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向春
顾名思义,“边地文学”是反映边地生活题材的文学。边地文学作品因其地域的封闭性、习俗的奇特性、文化的多元性,为世所重,风行一时。
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边地有其不足,但亦相对纯粹。由于远离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边地远离大众视野之外,成为了充满神秘色彩的“异域”,抑或是激发人们无限想象的“诗性王国”。正如沈从文在《边城》所说:“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现代乡土作家李伯勇常以地处“边地”自况。他所居住的上犹县位于赣江上游,是典型的老区、山区、库区,亦是赣粤湘三省交界处保存完好、融山水为一体的生态功能区。在他所著长篇小说《轮回》《寂寞箬子嶂》《恍惚远行》《旷野黄花》组合成的“幽暗家园四部曲”(作家出版社2020年8月版)中,处处可以觅到上犹县的影子,赣南边城不同社会阶层若干个家族几代人的故事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叙事脉络。恰如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他一生中写的绝大多数小说故事背景都取材于邮票般大小的故乡——约克纳帕塔法县,以致这些相同背景的小说被称之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而李伯勇的“幽暗家园四部曲”,经由对赣南边地历史、宗教、审美情趣和思维方式的熏染,着力叙写了赣南边地生态、边地风情及边地人生,文本中渗透着浓郁的赣南边地气质与民间意趣,构建成了属于李伯勇的文学王国及赣南边城。
长期以来,李伯勇是一个被低估了的行走于民间的独立思想者。“幽暗家园四部曲”之中,《轮回》于1996年获恒泰杯当代长篇征文三等奖;《寂寞箬子嶂》(曾用名《寂寞欢爱》)获2002年全国书情好评;《恍惚远行》入选200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前五名;《旷野黄花》参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然而固守于赣南乡村一隅的李伯勇并不广为人知,他在时代喧嚣中坚守本土地域、在暧昧语境中坚守艺术立场、在消费漩涡中坚守人性价值、在文明等级中坚持文学民主。正如雷达所说,“李伯勇不是现在,而是一贯地密切关注着农民问题和农民的生存,他不仅关心农民的物质生存境况,他更关心他们的灵魂状态,文化人格,关注他们在急遽变革的大时代中精神世界的震荡与裂变,他把创作的重心始终放在中国农民的现代转型中的精神冲突和价值归依上。”
从文学的本质来看,经典作品无不是寂寞安宁的产物。“幽暗家园四部曲”全书共计175万字,作者李伯勇历经十余载,反复增删校正。在该书的写作和出版过程中,李伯勇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家园生发出既真切又梦幻、既熟悉又陌生的喟叹,他将该套丛书命名为“幽暗家园”亦包含这层意思。李伯勇的文本多以赣南边地文化为研究视角,力图从地域自然、宗教、文化、现代性焦虑、民众苦难等方面,以不同叙事策略探讨边地文化。随着全球化和现代化进程的加快,边地进入了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文明同时交织演绎的历史境遇,处于结构性变化之中的乡土,呈现出意味深长的历史内涵。李伯勇立足于历史洪流中的赣南,挥写赣南百年风云,创作集中表现了赣南边城走向现代化进程的复杂历程,烙下了一个家国现代转型的文化和情感的记忆,其中蕴含着地域、政治、家族、历史文化和集体无意识等等多重维度的纠缠裹结,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当下,对于重新认识大历史、大文化变化下的乡土,格外凸显了边地小说的文学价值和文化启示。
一
李伯勇青年时期历经长期的农村生活和劳动,间接或直接亲历过土地革命、土地改革、合作化、人民公社等诸多农村政治运动,对政治文化与乡土现代化之间的密切关联,有着切身的体悟。藉由此,赣南边城的政治风云剧变和农村生活的浮沉史,成为李伯勇的长篇小说《轮回》的主线。
《轮回》从家族文化的角度,以上世纪七十年代为时间的轴线,回溯到新中国成立前后,赣南家族文化由盛而衰周而复始的悲凉与壮烈历程。小说结构细腻、复杂,采用了多角度叙事手法。全书分为四个章节,由张义林、徐三兰、马家荣、刘新池四个不同的叙述者组合在一起,他们的叙述充满了心理矛盾和彼此之间的对峙,虽然各说各话,却又盘根错节、遥相呼应。这样的第一人称叙事承继了传统第一人称写法的主观性和真实感,又克服了单一第一人称叙事视域限制而呈现出全景式的特点,内容显得更为紧凑。他们的叙述中羼杂着家常琐事、民俗奇观、方言俚语,赣南边城的政治风云遽变和乡土百年的现代化进程宛如画卷一般缓缓展开。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地势偏远的冷水坑也处于政治风暴的漩涡,27岁的张义林因地主出身倍受歧视,此前订婚的贫农之女徐三兰渐生悔意,这桩婚事变得遥不可及。而张家曾经的雇农马家荣却日渐走红,成了冷水坑的当家人。马家荣对张家再无昔日的温度与情意。张家在马家落魄时收容了他们,马家荣的母亲先后委身于张家父子,这段隐秘的情事,使得马家荣对张家有着复杂不为人知的情愫。马家荣假意撮合张、徐二人婚事,但徐三兰在马家荣的威慑下,屈从于他。健康性感的徐三兰怀上了马家荣的孩子,不得已仓促嫁给了丑陋的跛子张义林。婚后徐三兰继续与马家荣暗度陈仓。她厌恶张义林,却又与他欢爱;她对马家荣的感情曲曲折折,真中有假,假中亦有真;她心里真正爱的却是住在张家的知青刘新池。作者有意将刘新池的身份打上“知青”的标签,用意显然不是向读者奉上一部知青小说,知青下乡不过是一种政治作用力关系的表征,是“运动”符号化呈现。《轮回》呈现了一个处处烙上“运动”印记的乡村世界,乡民们无一例外被政治化的生存方式所裹挟,政治运动早已对乡土文化版图、世相人心进行了改写。大队队长马家荣作为村干部,是政治运动的代言人,他直接参与了这种改写。权力的欲望,人性的暗黑,恰如尼采《善恶的彼岸》里的名句:“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马家荣身上呈现出暴力、虐待以及违反伦常,让悲剧的人生沦为权力的一场游戏。
虽然历经政治运动的连番洗礼,但以血缘为纽带的乡土自然性社会关系依然不容忽视。姓氏意识、宗族文化等人际网络相互融合、排斥、纠缠,依然牵制着乡村现代化的蜕变。《轮回》中的“冷水坑”,《恍惚远行》中的“官溪乡望月村老鸦坳”、《旷野黄花》中的“信泉圩”、《寂寞箬子嶂》的“箬子嶂”,都是李伯勇笔下中国农村家族文化的某个隐喻,从不同角度呈现了被政治运动改写下的文化底色。
《轮回》是一本反思诸种历史合力作用下乡土社会和乡土精神的解构与重铸、叩寻乡土的现代“灵魂”的乡土小说,它亦是一本光芒闪耀、令人心碎的爱情史诗,它描摹了形形色色的男欢女爱,并试图穷尽所有爱情的可能性。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徐三兰与刘新池既是灵魂之爱,亦有肉体之欢。一个人一旦形成了对另一个人的挚爱,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彻底摧毁它。刘新池终究是离开了冷水坑知青点,徐三兰放声大哭。然而,知青刘新池身上的政治文化标识,也决定了乡村女子徐三兰与他的爱情终归无果的悲剧,但也给她回归传统家庭以推动,这就是轮回——时间或历史的辩证法。世间无人能敌的就是时间,它浇铸旷日持久的信心和耐心,而后摧毁一切,包括一切有形、无形的爱与恨。徐三兰终究是败给了时间,她回归了家庭,她终于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太阳在他们的身后升起……
花好月圆的结局对小说的艺术感染力略有削弱,但依然不失为一部结构恢宏、沉雄激越的心灵交响诗。《轮回》兼具沈从文的乡土诗意,亦继承了鲁迅灵魂拷问式的乡土写作传统,然而却不是两者简单的复制或混合,李伯勇的作品中,淡淡的忧愁中带有明显的边地况味,他构筑的原始生态的赣南边地,风景优美、人性纯朴,昭示出人类生存的最本真、最完善的状态;而处于政治旋涡中的乡村则驳杂繁复、人心溃散。无论是政治文化之于乡土,或是家族文化之于乡土,又抑或是二者深度纠葛后共同作用于乡土,但植根于乡土农耕的家族文化已经形成坚固结实的精神内核。李伯勇最终将对乡土现代反思的出发点和终极归宿都指向了人,尤其是乡土现实中的人的精神皈依。这是李伯勇观察乡土现代化进程的重要视角,亦呈现出其独特的价值立场。
二
《寂寞箬子嶂》(曾用名《寂寞欢爱》),书写被遗忘的南方边缘大林莽以及箬子嶂女人们的寂寞心灵,小说文本揭示大自然状态中乡村的聚散二重曲,弥散着沉郁而清新的乡村情愫,在人的大自然化、大自然的人化上,为中国南方乡村溯源。
本书的创作缘起于作者初读沈从文的《边城》:一个名唤翠翠的乡村妹子依水等待,而她等待的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作者在赣南边城揣想着湘西边城,上犹县傍着九十九曲弯的上犹江,李伯勇家坐落在水边的街上,门楼向着麻石砌的码头,码头常常泊着来自下游的高高桅杆的木船和来自上游的成群的木排,木排上的小棚升起炊烟,船老大用竹篙敲击河底卵石,划破水浪……一切的一切,仿若《边城》中的景象。
《寂寞箬子嶂》在《边城》的乡土寂寞和人生寂寞的意象中徜徉,但却不是简单模仿与追随。作家梁晓声论及“寂寞”时认为:寂寞是由于想做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与说;想改变自身所处的境况而又改变不了。寂寞是对人性的缓慢的破坏。寂寞相对于人的心灵,好比锈相对于金属。
然而在《寂寞箬子嶂》中,寂寞呈现为一种富有生命的原色抑或是生命精灵的舞蹈。它是皎洁而宁静的月色、潺潺的流泉、赣南客家人大门上方的门榜、黄澄澄的米果、肥硕的箬叶……许家世世代代居住在箬子嶂,他们做纸为生,掌管着几个纸棚,做的纸洁白而柔韧。纸棚里灯火如豆,抄纸的汉子们精赤着上身,唱着山歌,撩拨得女人们掩嘴而笑……他们既豪迈又放纵,浑茫的箬子嶂塑造了男人,同时亦塑造了女人。寂寞与深山共存也共济,寂寞是深山生命的源泉。
历史从来就是一次性的,转瞬即逝,不曾留下痕迹,历史的丰沛血肉就如绚烂的花,敞现之时即被时间侵蚀,转眼凋零化作尘埃,在宇宙中飘荡。人的肉身亦如此,寂寞的箬子嶂中,水苏是许家定海的女人,却心里恋着洪桥,她贪恋他们的身体,亦呼应对她觊觑的其他男人,她让丈夫一次次蒙受耻辱,她抱怨过他不谙事不识女人心,却又渴望回归到他的身畔。从英莲所居住的县城回到乡下,在候车室她遇见了专程来接她的洪桥。他们夜宿在纸棚,当篾灯熄灭以后,她又一次不贞,她再一次似乎不由自主却是主动踏上不贞之路,她听任上天——山神的处罚,欢快中她的泪水成了滔滔的小河,她觉得自己新生了,而他也新生了,她比任何时候都懂得爱定海、细伢和许家。山乡“寂寞”始终与家庭家族,与温情和宽容——山乡智慧息息相关。
一切的道德归根到底都是当时社会经济状况的产物,随着人类的发展,社会的变迁,永恒不变的贞操观念并不存在。作者偏重于描绘客观现实生活的精确的图画,保持中立和客观,恰如左拉所说:“我看见什么,我说出来,我一句一句地记下来,仅限于此;道德教训,我留给道德家去做。”
几十年来农村的深刻变化,人民公社时代的生产队(大队)、以姓氏血缘为基础聚族而居的家族,都在急速地瓦解和消失,在李伯勇小说中却反复出现以家族为背景的人物及人物关系构塑,《寂寞箬子嶂》中的许家、《轮回》中的周家、张家、马家、刘家,《恍惚远行》中的凌家、《旷野黄花》中的黄家,不一而足。家族化人物生存,成为李伯勇笔下人物的突出特征。这种家族力量渗透在乡土历史的各种时间段,一切是与非、革命与反动、先进与落后、贞洁与爱欲等价值判断在宗法伦理交织的“家族”面前都变得异乎寻常地复杂。在山野边地,唯有家庭和亲情、爱情能够抵御并涵养寂寞,这正是中国乡土坚韧生命力的秘密。
《寂寞箬子嶂》写的不仅是边城的寂寞与温柔,还关乎女性的友谊与命运。水苏的知己英莲,也同样出身贫困边远的山村,然而英莲穷尽一生都为实现阶层的跨越而努力。她头脑聪慧,可她的聪慧却没有找到合适的出口,最后她的美都呈现在男人欣赏的脸和胸上,而那些美在那些地方只是昙花一现。当英莲凭藉男人们的合力,当上了众人仰慕的“何局长”时,英莲和水苏说着私房话:“女人要去争取,去奋斗,看准目标,要舍得,不在乎别人议长道短,一个人的机会不是很多的。”水苏似懂非懂,时而熨帖,时而迷惘。
社会的变革中,随着女性意识的崛起,女性面临诸多困难:爱情中的崇拜与自卑,婚姻中的依附与独立,家庭与事业的平衡……英莲截然相反的女性命运,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毫无粉饰地照出生活本来的面目,水苏看到自己成长的影子,从而也开始思考自己到底应如何度过一生。
李伯勇通过挖掘山居人家的生存价值和生存意义,寻觅生命和精神的泉流,连接死亡与再生的主题,使文学走向蛮野荒寂和充满神秘气息的丛林,直至走向地老天荒,作品也更富有形而上的哲学意味。他的叙事哲学是时间的哲学,他的小说具有明显的空间形式小说的特征,他对陈述中时间推移的使用,丰富了文本时间和空间上的表现形式。人物的复杂心理变化,细腻的感情描写穿插在绵延婉转、结构繁复的句式以及反复斟酌推敲后选取的精巧词汇中,给读者的传统文学审美价值体系带来了全新的冲击。
三
李伯勇的《恍惚远行》是一篇以现实乡土生活为内容的长篇小说,通过精神病患者凌世烟的人生悲剧,向人们展示了严峻的乡村生存境况,勾勒了在政治权力恣肆的乡村环境中和“英雄梦”情结下,被扭曲的人性及其造成的种种对社会和人的巨大伤害。该书与李伯勇创作风格一脉相承:扎根于乡土又跨越乡土,故事里充满着阡陌纵横、草长莺飞的乡土气息。小说把节气小满、大暑、处暑、霜降、小雪、冬至、雨水、谷雨划分为八段,每段均采用两种叙述的方式,在“自家自己”与“别处别人”的视角交叉中把一段“老鸦坳”的人和事、善与恶、罪与罚,写得一波三折、惊心动魄却又余韵流长,显示出作者的乡愁痛苦,以及深挖精神之痛和重建理想生活的强烈渴望,全书贯穿着丰沛的生命意识和思想力量。
在雨水的节气里,精神病患者凌世烟生命走向终结。他作恶多端,屡次在乡大院打砸抢并意图奸淫妇女,愤怒的人们将他捆绑在乡大院桂花树下,各种暴力如冰雹般袭来,他渐渐失去知觉,无力的黑夜将他吞没。临终一刹那前,炊事员对他的悲悯给他再一次带来了人世间的温情。他忏悔曾经的残暴,他爱这个世界,亦爱所有的人们,在他的泪水中,另一个温馨世界已然敞开。这种人性的复苏是一种精神上的升华,闪耀着作者人道主义的理想。
凌世烟死后,他的鬼魂依然游荡在老鸦坪。他的忠实少年玩伴石羊亦渐次走向生命的黄昏时刻。新婚的石羊在娇美的妻子面前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徒有其表的男人,他不能让妻子成为真正的女人,而他母亲在乡间寻医问药更是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他痛苦、不甘、屈辱、挣扎、怀疑、狂躁……终于在某一个夜晚,他心里的凶焰虎狼一般跃出,他用斧头奋力砍向她,血腥像雾一般弥漫开来,而她脸庞上依然驻留着睡梦中的微笑。
石羊被押送刑场,作为小说中的次要人物,用他来映射主要人物凌世烟的命运,宛如镜像一般,两者遥相呼应。凌世烟的鬼魂亲历了石羊的弥留时刻,作者这种以“虚无”陪衬“实有”的手法亦颇为别致。此外,小说以特殊的身份———精神病患的视角来讲述,主人公凌世烟的思绪不受时间限制自由跳跃,使得意识流表现手法在应用上特定人物化,增强了作品的思想艺术魅力。
凌世烟、石羊们疯狂的报仇泄恨,貌似悖于常理,却是由于特殊性格、特殊环境而使然,他们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亦是时代的悲剧,烛照出人类的可怜和病态,反照出现代文明的空洞无力。
凌世烟有强烈的“英雄情结”,源自于孩童时代叔叔凌维宏的影响。叔叔以官家人自居,在乡间胡作非为,他深切感受到“英雄”的称号带给叔叔个人乃至于全家的现实利益,而无视真正英雄身上正直正义正气的精神内涵,家族荣誉的沦丧又使他日渐焦灼。于是他以叔叔为榜样,处处模仿他,渴望成为像叔叔一样的乡间“英雄”。“英雄”的价值尺度在乡人的心目中已然混乱,被实用化、实物化、实惠化。
凌世烟的“英雄梦”,既是小说的精髓,又是贯穿故事始终的脉络。作者依此谋篇布局,明媚清新的乡土风物叙事中,出没着阴森恐怖的变态人物,两者互相交织,使得故事始终笼罩在一种既谵妄又虚幻的氛围之中,呈现出凄厉、残酷、神秘而又非同寻常的美学风格,这种美学风格,突出地体现在作者对题材的处理和对主人公凌世烟的形象塑造上。作者刻画凌世烟这个人物时,有同情、愤慨、惋惜……更多的是鞭笞,作者使这一魔鬼般的人物超越了伦常道德的范畴,从而进入表达激情和意志的生命悲剧的审美领域。
生活在赣南乡土的客家人延续着一种“英雄崇拜”情结。“英雄梦”本是人类一种文化性、心灵性的追求,然而作者却通过不动声色的讲述,揭示出巨大的暗黑与空洞,并展现了宏大的社会背景和历史变迁。“英雄梦”并不意味着乡土已经寻找到价值重构的基础,相反,更加残酷地映照出:权力在现实中为所欲为,横行无忌。乡间除了空洞的主义,乡民的精神上处于迷茫和无奈的状态,乡村价值体系的混乱失衡,成为乡土走向现代文明的巨大阻力。而怀揣英雄梦的凌世烟只不过是狂躁抑郁的精神病患者。他根本就不具备英雄人物的特质,更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英雄。作者通过对时代社会动荡变化以及人心流变的揭示,建立了高贵而又痛苦的乡愁书写。
四
《旷野黄花》初稿定名为《热土游魂》,赣地是客家人的聚集地,随着客家人从中原的南迁,形成了以客家乡绅为中间阶层的乡间社会结构,培育了开放融洽的客家文化精神,给贛南注入新的生机活力。在写作时,作者深入到客家族群开展田野调查,并以“客家魂”自况,他一度将“客家人”视为乡土飘零人。这或许是他起初将书定名为“游魂”的原因之一。该书以黄家三代人以及黄家姻亲陈学余的不同命运为主要轨迹,书写了“可为可不为”“可为而为”“不可为而为”“可为无不为”等不同类型乡村知识分子命运与文化精神。
“旷野”与“热土”一样,象征广袤的乡村大地。“黄花”则有多层隐秘的含义:小说采用多条叙事线索,犹如繁杂重叠又有规律的花瓣一般,镶嵌着有关赣南世风民俗的阐述,客家人庸常繁杂的日常生活,婚娶丧葬、衣食住行等琐碎细事,一一铺展开来,小说中所有的人物性格、场面环境、情节起伏以及心境内核均囊括其中,融为一体又耐人寻味,在叙事框架之外平添了小说的结构美;同时“黄花”的禅意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代表着“过往”,《旷野黄花》上溯到民国,祖父黄盛萱是当地极负盛名的中医,父亲黄朝勋一度留学日本学习西医与法律,而孙子黄腾则是搭上了革命末班车的青年大学生,加上同是黄家血缘一脉的陈学余,黄氏家族勾连起乡绅在中国乡土现代进程中的影响力和作用力,也展现了现代乡土知识者的理想、追求与命运,折射出所属时代的思想之光———赣南边城之光,黄氏家族的生命之花与黄花之意象重叠,隐喻着他们的坎坷命运,亦荷载着李伯勇的乡土思想。
本书分为四卷本,每一卷本侧重一个主要人物,同时兼顾其他人物的呼应以及人生轨迹,从而全方位地展示赣南的历史风貌和人心流向。祖父黄盛萱是传统客家精神向现代客家精神转化的乡村守望者,在历经与当地土著旷日持久的争夺中,他渐次退守。在动荡的时局中,父亲黄朝勋引以为傲的医术几无用武之地,而未曾刻意经营的律师职业却令他声名鹊起,但他终究是选择从医回归田园生活。而且先后来到小镇并被他心志情怀吸引的几个年轻女性,也被时代滔滔洪流所吞没。孙子黄腾浮躁、自负,他宣布成立“赣南人民自救团”,举行武装暴动,火烧百年华构万寿宫,以此作为旧社会灭亡的标志。解放军扛着红旗雄纠纠进城并成立了县委及县政府,在这个让知识分子时时感到自己渺小并保持自卑的时代,黄腾依然陶醉于“起义首领”之身份,最终被当作反动地方武装组织匪首当场击毙。黄家姻亲陈学余先是红色革命者,后到民国阵营从政,作为一县之长,勤政廉政,在不可能的情境中致力推动“和平土改”,终究是前功尽弃,陈学余因此万念俱灰,退隐官场,不久受到革命的无情淘洗,他的命运体现了“不可为而为”的传统儒家文化精神。
在中国现代史中,赣南实际上充当了国共两党早期探索、实践乡土现代化进程的实验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色土地革命和国民党蒋经国的“赣南新政”都被纳入了该书的写作视野。一方面,赣南不同于中国其他自足性和封闭性的乡土,它站在政治革命的前沿,赣南民众的政治意识因之更加敏锐而绵长,构成了赣南乡土时代意识鲜明的内质;另一方面,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乡绅们在乡间承担着乡村治理实施者的角色。近代社会的剧烈变革进一步改变了乡绅阶层的生存状态以及乡村权力结构,在国家、宗族与乡绅的冲突与互动中,国家行政权力不断渗透,乡绅权力进一步削弱,并逐渐为基层政权所取代。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乡绅仍然在乡村治理中发挥重要功能。乡绅有着高于普通民众的文化知识和精神素养,他们是乡村的灵魂,代表着一方的风气和文化。乡绅的存在,不仅为乡土带来生存层面的改观,更为乡间注入了科学、法治、民主等现代理念,在精神层面上唤醒了古老的乡土,成为乡土现代转型的可能愿景。
值得一提的是,全书大量的人物对话采用赣南客家方言写作,个性化的语言表达,形成了李伯勇辨识度很高的语言风格及创作上的“独异性”,并藉此建立了一座与动荡而沉默的赣南大地有关的政治风云变幻以及人情世态的博物馆。
小说中许多小地名完全基于真实的赣南地理,读者被带到一个亦真亦幻的阅读空间中。身为赣南人,在重建自己的文学与乡土的联系时,李伯勇将赣南时光和记忆,忠实地记录在了《旷野黄花》里。而正是他的回望,令一份珍贵的赣南的家族史浮出水面,让读者看到了在大时代中,黄氏家族在赣南边陲小镇起起落落的人生,看到了既鲜亮又激昂的青春,亦看到芸芸众生辗转于滚滚历史车轮的风尘中的多重面相。
恰如福克纳最著名的短篇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发表后,引起极大反响,人们称他“把南方从多愁善感的女人的眼泪中解放了出来”。而李伯勇的乡土系列小说则从“许多村道长满了齐膝的蒿草就可得知乡村的凋敝”中,寻找心灵的皈依与安放。
当今中国正大步迈向现代化、全球化,乡村振兴重回时代议题,乡土写作由此获得迸发出新的艺术价值的契机,并凸显其重要意义。建立在传统格局上的乡村正在解体之中,李伯勇在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始终如一地关注乡土现代化进程中底层民众在社会转型时期精神价值体系的重构,以赣南边城作为范本,在现代政治文化与传统乡村的复杂纠葛中,描摹和展现着乡土现代进程的复杂张力,并从中发现、建构真正富有现代意识同时又具健全精神的乡土品格,这既是李伯勇个人乡土抵达与返观所亟待解决的困惑,亦是其边城叙事的意义。
注释:
[1]沈从文:《边城》,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8页。
[2]雷达:《现代性观照下的乡土之魂》,《文学报》,2006年5月11日。
[3]【法】弗里德里希·尼采:《善恶的彼岸》,朱泱译,团结出版社2001年版,第22页。
[4]梁晓声:《梁晓声新散文集》,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页。
[5]【法】埃米尔·左拉:《左拉文学书简》,吴岳添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