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样子

王 虎

“挂牌、发厂服、准备出发。”

帮几位穿戴不整的工人拨了拨衣领、整了整帽子，秦易旺钻入车内。妻子樊姐一脚踩下油门，黑色小汽车如同一只展翅的鹰，扑向白云机场。

有客户接，就有生意谈。秦易旺习惯性地抽出一支烟，在樊姐习惯性的眼神警告中，将烟放回烟盒。他开始展示自己的优点：高级工程师，硕士。同行中既懂技术又懂管理的，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不管顺着看还是倒着看，他秦易旺都在名单中。

樊姐总是那句恒久不变的对白：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嘴笨。

听到嘴笨两个字，秦易旺被针扎了屁股一般，不自在地挪了下位置，消停下来。重点工科专业毕业后，他进了一大型国有铝厂，有了一份亲邻羡慕的好工作。新上任的厂长在公司大会上让员工“建言”，结果他真写了个“万言书”。自那之后他们一起进厂的人，有的做了科长，有的做了车间主任，他却在技术员岗位做了十多年优秀员工。等孩子上了大学，秦易旺辞掉这份一眼能看到退休的工作，在广州一家民营彩铝涂装厂应聘了个技术总监。结果遇到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华尔街金融风暴的蝴蝶翅膀扇向全世界，公司账面亏损数据显得愈加难看。年终大会上，其他副总的发言都是来年会给公司带来巨大利润的“希望”，秦易旺知道技术上的跨越需要时间，不是你说母猪明天会飞，就真能飞上天。老板的一句全员跑市场，秦易旺成了高层中最先离开的人。提着皮包回到家里的秦易旺，樊姐送来两个字：嘴笨。当高管的，哪个不靠一张嘴忽悠？即便走人，也要先找好工作再辞职才对呀。

一番简历大战后，秦易旺应聘为一家铝塑复合设备公司的研发经理。

转眼到了2012年。当酒桌上的老板们兜售“机遇、冒险加特殊关系”的三件套成功理论时，国内一些经济学家的观点引起秦易旺的注意。有位教授的测算公式非常简单，美国次贷危机前的违约金融资产合同期限是五年，泡沫从开始产生到爆发，积聚了五年。危机爆发后，美国开始冻结有毒资产。从计划冻结到清算，这个时间跟泡沫积累的时间相当。

秦易旺掐着指头算了算，2007年离职时49岁，他把责任归咎为本命年的“余威”。54岁有什么忌讳？樊姐一问算命先生，答案吓人。男人岁数中七九相乘的年份都是坎。明枪好躲，暗箭难防，54岁这暗九更要注意。想到上次买了条红裤头没有化解晦气，这次秦易旺来个一身红：红裤头、红T恤、红衬衫、红茄克。连他闲暇时喜欢喝两小盅的白酒都变成红酒，绿茶也换成了红茶。该来的迟早要来，年底亚洲金融海啸爆发。

企业经营困难，老板最拿手的一道菜就是“成本控制”。一位在外企担任过人事总监的秃顶老头被聘为咨询顾问，“减员增效”的第一刀砍在秦易旺头上。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技术后备力量培训起来了，自己就开始贬值。秦易旺发完牢骚，提起手提包侠客般跨出了办公室。他不谈条件地离开，倒给人力资源顾问留下诸多尴尬。这老头陪着老板彻夜“钻研”劳动法，做了三套减少支付离职工资的方案，在他身上居然没有用到。

走出公司大门的一瞬间，秦易旺觉得第一任女朋友送的这个牛皮皮包带着晦气，总跟失意的事连接在一起。分手时送了个包，这不是丢包袱吗？他更喜欢背着笔记本电脑走访客户，皮包常锁在办公室抽屉里。换完工作时带到新单位，离开的时候又提在手上。

这包是不是被谁附了咒语？得在这皮包里悟出点禅意来，有价值才有保存的必要，否则路边的垃圾桶就是它的归宿。难道当初女朋友让他学会背包袱？不对，那时候青春洋溢，更多是积极祝福。或许是真牛皮包寓意着脸皮要厚？想到厚脸皮，他突然觉得这包存在的最深层次含义就在这里。说实话，他写了好几封山盟海誓的情书，在毕业时却连女朋友的手都没敢牵一把。总而言之，脸皮不厚，江湖难混。想到这里他转身走进公司，去争取劳动补偿金。

在网上发了几份简历，回复都一样：招聘的是工程技术人员，年龄超过50岁基本上都没机会了。秦易旺小时候跟着父亲跑农村的骡马市场，牙行（市场里居间说价的人）对赶进市场的骡马都要看牙齿，根据牙齿的数量和磨损程度来判断牲口的年岁并讲价。城里的人才市场，50岁是找工的一道红线，如同无形的牙行，过了这道线，劳动力就要大大贬值。“招聘难”逼近，用人单位对50岁这道线做了微调，放松的都是焊工、钳工、包装工等一线作业人员。

秦易旺离职后才发现，手里有多个专利，但都不是半导体、航天技术等垄断性专利。打个比方来说，别人的摩托车一小时能骑100公里路，你研究的新摩托车每小时能骑110公里。技术绝对可信，但除了搞赛车的人，又有多少企业感兴趣这十公里的差距呢？速度提高，配置增加，价钱就要跟着涨。淘宝、拼多多之所以在中国大地广受欢迎，说明老百姓的购买力还停留在廉价消费上。秦易旺自己也是这样，每次逛超市，他和妻子的眼睛总在打折出售的货物上扫。收入高了，选择的是自己喜欢的商品；收入低了，选择的是自己消费得起的商品。

秦易旺硬着头皮注册了一家公司。他本想着注册公司是件难度极高的事，夫妻俩走进市场监督管理局才发现，多年钻研技术的他跟外界有些脱钩，公司注册程序早简化了，不需要验资，不需要预交资本，公司章程、股东协议等都有做好的样板，照猫画虎填写完就了事。网上核完公司名称，不到十天时间，营业执照就拿到了手。

最难的是第一个订单。秦易旺做的是生产线，最小的线，一条都在百万以上。这不是提个篮子卖鸡蛋，或者网上开个小网店就能动得了的业务。

有位老朋友给秦易旺介绍了一单生意，为这个订单失眠了三个晚上的秦易旺，走进一家他在原公司任职时熟悉的老客户办公室。他九十度弓腰深鞠一躬后，提出一个请求：借客户的接待室用一天。

在向老客户说出这句话之前，他在梦中不知演练了多少遍。第一个客户即将给他机会，人家要看厂，秦易旺没有厂。

老客户看在往日交情上，借了他一天会议室。

那天秦易旺将钛金制的厂牌挂在别人公司的会议室里。他用投影仪演示了一遍生产线原理，详细介绍了工艺参数。由于是熟人介绍，新客户完全信任他的技术，看厂只为考察他的生产能力。

“为什么不将厂牌挂在门外？”客户离开前问了一句。

秦易旺说：“企业要建新厂，要扩大规模，等建成新工业园后再挂。”说出这句妻子教了好几遍的商业语言时，他额头冒着冷汗。

打发走客户，秦易旺将钛金厂牌装进一个纸皮箱里。他第一次觉得这种公司厂牌设计得好，一块不到半平方米的长方形牌子，流动办公多方便。走的时候汽车后备厢里一塞，挂的时候只需要一枚螺丝钉就搞定。传统的竖条单位铭牌，严肃庄重，可你想随便搬走或者找个地方挂起来，还真不容易。

有了第一条生产线，就有了第一次合作成功的收入。秦易旺租了一间一千平方米的厂房，买来十台二手设备，招聘了十个工人。设备有了，工人有了，可等了两个月没有后续订单，秦易旺不得不向工人说再见。秦易旺说再见是为了今后更好地相见，他相信自己还有下一次，哪有跌倒一次站起身就成功的。小孩子学走路，不知道要跌倒多少次。工人说话直接，再见就是永远不见，该给的补偿金一分不能少。

最头痛的事情是，秦易旺在原来公司“挖”来的一个叫阿波的调试工挖了他的墙脚。他要秦易旺加倍支付补偿金，原因是他属于投资人。

秦易旺火了，谁是投资人这还不清楚？厂房是谁租的？设备是谁卖的？工人工资是谁发的？

阿波只一句话，他属于技术入股。秦易旺请他来时说过，他懂调试，大家一起去开个新公司谋大发展的。他是受到秦易旺的鼓动才辞的工，“一起发展”这句话就是合作的最好证明。

秦易旺来了句广东粤骂“丢雷个嗨”。要是按一起开公司算，那这厂租要不要分担？工人补偿金要不要分担？

阿波只讲钱，说他比普通工人遭受的损失大，普通工人是招聘来的，他是挖来的，挖来的就说明价值大。双方大吵一架后，阿波丢下一句话：等着瞧。就这句话，让秦易旺一连三天没有睡好觉。他知道阿波是粗人，这粗人一旦干起粗事，各种可能都会发生。

问题的出现，往往不至于令人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那么简单。秦易旺带着收二手设备的客户走到厂房门口时，铁锁早被剪断。他迅速推开厂房大门，五台车床不翼而飞，剩下的几台铣床、剪板机、折弯机等，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报警。秦易旺的指头还没拨完“110”，阿波的电话打了过来。那五台机床他一大早运走了。这不叫盗窃，是清算资产的分配问题。设备已经卖了，钱暂时提存。然后发来一条手机短信截图，截图是当初秦易旺怂恿阿波辞职时发的信息：“来吧，阿波，咱们一起开公司，我有研发技术，你有调试经验，咱兄弟联手，不出三年，绝对会挺直腰杆走大路。”

设备是十台一起讲的价，好的几台不见了，客户对剩下的几台全无兴趣。秦易旺两腿一软，蹲在冷冷清清的车间里哭了一场。

秦易旺租了间20平方米的办公室，算是给公司一个容身之地。招标书得有个邮寄地址，总不能写家庭地址吧。家庭用电每度6毛钱，写字楼的电费属于商业用电，每度一元三。平时办公都在家里，他要节省这一度电费钱。

天无绝人之路，一个电话给了他希望。有位老客户在电话那头说，一条他以前设计的旧线需要改造升级，让秦易旺去厂里看看，然后出个改造方案。

这个电话，让头上的白发几天间增加了一半的秦易旺，血液流速猛然加快。他当天就买了飞机票，跟妻子一起飞往客户工厂。

秦易旺说明自己不再在原公司上班，单独开了家公司时，客户忧虑起来。秦易旺看出了客户的担心，说先支付百分之三十的预付款，合同生效后立马组织生产。他的小车开到客户厂里做担保，房子也可以做抵押。退一步说，百分之三十的首付款全买材料，如果客户信不过，采购清单交给客户，客户的钱直接进采购商账户。这单计划赚百分之十的毛利，商业信息全部公开。

一条旧线改造的合同，秦易旺当成救命稻草。这一单就算不赚钱，他也必须做，而且要做好。他相信只有做好这一单业务，今后才能在行业立稳脚跟。旧线是秦易旺以前设计的，改造找其他人做，如果适配有问题，责任不清。加上以前大家合作留下的好感在那里，经过妻子樊姐的一番对秦易旺人格的担保，以及立马乘飞机返回家开车来抵押的坦诚，客户点头同意了合作。

秦易旺拿到合同后，第二天就发出招标信息。不到一个星期，三家供应商寄来投标书。说实话，上下游配套企业有多少家，各家供应商的特长是什么，秦易旺闭着眼睛能背出来。他完全可以不招标，直接跟某一家签订合作协议即可。秦易旺不想这样做，他要的是效应，当三家企业来投标，这三家企业就会把信息放出去，其他人就知道秦易旺越做越大了。有广告效应，就有今后的市场。

第一个订单算交了学费，第二条个订单，才是秦易旺真正意义上赚钱的项目。

秦易旺公司也就两个半人。妻子是他的助理兼司机，女儿兼职。他忙的时候女儿跑来帮忙，忙过了女儿去做她自己的事情。秦易旺忙的时候不多，也就是新客户来看厂的那一两天。一家人找几个临时工，穿上“厂服”在合作供应商公司门口帮着挂挂牌子，在办公室帮着倒下茶。至于谈价、招标、设计及后续跟踪，都是秦易旺一个人完成。

秦易旺梦想着租个五六百平方米的车间，有些机器需要集中调试，没有场地确实不方便。可随着房价高烧升温的厂房租金，从十年前一平方米10元涨到40元了，高租金让他扩大规模的梦想一次次止步。

樊姐和亲友聊天，常会谈到世间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职业，各种各样的收入。只要话题转到秦易旺，总是那句习惯性的叹息，既觉得他有点大材小用的运气不佳之感，又觉得他又有某方面的不足，总体给他的定义是个“好人”，然后用一句“嘴笨”结束。

秦易旺告诉樊姐，有天他在面馆吃饭，看到一对情侣骑着电单车送外卖，饭店男老板跟出店门口，望着离去的背影满脸羡慕，赞叹了句幸福。饭店老板娘反问一句，要是夫妻两个背着孩子一起送外卖呢？幸福还是辛酸？有些上市公司，说透了就是“特殊众筹”，全是圈来别人的钱自己花。咱靠技术吃饭，项目达标，就是最大的社会责任。

樊姐点头叹息一句，或许这就是生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