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先生”要做一辈子学生
——与评书表演艺术家田连元对话

2021-11-11 20:00赵凤兰田连元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4期

◆赵凤兰 田连元

说书人就好比气功师在台上发功

赵凤兰:

你出生评书世家,从当年流浪说书到今天的评书名嘴,走过了65年风雨惊堂的说书生涯,也亲历了新中国评书艺术的辉煌与落寞、发展与演变。据我了解,起初你并不愿说书,还有过登台即告失败的经历,后来是什么机缘促使你与评书相携一生呢?

田连元:

我爷爷说书,父亲也说书,到我这儿就是第三辈儿了。那时的说书人是社会底层的苦命人,为了养家糊口就得四海为家、流浪说书。在家族的耳濡目染下,我7岁便开始登台唱小段,后来上学后我便不愿说书,想通过读书改变门庭,将来考大学,当记者、作家、科学家。不料刚上到五年级,便遇上父亲病重,我不得不辍学从艺,接父亲的班养家糊口。父亲的说书地点位于天津南市东兴大街,有点像北京的天桥,可谓书场密集,书家荟萃。有说《聊斋》的陈士和、张健声、张立川、刘健英,说《三侠剑》的张连仲,说《大五义》的张起荣,说《岳飞传》的郝艳霞,说《杨家将》的赵田亮,说《英雄谱》的顺存德。我每天在那里听书学艺,那时,我跟民间京剧戏班住一个楼,常跟他们一块压腿练功。人家练功为唱戏,我练功为说书。此外,我还学习弹三弦、练习绕口令和各种“赋”“赞”,拜津西杨柳青的武术名师岳家麟学习“左把枪”,闲时就到南市蕙联公寓胡同口的一个旧书摊前看各类名篇杂著。

正如你所说,我首次登台说长书却以失败告终,这给我留下了永久的记忆。那天总共就来了10位观众,我效仿老先生在台上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长篇评书《粉装楼》,看着底下观众进进出出,我非常紧张。当说到“罗氏兄弟打抱不平,打死官军闯下大祸,官府中人调集队伍,捉拿肇事者。传令官手持令箭,只见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令字”时,我马上意识到说错了,手里的令箭才有多大?能容下“斗大的令字”吗?但话已出口,无法挽回,这场书说下来,台下就剩6个人。我羞愧难当,想改行又无路可走。后来在津西的杨柳青说垫场的“灯花儿”场,观众多达四五十人,我又重获信心,觉得自己是能说书的。尤其后来辗转至济南说书,当地的说书名家张立武说:“这小子说得挺好,现在年轻不压‘点’,将来能出息个角儿。”这话是他背地里说的,如同给我打了一针强心剂。

建国初期,为响应社会主义文艺的号召,全国各地纷纷成立专业剧团,我被招进辽宁本溪曲艺团,从此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流浪艺人生活。可进团后,团里并没有安排我说书,而是让我给主要演员伴奏弹三弦、念“书道子”。一个偶然的机会,本溪近郊的彩屯书场晚场缺人,我毛遂自荐顶上,每晚骑自行车往返20公里来回奔波,一年下来说火了彩屯书场,为团里带来不少收入,由此确立了我作为国有院团专业评书演员的身份,开始在评书界崭露头角。可正当“小荷才露尖尖角”之时,我被下放到农村种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经常被借调到县里写歌词、表演唱、创作曲艺,还在京剧样板戏《沙家滨》《杜鹃山》中扮演刁德一和温其九。一番周折回城后,我又说相声、演歌舞、当导演、写剧本,后来又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电视台播讲长篇评书,才逐渐为全国观众所熟知。这一路走来,可谓风雨坎坷,涉猎庞杂。现实往往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一个人不可能干出超出时代允许的事来。当初我不想说书,父亲却偏偏要我辍学从艺;等我好不容易说了评书,命运又让我下乡当农民;当我想彻底放弃艺术的时候,却又被组织安排演戏、导戏、说书。现在看来,这条路我还是走对了,如果不是说书,我这辈子可能一事无成。说书使我认识了人生、认识了社会、认识了历史,也使我的心境变得更平和、更宽广。

赵凤兰:

俗话说“看戏看轴听书听扣”,但在你看来,光靠制造悬念的扣子吸引观众是说书的低级阶段,那怎样才是最高境界?如何将评书说得扣人心弦?这里面有哪些技巧和绝活?

田连元:

过去老话讲“听书听扣”,说的是书中埋下的伏笔和悬念,其实到一定时候故事就不存在“扣子”了,光靠“扣子”吸引观众是低级浅层的。真正想把书说好,还得靠刻画人物和细节,包括故事情节的矛盾纠葛、不同心理的复杂碰撞、说书人对人情事理的独特评述等。另外,有些故事没扣子,比如武松打虎,谁都知道武松最终把老虎打死了,这个故事没扣儿,可观众为什么还爱听?就是因为观众想听说书人说怎么“打虎”,想从他们的语言、表演、评论和营造的氛围、刻画的人物中获得视听审美享受。以我的经验,会说书的说人物,不会说书的说故事。说书的最高境界是把人物说活说透,用过去老艺人的话说,要说得让观众拔不出耳朵来。此外,还要注重细节,细节的产生就在于它的合理性。合理性包括故事情节的合理性、人物性格的合理性。你不可能让李逵做出非常细腻的事情来,也不可能让宋江做出违反他个性的事情,必须顺着人物的性格发展去说。同时还要把人物放在历史的大环境中整体考量,使之符合人物所处时代的社会背景、典章制度、道德基准,只有人物鲜活、故事合情合理,观众才会信服。为了使人物立得住、信得过、靠得牢,我的每部评书在人物塑造上都下了很大功夫,每个人物的性格发展走向我都反复琢磨过。

评书要拴住观众,还要考虑不同受众的接受心理。过去老艺人们常说,观众中有一千金耳朵、一千银耳朵、一千没耳朵,所谓金耳朵是指观众层级比较高的;银耳朵比金耳朵差一些,主要是一些大众化人群;没耳朵是指认知较低,不管你说什么他们都听的那些人。老艺人们讲究“把点开活”,就是针对到点来的观众群层面,决定当天说什么。也就是因人而异、因地而异、因时而异,不过,如果你是一位大说书家,你的观众群应该是横断面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要都能听得懂。说书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技巧和绝活,主要就在于真情投入,通过营造空间想象和虚拟环境,带领观众进入说书人所营造的规定情境。评书创作与小说创作有共通之处,文学是写人的,说书是说人的。所不同的是,评书是用“嘴皮子”塑造典型和刻画人物,只有人物鲜活、立意深刻、情节矛盾凸显,观众才会跟着你哭、跟着你笑、跟着你紧张,否则就是白菜汤,看似热闹,听完很快就忘了。

要本着唯物主义史观向观众传递真知识

赵凤兰:

许多人以为,说评书的,不过是把一些现成的书目拿过来,将书面语转化成口头语,从头至尾地演绎一遍而已。但在你这儿,说书除了说还要写,前期还要做大量案头工作,对原材料进行加工、整理、改编和撰稿。用你们专业的行话说,一个是“把垛”,一个是“道活”。说书人需要具备原创力吗?说书艺术的魅力在什么地方?

田连元:

好的说书人往往具备原创力。过去,许多评书没有完整的文字脚本,说书分为两功:“道儿活”和“垛儿活”。“把垛”就是照着书本念,就是死说书的,他们直接把文人改编后的《三国演义》搬到书场,背诵“舌战群儒”的书面原文,说“诸葛亮听到这里哑然而笑”,这哑然是什么意思?文绉绉的,这就是笨说书的、死说书的,直接把书给说死了。而“道活”就活泛多了,它是经过说书艺人改编后的书路子,是说书人根据自己的文化修养、思想认知,把不合理的地方都改成合理的了,不生动的地方改得生动了,比“把垛”好使得多,更受观众欢迎。同样一部《杨家将》《岳飞传》,为什么在说书人的嘴里一人一个样儿,这是因为每部书都夹杂着评书艺术家自己的看法和认识。《三国》最早出自说书人的口述,由于相关历史资料没有收集全,每个人的说法都有所不同,很多细节也说得不一样。记得当年拍电视剧《三国演义》时,导演想把“温酒斩华雄”这一名段给掐了。因为《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不懂武术,在书中没有交代“温酒斩华雄”怎么斩。导演也不了解相关历史,对关公也没什么感情,于是照搬书本。但评书不能这么办,不仅要有“温酒斩华雄”这一经典名段,还必须得说明白关羽怎么斩华雄?这是观众最想听、也最解渴的部分。通常来讲,真正专业的说书人,都是应该有书道子的,要有自己的原创版本,尽量说人家没听过,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这就是说书艺术的魅力。

赵凤兰:

看来,一场书说下来,你自己又策划、又撰稿,还当导演、做演员。那以你的经验来看,评书的创作空间、虚构空间究竟有多大?说书人该如何面对史实呢?

田连元:

我认为评书的创作空间、虚构空间是无限度的,但前提是要遵循历史唯物主义,不能胡编乱造违背历史真实。说评书首先要尊重历史、敬畏历史,而尊重的前提是阅读史书,包括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笔记小说、四书五经。不但要读正史,还要参考笔记史料。对于史书中的历史人物传记,都要反复阅读研究、考证,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艺术真实不违背历史真实,向观众传递准确无误的知识,避免以讹传讹。

过去,在没有广播电视等现代传媒的年代,许多劳动人民不识字,识字的也没工夫读《二十四史》《资治通鉴》,老百姓的历史知识是怎么来的?其实就是从听书看戏中得来的,是说书人把不识字、不读书的群众都说得懂历史,有思想认知了。如今,随着社会的进步,观众的文化素质都提高了,底下坐的不再是解放前那些蹬三轮、烤白薯的劳动人民,如果说书人文化水准不提高,凭什么给人家座谈今古?今天的文化艺术已经发展到了自由开放的年代,谁都可以发声,如果你在那儿传播伪知识,人家听你说完,当作真知识领走了,那不坑人吗?评书承担着为民族培根铸魂,树立正确的道德观、价值观、世界观的历史使命,所以说书人的职业道德和自我修养很重要。真正的评书家要做学问,要本着唯物主义史观,对所说书目进行考证、撰写、汇编,向观众传递真的历史经验和知识。

说书先生必须首先得是个读书先生

赵凤兰:

你谈到评书是一门简单的艺术,同时又是一门深奥的艺术。具体来讲,它简单在哪?深奥在哪儿?说书人需要具备哪些能力?

田连元:

简单就在于说书这个行业门槛很低,全凭一张嘴,谁都可以说,只要脑子好使,逻辑思维不乱,会背词儿,能把故事掰扯明白,就可以拿它挣钱、养家糊口;深奥之处在于它涉及的知识面非常广,上下纵横、千古兴衰、人间百态、哲思真理,无所不包,是一门干到老学到老永无止境的艺术,可谓探索终生,不见终极。我认为,一个人想要在说书上达到一定的水准和境界,需要在“说演评博”等多方面下功夫,努力做到以下几个准确,即一人多角的角色准确,跳进跳出的定位准确,场景调度的转换准确,形体动作的肢体准确,形容万物的表达准确,谈古论今的评论准确。

“说演评博”具体来讲,说,就是讲故事的表述能力。同样叙述一件事,为什么在有些人嘴里如此生动好听,还幽默逗乐,这是因为他们具备语言叙述功力,能恰到好处地运用语言技巧,在最短的时间用最精炼的语言把观众抓住,同时扔出包袱和悬念,营造一种叙述氛围,通过明比、暗比、伏笔、倒插笔等多种艺术手法,达到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演,就是通过演员的肢体、情绪和语言艺术,把讲述的故事和人物演活,使塑造的人物形象生动传神、活灵活现,更好地帮助观众理解、记忆和想象,使之身临其境。如果没有表演,评书就听起来干瘪无味,像是在做报告。说书是一个人的演说艺术,演员往台上一站,就是一个艺术整体,其声音、气质、感觉、形体,对观众都有着直接的影响。人家凭什么看你一个人在台上表演,就是冲着你的艺术魅力去的,而形成这种艺术魅力就需要反复实践和锻炼。比如一人多角怎么表演?喝酒怎么不用杯?都需要通过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予以传达。过去在书场,评书是很讲究表演的,而且表演的成分很重,许多老先生也都是有形体的。今后,这门艺术若想完整保有,就必须既有语言表达,又有形体表现,还要有七情六欲的面部表情刻画,并且能虚到场景、虚到情境,随时能把观众带进去,使人信服。评,是评书的灵魂,是主体思想、精神亮点、格言警句、思考启示。评既有点评、夹评、参评、美评,也有大篇幅的评论、评述。评书之“评”,贵在通俗易懂、生动自然、易于接受。所谓真经都是大白话,过去一些农家妇女说的话,有的比哲学家说的还深刻,所以要驾驭评书的“评”,必须掌握深入浅出、鲜活形象的语言评述能力,这种语言既来自生活,又来自书本,更来自创新。博,意味着知识面的广博、渊博,这是一个评书演员穷极一生需要修炼和进修的顶点,考验着一个人的文化水平、社会修养等诸多方面。过去老艺人们常说:“说书人的肚子,杂货铺子。”评书是说人生,说社会,道古今兴亡成败之理,谈世事人情道德规范,凡与此有关的知识,说书人都应该知道。各种习俗风范、逸闻趣事、寓言传说、乡俗俚曲、歌舞弹唱、琴棋书画,虽不能全部通达,也需要知其内容、得其要领。只有触类旁通、通才达识,才能在说书的过程中信手拈来、出言成趣。总的说来,评书的艺术魅力是强大的,它看似浅显,但内涵非常广泛、深奥,需要说书人时刻追随社会发展的脚步,克服自身的知识盲点,拓展人类认知和经验的边界。

赵凤兰:

过去的说书艺人没有今天的各种上岗证,技术资质什么的,主要靠门里出生和师承纯正获得社会的推崇和尊重。如今网络时代的说书更是鱼龙混杂,所以一个评书演员的自我修养很重要。那在你看来,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大说书家呢?

田连元:

评书演员历来被称作说书先生,为什么?就因为在观众心目中,说书人走南闯北,见识广博,知识面庞杂而丰富,所以观众愿意花钱来听你讲故事、刻画人物,并尊称你为说书先生。但话又说回来,说书先生必须首先得是个读书先生。因为评书关涉人类历史兴衰和社会人情世理,要在方寸之间演绎“王侯将相”,道尽千古风流人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说书先生必须是一个终身读书的饱学人士。宋朝有个大说书家叫王防御,经常被请到宫里为宋理宗说书,世人赞美他说:“耸动九重三寸舌,贯穿千古五车书;世间奇事都能说,天下鸿儒有不如。”我认为这首诗就把说书人的素质给概括了。明朝有个大说书家叫柳敬亭,他的老师莫后光曾经讲过说书人的修养:“夫演义虽小技,其以辨性情,考方俗,形容万类,不与儒者异道。故取之欲其肆,中之欲其微,促而赴之欲其迅,舒而绎之欲其安,进而止之欲其留,整而归之欲其洁。非天下之精者,其孰与于斯矣!”意思是说要说好书,得分辨不同人物的性格情态,还要懂得各地的风俗习惯,善于形容世间万物,更重要的一点是不要与儒家背道。莫后光在谈到说话理论时说:“口技虽小道,在坐忘。忘己事,忘己貌,忘座有贵要,忘身在今日,忘己何姓名,于是我即成古,笑啼皆一。”是指献艺时要忘记自己的事,忘记自己的貌,忘记座上的宾客,忘记时在今日,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做到我即古人,古人即我,古人笑,我也笑,古人哭,我也哭。要和书中人物打成一片,使听众也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是在书场听书,也和书中人物打成一片。这不就是斯坦尼体系那一套吗?他归纳的这个说话表演理论和300年后俄国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的体验派是一样的。正因莫后光是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后来改说书,他才能说出这样深奥有见地的话来,遗憾的是他的这番话很简短,如果展开来谈,那就是后来诸多表演体系的先驱了。总的来说,我认为说书人的个人修养、文化素质很重要,一个好的说书人应该具备艺术家的表演天才、史学家的渊博学识,还有哲学家的思维方式,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大说书家。

评书是一种营造想象的表演艺术体系

赵凤兰:

评书一直沿袭着师傅带徒弟这种口口相传的承袭模式,千百年来没有一部自己的表演教学大纲。为了这门艺术今后的发展,听说你在说书之余还撰写了30万字的评书表演理论教材,像大学教授一样做起了学问。在你看来,评书乃至曲艺是一种营造想象的表演艺术体系,它甚至可以成为继斯坦尼体系、布莱希特体系、梅兰芳体系之后的第四大表演体系,我对这一说法很感兴趣。评书表演艺术的独特性究竟体现在哪?又是什么动因驱使你这个说书人关起门来做起了理论研究?

田连元:

谈到理论研究的动因,有一个对我艺术人生产生重要影响的人不得不提,他就是已故的“中国曲协辽宁分会”主席、延安老文艺干部王铁夫。上世纪60年代,我参加了辽宁的“说新书,说好书”现场交流会,王铁夫看完演出后对我说:“艺术如跳高,大家都能跳过去的是一般的艺术,少数人能跳过去的是较高的艺术,只有你一个人能跳过去的,那就是独特的艺术。”他还谈到匠人和艺术家的区别,称说书首先要读书,他要我读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盖叫天的舞台艺术》,范文澜的《简明中国通史》,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程砚秋论京剧旦角表演》《萧长华谈京剧丑角艺术》。同时建议我多借鉴其他姊妹艺术,做到无所不学、无所不看,功夫在书外,思考在书内。同时走出去,拜访全国名家、交流技艺、开阔眼界。等到50岁时,总结自己的艺术经验,整理自己的作品,著书立说,要成大说书家。这是王铁夫对我的人生设计,也是一个延安老文艺工作者对文艺新兵的鼓励和鞭策。在此后的艺术人生中,我一直按照老前辈的指引,不仅通读了他推荐的那些艺术理论著作,还把布莱希特理论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戏剧理论都啃了一遍,并且做了笔记,著书立说的想法一直像压舱石一样深埋在心里。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国曲艺家协会和辽宁科技大学的人找到我,要我编写一部《评书表演艺术》教材,我觉得这是机会对我的垂青,更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

正如你所说,我们中国的评书表演艺术,千百年来一直口传心授,没有上升到系统的理论层面,过去那种原始的小作坊式的传承模式已经不能适应快速发展的社会,评书要更好地传承发展,只有办学,大量培养学生,才能出成果出人才。而今,一些高校虽开设了曲艺课、评书课,却苦于没有教材。而老一辈艺术家逐渐退出舞台,新生代评书演员尚未挑起大梁,如果再不抓紧把这部教材拿出来,恐怕评书理论这部书,很难再有合适的人选,几代评书艺术家一生积累的评书经验,就要随着他们的逝去而烟消云散,那会成为我终身的遗憾。于是,我用四年的时间完成了这本评书表演理论教材,把这门艺术的要义和我一生的表演经验都熔铸其中,希望能为评书的传承和发展尽一份力。

撰写评书表演理论的同时也引发了我的深思。评书表演理论,广而言之又是曲艺的表演理论,两千多年来它一直默默传承着,这说明它本身具有独特的表演体系,我将它归结为营造想象的表演艺术体系。固然所有的艺术都给人以想象,但评书营造的是一人多角的纯虚拟表演的想象,包括状物拟人的情节想象、场景更换的空间想象、世间万物的使用想象、七情六欲的表演想象。它的独特性在于,它是一个人的生旦净末丑,既没有华丽的戏装、闪烁的灯光,也没有响亮的音响,完全以纯虚拟的无实物表演形式,一个人装男扮女支撑一台大戏,搅动江湖风云,弄得满堂生辉,这是一种酣畅淋漓的艺术创造和自我挖掘式的审美表达。另外,电影、话剧、戏曲等其它体验派艺术都要抛掉自我,刻画人物,你演将军你就是将军,你演匪徒你就是匪徒,一旦进入角色就要忘掉自我;只有评书始终以第一自我跳进跳出,时空自由。虽一人多角,但不失去本我,营造的是一种想象的表演艺术体系,能在有限的空间创造出无限的人和事,带领观众进入自由驰骋的艺术时空和审美境界。

赵凤兰:

看来,很多人低估了评书,只是肤浅地认为它是一种口头叙事讲史的载体,而忽视了它独特的艺术性、审美性,也没完全读懂其中的精要和奥义,听你这么一说,感知它的确简约不简单,是典型的四两拨千斤的文艺“轻”骑兵。

田连元:

你说得没错,我说了一辈子书,深刻体会到这门艺术的博大精深,然而很多人低估了评书,没有认识到它的价值。尤其是当前,面对影视、话剧等新兴艺术的红火,许多曲艺人自惭形秽,认为评书只是个小玩意儿,无法跟大的艺术门类相提并论,这种想法是片面的。评书其实是一门很有文化、很了不起的艺术。从宏观层面来看,它是中国文化历史的活化石,是所有艺术形式的母体和载体,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和广泛的群众基础。说书从唐朝开始,所用道具就是一把扇子、一块方巾、一个醒木,它在形式上一点儿没变,劝善惩恶的内容和价值观也没变,博物馆里的东汉说书俑如今已成为历史文化符号;另外,它与中国的文学历来有着无法割舍的渊源。说书是我国劳动人民创造的一种口头文学、讲述文学。鲁迅论小说的起源,认为是劳动人民闲来无事,说话聊天,彼此谈论故事,后来有了文字后才落笔成小说,所以说书要早于文学创作。有些古典小说是从宋话本开始的,是说书艺人边说边整理的底本,后经文人整理改编才演变成小说。中国四大古典名著除了《红楼梦》外,其余三部都是先有说书话本,后有著作,书场的老艺人们说书一说说一年,底下数百号观众听得如痴如醉,没有哪一种艺术形式能将上下五千年的事儿浓缩在一个人身上展示,还如此节约成本。京剧界的谭鑫培、鼓界的刘宝全、评书界的双厚坪并称为北京的艺坛三绝,他们中有两个都是曲艺界的,谭鑫培经常被慈禧太后招到宫里演出,张作霖常把说书人请到家里,张学良从小就爱听评书,可见说书艺术的魅力是强大的。

评书在我心中的价值不可估量,它是小形式大学问,是不缺胳膊的维纳斯、会跑的唐三彩。关于这门艺术的高难,我曾专门赋诗一首:“难时不会会更难,恰如登山又攀岩;寻常只是绕山转,临顶却要汗砸干。”有人问我如何才能成为语言学家,我说,那就“看到头昏脑涨,写到晕头转向,练到吃喝不香,想到不如改行”,因为评书是一门穷极一生直到老死还要学习的职业,“说书先生”其实要做一辈子学生。

只要人类还说话,评书就不会衰亡

赵凤兰:

作为中国电视评书第一人,在上世纪80年代,你的长篇电视评书《杨家将》曾引来万人空巷的局面,坐在电视机前听评书成为那个时代国人集体的文化记忆。在电视评书中,你全身带着传感器,将视觉和听觉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正如专家所言,你把评书这门“半身艺术”变成了“全身艺术”,你的评书不能只听,必须得看。你的《杨家将》是怎么走上电视荧屏的?电视说书与当年书场、广播说书有何不同?

田连元:

《杨家将》是我的开山之作,《水浒》是我的升华之作。所谓开山之作,就是开电视评书之山。1980年,我的广播评书《杨家将》在辽宁掀起听传统书的热潮,辽宁电视台副台长白光明见状突发奇想,决定趁热将评书搬上电视。起初他们只给我五分钟,觉得一个人站在那里说时间久了,观众会产生视觉疲劳。我一听便知他们不懂评书。5分钟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于是我提议说半个小时。但是电视台负责人说:“半个小时绝对不可以,电视和广播不同,视觉艺术和听觉艺术不一样,何况评书本身就是听觉艺术。”我听后更纳闷了,评书怎么变成听觉艺术了?只因它在广播里播出,人们只能听,所以就成了听觉艺术?殊不知当年在书场,评书作为一种声情并茂的演出,它的表演成分是很大的,它对观众的诱惑力和吸引力,主要来自评书家用声音造型和形体表现所营造的舞台魅力。

后来我说:“你们开这个栏目不就是想站住脚么?五分钟肯定站不住脚,因为评书要讲故事。”后来经过协商,确定为每期20分钟。然而,在20分钟里边,怎么能让观众听后拔不出耳朵来?这对我是一大挑战。过去在书场,评书素来讲究和观众互动,演员通常边说边与观众进行眼神交流,随时捕捉观众的反映和情绪变化;搬上荧幕后,由于缺少双向交流,说书的感觉要逊色很多。可以说,评书转向电视,是传统评书面向现代传播的一种妥协。往年书场说书,头半个小时都是铺垫,说书人一拍醒木慢慢聊着,调门逐渐涨起来,20分钟后才进入正题;可在电视里这么说就不行了,观众打开电视急等着,就跟吃饭一样,饭得进嘴才行。于是在电视评书《杨家将》中,我集书场说书和广播说书之大成,加大表演的幅度,调动全身能量,突出人物形象和神态塑造,在舞台调度等方面也下了很大功夫。我将话剧的语言、歌剧的形体、滑稽剧的幽默、戏曲的唱念做打全都调动起来,这些诗外功夫集体“发酵”,使我在荧幕上得心应手。可以说,电视评书彰显了我的优势,为我的评书创作提供了表现的空间。

赵凤兰:

如今,评书再也不可能出现当年“扫大街”的威力了,传统评书逐渐与新兴媒介混搭,衍生出了诸如网络评书、动漫评书及《百家讲堂》《王刚说故事》、听书等新业态,就连扇子、方巾、醒木也逐渐消失,甚至切断了评书表演者与观众的视觉联系,你如何看待这一现象?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你觉得评书未来会被边缘化甚至消亡吗?

田连元:

过去一到评书播出时间,大街上很少看到人影,都被“扫”回家听评书了,如今评书再也不可能出现当年那种万人空巷的局面了。因为我们身处一个文学艺术多渠道发展的网络时代,人们的口味太挑剔太多元了,现在所有艺术都只能涵盖一部分观众,即便足球,也不是人人爱看,像我就不看足球。而过去,全国观众同看一个电影、同听一部评书,同唱一首歌,许多老艺术家成名后,观众一辈子都记得,现在有人跟我谈起什么网红,我说是谁啊?我不知道,别怪我这个80岁的老头不认识网红,如今哪个人、哪个节目想火遍全国,想像过去那样万人空巷,已经不可能了。现在的许多电视节目五花八门,你提到《百家讲坛》,我觉得它的火爆可能跟团队的策划包装有关,并且吸收了评书的表演手段和说书人的语言;像《王刚讲故事》《牛群讲故事》《巩汉林讲故事》等都是叙述故事的电视节目,他们的表演是小幅度的,更接近于主持人,由画面来表演。后来我也在中央电视台法治频道讲过故事,一天讲一个法治片段,这是说书跟电视节目结合的一种手段;还有的节目将我的《隋唐演义》《海青天》改成动漫评书,只取我的声音,弄个动漫小人替我表演,这个我不反对,它是评书外延的一种生存方式。评书最简单也最深奥就在这儿,它的可塑性极强,跟什么艺术形式都能配合和混搭。尽管它有时充当的是配角,但它的主角身份不能弄丢,丢了这门艺术就不存在了。

关于如今时兴的听书和有声读物,我觉得那不叫评书,那是朗诵和讲故事,如果评书只讲故事,就退化到了原始状态,讲故事只是评书的初级阶段。比如在《温酒斩华雄》中,我用一把扇子代替刀,有这个道具和没这个道具是不一样的,评书必须有听有看,如果光听,这种表演体系就不复存在。现在年轻人追捧什么鬼吹灯、掘墓日记,怎么对这玩意感兴趣了?这涉及观众接受心理的提高问题。如今,虽然时代要求评书在内容和形式上不断创新,但它的本质仍是两千年的评书艺术,担负着为民族培根铸魂的重要使命,讲故事是它的传播手段,虚拟是它的表演方法,这个特征谁也取代不了,这是它成为一门艺术体系的根本。尽管它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我觉得它的生命力很顽强,还不至于被边缘化甚至销声匿迹。作为这门艺术的传承人,我现在带了12个徒弟,他们都是我经过观察、了解和挑选的,不见得个个都能成为这一代的大说书家,但是会成为很好的传承者。现在社会上也有很多年轻人在说评书,一些大学也准备将它作为独立的学科,这意味着这门艺术还将存续繁衍,我相信只要人类还说话,评书就不会衰亡。因为评书历来具有与时俱进的品质,它的历史沿革是这样,现代的它同样如此:有了广播,就有了广播评书;有了电视,就有了电视评书;有了网络,又有网络评书,只要涌现一种新的艺术传播载体,评书就能渗进去,同时也在积极改变自身,适应时代,这种自我更新的品质是评书走下去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