初,由石源华率领的复旦大学中国与周边国家关系研究中心提出并主办了“中国周边学理论务虚笔谈会”,在国内学术界得到广泛响应。在之后一年多时间里,石源华和他的研究团队取得了一批重要成果,其中2019年4月出版的《中国周边学研究文集》是这批成果中的一个代表性作品,在学术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从目前发表的研究成果来看,中国周边学研究主要呈现出三个主要特点:(1)石源华及其研究团队在中国周边学研究中发挥着主力军作用;(2)中国周边学建设依然处于学术争论之中;(3)中国周边学研究具有综合性和开放性特征。总体看,中国周边学的学科建设和理论研究还处在探索和完善之中,相互之间的争鸣也是学科发展所不可缺少的内容和过程。本文主要从理论研究的角度提出一些看法,以期能为中国周边学的学科发展贡献一点绵薄之力。

关于“中国周边学”的两个前提性问题

(一)是理论研究还是学科建设?

1.理论研究宽泛而灵活,而学科建设更强调规范性。一般来说,理论研究的范畴比较宽泛,既可以针对现实中的问题,也可以针对理论本身存在的问题进行研究,理论研究在方式上可以是多样的。学科建设比较重视规范性,要求核心概念必须清晰,由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所构成的知识体系必须完整,而且还要有自己学科的研究方法,借此表明该学科自身存在的基本价值。

2.理论研究可以有争鸣,但学科建设必须有明确的目标。在理论研究中,“百家争鸣”是一种正常现象,它允许不同理论观点相互碰撞,更允许有不同学派的存在。但是,一旦作为学科来建设和发展,它就必须肩负起教书育人和传播知识的使命,就需要对已有的理论研究成果进行批判性的选择和概括,以寻求学科的严谨性和内在统一的逻辑性。

3.理论研究更注重思想的创新和对学术前沿的跟踪,而学科建设则需要具有一定的稳定性。理论研究需要针对现实中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提出与时俱进的创新观点。当一些观点逐渐成为学界普遍共识的时候,其就会随之成为学科吸纳的内容和相对稳定的组成部分,从而推进学科向前发展。因此,理论研究往往走在学科建设的前面,并成为学科进步和发展的基础与动力。

综上,未来中国周边学的研究应该对这两个方面进行区分,并根据不同需要和目标有序推进,而不能用理论研究直接代替学科建设。

(二)目标是理论深化还是政策咨询?

中国周边学的目标体现的是其研究的基本价值。从中国周边学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其是要在中国和平发展的进程中,将中国周边理论研究与政策规划研究两方面紧密结合起来,试图用中国的理论来解决中国周边外交所面临的问题。在这方面,我们看到了石源华及其研究团队所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鉴于此,中国周边学的研究定位可以是理论与政策相结合的综合研究学科,既有基于中国实践之上的理论创新,又兼顾政策研究的服务功能。

关于“中国周边学”的中国意识

(一)需要突破西方理论范式带来的观念束缚

应该承认,对西方理论的介绍与借鉴对中国国际关系理论的初期发展具有很大帮助。不过,西方理论大都是西方工具理性思维和西方历史经验的产物,而我们对西方理论的认识缺乏批判性。当然,在中国周边理论体系的构建过程中,不仅需要中国学者的理论创新,而且在对待西方理论方面也不能持一种“全盘抛弃”的态度,在对理论发展有利的前提下创新和借鉴完全可以结合在一起。

(二)需要彰显中国的独特实践经验和历史文化意识

从实践角度来看,中国外交和国际关系的实践已经远远走在了其理论的前面。中国长期以来的周边外交实践,使中国在对外交往领域积累了非常丰富的实践经验,而这些实践经验亟需在理论层面进行归纳、总结和提升。同时,在基于中国实践的理论创新过程中,中国意识、中国视角和中国立场就成为中国周边学的内在规定性。此外,中国的优秀历史文化也是中国学派理论建构的重要基础,它是使理论真正能够体现出中国特色的源泉,也成为中国周边学的“中国学派”研究的基石。

(三)需要研究中国周边的新问题和新课题

中国周边学的研究开始于其对中国周边外交实践的总结以及对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和中国历史文化的反思,未来将成熟于其对中国周边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的理论创新和理论升华,而这些创新和升华必将成为中国特色国际关系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必将服务于中国在“强起来”的过程中与周边国家共建命运共同体的伟大实践。

核心概念需要厘清:如何认识和理解“周边”?

(一)“周边”一词是描述中国外交和政策的正式用语,其在国家对外战略中的地位不断提升

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起,“周边”一词就开始出现在中国外交与安全战略文献中。冷战结束以来,周边外交在中国外交总布局中的地位逐步提升。1992年,中共十四大报告首次将“周边国家”概念从“第三世界”概念中划分出来。2013年10月中央专门召开了高层次周边外交工作座谈会;2014年11月中央举行全国外事工作会议,中国周边外交被赋予了“重中之重”的战略新定位。因此,“周边”一词是描述政策时被普遍认同和使用的概念。

(二)“周边”的内涵相对固定,但其外延并不固定

1.“周边”首先是一个地缘概念,主要指与中国地理上相邻的国家和地区。但是,这种“周边”概念的外延又不是完全静态的,其变化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周边邻国和地区本身的变化,包括周边国家和地区的分裂或重新组合,以及国家本身出现的影响周边环境的变化等现象;二是由周边邻国和地区向外或向内延伸的变化。所谓的向外延伸就是周边国家寻求相互间的联合,凸显了“周边”概念在地缘方面的连接性与开放性特点。所谓的向内延伸就是周边国家边界的开放所形成的跨境合作,使“周边”的概念也延伸到了国家的内部。当然,无论是向外延伸还是向内延伸,都是以周边的邻国和地区为基点,都具有一定的限度。通常,向外延伸一般都是以区域合作的范围为限,向内延伸主要限于其跨境合作的区域。

2.“周边”概念具有多层次属性。在“周边”概念里至少包含了三种不同层次的关系:一是次国家层面的跨境合作关系;二是邻国国家间合作关系;三是相邻国家间的区域合作关系。其中,邻国国家间合作关系是最基本的周边关系,跨境合作关系和区域合作关系都是由邻国国家间合作关系延伸出来的产物。

3.“周边”概念的多层次属性主要来自地理基础,而非来自国家权力之间的互动。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对“周边”概念产生两种认知倾向:一是从中国战略角度出发来主观建构周边的认知倾向;二是从历史和文化视角来理解周边的变动性和模糊性的认知倾向。基于客观地理视角对周边的认识会使中国周边学具有相对稳定的研究范围。

“中国周边学”的研究主线与理论边界

(一)关于中国与周边关系的不同认识

关于中国周边学研究的主线问题实质上涉及到了如何理解中国与周边的关系问题。从中国周边学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主要有三种不同的认识:一是把“中国”与“周边”作为主客体关系来认识,在这种主客体关系中,中国周边学研究的主要内容实际上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周边学”;二是将中国与周边的双向互动关系作为中国周边学的研究主线,其实质就是“中国与周边学”;三是将中国与周边同时放到一个体系或者一个区域之中,从整体角度来看中国与周边的关系。这三种不同的认识会给中国周边学的学科定位和研究主线带来不同的结果。

(二)关于“中国周边学”的研究体系建构问题

如何建构中国周边学的理论体系呢?如果从中国与周边互动关系角度来确定中国周边学的研究主线,中国周边学的特色可以从对“周边”概念的多层次角度去阐发,前述三个层次的互动关系就是中国与周边关系研究的基本方面或者基本架构。同时,在中国与周边三个层次上的互动关系中,每一个层面都包含着纵向和横向的研究体系:纵向研究体系是对互动关系历史演变进程的系统研究,而横向研究体系则是分别对每一个层面上的中国与周边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外交等领域的互动关系的系统研究。这些纵向与横向的互动关系就建构出中国周边学的整体研究架构与统一体系。

(三)“中国周边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区别与联系

1.中国周边学与中国边疆学

中国边疆学与中国周边学同属于尚在构建中的学科,它们之间的一个重要共同点就是都高度关注国家的边界地区,但是,两者的区别也非常明显。第一,核心概念不同。中国边疆学的核心概念是“边疆”,而中国周边学所关联到的研究层次是“边境”。现代意义上的边疆通常是指主权国家边界内侧的一定范围,是指远离政治核心的国家领土部分。从这个概念内涵上来讲,中国边疆学基本上是属于国内政治的研究范畴,虽然中国边疆学的研究也延伸到了中国的周边环境,但其学科的立足点仍然在国境之内。现代意义上的边境通常是指边界线两侧区域,直接依赖于边界线而存在。中国周边学的研究是以“边境”概念为基础的,所凸显的是其与相邻国家之间的“跨境”特征。虽然关于边境地区的研究必然延伸到国内政治领域,但其研究的主体和本质仍然是以跨境关系为主导的。第二,政治内涵不同。边疆与边境不仅在空间界定上具有明显的区别,而且还具有不同的政治内涵。边疆一般是传统大国的固有属性,是国内政治结构中“中心—边缘”关系的反映,边疆作为大国的边缘地区有着与国家的中心区不同的特殊治理模式。边境则是国家间的跨境区域,一般来说无关乎大国的特性,是一个相对客观的地理概念,在治理上有跨境合作的特性。因此,这两个学科在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上都有很大的不同。

2.中国周边学和国别与区域研究

中国周边学和国别与区域研究之间的联系和区别比较复杂,因为关于国别与区域研究的内涵与外延也依然处于争论之中。中国周边学的研究虽然包括了国别与区域研究的内容,但两者之间存在明显区别,这种区别主要表现在中国周边学研究的特定性和国别与区域研究的广泛性上。一方面,中国周边学所研究的区域是与周边紧密联系的特定区域,这种区域无论是呈现出合作还是对抗的状态,都具有周边区域的特性,因此,中国周边学的研究就是要从这些特殊性中找到普遍性和规律性的东西,以创新国际关系理论。另一方面,国别与区域研究由于涉及面过于庞大而往往找不到发力点,因而导致其所有的特殊性都被淹没在了国别与区域研究的普遍性概念之中。此外,国别与区域研究一般是根据研究机构的基础来确定某些国别或区域从而开展特色研究的,因而具有研究的分散化特点。鉴于此,本文认为,中国周边学的研究和国别与区域研究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因而可以相互补充、相互充实,但需要注意的是,中国周边学中的国别与区域研究具有自己的特殊性,可以在国际关系理论和地缘政治理论基础上构建自己的独特研究体系。

此外,中国周边学的研究还与历史学、经济学、语言学等诸多学科存在紧密联系,但彼此间也存在明显的区别,各有自己的研究主线和研究空间。

关于“中国周边学”的未来研究方向和路径

(一)研究应反映出周边各层次的新变化

中国与周边国家关系在三个层次上的发展变化,为中国周边学今后的研究提出了新问题、新挑战、新课题,需要我们在理论研究和学科发展中去解决。首先,在国家层面上,我们要尊重周边国家的主体性地位。冷战结束以来,主权国家的自主性和国家利益的自觉性普遍增强,国家的主体性不断回归,中国与周边国家之间的关系也正处在这样一个变化的时代之中。中国与周边国家互为“自我”与“他者”,没有“主导”与“被主导”,也没有“中心”与“边缘”,中国与周边国家是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其次,在边境层面上,中国与周边地缘相连的特殊性非常明显,有力地推动着次国家层面的交流不断向前发展,当然,也存在着很多新问题、新课题需要我们从理论上进行研究:一是次国家政府如何更好地参与国际事务的问题;二是如何在安全中促进发展、在发展中保障安全的新课题;三是边境地区的次区域合作态势对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地缘政治结构改变的意义需要上升到理论层面加以深化。最后,在中国与周边关系的体系或区域研究方面,我们还需要有大历史的思维。从中国与周边作为一个整体区域来看,我们既不能脱离世界历史而存在,也不能通过割断自身历史的发展脉络来研究中国周边学。

(二)创新要以“一带一路”的伟大实践为蓝本

首先,“一带一路”的推进,是中国与周边关系在空间结构方面发生的一场革命,深刻地改变了中国与周边国家在地缘上的连接和整合方式:一是通过“一带一路”基础设施建设,国家间边界的限制被打破;二是“一带一路”倡议的多项战略对接,将强化中国与周边国家间的紧密联系;三是中国与周边国家在区域方面正在构建“7+3”周边区域合作的大布局,无疑将促进中国周边区域的新的整合。其次,“一带一路”是中国与周边关系在现实发展中的重大创新,也是中国发展新型国际关系理念的现实体现。“对话协商、共建共享、合作共赢、交流互鉴”等主张已经深入到“一带一路”建设的实际过程中,成为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关系发展的指导性思想。最后,“一带一路”建设是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具体实践。“一带一路”倡议创造了国际合作和发展的新模式,它向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同时开放,通过互联互通以及各种项目等方式在相互间逐渐建立起了共同的利益链,并逐渐增强了对彼此身份及利益的认知,从而塑造了新的关系认同。展望未来,中国周边学的研究也要在自己的领域内画好“一带一路”的世纪蓝图。

结语

中国周边学的提出适应了新时代发展的需求,其学科建设和理论研究的必要性已经得到了普遍的认可,争论的问题是理论和学科建构进程中的问题,这是推动理论和学科成熟的必经之路。习近平指出:社会大变革的时代一定是哲学社会科学大发展的时代。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中国的每一位理论工作者都应肩负起时代和国家赋予的使命,希望中国周边学的研究者们也能够为完成这一使命作出自己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