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陌生化”是文学创作的一种重要手段,古今中外的作家都极为推崇。作家将自己熟悉的人物和事件用“陌生化”的手法表现出来,熟悉的人物和事件因艺术之浸润而变得陌生,呈现出新异的、陌生的美感,进而产生艺术召唤,吸引读者积极阅读。运用“陌生化”手段创造而成的文学文本与现实生活既熟悉又陌生。人物是熟悉的陌生人,事件是熟悉的陌生事件,它们没有脱离真实生活,又与之保持着适度距离。文本最终达到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美学境界。“陌生化”创作,需要经历从陌生到熟悉,再从熟悉到陌生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作家为了解创作对象中的人物,了解人物所从事的工作及其生活环境,通常需要到人物生活过、工作过的地方去体验生活,获取第一手资料。这个过程是对陌生的对象熟悉的过程,也是创作者必不可少的深入生活、累积生活的过程,为作品的成功书写储备充足的养料。第二阶段,作家将获得的各种素材进行梳理归纳,提炼主题,谋篇布局,潜心写作。写作过程又是一个艰苦的思维过程,特别是情节设置、细节描写、文字组织、话语表达、修改润饰等方面都需要花费特别大的功夫。这个创作过程,就是一个将熟悉事物陌生化的过程。
陌生化手法适用于各种文学体裁,或者说,无论哪种文学体裁,都需要运用陌生化技巧。追求时效性、真实性的报告文学,亦不例外。依照我国传统文学四大体裁(诗歌、散文、戏剧、小说)的划分规则,报告文学属于散文体裁。相比于散文的其他文体(抒情散文、叙事散文、议论散文、传记散文、游记散文等),报告文学出现比较晚。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文学史家认可的报告文学作品兴起于二十世纪的“五四”时代(1919年,也有学者认为时间更早);1930年代(“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报告文学出现了第一次热潮;1940年代报告文学出现高潮。期间涌现了瞿秋白、夏衍、宋之的、萧乾、邹韬奋等报告文学大家。新中国成立后,报告文学得到进一步发展。穆青、柯岩、理由、黄宗英、徐迟、钱刚等大批报告文学作家都创作了名篇佳作。如今,报告文学已成为一种成熟的、独立的文体,很多奖项中(如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把它与散文、小说、诗歌并置。鉴于此,部分学者认为报告文学应该单列为一种体裁。至于它是否能与诗歌、小说等体裁平起平坐,则有待学界的进一步论证与认同。其实,无论是哪种归属,报告文学的写作规范已基本确定,写作特点已基本显明:即人们常言的新闻性、纪实性。这也是报告文学不同于其他文体的根本区别。从这个层面讲,有百余年历史的报告文学是一种传统文体。如何创新传统文体,化熟知为陌生,是每一个报告文学作家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创作经验丰富的土家族作家田天和田苹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报告文学的写作对象一般是现实生活中产生了一定影响的人物和事件,在某些领域具有典型性或者代表性。田天和田苹的写作对象是“战斗英雄”“时代楷模”“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张富清。面对公众知晓的英雄人物,面对许多可以共享的写作素材,如何标新立异、独树一帜,每一个张富清书写者都在苦苦思索。更何况,中华民族英雄辈出,历史上的英雄数不胜数,文学史上的“英雄”形象亦不胜枚举。从民间文学到作家文学,从远古神话中的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到历史上的岳飞、郑成功、文天祥,到现代的江姐(《红岩》)、杨子荣(《林海雪原》)、焦裕禄(《县委书记的好榜样》),再到当下的抗疫英雄钟南山、张定宇等等,英雄从未缺席。很多英雄形象自他们诞生之日起就深入人心,家喻户晓。他们是文学的经典,也是时代的经典。英雄们战斗在不同领域,却有着相同的品格:或为大众苍生,或为人间正道,或为民族解放,或为他人福祉,敢于赴汤蹈火,敢于牺牲自我。正是这些英雄,构筑了中国人的品格,铸就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谱写了一曲曲英雄颂歌。
面对古往今来的无数英雄,在既成的英雄叙事模式中,如何突破英雄叙事,如何写好和平时代的英雄,这是摆在田天、田苹面前的又一项重要课题。如何将熟知的文体陌生化,熟知的事件陌生化,熟知的人物类型陌生化,在熟知中劈开一条生路,田天和田苹没有捷径可选。
为此,首先必须了解创作对象张富清。战争年代,张富清是一个敢于冲锋陷阵的战斗英雄,曾获赫赫功勋:“军一等功一次,师一等功、二等功各一次,团一等功一次,另有两次荣获‘战斗英雄’称号!”他还有一份时任西北野战军司令员彭德怀签署的“人民功臣”的“报功书”。战争结束,张富清没有居功自傲,而是把所有荣誉埋在箱底,深深收藏。部队转业后他主动申请到少数民族聚居的山区县来凤,在看似普通的岗位上用质朴的行动继续践行自己的人生理想,奉献汗水和智慧。退休三十余年,张富清也从不张扬自己的功劳,平平淡淡地安度晚年。偶然中,他的事迹被发现、被宣传,迅速引起广泛关注。2019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赞扬老英雄:“在部队,他保家卫国;到地方,他为民造福。他用自己的朴实纯粹、淡泊名利书写了精彩人生,是广大部队官兵和退役军人学习的榜样。”6月,中央宣传部授予张富清“时代楷模”称号。随后,各部门号召“向张富清同志学习”。
如此语境下,写好“人民英雄”“时代楷模”,尤其是在众人共享素材的语境中,要让自己的作品别出心裁,没有超常的智慧和独特的写作技巧,难以实现。从当下二十多部叙写张富清的各类作品看,田天、田苹撰写的报告文学《父亲原本是英雄》能够脱颖而出,有赖于它独特的“陌生化”写作技巧。
作为有三四十年创作经验的作家,田天、田苹尝试过多种文体的写作,出版过散文、影视、小说等作品。田天尤其擅长报告文学;田苹则特爱影视剧创作。身为土家儿女,两人都深谙土家文化,对张富清工作了一辈子的来凤县也非常熟悉,田苹还与张富清子女保持着密切的交往。“熟知”使得两位作家拥有得天独厚的创作条件。用“熟悉”的体裁写“熟悉”的人和事,为作品的成功奠定了坚实基础。但是,文学创作要追求审美效果,“熟知”未必具有艺术性,这就需要作者将熟知的内容陌生化,满足读者的期待心理。为此,二位作者煞费苦心,仔细梳理各种生活细节后,在标题设计、叙事视角、人物关系等方面狠下功夫。
首先,作品标题设计巧妙,蕴含多种叙述视角。《父亲原本是英雄》中“原本”虽然不是关键词,却极富张力。第一,“父亲”是子女非常熟悉的人;“英雄”一般是少见的陌生人,两个不同形象如何集中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作者留下悬念。第二,父亲是什么样的英雄?又是如何成为英雄的?期待作者解答。第三,既然父亲是英雄,为啥子女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之前大家都不知道?父亲为何不告诉子女们自己的英雄事迹,连最亲近的人也要一直隐瞒,有何隐情?第四,父亲被发现是“英雄”,由什么契机造成,揭秘后情况如何?作品的标题留给读者无限遐想,并让人充满期待,作者的匠心不可谓不巧。
其次,“父亲”涵义的扩大与意义的延伸。“父亲”是家庭关系中的一个称谓,一般用于第二人称、第三人称。唯有在自己养育的孩子面前,男人才可称之为父亲。从这个层面讲,作品似乎是要通过某些“孩子”讲述自己父亲的故事。可是,从文本内容看,“父亲”承担着叙述对象的角色。孩子们的视角讲述时,“他”就是朝夕相处的父亲;叙事者讲述时,“他”就是写作对象张富清;在表彰会上及其他很多人眼里,“他”就是隐藏功名的“英雄”。于是,“父亲”的涵义被放大,被延伸,他不再是单纯的某人,而是引申为一代人,一代受人尊敬的“英雄”,一代保卫祖国、建设祖国的老前辈。“父亲”不再只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几个孩子的父亲,而是许许多多人的父亲,是一个时代的形象,一个国家的形象。至此,“父亲”概念得到生长,内涵更加丰富,意义不断深化。
再次,“父亲”的故事重建了子女关系和社会关系。“父亲”本是孩子们心中最熟悉的人,他们从出生起就接触这个人,在他的呵护下长大,熟悉他了解他。可现在,“父亲”的秘密被发现,这个最熟悉的人居然成了国人仰慕的“英雄”,子女们心中难以企及的、不敢想象的“英雄”。父亲与子女间的关系一下子从熟知走向陌生。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孩子们对他又多了敬佩之情。原来,自己只熟悉“父亲”这个人的部分言行举止,至于其内在的信念、理想和追求并不熟悉,甚至非常陌生。“父亲”还是同样的父亲,揭秘“英雄”身份后的感觉、感情会与过去有很大的不同,子女们由此增添许多敬意。于是,张富清的家庭关系完成了一个从熟知到陌生、从陌生再到熟知的过程,父亲与子女们的情感关系则更加深厚,子女们的精神境界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也是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英雄”的家庭映照着英雄品格的铸就过程;英雄品格通过家庭生活的点点滴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家风、民风,乃至社会风气。张富清用一生的行动为社会树立典范,是人们熟悉的陌生人。
报告文学是传统的文学体裁,既要保持新闻的时效性,又要讲究文学的真实性。在当下的快餐消费时代,人们往往注重作品的“报告”性,即新闻性和纪实性。有的作者能够敏锐地捕捉热点事件、热点人物,以新闻的速度写作,快速见报或者出版。他们的写作过程,常常忽略了报告文学的“文学性”——真实性、审美性,更谈不上“诗性”追求。“快餐式”生产的结果往往费力不讨好,人们简单浏览(甚至不浏览)后便弃之不问。如此作品,不要说经典,连佳作都称不上。所以,近年的报告文学创作出现了这样的悖论现象:一方面是人们渴望有经典产生;另一方面又是经典匮乏。究其根源,就在于报告文学的“文学性”丢失了,“诗性”丢失了。
如何加强报告文学创作的“文学性”,使新闻性与文学性有机结合,并达到更高的“诗化”境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家的创作理念与审美能力,同时需要作家有渊博的知识,有强大的语言驾驭能力。报告文学离不开人物书写,如何将人物刻画成独特的“这一个”,在于作家对“这一个”的把握。从美学范畴讲,“这一个”最初由哲学家黑格尔提出后得到恩格斯的肯定并被进一步拓展。恩格斯认为作家创造典型形象时,必须是有个性的“这一个”,而不应该类型化、脸谱化。如何避免人物的类型化,将熟知的英雄塑造成独特的“这一个”;或者说如何寻找报告文学的“文学性”,让“陌生化”进入审美空间?《父亲原本是英雄》的作者在如下三个方面极尽心力。
第一,作家要用“文学思维”创作报告文学。田天认为,即使是纪实性强的报告文学,也要注重“文学思维”,不能单用“新闻思维”或是“报告思维”。他所谓的“文学思维”即审美思维,“诗性”思维。“审美”是文学的本质特征。以审美为指针创造的作品能带给读者愉悦、激赏、奋进、思考,容易产生情感共鸣。共鸣内蕴着诗意,海德格尔特别重视文学的“诗意”栖居,而人本质存在的理想境界便是诗意的栖居。诗意,不仅仅是诗歌创作所追求的,也是所有文学类型的追求。“有诗为证”是田天创作报告文学的追求。他力避把报告文学写成“材料”堆砌的文献资料,或者是“纲要”式的“新闻”稿,甚至是脱离实际的“表扬稿”,积极主张把诗性融入报告文学作品,把报告文学还原成“文学”,真正成为集新闻性、纪实性、文学性于一体的综合性文体。
以审美为旨归,《父亲原本是英雄》用诗意的笔触叙述张富清的故事。文本描绘的山川风物、民族风情、家庭风范等美好情景亲切自然;山里人的憨厚实在、淳朴善良、重情重义等优秀品质犹如清风感染读者;张富清的节俭简朴、谦逊包容、高风亮节更是让人赞赏不已。青壮年时期的张富清物质生活清贫,精神生活却十分富足。他没有豪言壮语,只知苦干实干,全心全意带领当地人们摆脱贫困、建设家园,一步一个脚印去改善生存条件,实现美好愿望。他无怨无悔地将全部的热情、干劲和智慧奉献给民族地区的经济建设、社会建设。一个不忘初心、脚踏实地、勤勤恳恳服务群众的干部形象跃然纸上。
将人物设置于日常工作,在日常工作与平凡生活中展示真实的张富清,其年华之美、力量之美、精神之美呈献于汗水和奋斗之中。这种叙述方法读者不仅不会拒斥,而且会发自内心地接受文本带来的愉悦和美感。“无奋斗不青春”是张富清们的生活信条,也是他们一生为之骄傲的信念。正是伟大信念的支撑,张富清为自己的人生书写了一部“人生美”“奋斗美”的华章,铸就了自己的崇高品格。作品因其独特的“这一个”的美学境界而呈现陌生化之美感。
第二,报告文学作家要有洞察力,善于让细节说话。细节犹如大树的枝叶,不可或缺。大树有了枝叶,才会枝繁叶茂;文本有了细节,才会有血肉丰满的人物。《父亲原本是英雄》运用了大量细节叙述张富清,尤其擅长用生活细节来展示他的个性特征。皮箱、餐桌、伤腿、奖章等都是文本中令人难忘的细节。从前线转业后,张富清将用鲜血和生命获得的荣誉证书装进新买的皮箱,告别过去的荣光,与新婚妻子辗转奔波到离家数千里的鄂西南来凤县工作。新生活、新环境、新岗位并非尽如人意,张富清夫妇毫不在意,总是乐观面对。困难时期,因物质贫乏产生某些矛盾,或者因为工作棘手不好处理时,张富清常从大处着眼,替他人着想,主动放弃自己或是小家的利益。无论分配到哪个岗位,他都是有困难先上,抢先干最繁重的、最危险的活计;粮食不够时,就把自己的细粮让给他人,自己多购粗粮;精简机构时,亲手裁减妻子的岗位率先示范……遇到困难不退缩,遇到问题设法解决,不给政府和国家增添麻烦,这是张富清的办事原则。艰苦有效的细致工作,展示了张富清吃苦耐劳、勇于拼搏、敢于开拓的精神。也是通过各种细节,将其妻子孙玉兰的包容、理解、识大局、敢担当、不依赖丈夫、勤俭持家的优秀品质烘托出来,她的上进思想与独立意识是对丈夫工作的有力支持,为营建良好家风作出了榜样。夫唱妇随的默契,使得张富清能够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扑在他喜爱的事业中。
苦难,铸就了张富清的品格;平淡,淘洗出他纯净的心灵;细节,书写了他结实的人生步履,衬托了他非凡的品质。张富清是英雄,是文学史上独特的“这一个”英雄。
当然,人物形象得以成功刻画,也离不开充满张力的语言、富有地域特色的民俗生活以及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
同样的写作资源,不同体裁有不同写法;不同作者也有不同写法。从既有的诸多报告文学作品看,英雄故事的叙述中,作者大多采用线性的、顺时的手法,根据英雄的成长经历或者事件的发展历程介绍英雄事迹,突出英雄的“英雄性”。《父亲原本是英雄》的作者绕开传统模式,突破线性叙述的规约,运用蒙太奇方式构建情节,通过镜头的推拉、跳跃、剪辑、组接提炼画面,再运用发散思维方式勾连画面,进而突出人物和事件。作者采用现时(年老)——过去(壮年)——过去(青年)——现时(年老)的时序回溯方式,回溯中又运用电影蒙太奇手法,用画面形式一幕一幕弹出,在画面延时中驻留,在驻留中观赏,在观赏中思索。今与昔的时光交错中穿插人物活动。
文本“序幕”用“父亲的秘密”做标题,引发读者强烈的阅读兴趣和探奇心理。揭开别人的“秘密”满足自己,是读者普遍的心理需求。序幕的开头就写道:“父亲老了”。短短四个字,意蕴丰厚:第一,开宗明义,交代对象,突出主旨。第二,“父亲”和“老”字,看似平常,却极具张力。老父亲,不是一般的年龄,而是进入鲐背、眺望期颐之年。接近一个世纪年龄的人,必定藏着鲜为人知的故事,又是哪些故事呢?引发读者好奇。第三,“老”意味着缓慢、成熟、归宿,以及存储了近百年的能量的释放。作品运用慢镜头,将年迈的老父亲形象慢慢推到读者眼前,让读者去想象老人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生活。接着,“母亲”出现。借她与孩子们的交流追寻“父亲”张富清的生活轨迹。
序幕拉开之后,从第一章到第十章,作者采取回忆、闪现方法叙述老人在青壮年时期如何从部队转业、如何到偏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工作的道路选择。第十一章到第十五章,将过去与现在交替,一幕一幕映现老人的军旅生涯,及其作为战斗英雄的成长经历,同时补缀他与妻子孙玉兰的婚恋故事。文本的叙述速度缓急相间,张弛有度。第十六章到结尾,叙述英雄身份如何被揭秘、英雄如何走进大众视野的过程。作者的剧本式写作将人物的传奇经历一幕幕映现,实质上是还原一个英雄的真相。还原的过程是彰显其英雄品格的锻造过程。“尾声”的标题“父亲原本是英雄”,也是全文最后的结束语。文本的帷幕从“父亲”出场开启,在父亲再次将所获的国家荣誉锁进那口有64年历史的小皮箱中落幕。至此,整部作品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叙述圈。
总体看,基于作者的匠心,报告文学《父亲原本是英雄》将一个看似老套的英雄故事写得有声有色,诗意盎然;而“陌生化”手法的创新性运用,又为当下报告文学走出“快餐化”的消费魔咒提供了范本意义。“慢慢走,欣赏啊”,这是文学创作需要的心态,也是文学阅读需要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