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彦妮
从《山海经》中为西王母取食的三青鸟,到唐代李商隐笔下“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中跨越异域的传信使者,李敬泽历史写作中的“青鸟”意象飞越历史的鸿沟,最终指向对梅特林克的六幕梦幻剧《青鸟》的致敬:平民对幸福碎片的寻找。藉由文学创作与文学评论“一些叙事性质的自觉的结合”的文体,李敬泽的历史文化散文以飞翔的“青鸟”姿态自由穿过学科、文体、语体之间的重重壁垒,开启了以智性品鉴的、朝向传统历史的元写作。
李敬泽的历史文化散文雅致、疏朗,颇具中国古典韵致,加之时不时迸发出的现代“油滑”调侃,形成一种亦庄亦谐的叙事风格。以“小春秋”系列中《风吹不起》一篇为例。作为转向传统历史的元叙事写作,《风吹不起》将《左传·晋公子重耳之亡》的古文转译为现代白话,其中重耳、介子推等历史人物语言的复调性体现了李敬泽对宏大历史叙事的强烈质疑精神——一方面,李敬泽采用自由间接引语形式,试图以正史笔调还原重耳、介子推等人物置于特定历史情境的真实想法;同时又利用自由直接引语的形式,在现代白话中加入现代科技文明的物象(“你当你是高铁呢这么提速,你急什么急?”)、叙事者旁白(“现在,我们必须注视这个卑贱的披”)以及不同思想家对伦理问题的判断。藉由对鲁迅《故事新编》创作特色的效法,李敬泽的历史书写时而典雅蕴藉、娓娓道来,时而迸发出“油滑”的腔调,有意以插科打诨的历史叙事营造间离效果,显示出其对传统历史叙述冷峻的审视态度:历史或庄严或戏谑的诸多面向,具有藕断丝连的隐秘关联。这让李敬泽的历史文化散文恣意游离于古典与现代之间,蕴藏着引而不发、含而不露的犀利内核。
李敬泽的历史书写实践是对健忘、麻木的历史乐观主义的策反。在李敬泽笔下,真实的历史处境往往以蹊跷可疑、阴差阳错的姿态出现,在传统的宏大历史叙事中崩解、溃散为遍布历史荒野的文明碎片。无论是当初被时代冷落的介子推在民族记忆中一举打败了文公重耳、狐偃、寺人披(《风吹不起》),具有异香的龙涎竟源自抹香鲸肠内的病态分泌物(《沉水、龙涎与玫瑰》),还是游离于两种话语权力间的翻译者在文明交界的缝隙处获得了话语阐释的“第三种权力”(《飞鸟的谱系》),亦或是圆明园里精致的自鸣钟每隔一小时便回响着英国著名市井下流小调的讽刺场景(《利玛窦之钟》)……此类机微难测的历史碎片于时而庄严时而油滑的叙事笔法中潜藏着无限反讽意味。正是窥见到真实历史处境与后人构造的宏大历史叙事之间的裂隙,李敬泽重新发掘历史荒野里无人问津的文明碎片,企图通过厘清暧昧缠绕的历史脉络以颠覆面目含混的传统历史叙事,在“不相称”的世界文明秩序中再次寻找“相称”的知识谱系,开启了重塑世界文明精神秩序的“青鸟”飞翔之旅。
物象是把握中华文明精神文脉的重要契机。学者周蕾曾指出:“非西方的现代主体是由一种‘丧失’的感觉组成的——丧失了所谓的‘古代的’历史。尽管一个人‘认同’于他的古代历史,但是除非以物恋的形式,他绝对返回不到这个所谓的‘古代’之中。”在李敬泽的历史文化散文中,他选取的物象往往具备一些共性:精致、典雅、非日常、具有文化底蕴。它们与人文社会、伦理精神相互勾连,并成为全球化视域下文明融汇的某种镜像。
作为人与社会沟通的媒介,物象是与个体生命经验发生亲密纠缠的记忆负荷者。痛失名壶的教授在书房喃喃自骂的场景,成为对市场经济浸润下知识分子主体精神塌陷状态的暗讽(《壶碎》);传教士利玛窦因为身陷东西方时间陷阱中而一度错认父亡消息,投射着现代人对以机械钟表为准的时间的过度依赖状态(《利玛窦之钟》)。在时间与空间的交互渠道中,物象也投射出全球化浪潮下中华民族的血泪叙事。珍珠在东西方视域中的价值分野以及最终流落到胡人手中的结局,暗含着对近代西方列强掠夺中国珍稀文物行径的婉转谴责(《〈枕草子〉、穷波斯,还有珍珠》);当灿烂的银树为东西方开辟了横溢着欲望与恐惧的异国文明想象域界时,其中亦酝酿着西方对神秘华夏文明的窥视心理、喷薄欲出的野心(《布谢的银树》);中国近现代转型时期女性的小脚,更是在“视觉政治”的语境下成为民族身体羞耻感的集中投射(《第一眼——三寸金莲》)。
物象还是勾连起绵密世情、触通中华文明精神暗流与社会集体精神的重要剖析对象。万历皇帝的深宫内苑遍布着“奇技淫巧”的舶来品的场景,于聚焦幽暗历史场域的文字中戳破了国人从古至今偏爱海外器物的隐秘心思(《利玛窦之钟》);哲人王马可·奥勒留在文学舞台上真诚的自我解剖,赫然揭穿了游离于真实与虚伪背后的政治制衡智慧(《印在水上、灰上、石头上》);书写介子推母子之间亲情沟通的错位、失效、包容和最终完成之时,叙述者将历史记载里凝练的古文改造为频繁使用问号、感叹号并加入人物情绪细节的现代白话,于文学性时间的绵延中瞬间激活当代人面对亲情交流的失效问题幽幽生长的疼痛感(《风吹不起》)……
作为整合历史的“拾荒者”,李敬泽钟情于“隐藏在隐僻的角落,等待着被阅读、被重新讲述”的那些幽闭、奇谲的历史碎片,希冀于在生僻的想象中发掘某种共通的文明精神律动——从最初赋予华夏文明于绝境逢生的坚韧勇气的《黍离》无名作者“我”(《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到奠定中华民族根本性想象的文公重耳(《风吹不起》),再到游离于中英语言立场之间的翻译者“李”对于塑造全球语言阐释体系的关键性作用(《飞鸟的谱系》)……李敬泽以一种文学性的后设视野而不是实证主义历史的功利观解读历史,发掘历史人物命运的浮沉与国民根本的知识谱系、民族情结相接续的精神脉搏。从而,在他的笔下,一个个宏大历史情境中曾经籍籍无名的“我”,竟在不为人知的黯淡历史角落里辗转勾连起未来岁月中的无数个无名的“我们”,直奔着华夏文明精神资源与情感体验的世代延绵而去,最终“在日常经验的层面建立起与历史、与社会和精神的总体运动的联系”。
李敬泽的历史叙述建立在一个无需千里跋涉便可抵达的超验性时空之中,思维的运筹帷幄、对古今资源的调动只在一念之间。其写作的时间逻辑拒绝以西方现代进化论为基础的线性时间为依据,而是完全从拥有广博历史知识的个体生命体验自然流淌、铺开。例如,《风吹不起》由寺人披联想到埃希曼,再延伸至汉娜·阿伦特、以赛亚·柏林连环套式的思考阐释,最终回到重耳的思考;《飞鸟的谱系》则将清朝道光皇帝与英吉利使团的失败对话、广州如同“唱戏”的审讯事件,以及开罗会议上宋美龄潜意识偏向英方的翻译辞令等文明交流失效的事例追溯至《说文解字》对“译”字的阐释;《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不断将老庄、杜甫等后来者与《黍离》的无名作者建立起精神联系……李敬泽对不同时空的历史人物集体出场的处理,让笔者不禁联想到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关于圆桌会议的比喻(即古往今来的作家同时围坐在圆桌写作)。在不谈前史、只谈处境的跨时空“对话”中,李敬泽笔下的历史叙述者信手拈来的各类评价不再作为权威阐释,而是衍生为一种延伸思考维度的广袤视野,最终在恣肆淋漓的畅想中不断向着历史本身回归,形成一个循环而不封闭的“圆环”类叙事。
李敬泽的历史文化散文是属于中国语境的历史写作。它们往往围绕物象群组展开游移、延宕的博物叙述,历史人物命运的浮沉、伦理问题的思索、物的颠沛流离等问题作为民族精神脉搏绵延的深层线索,往往落实到古老中国文明的语境下展开。如《〈枕草子〉、穷波斯,还有珍珠》中,李敬泽对清少纳言《枕草子》“不相配的东西”一则几乎完全从中国语境进行发散式理解:由《枕草子》写作时间开启对中国北宋时代的回溯,再由“《枕草子》本就是‘唐风’遗韵”一句引出李商隐《杂纂》中“穷波斯”一则的延伸性阐释……根柢于世代绵延的中华文明精神对海外文明的深厚辐射力,李敬泽的历史书写化用中国古代经典注释中的集解笔法,创造了一个以古老中国文明作为想象世界的中心话语场域的超验性历史时空,从而对现代西方中心主义的线性叙事逻辑、文明等级论展开了隐晦的反抗。
如何理解李敬泽历史文化散文的独特性?笔者认为,正如学者旷新年对“重写文学史”的理解:“一个重要的方法就是将文学的‘本质’历史化,而不是将对于文学的某一种理解绝对化。”回顾中国现代文学审美现代性之建立,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散文的特殊建构方式,验证了中国现代文学叙事拥有一套由中国古典传统抒情向“现代性”过渡的独特经验——即中国现当代散文独特的抒情方式,某种程度上可以从中国古典文学中史传与民间说书的叙述传统中寻找可供借鉴的话语资源。因此,李敬泽的历史书写,某种程度上是略过五四以来周作人等人以晚明集部为典范展开的散文现代性建构的审美规范,回归鲁迅散文所承继的“文”的传统的写作渊源,因而其书写蕴含着包罗万象的气质。
融入全球化浪潮的中国当代散文,如何在继承“文”的抒情传统与白话语言特色的基础上,对西方文学精髓兼收并蓄,进而创造出一种真正属于当下中国语境的全新叙述形态?笔者认为,李敬泽以取法于先秦“子部”文脉的浩然气象,致力于沟通中华民族精神资源世代绵延,从而展开的真正属于当下中国语境的、兼具启蒙性与大众化特质的博物历史书写,为中国当代散文提供了某种重溯传统文化资源的启示。需指出的是,李敬泽的历史书写对传统“子部”文脉的回归并非是一种复古,而是通过追溯“文”的传统,企图重建一种更为包容的文化心理根基。正如李敬泽所指:“在当下语境中回到‘文章’的传统,回到先秦、两汉、魏晋……是在一种更有包容性、更具活力的视野里建立这个时代的文章观。”
注释:
[1]张清华:《这就叫天花乱坠——关于批评家的李敬泽》,《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4期。
[2]李敬泽说:“世界与它的秩序、生活与关于生活的知识之间常有不相称,这就需要予以矫正,就要讲故事。”参见李敬泽:《青鸟故事集》,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7页。
[3]张京媛:《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49页。
[4]李敬泽,蒋蓝:《〈青鸟故事集〉,元写作的尝试》,《鸭绿江(下半月版)》,2019年第3期。
[5][9]李敬泽:《很多个可能的“我”》,《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1期。
[6]【英】福斯特:《小说面面观》,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2页。
[7]旷新年:《把文学还给文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页。
[8]吕正惠:《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文学》,《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