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政治与新世纪小说的转型
——评李雪梅《新世纪小说中的生活政治研究》

2021-11-11 20:00吴卫华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4期

◆吴卫华

新世纪文学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历程,积累了一定的创作经验,但要从整体上辨析其新质特征并非易事。对新世纪二十年文学进行阶段性总结时,如何同时具备阐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遗产和全球化背景下现代性进程的双重有效性?如何理解个人在解放后走向自我实现时面对的新课题?如何理解嵌入日常生活世界的新型政治形态?如何理解当下底层文学、群众写作、现实主义和传统文化复兴等文学和理论热点的发生?要回答这些问题,全球化进程和中国崛起的时代潮流是不容回避的外在背景,反思现代性和纯文学的思想文化潮流则是不可或缺的内在视野。李雪梅的专著《新世纪小说中的生活政治研究》(下文简称为《新》)将生活政治视为一种新意识形态,在七十年当代文学的长时段视野中,以解放后的个人如何生活为中心探讨新世纪小说的整体性新质,从一个侧面回应上述问题,探讨新世纪文学在文学史意义上的传承和新变,不失为一种全新的尝试。

生活政治是吉登斯针对晚期现代性的社会现实提出的一种重建现代性的理论构想,把用以解决趣味对立和价值观抵触上的争论和冲突的任何决策方式,都看作是政治性的。现代个人以生活方式的选择促成自我实现,而所有的选择都具有政治的意味,也就是说,生活政治作为后匮乏经济和后传统社会的产物,它强调的是个人日常生活及其生活方式的政治内涵。作为一种广义的政治概念,生活政治的兴起意味着发展主义主导的现代化模式发生了转向。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在经济建设上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同时也滋生了传统崩坏、生态危机等现代性后果,个人在解放后又面临新一轮的自我认同和自我实现困境。这些发展中的问题难以再用革命、剥削、压迫、抗争等解放政治话语进行阐释,更不能以一方战胜另一方的斗争思维加以解决。生活政治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其目标是通过现代性反思重新处理人与世界的关系,在现代性的发展中处理现代性的后果,在高度发达的物质基础上促进自我实现,在多重关系的协商中寻求更高层次的自我实现。近年来,不乏将生活政治引入文学研究的批评实践,譬如蔡翔对1960年代社会主义文学和韩少功小说的研究,在生活政治视野中表达对1980年代以来的纯文学观念及其知识谱系的怀疑和挑战,创造性地摆脱了二元对立和进步主义的简单化阐释方式,为生活政治理论的文学阐释做出了重要的批评实践。又如陈小碧和翟文铖分别从生活政治角度观照新写实小说和新生代小说,发现了日常生活叙事和个人化写作的另一种深度。总体来看,目前对新世纪文学生活政治内涵的研究并不充分。

在李雪梅看来,生活政治既是百年中国文学中文学与政治关系在新世纪小说中的延续,也作为一种新型政治形态构成新世纪文学转型的重要表征。在反思纯文学和新世纪文学不断克服文学的边缘化困境、以各种方式针对现实发言的新语境下,《新》重启文学社会学方法,引入生活政治视角观照新世纪二十年的文学,“超越个人/集体的理论模式,有助于我们在个人观念泛滥的当下反思当代个人话语,并进一步解读个人话语确立后的新世纪文学现实”。在当代文学七十年的整体性视野中,将生活政治视为新世纪文学的一种现代性新质,《新》从纷繁鲜活的文学现实中发现了一个具有整体性意义的线索,在“破”的基础上,为新世纪文学转型的阐释提供了一种“立”的可能。

以生活政治为中心研究新世纪小说,首先要解决的理论难题就是如何在当下中国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并置的社会现实中辨析解放政治与生活政治相互缠绕的中国语境,如何在本土性意义上从生活政治角度把握新世纪小说的转型及其现代性新质的可行性。《新》在绪论中指出,自由、平等、正义等解放政治的目标仍将作为主导价值标准而长期存在,但相对于解放政治主题的持续性表达,生活政治在新世纪小说中的全面崛起更具文学史意义,即个人在解放以后如何生活是新世纪小说的核心关切所在。因此,《新》虽然立足于宏观研究,但无意把生活政治作为统摄一个时代所有文学的特征加以论述,实际上这既不符合新世纪解放政治与生活政治相互缠绕的复杂现实,也会增加研究的理论风险,《新》主要是在反思现代性的视野下探讨那些在解放政治框架内既不是问题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如自我认同的困境、亲密关系的变革、生态的危机、传统的消逝以及重新道德化的途径等,重新思考人与自然、传统与现代、私人与公共等关系问题,这些问题在新世纪小说中日益凸显,推动文学回到丰富而复杂的中国现实,参与公共话语的构建,开拓出更为阔大的文学版图。全书以书写当下现实的新世纪小说为主要研究对象,生活政治既是理论起点,其主要议程也构成该著的论述框架。

生活政治的核心议题是个人的自我实现问题,在讨论新世纪小说中的生活政治问题之前,有必要重新检视当代文学个人话语的生成,第一章《个人的生长与流变》以社会热点和典型文本的互文式解读进行了扼要的历时性梳理。在个人价值被充分肯定,个人主义观念泛滥的今天,回望和反思个人话语在集体/个人的解释框架中从被遮蔽到逐渐被释放出来的过程及其问题,有助于在个人话语的含混和暧昧处厘清其本土化策略及其深远影响。《新》突破常规的当代文学分期及其“个人/集体”的二元解释框架,在当代文学七十年的整体性视野中,选取了1960年代的“胡东渊来信”、1980年代初的“潘晓来信”和1980年代后期的“蛇口风波”三个事件,从思想史意义上考察当代个人话语变化的轨迹,发现集体化时期意外加速了个人的原子化过程,而新时期以来的个人话语看似走强,其实不过是在与主流意识形态的高度一致中被形塑。这一过程在胡万春的《家庭问题》、张抗抗的《北极光》和刘西鸿的《你不可改变我》中,与前述三个当代思想史上的重要讨论以互文性的方式呈现出来。在细致的文本考辨中,《新》发现“个人/集体”在前后两个阶段中并非那么泾渭分明,而是有其内在的逻辑一致性,这种深刻的内部逻辑也直接影响了1990年代市场经济确立后的个人话语,并在新世纪小说中显影为个人新的危机。

自我认同是与后传统社会个人的自我实现密切相关,也是生活政治的实质问题。第二章《认同的困境》在辨析新世纪小说中自我认同的困境时指出,个人因其结构性失衡的先天基因,在新世纪全球化背景中更易产生认同的危机。个体在欢呼解放的时候,突然发现失去了其存在的社会根基和文化依托。一方面,单位和集体观念的淡化从体制上给予个人自由流动的同时也增加了个人的非稳定性,故乡的消逝和历史的迷失则分别从空间和时间意义上破坏了自我认同的同一性和连续性。对于从既往政治共同体解放的个体来讲,脱嵌“既彰显着一种解放的自由,也暗含着自我认同的隐忧,并因此在风险社会里面临自我的两难困境,构成当下社会中普遍存在的认同危机”。在生活政治视野下,这些问题直接与个人的自我实现相关。新世纪小说对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展开了多维度观察,返乡的虚妄和故乡的消失导致乡村主体巨大的情感真空。这里的“故乡”既是精神意义上消逝的家园感和归宿感,也是现实生活中溃败的乡村,二者一虚一实,共同勾画出传统的没落和现实的混乱。与乡村小说的转型相对应,城市小说强势崛起,但其中现代个体的生存境遇并未实现想象中的自我认同,在信任缺失的陌生人社会,人们大都已被抽象化系统和同质化社会控制,在获得现代生活种种便利的同时也不断产生新的风险和认同危机。但另一方面,《新》也发现,“传统权威的丧失、信任的缺失和风险的加剧本质上并不必然导向一种堕落,其正面意义在于这种打破传统的社会可以提供一种潜在的动力,因为人是有反思性的,面对每一种变化都会做出相应的调整,其克服种种两难困境的过程也是一种推动社会前行的重要力量”,相较于无法快速适应和接受剧变的单一批判性视角,生活政治内蕴的积极面向和辩证思考或许更能接近中国现实社会发展的真相。

第三、四、五章是全书的主体部分,分别从日常生活、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等层面辨析新世纪小说中的生活政治议题,讨论个人在寻求自我认同和自我实现时各种选择和行动的政治意涵。以上互有交叉的三个概念在书中各有侧重,在对新世纪小说中的日常生活、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的辨析中,《新》实现了从人们习惯的“政治生活”到崭新的“生活政治”的视角转换,辨析了新世纪小说转型的内在理路,并有效回应了新世纪文学的介入性、现实主义的复兴等理论热点。

第三章《日常生活的两副面孔:压抑和解放》强调日常生活的世俗性和物质性,认为日常生活叙事在新世纪小说中已然成为新常态,在祛除上世纪新写实小说和新生代小说等以往的革命性意义后更容易发现,新世纪小说中彰显的日常生活既是个人解放的通途,也是新的压抑的源泉,面对日常生活压抑和解放的双重力量,人们往往为解放的力量欢欣鼓舞,却有意无意忽略其无形的压抑存在。正因为如此,与期待中在日常生活觉醒中实现自我的目标相悖,进入到日常叙事大潮中的个人常常呈现出模糊不清的面目,因为“富裕所造成的问题无法用更富裕来解决”,个人在获得解放的同时又陷入新的危机。这一悖论也促进了日常叙事反思性视野的生成。

第四章《私人生活的变革:情感民主的可能与困境》主要关涉新世纪小说中的性别议题和代际关系,私人生活的变革强调个人在性别关系和亲子关系上从权力等级秩序中解放出来的努力,推动个人生活伦理发生了重要变化,并有可能自下而上促进新型民主的形成,同时,这种基于纯粹关系的亲密关系变革,也是个体在分崩离析的后传统社会化解个人危机的重要途径。这一思路跳出以往看待私人化写作的单一性视野,强调其内蕴的公共性意义,是颇有创意的发现。随着亲密关系的变革,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主要不是以经济等外在资源而是依靠开诚布公的交流和彼此信任来维持;父母子女之间也由传统的父权主导的等级制转向基于信任的平等关系。但是,现实生活中理想爱欲的重重困境和传统父权体制的持续影响说明现代社会中的平等观念并未完全实现,亲密关系也未完全摆脱权力关系。令人期待的是,这种新型的亲密关系已经在现实生活的实践中得以展开,情感的民主和协商正在形成之中,这也正是新世纪小说中那些私人生活的公共意义所在。

第五章《公共生活的拓殖:反思与重构》认为重新介入现实的写作赋予新世纪文学新的生命力,它是在对前三十年高度政治化的文学、1980年代中期以来的“纯文学”以及1990年代的“个人化写作”否定之否定的螺旋中显示出重要意义的。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文学在与政治的缠绕中将公共生活完全意识形态化,1990年代以来,伴随着个人生活合法性的确立,公共话语又不断萎缩。无论是意识形态的策略还是无节制的个人欲望,都在无形中制约着人们关注公共生活的热忱。当历史进入主要由资本和欲望控制着社会和个人生活的新世纪后,这一趋向引发的问题已越来越明显。不少理论家和作家都注意到这一问题,新世纪小说中的底层叙事、中国故事以及诗性正义的公共内涵,都是在反思性意义上彰显的生活政治表征。

第六章《重新道德化:“返魅”与自我实现》主要探讨新世纪小说中重新道德化的文学实践。自我从来就是在与他者的道德关联中存在的,重新道德化主要处理的是人们在后传统社会里如何在种种关系的重组中重获道德源泉的问题。在个人话语合法化的新世纪文学中,辨析后传统社会中的个人遭遇的自我实现问题,关涉个人与传统、历史、自然和他人的多重关系。个人通过与那些曾被视为压抑物的大他者再次协商和沟通,既是个人获得自我实现的有效途径,也促成新世纪小说重返公共领域。基于对解放政治主导下以打破传统、征服自然的方式获取进步这种简单现代化方式的反思,对传统与自然的重新审视和关怀有助于人们重新获得道德的源泉,在更开阔的时空中介入公共议题。李雪梅认为,“在正视个人的前提下,才能真正启动道德转型,而建成新的道德世界,则需要个人与传统、历史、自然以及他人之间进行长期的沟通、协商和努力,这样才能在多元化的价值观与道德观共存的世界里真正得到自我实现。”基于此,新世纪小说中传统的复兴、本土化的策略、生态的凸显等都是与自我实现密切相关的生活政治主题。

百年来关于文学与政治关系的讨论常常陷入老生常谈的窠臼中,《新》主要从生活政治视角考察新世纪小说因生活世界的现代性进展而不断滋生的新内涵,围绕新世纪小说中以自我实现为旨归的生活实践,探讨后传统社会的个人如何生活的问题,辨析新世纪小说中个人话语与集体话语共存、私人性与公共性相融的复杂图景,探讨新世纪小说的介入性和公共性对纯文学观念的反拨,为新世纪文学的研究提供了另一种难得的理论视角。值得注意的是,新世纪小说一方面作家作品数量众多,另一方面还处于尚未定型的进行状态,需要足够敏锐的洞察能力和对文学的持续关注;全球化和现代化在带来物质世界深刻变化的同时,也产生了新的风险和矛盾,不断重构和形塑新的个人,未来仍有进一步拓展研究的空间。

注释:

[1]蔡翔:《1960年代的文学、社会主义和生活政治》,《文艺争鸣》,2009年第8期。蔡翔:《日常生活:退守还是重新出发——有关韩少功〈暗示〉的阅读笔记》,《文学评论》,2003年第4期。

[2][3][4][6]李雪梅:《新世纪小说中的生活政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59页,85页,86页,231页。

[5]【英】安东尼·吉登斯,克里斯多弗·皮尔森:《现代性——吉登斯访谈录》,尹宏毅译,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