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来临

2021-11-11 18:11
北极光 2021年2期
关键词:高地

夜色慢慢变浓,从远方逐渐临近,

整整一夜,我才找到可怜的他们。

黎明颤抖而来,耳边依旧回响着,

枪管发出的血红色合唱。

看!太阳就像一个血球,

挂在愤怒与罪恶之上……

罗伯特:《担架队员》

躺在墓坑里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布满了忧伤。

我想,在将要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是应该想点儿什么的。

是的,我是应该想点儿什么,想一想一江之隔的故乡,想一想故乡的老母亲,想一想我的双胞胎弟弟,还有,想一想那个叫毛九凤的女孩子。现在我才终于知道,他们才是我一生之中最难以割舍得下的牵挂,才终于知道,他们对我来讲到底有多重要。

但是,还没容我往深里去想,一股浓烈的泥土气息已经不由分说地把我淹没了。这股新鲜的泥土气息,与腐烂了的野草气味混合在一起,一浪一浪直朝我的鼻孔里钻,无所顾忌地渗到了我的每一个毛孔里。

突然之间,我的鼻子就酸了。

我想,于弥留之际,我对这个世界一定是有着一种留恋的,那么强烈的一种留恋。我想看它一眼,只是一眼就足够了,然后,我还想对它——对这个世界说点儿什么。

我这样想着,真的就睁开了眼睛,先是看到了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接着,我就看到了毛九斤。小个子毛九斤站在墓坑边,正探着一颗脑袋朝我笑。

八连从阵地上被撤换下来时,已是这天的傍晚时分了。他们在205高地上,坚守了整整三个昼夜。在这漫长的三个昼夜里,他们打退了敌人的无数次进攻,为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回到山下时,八连仅剩下了三名战士。

班长马德贵带着尚文杰和司马蓝两个人,在山下的救护所进行包扎那会儿,我正和另外几名新战士执行这项特殊任务。由于后勤组人手不够,我们被临时抽派到无名高地的这片坡地上来挖墓坑。

这项任务从半下午起就已经开始了。

无名高地的土质有些坚硬,很多砂石掺在里面,就像是长满了牙齿一样。这样的土质,不像我们家乡的那样松软。要想尽快挖出一个墓坑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我们闷着脑袋,一镐一镐刨下去,再一锹一锹把刨松的土质翻出来。每一镐和每一锹,都好像镢在心上一样。

就这样,大概用去了大半个时辰的工夫,一个墓坑总算挖好了。

毛九斤把我们刚刚挖好的墓坑前前后后打量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朝我努努嘴,示意道,孝文,你试一下。

我有些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他的表情是认真的。这几名新战士里头,我的个头最高,他显然把我当成了一杆标尺。

听了他的话,我不觉犹豫了一下,紧接着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一句,最终还是顺从地躺了进去……

谁都知道,在我们老家,我和毛九斤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两家离得很近,只隔着一条马路。无论做什么事情,我们都一起来去,如影随形。

毛九斤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叫毛九凤,比我们高一个年级。我和毛九斤高中毕业这一年,她已经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在凤城小学当上了一名音乐老师。

凤城很小,比一个小镇大不了多少,但却很别致,洋溢着一种古朴的美。也许就因为它小,所以,在我们凤城,在凤城所有的女孩子里,毛九凤的漂亮是出了名的,鸭蛋脸,单眼皮,细眉杏目,樱桃小口。她的笑是迷人的,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现在,我实在说不清,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了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到这时为止,我们已经挖好的墓坑,都被我一一躺下来试过了。

那十八具尸体就在这时被人从山上抬了下来。

远远地发现他们的时候,我刚从一个墓坑里跳出来,不经意间,我看到那支队伍就像一团黑云般,从南边不远的山脚,朝这里涌来。

来了,我自言自语地说,好像来了。

我站在那里,朝不远处的那团黑云眺望着,一颗心突然间响跳得厉害。几个人见我这样,接着便停了手里的活儿,一起张大了嘴巴,顺着我的目光朝那团黑云张望起来。

可不是,真的来了,方脸盘的常守义站在我身边,也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又下意识地朝自己的口袋里摸去,终于,他摸出一支烟来,嚓地一声划着一根火柴,一口紧着一口地吸进肚里,又一口一口地吐了出来。

也就是那么一支烟的工夫,那团黑云一样的队伍已经曲曲折折地顺着一条羊肠子路奔了过来,紧随而来的,是一阵雨点般纷乱的脚步声。几个人一时看得有些目瞪口呆,等那雨点般的脚步声砸落在眼前十几步远的地方,这才惊醒一般地迎了过去。

你们这里谁负责?那个脸上长着络腮胡子的人,提着一把手枪站在那里,朝我们看了一眼,大声问道。

一时间,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他的话。

我是八连连长范大牙,我在问你们话,你们这里谁负责?

我忍不住在心里笑了起来,范大牙?他怎么会叫这么一个鬼名字?

见没人吭声,范大牙立时暴怒了,接着,他抬高了嗓门大声喝问道,你们几个哑巴了?

他的肚子里正憋着一股无名火,他需要把它发泄出来。

就在这时,常守义站了出来。

常守义怯怯地朝前迈了一步,接着一个立定站在了范大牙的面前。

报告连长,常守义毛遂自荐道,是我在这里负责。

你?范大牙朝他看了一眼,不耐烦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常守义。

新来的?范大牙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

报告连长,我们几个是今天刚来报到的新战士,常守义又抖擞了一下身子说道。

范大牙点点头,把枪别在腰里,转身向一边的通信员叮嘱道,小李子,你协助常守义他们抓紧把这里处理好。

小李子一个立定答道,是!

范大牙比比划划地又交待了一番,就带着担架队消逝在了苍茫的暮色里。

现在,这道山坡上,除了我们几个新战士和被留下来的通信员,还有并排躺着的一大片尸体。望着那些尸体,几个人一时没了主张,而就在这时,一阵微风从很远的地方刮了过来,风很柔,很软,而我却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风里裹卷着一种强烈的血腥和硝烟的味道,一种陌生的死亡的味道,当我闻到这种陌生味道的刹那间,我不知道我脸上的神色到底慌乱成了什么样子。

看上去,通信员小李子显得十分镇定。

来,大家过来,他向我们招呼道,都不要着急,也不要害怕,他扭过头去看了看那片尸体,缓缓摘掉头上的军帽,把头低了下去。

见他这样,我们也都学着他的样子,一齐把头垂了下来。

一刹间,一种悲伤向我袭来,我下意识地闭住了眼睛,可是,眼里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

来,大家照我说的来,小李子直起身子继续说道,让我们把烈士的血迹擦干,然后分头整理遗物……

说到这里,他注意到了我,扭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郑孝文,我说。

你来清点一下人数,他说。

我当然明白,他指的是那些英雄的尸体。

我犹豫了一下,朝他们走了过去,我走得很沉重,也很艰难。

我一连数了两遍。

一共十八名。

也就是说,刚刚结束的这场战斗,有十八名战士,将要被埋在这里,埋在邻国的这片土地上。就像一粒又一粒的种子被埋在春天的土壤里一样。

我把这个数字告诉给了小李子。

小李子从挎包里取出来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去整理遗物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又递给我一个白布袋子。

我拎着那只白布袋子,在越来越沉重的暮色里,踉跄着身子来到一具尸体旁边。当我的目光像风一般掠过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时,我感到一颗心又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了。

膝下一软,我跪了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你已经预料到了,我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

我在他的每一只口袋里摸索着,角角落落仔仔细细地摸索着,我担心因为一时的疏忽,会遗漏下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

一盒火柴、半包烟、一枚奖章、一个红皮小本子、半截铅笔……

最后,我把自己的一只手缓缓伸向了他贴胸的那只口袋。

那是他心脏的位置。

但是,紧接着,那只手就像突然间被电击了一般,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接着便僵在了那里。

血,我摸到了血。

我能感觉到,此时此刻,它已经凝固了。

我希冀着他还活着,奇迹般地活着。

然而,最终它却触碰到了一只碗大的伤口,当它突然间意识到那些血就是从那个地方涌出来的时候,它终于失望了。

我的心也跟着空了。

从那只贴胸的口袋里,我最终摸出了一张小小的照片。

浓重的暮色里,我朦朦胧胧地看到,那是一张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子清秀而又恬静,散发着一种青春的朝气,就像是我们家乡的毛九凤一样,当她微笑着的时候,也应该有着和她同样迷人的神采。

我不得而知照片上的这个女孩子是他的未婚妻还是他的小妹妹,但是,我能猜得到,在得知他牺牲的消息时,她一定是心怀悲伤的……

就在这时,传来了雀斑脸梁子枫的呕吐声。

我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他一边佝偻着身子,跑到不远处的一片草丛里翻江倒海一般地哇哇大吐着,一边痛苦地呜咽起来。

缪小福忽闪着两只大耳朵向他走了过去,他想帮他一下,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很快就被卷了进去,条件反射一样地跟着一起哇哇大吐起来。

见他们那样,我突然感到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开始在我的胃里翻搅起来。

但是,最终我还是忍住了,没有让它喷涌出来。

孝文,你来,你快来一下。

我听到毛九斤在喊我。他的声音很低,很急促。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向他走了过去。

他跪在一具尸体旁,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

你来看,毛九斤的声音有些激动。他指着那上面的一行字说,凤城,他是凤城人。

我不觉怔了一下,忙把那个小本子接过来,但是,越来越浓的暮色让我看不清那上面的字迹。

你好好看看,毛九斤划着了一根火柴。

我的眼前一亮。

那个蓝色布面的小本子原来是一个纪念册,是从家乡带来的光荣入伍纪念册。一大团暗红色的血迹,就像一只飞倦了的蝴蝶,静静地安歇在上面。

当我借着那一团火柴的光亮,真真切切地看到凤城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眼睛一下被泪水打湿了,紧接着,我的身子怕冷一样地抖了起来。一双手下意识地打开了那个蓝色布面的纪念册。从它的扉页上,我看到了主人的名字——王鹤一。那三个字书写得那样工整和娟秀,一笔一划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想,等我和我的战友打完了这场仗,等战争胜利回到了家乡,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英雄的亲人,我坚信自己一定能够活着回去,回到自己的故乡去……

想着英雄的牺牲,蓦然之间,我的胸中充满了悲愤。

我要到前线去,到最前沿的地方去。我感到我的血在一股一股地朝上涌。

可是,我却再也看不清英雄那张完整的脸庞了,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的半个脑袋被炸烂了,现在,他的表情在我的眼里模糊成了一团……

夜色好浓,就像一方化不开的墨。

我感到胸口那地方一下子睹得厉害,一阵比一阵厉害,我想透一透气。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把头抬了起来,我想看一看头顶上的那片天空。

我希望能在邻国的夜空里看到我儿时起就已经熟悉了的那些星星:北斗星、织女星、牵牛星、启明星、还有天狼星……

可是,整个天空灰蒙蒙的,那些在我的记忆里蓝宝石一样明亮着的星星,现在不知隐没到什么地方去了。

望着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我有些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当儿,一阵怪异的轰鸣声从远处传了过来,起初,我还以为是我的听觉出了毛病,那声音嘤嘤嗡嗡的,就在我的耳畔翻转着,纠缠着,像一只令人厌恶的苍蝇,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了自己判断的错误,循声望去,我看到南方不远的地方,正有一只怪物在205高地的上空飞旋着。

一颗照明弹突然从天而降,205高地眨眼间变成了一片白昼,紧接着它便发出了一通疯狂的排射。

尖锐刺耳的射击声划破了已经沉寂下来的夜空,猛然间将整个大地撕开了一道流血的伤口。

夜航机,小李子的目光一直追寻着天上的那只怪物,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又在耍威风了。

那夜航机就像一只扑动着翅膀的乌鸦,一明一灭地眨动着鬼火一样的眼睛,在高地之上耀武扬威地盘旋了几匝之后,又接连甩下了几颗照明弹,便一溜烟地嘶叫着飞走了……

掩埋了牺牲的战友,从无名高地撤回到连队时,已是午夜时分了。

一旦躺了下来,我的身子突然就像散架一样地不听使唤了,我不知道天亮以后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想,我应该好好地养一养精神,让自己尽快进入到梦乡去,让疲惫的身体尽快恢复过来,这样的话,我就能够用饱满的精力迎接新一天的到来了,可是,一闭上眼睛,那只碗大的枯井一样的伤口和那半张无法看清表情的破碎的脸庞,翻来覆去在我的眼前浮现着,我知道,从现在开始直到生命结束,我都无法把他们从我的记忆里抹去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一直到整个战争结束,我几乎每天都要面对随时都会到来的死亡。

后来我还是睡着了,而且,我一脚就迈进了毛九斤家的院子里。

毛九凤仍是站在那棵李子树下,就像一个忠实的捍卫者。她一边抬头望着远处天上的那一朵白云,一边专注而执着地背对着我练发声:依呀呀,依呀呀……

我在她身后站了不知有多久。

望着她苗条得近乎有些单薄的背影,我感到内心有一种东西在潮水一样地汹涌。

后来,她终于发现了我。

她先是惊了一下,接着,回过头来,朝我歪了一下脑袋。

是你!她说,旋即,她便向我笑了笑。

我一下子变得有点儿慌乱了,不知所措地朝她点点头,说道,我来找,找毛九斤,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毛九斤并不在家,和我一样,他也去向他的朋友们告别去了。

不,不是这样,我想反悔。

毛九凤笑出声来,孝文,你怎么了?她望着我,问道。

我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一张脸憋得通红,我听到我在轻轻呼唤毛九凤的名字。

孝文,你想说什么?毛九凤又问道。

从她的话里,我听出了另一种意思,心里想着,也许,她已经等了我很久了,她正是为了等我,才站在这里的。她站在那棵李子树下练发声,也正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这样想着,刹那间,我就有了勇气,紧接着,我一步一步向她走了过去。

直到我勇敢地站在她的面前,从她湖水一般清澈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的影子,我这才听到自己说道,九凤,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看到毛九凤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她显然已经意识到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回,轮到她慌乱起来了。

你是说,你也要过江去前线?她说。

我看到她的嘴唇怕冷一样抖得厉害,一阵咸咸的湿润的气息,从她湖水一般清澈的眸子里雾霭般地飘了过来。

她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了。

为什么要这样,她说,一个一个的,你们都必须要去吗?

我咬着嘴唇,使劲点着头。

她的泪水流了下来。

望着她的泪水,我的鼻子不由一阵发酸,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她才好。

打仗,会死人的,她惊恐不安地抬起眼睛看着我说道。

我说,我知道。

她说,那为什么还要去?

我说,不去打仗,会死更多的人。

她疑惑地摇着头,说,我不理解。

我说,慢慢你就理解了。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突然就承受不住了,猛地一下扑在了我的怀里,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鸟,她的整个身子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我紧紧地抱住了她,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我想一点一点把她暖过来。

我没想到我会流泪。男人的泪水什么都不是,除了换来不屑,它不能得到任何东西。尽管我很清楚这点,但是,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就像最终汇聚到一起的两条小河一样,我的泪水平生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的泪水义无反顾地交并到了一起。在欢快交并的泪水里,我同样平生第一次吻了她。

我们就这样站在那里,站在那棵李子树下,紧紧地抱在一起,不知拥吻了多长时间,直到毛九凤在我的怀里渐渐变成了一团疯狂燃烧的火焰,蓦然间听到她在我耳边喃喃自语道,孝文,你要了我吧!

我惊了一下,突然陌生地望着她,接着,我便慢慢把她从我的怀里推开了。

她的目光像是一块铁,我第一次知道,一个女孩子的目光居然也会变得这般坚硬。拥有这种坚硬目光的女孩子,是能够挫败任何一个意志薄弱的男人的。

要了我,你就记住了我,毛九凤说,要了我,我们俩就成了一个整体,无论你走到哪里,即使是到了战场,九死一生,我也会等着你……

毛九凤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泪水从那张好看的鸭蛋脸上流淌着。

我答应了她。

我几乎没有容她把话说完,就猛地把她抱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着她的房间奔去。

我就那样要了她……就在这当儿,哐的一声,门被踢开了。

毛九斤一边推我,一边急迫地在我耳边唤道,孝文,你醒醒。

这时间,从远处传来的轰鸣声已经扯天连地响成了一片,毛九斤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子,古怪地望着我说,你听,你听!

我很快回过神来,慌忙穿上衣服和毛九斤一起跑到了洞外。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看到南方不远的205高地上,已经变成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可是,炮击声并没有因此而停息下来,它们仍在疯狂地呼啸着,怪叫着,就像有无数只鸷鸟在灰暗的天空里惊惶失措地穿梭着,最终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大网,噩梦一样笼罩在大地之上。

望着那片不断燃烧的高地,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样一种预感,甚至让我拥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

不管怎么说,大地还是迎来了又一个黎明。

你见到过这样的黎明吗?

在此以前,曾经有人告诉过我,犹太人的一天是从太阳落山开始的。当孩子问为什么时,他们说,将黑暗作为开始的人,他的最后就是光明;而将光明作为开头,最后则是黑暗。

起初,我是不理解这番话的,可是,当我在经历了这场战争之后,我懂了。

一场恶战之后,八连很快进行了调整。

结果,我和毛九斤几个人全都被编在了五班,这个结果,让我实在感到有些意外,可这也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事后我才知道,是马德贵主动把我们几个要过来的。

现在,马德贵已经是我们的班长了。

那天的连务会上,马德贵看上去很激动。见其他几个班长都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只顾着闷着脑袋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马德贵渐渐地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你想,我和毛九斤几个人都是没有一点儿作战经验的新兵蛋子,把我们安插在哪个班里,都将成为一种累赘。

马德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一双目光哐的一声落在连长范大牙的脸上。

把这几个小崽子都给我吧。马德贵粗声大气地说,我一锅端了。

洞里的空气一下子就像是凝滞不动了似的。

范大牙朝他笑了笑,几个闷头坐在那里的班长,这才一个一个张大嘴巴,纷纷把头抬起来。

可是,范大牙的笑很快就凝固在了脸上。在那张黑瘦的脸上很快凝固下来的笑容里,马德贵觉察到了一层担心和忧虑。

这样行吗?范大牙吁了一口气,认真说道,你不能意气用事,现在,你是班长,你应该知道你在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放心吧,差不了事,马德贵也笑了笑,说,在我没有牺牲之前,我决不会让他们去为我挡子弹当替死鬼的,他们都比我年轻,还有很多年的好活头。

这个马德贵,你是怎么讲话的?范大牙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这是大实话,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马德贵望着范大牙,突然变得十分轻松了,你放心,我知道我该怎么去做,我相信他们也会知道该怎么去做,等着瞧吧!

范大牙缓缓点了点头。

他走过来,拍了一下马德贵的肩膀,目光湿润着,连声说道,好,好好!这几个孩子就都托付给你了。

孩子,是的,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和毛九斤几个人就这样被划到了八连五班的花名册里。

晚点名的时候,全连战士全副武装列队在防空洞外的一片草地上。看上去,那些老兵们一个一个挺着胸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尊又一尊高大威严的雕塑,但是,我毫不怀疑,只要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就会变成一只又一只张着利爪的猛虎,怒吼着扑向穷凶极恶的敌人。

我和毛九斤几个人也站在那里,然而,与那些老兵们相比,我们俨然就像是一群站在河边茫然无措等待食物的呆鹅。

连长范大牙一一点过了全连战士的姓名,又特别交待了一些什么,晚点名就宣布结束了,眨眼间,那片草地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马德贵正准备带着尚文杰和司马蓝往回走,突然间想起什么,便又把身子转了过来。他望着仍然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我们,没说话;又望了一眼,还是没说话。尚文杰和司马蓝站在那里,两个人一会儿望着马德贵,一会儿又望着我们,想笑,却没笑出来。

我突然感到有些尴尬,和毛九斤几个人面面相觑着。

马德贵使劲摆摆头,不耐烦地喊道,还愣着干啥,走啊!

几个人惊了一下,这才如梦方醒。

马德贵像一只老母鸡一样,终于把一群小鸡崽带了回去。

回到班里的马德贵,马上又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他一边解下腰里的那条武装带,一边兴致勃勃地倡议道,来,大伙放松点,都做个自我介绍,然后呢,咱们一起娱乐一下。

几个人异口同声喊道,好!

那好,就从我这里开始,一个一个来。马德贵故意清了清嗓子,用一根手指划了一个圈,一本正经地介绍道,我是现任五班班长马德贵,四川大竹人,当了三年兵,打了三年仗,算是个老兵了,以后,还希望大家多支持我的工作,希望全班战士精诚团结,奋力杀敌,勇立战功!

见马德贵介绍完了,一旁的司马蓝眨了一下眼睛,站了起来,想了想,就像说数来宝一样说道,我叫司马蓝,当兵两年半,家住邹城府,如今来朝鲜,要问为什么,卫国保家园……

几个人没待司马蓝说完,一起兴奋地鼓起掌来。

司马蓝还想再说下去,却被尚文杰抢过了话头,牙疼样地说道,虽是心里话,咋听起来这么倒牙呢,像喝了半瓶子老陈醋似的。

司马蓝听了,并不生气,朝尚文杰一边笑着,一边十分江湖地说道,你来,你来,该你了。

尚文杰头上缠着纱布,起身说道,说啥呢?他笑了笑,下意识地挠着头皮,琢磨着自己要说的话,半晌说道,俺是个大老粗,没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全,可俺知道俺叫尚文杰,在老家时,他们都叫俺和尚。说起来,俺和司马蓝是同乡,他在邹城府,俺在微山湖边的尚家庄。俺自小跟着俺爹学打铁,是个铁匠。可是后来,俺当了兵。俺知道,当兵的人,就是打仗流血的人。现在起,哥几个就是一个战壕里生,一个战壕里死的人了,只要你们瞧得起俺尚文杰,俺会两肋插刀,以死相报。

尚文杰很动情。

盯着尚文杰那颗被缠着纱布的脑袋,一字一句琢磨着他的这番话,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一下湿润了。

好,你们几个都说说。片刻,马德贵向我们扫了一眼。

最先站起来的是常守义。

常守义象征性地正了正头上的那顶军帽,声音宏亮地说道,报告班长,我叫常守义,今年十九岁,辽宁锦州人。

说这话时,常守义一直在笑。

马德贵向他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你上过学吧?

常守义挺胸答道,报告班长,我读过五年书。

马德贵若有所思地又向他点了头,说道,好,我知道了。

紧接着,小胖子关山月也站了起来。

关山月说,我十八岁,江苏宿迁人,入伍前,跟着爷爷学中医。

梁子枫说,我今年十七,安徽六安人,入伍前是在校学生。

缪小福说,我十八岁,吉林通化人,入伍前在印刷厂,当排字工。

毛九斤看了看我,也站了起来,他有些调皮地望着班长马德贵,抓了抓脑袋,嘿嘿笑着,说,我叫毛九斤,今年刚好十七岁,在家里时候,他们都叫我跳猫。我和郑孝文都在辽宁凤城,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

毛九斤的话,立时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毛九斤这么一说,我却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

是的,我说,我叫郑孝文。

望着五湖四海的一班人,马德贵沉默了。

其实,那天晚上的欢迎会开得很简单。为了活跃气氛,后来,司马蓝还自告奋勇唱了一段山头花鼓戏。山头花鼓是他的家乡戏,现在我仍记得他在唱那段《赶三关》时的样子:

打马离了二道关,

人又精神马又欢。

催动大马往前走,

洼子坡不远在面前。

十八年前来征讨,

就在此处安营盘。

歇兵三天出了马,

俺跟番邦挑战鞍。

头一阵打败明大虎,

二阵上苏龙中了回马鞭。

三阵上为王出了马,

连人带马擒进营盘……

后来我才知道,司马蓝原本就是一个唱戏的,这边的战争打起来之后,他就说什么也不唱了,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商量,扛着枪就过了江,到这里打仗来了。只不过,一场一场的仗打下来,和他一起当兵的那几个年轻人都牺牲了,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想到那几个和他一起入伍的年轻人,他不知偷偷哭过了多少回,可是说来也怪,每次哭完了,司马蓝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再打起仗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都能喷出血来,整个人又喊又叫的,像一个疯子一样。

司马蓝嗓子里有沧桑。

他一张口我就听出来了。

但是,我一直琢磨不透的是,司马蓝原本是一个唱戏的,他学会的唱段应该有许多,可他为什么单单唱了这一段?

就好像一道咒语,冥冥之中,我似乎有一种预感。那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没有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但是,我并没有将它说出来,而是让它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烂在了肚子里,直到很久以后,那种预感在一步一步地应验着,向着一个不测的结果靠近,我这才突然想到,也许,那就是宿命。

为了表明我们的决心,司马蓝唱完之后,我们又一起合唱了那首《志愿军军歌》。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打败美帝野心狼……

接着,班长马德贵对我们几个人进行了分工。

马德贵点起一支烟,慢慢地抽了两口。他坐在那里的样子,俨然一个位高权重的老父亲,在给自己几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安排明天的农活儿。

常守义,步话机员,他望着常守义的眼睛说。

常守义站起来,眉头不觉皱了一下,显然,他对步话机这种东西还不熟悉。

那东西没那么难,马德贵继续说道,明天让司马蓝好好教教你。

接着,他又把目光落在关山月的脸上。

你就负责战场救护吧,我想,这对你来讲也不难。

关山月爽快地答应道,是。

梁子枫呢,你就负责后勤。马德贵认真地望了他一眼,说道,枪支弹药,吃喝拉撒,这可是很重要的事情。

梁子枫频频点着头,说道,班长,我记住了。

再有,就是缪小福,说到这里,马德贵把目光落在司马蓝身上,有些庄重地叮嘱道,就让缪小福做你的副手,机枪手,这可是不一般的活儿。

司马蓝侧头望着缪小福,又转过头来拍了拍胸脯,说道,错不了事,包我身上。

那我们呢?见几个人都有了安排,毛九斤有些着急了。

马德贵紧抽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拧在一只罐头盒里,抬头打量了一眼毛九斤,这才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们五班可没有吃闲饭的,你呢,和郑孝文两个人,就跟着尚文杰吧。

那我们做什么?毛九斤迫不及待地问道。

马德贵故作神秘地夹了夹眼睛,说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虽然为大家分了工,让你们各司其职,但是,每个人都要时时刻刻牢牢记住,我们是一个整体,任何情况下都是一个拆不开打不散的整体。我们所做的一切,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为着这个整体的利益,都是为着它的荣誉,不能强调自我,更不能顾此失彼。

说到这里,马德贵向几个人徐徐环视了一遍,问道,都记住了吗?

几个人异口同声答道,记住了!

我感到班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似乎战斗马上就要打响一样。只不过,在战斗还没有开始之前,我们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

等待,那是一种折磨人的东西。

谁也不知道等待的结果会是什么,但是,你必须绷紧身上所有的神经,一分一秒地坚持着。

看上去,尚文杰很镇定。我能感觉出来,他望着我和毛九斤的目光里有一些复杂的内容,既有一种期待,又有一种担心,我心里知道,他是想尽快把我们打磨成一件战争利器。

你知道什么是高地吗?

你会说,高地就是高地,它已经白话得无需解释。它只不过是一种地势,比方说,一个土包,一座山头,或者地平线上突然间隆出的一片凸起。

你说的没错,但是,如果你仅仅把它看作这样一些东西的话,你还是错了。

你应该赋予它一种意义,而一旦你又把这种意义与战争紧紧联系到一起的话,它就具有了非同寻常的特殊性与重要性。

当然,假如你所据守的这片高地,能够俯视并且对四周地形起到控制作用的话,那么,它无异就成了一处不可多得的战略要塞。

但是,205高地算不算呢?

我说不清楚,或者说,暂时我还说不清楚。

习惯上,人们把三八线北部的205高地称为石涧山北山,它是以一个村庄的名字命名的。那是一片小得不能再小的高地,它的总面积还不到一平方公里,既不是名山大川,也不是险关隘口,但是,就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处在我军防御阵地的最前沿,南端与美军据守的阵地相连,为此,它便成了敌人眼中的一颗钉子。

如果你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站在我现在的位置往南方不远处的地方眺望,你就会发现,进入你视野里的那一片群山,宛如一个线条优美正值发育年龄的怀春少女。她一丝不挂赤裸着,恬静而又安详地仰卧在那里,真的有些让人着迷。她就那样躺在那里,也许已经躺了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她已经进入到了一个漫长而酣甜的睡梦里了。在那个梦里,她到底梦见了什么?如果你想象力丰富,你可以想象得到,她是有着一袭美丽长发的,黑瀑布一般地散发着青藻气息的长发;她还有着一双黑玛瑙一样的闪动着湖水光泽的大眼睛;有着一张炽热得像一团火一样燃烧着的嘴唇;以及温润细腻的皮肤和一对渐渐丰满起来的高耸着的乳房……是的,你尽可以这样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地想象下去,然而,不管你怎么去想,你都会觉得她是那般的纯洁,而这样想着的时候,你的心里是干净着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的。

就想着,它是不容有一丝一毫的玷污的。

205高地无疑就是那只高耸着的乳房,可是现在,战争的魔爪已经伸向她了,侵占者就是美军第八集团军第七师。

早在1917年12月就组建于美国佐治亚州惠勒军营的美军第八集团军第七师,在此之前曾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据说,它完成作战任务像古代计时用的“滴漏器”一样准时无误,为此赢得“滴漏器师”的称号,可以想象得到,这是美军一支战斗力极强的精锐部队。

与他对峙抗衡的,就是我们的部队。

我必须要骄傲地向你介绍一下我们这支有着光荣历史的部队,它诞生于抗日战争的烽火之中。它的足迹曾踏遍了大半个中国的土地,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进军西南、西北的作战中,屡建奇功,后来,它就到了一江之隔的朝鲜……

我来到邻国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时,这里已经打了半年仗了。

到这时为止,205高地已经几易其手。那片战火燃烧的土地,就像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被敌我双方争来抢去,今天你从我手里抢过去,明天我又从你的手里夺回来。

尚文杰每天都会背着那支毛瑟枪带着我和毛九斤在无名高地的山坡下练习射击。直到这时,我终于知道了马德贵的良苦用心。他是想把我和毛九斤训练成像尚文杰一样的冷枪手。冷枪手是战场之神。尚文杰就是这样的神,他的枪法,即便在全团也是数一数二的,他曾经用十发子弹消灭了八个敌人,因为这样,团里还特意让他做过一次经验介绍。

尚文杰把周围的一切都模拟成了战场的样子,同时,他还把我和毛九斤进行了必要的伪装,而后,我们学着尚文杰的样子趴了下去,从一丛稀疏的草丛里,悄悄伸出了我们的枪管。

不要动,尚文杰睁圆了一双鹞子眼,用两眼的余光瞟了毛九斤一眼,低声喝道。

对,就是这样,尚文杰说道,你们时刻都要记住,一旦到了战场,一旦埋伏下来,你就已经不是你,眨眼间,你就变成了一块石头,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在没有接到命令之前,你要永远保持一块石头的样子,只有首先做到了这一点,你才有可能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不然……

尚文杰没有把下面的话说下去,但是,我已经猜到了。

可是,我们毕竟不是石头,我们有呼吸,有感觉。

目标,盯着目标,尚文杰又提醒道,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凶巴巴的,就像是狼的低吼。

远处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树,那就是尚文杰为我们设定的目标。按照尚文杰教给我们的动作要领,我左眼睁右眼闭透过瞄准器向那棵小树一动不动地望过去。我想看清那到底是一棵什么树,它为何能够孤零零地生长在那里,但是,我的努力不但没有给我带来一个满意的答案,却让我蓦然想起了毛九斤家的那棵枝叶茂盛的李子树。凤城最美丽的姑娘毛九凤,就是每天站在那棵李子树下练习发声的,她就是用那样甜美的歌喉深深打动我的。

我一直没敢把我梦到毛九凤的事情对毛九斤讲,我如果对他讲了那样一个让人耳热心跳的美梦,他不知要把我骂成什么样子。

但是,自从有了那样一个梦境,我突然间觉得自己一下子变了。我的变化也许你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这种变化是从我的内心开始的。就像是一夜之间有一种什么东西根植在了那里,并且一点一点悄然生长着。

一只小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过来,一耸一耸地穿过暗淡的天空,朝那棵小树飞过去。从它飞翔的姿势上,我就能够断定,那是一只刚刚丰满了自己两翼的小鸟。那只小鸟一下子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它让我突然之间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个春天。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到学堂里去读书,生性贪玩的我,几乎每天都要带上我的双胞胎弟弟郑孝武到大田里去捉鸟。大田里有很多的鸟,它们一边鸣着婉转的叫声,一边忙忙碌碌地穿梭着,在充满生机的大田里觅食着可以到口的昆虫。我们捕鸟的工具,是一张已经千疮百孔被人遗弃的破鱼网,那只破鱼网实在破得不像样子了,我们差不多用了一天的工夫,才把它修补得勉强像一张网的样子。就这样,我们拿着那张被我们耐心修补过了的破鱼网,来到了郊外的大田里,并把它张挂在一定会有鸟儿出没的树丛间,接下来,我们守株待兔般地躲藏起来。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半晌之后,果然有几只鸟冒冒失失地撞了上来,并被牢牢地粘在了网眼上。我们把那几只从大田里捕到的鸟儿带回了家,并把它们小心地养在了一只笼子里,期望它们能够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快乐成长,然而,事与愿违,虽然我们尽心尽力并且辛辛苦苦地为它们逮来了虫子,给了它们足够的粮食和水,但是,它们最终还是没有活下来。我的母亲把那几只死鸟儿安放进一只小木匣子里,并且嘱咐我们将它埋到曾经被我们布下鱼网的那棵树下。埋下它们的那一刻,不知怎么,我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莫名的悲伤,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见我一脸的悲戚,我的双胞胎弟弟郑孝武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他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但他的心比我还要软,我不希望这样。我想让他停止哭泣,变得坚强起来,便拉了他的手说,死就死了,哭什么呢?我虽然这样劝他,但是我的心里却在想,等到再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也许它们会像种子一样从土地里长出来,最终又会一边鸣叫着,一边飞到大田之上的那片天空里去了。那一天,我们回到家里时已经很晚了。一路上,我们的心情十分沉重,谁也没再跟谁说一句话。也就是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动过那张曾经被我们费尽心机补了又补的鱼网,因为我们谁也不忍心再看到被我们捕捉到手的那些有着美妙歌喉的欢蹦乱跳的小鸟,再次步入死亡的陷阱……

我的身子紧贴着大地,我想与它融合在一起,变成它的一部分。

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切身感觉到了土地带来的坚硬,直接给我带来了肉体的不适,随之,我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两只胳膊也渐渐变得不听使唤了。

尚文杰一定敏感地观察到了我伸出去的那只枪管的异样举动,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低声怒吼道,不要动!听上去,他的声音就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你们时刻都要记住,尚文杰说,你们手里握着的这支枪是有生命的,它是你的第二条生命,和你一样,它会呼吸,也会有心跳,它的呼吸和心跳是与你连在一起的,你要把这两条生命合二为一,要感受它,和它交流,让它懂得你的心思,一个优秀的冷枪手就是这样的。

尚文杰的这番话,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大老粗说的。他的话,对我和毛九斤来讲,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深奥。我一字一句地把它记在了心里,并且一字一句地咀嚼着,消化着。

我,我不行了,我听到毛九斤在那边说话了。

毛九斤吞吞吐吐地,我能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很轻,还有些胆怯。我猜不到毛九斤遇到了什么情况,或者,他是不是又在搞什么恶作剧。

尚文杰没有去理会他。

他一直专注地望着远处那棵说不出名字的小树。

一阵微风吹了过来。我看到远处的那棵小树轻轻摇动了几下,慢慢地,它又凝固一般地静立在那里。这是春天,微风里有一种淡淡的青草气味。

我,我想撒尿了,毛九斤说。

我猜想,毛九斤是真的忍不住了。

好大一会儿,尚文杰才终于压低声音说道,再坚持一下。

大概又过去了十分钟的工夫,尚文杰这才收了枪,有些不满地起身说道,你们都要记住,训练场也是战场,在没有发现敌情和没有接到命令之前,你们首先学会的就是忍耐,忍耐,石头一样的忍耐。

尚文杰的声音很大,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好了,起来吧,都把自己打扫干净了,你看看你们这个样子,不好好给你们加加钢怎么能行呢!

天一直阴着,灰塌塌的,一副要下雨的样子。

我已经记不清到底有多久没有看到阳光了,没有阳光的日子,空气滞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期待着那场雨快些降临。

我渴望阳光,也喜欢雨天,却厌恶这不晴不雨的灰塌塌的天气。这样的鬼天气,容易使人惆怅和压抑,让人变得不堪。

说来奇怪,205高地已经一连好几天没有发生战事了,有消息传来说,在三八线上的一个村庄里,交战双方正在进行着新一轮的谈判。

但是,是战还是和,谁都不敢断言。

似乎谁都在渴望着这一场战争早一天结束,可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放松了警惕。

那天傍晚,尚文杰带着我和毛九斤从训练地往回走,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试探着问道,听说又在谈判了,是真的吗?

尚文杰转头望了我一眼,接着又把头扬了起来,似乎在努力从头顶的那片灰色的云层里寻觅着一缕耀眼的阳光一样,末了,轻轻地哼了一声。

消息总归是消息,在没有接到停战命令之前,敌我双方仍在为下一场决战积极准备着,并时刻面对着生与死的考验。

高地之上,死亡之神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它欢快的舞蹈。

205高地是一颗正在生锈的钉子,这颗钉子如果不彻底拔掉,也许将会直接影响到整个战局,影响到谈判的整个进程。

经过反复考虑和研究,连队终于形成了一项决议:在205高地山腰部,打一条屯兵坑道,以便囤积弹药、粮食、饮水及急救用品,一旦战斗打响,立即投入兵力,由屯兵坑道近敌作战,这样以来,不仅能够出其不意发起进攻,而且后续梯队也能适时投入战斗。

从地形图上看,我们选择的这个屯兵点,距敌所设的障碍物大约只有120米,常理上讲,这种选择具有极大的冒险性,稍有不慎,便会导致目标暴露,后果将会不堪设想,但是,由于这个屯兵点处在山势较为险峻的地方,这个地方恰恰又置于敌方视力的死角位置,从某种程度上讲,它也极有可能会被敌方的观察哨所忽略。

这是一次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进行的冒险行动。

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行动,无疑于从老虎的嘴里拔牙,这是一步险棋,但又势在必行。

决议一旦形成,很快就报请到了营里。

经过一番分析后,对这一屯兵作战计划,营里也终于有了明确的态度,只要能够拔下这颗钉子,你八连要什么,营里都会给你。

电话里,连长范大牙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些狰狞,使得脸上的络腮胡子一阵乱抖,紧接着,他简单计算了一下,而后嘶哑着嗓子说道,那好,那我就狮子大开口,我急需一百个劳力,我需要他们尽快按照我们的意图给我挖出一条屯兵坑道来,我想,这件事就得辛苦工兵连的兄弟们了,当然,这需要营里来出面协调,至于我们连的这些兄弟,我不想让他们去操心这些事情,好钢用在刀刃上,我想,我的意思你们已经懂了。

对方在电话里也跟着笑了起来。

几乎在刹那间,一种躁动的情绪在整个连队弥漫着,就像是一场酝酿得太久的暴风雨就要来临之前的某种征兆一般,它让我深深预感到,序幕已经拉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血腥交战就要在这片高地之上上演了。

每个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结果。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工兵连果然开始行动了。但是,在行动之前的那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一道命令,这道命令是班长马德贵直接下达给我们的。

昏暗的灯光里,我看到马德贵坐在那里,心事重重地沉默了半晌,接着,他的目光就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打湿了翅膀的蜻蜓,有些沉重地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到我的胸口那地方突然间莫名其妙地跳动了一下,那声剧烈的心跳,让我意识到,一件与我有关的并且十分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迎着马德贵的目光转过头来,可是,当我与他的目光相遇之后,我感到它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接着便避开了我,又朝毛九斤那边飞了过去。

从他的目光里,我一下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挣扎,一种很矛盾、很复杂的挣扎。

他没有去看尚文杰,对于尚文杰,他是放心的。

来吧,都过来看一看地形,他终于说道。

他的话,是说给全班人的。

几个人把那个大沙盘围了一圈。马德贵持着一根小棍在那个沙盘上指指点点地说道,你们先看这里,这是我们的无名高地,是我们现在的位置,山脚以南,是九十米的开阔地带,之后就是205高地,美第八集团军第七师的一个加强营占领的地方,再看,这里是205高地的制高点,他们在这里已经修筑了较为坚固的工事和碉堡,从某一方面讲,这就是他们的心脏,目前,据我们的侦察员侦察的情况,敌人为了加强防控,又在这里,还有这里,设立了两处暗堡。

马德贵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我和毛九斤的脸上。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看来,为了永久地占领205高地,打胜接下来的这一仗,敌人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马德贵笑了笑,但是,那种笑就像天上的一丝云彩一样,很快就被一阵风刮跑了。

我们的最终任务是插入敌人心脏,一举捣毁敌巢,但是,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马德贵说道。

全班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了他的脸上,似乎都想从那张稍稍显得有些瘦削却棱角分明的脸上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气氛有些紧张,似乎能够听到各自的心跳和空气流动的声音。

马德贵下意识地用持在右手里的那根小棍子,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左手,暗暗皱了一下眉头,片刻,他把那根小棍子慢慢伸进面前的沙盘里,并从那里划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路线。

为了减少在反攻过程中不必要的牺牲,连里决定由尚文杰、毛九斤、郑孝文组成三人侦察小组,于明晨三点,利用天亮之前的夜幕掩护,潜入敌前沿阵地进行侦察,切实弄清敌人的布防情况,包括敌人兵力及火力点的部署,力求准确无误。为防止目标暴露,你们的行动路线,从这里到这里,迂回前进,然后在这个位置潜伏下来,以便于近敌侦察,更准确地掌握敌情,为下一步反攻摸清路线。

马德贵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最终把目光凝聚在了尚文杰的脸上,一字一顿说道,文杰,你知道,这个任务有很大的冒险性,所以你们一定要倍加小心,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马德贵的话,有一种语重心长的意味。

尚文杰望着他,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俺明白你的意思,把这两个小崽子交给俺,你就放心吧!

马德贵也附和着笑了笑,望着他耳鬓上的那道已经被拆掉了绷带的血痂,关切地问道,伤好了?

没问题了,尚文杰若无其事地回道。

马德贵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你们都准备一下吧!

说到这里,一班人就散开了。

终于能够去执行任务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曾经渴望了许久的。

此时此刻,我已经完全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包围了。

常守义和关山月几个人一直沉默在那里,在昏暗的灯光里,他们时不时地会望我一眼,朝我点点头。我知道他们想对我说什么,但是,他们一直都没有说出口。

我想,我也应该对他们说点儿什么,可是,我害怕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一语成谶。

就连司马蓝说起话来,也变得十分小心了。

司马蓝绞尽脑汁,努力想让班里的气氛变得轻松活跃起来,为此,他给大家讲了一个笑话,不料想,那个笑话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一班里的人,除了他有些干涩地笑了两声,其他人谁也没有笑出来,司马蓝有些尴尬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末了,只好也跟着沉默了。

黑夜就这样一点一点到来了。

在我看来,时间就是一双磨出了厚茧的大脚,冥冥之中,它在一刻不停地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走去,而在时间的前面,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命运,我们已经习惯地把它叫做宿命,尽管有很多时候,我们不愿意承认它。

世界一下子静寂下来,就连一草一木,也仿佛进入到梦境里去了……

在这黑夜,到处充满了不可知。

我是一直害怕黑夜的,对于黑夜,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我无法拒绝这种恐惧。一到天黑,我就会看到许多的鬼魅。他们一个一个披头散发,伸长着腥红的舌头,在离我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手舞足蹈,就像欢庆一场伟大的胜利。

所以,我是一个在哭声中长大的孩子。

而我的双胞胎弟弟郑孝武,恰恰相反,他对于黑夜的喜欢,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从夜幕降临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些蠢蠢欲动了,莫可名状的兴奋,让他变得令人生疑。冥冥之中,他似乎总会听到一种召唤,他要在那种召唤声中走出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去寻找某种东西。

他有一双夜的眼,我想,愈是黑暗的地方,他愈是看得清晰。

离三点钟还有半个时辰,尚文杰突然问道,你们两个都写过信了吗?

信?毛九斤有些疑惑地问道,什么信?

尚文杰眨了下眼睛,说,家信,写过家信吗?

写过了,我说。

毛九斤也跟着说道,我也写过了。

尚文杰说,有信回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

毛九斤说,可能还在路上。

尚文杰笑了笑,又问道,现在,你们都想些什么?

毛九斤紧紧搂着他那支步枪,也笑了笑,说,什么也没想。

我感到胸口很闷,我想说点儿什么,可是转念一想,我还是放弃了。

尚文杰敏感地意识到什么,望着我,问,你想说什么?

不,我说,没什么,我向他摇摇头。

尚文杰低下头去,沉默了一小会儿,又把头抬起,好像鼓了很大的勇气,这才说道,在执行任务之前,有些需要注意的,俺必须要对你们再强调一下。

我和毛九斤向他凑近了,认真地说,老兵,你说吧。

尚文杰说,战场上,什么预想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的,但是咱们三个人,不论谁死在谁的前头,只要还有一个人活下来,无论怎样,都不能落在敌人的手里。

尚文杰说,都记住了?

我和毛九斤一齐望着他,点了一下头,说,记住了,老兵。

尚文杰跟着也点了点头,起身问道,你们准备好了吗?

好了,我说。

除了枪支和子弹,把所有装备都放下,尚文杰说,走吧!

黑夜就像一个大染缸,一下子把我们吞没了,糟糕的是,一旦冲进了黏稠的夜色,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我的眼前,除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论我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我所身处的这个世界都是同样的。我就这样被黑夜包围着。几个小时之前,站在那座大沙盘前,我的眼前和脑子里还是一片分明,可是,此时此刻,我却突然间变成了一个睁眼瞎,这很要命,真的很要命。

我的心突然间狂跳起来。它就像一只被我活吞了的野兔,急于跳出我的喉咙,跳到夜色弥漫的草丛里去。

除了我的心跳声,我还听到了尚文杰和毛九斤朝前行进的气喘声,听到了他们的脚管急促而又小心地掠过夜色时的刷刷声,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蛇行在草丛时的一样,诡秘而又充满了危险。

我完全是依凭着直觉,跟随着那声音朝前走去的。就像一个盲人跟随着自己手里的导盲棍朝前走去一样。好在那只导盲棍,最终把我导向了一片光明,使我的眼睛在经历了最初的茫然与无措之后,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朦朦胧胧地分辨出了有限距离内的地形地物,这样一来,我感到踏实多了。

我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看到尚文杰正猫腰走在前头,每走上一段,还不时地朝我们回一下头,我想,我和毛九斤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暗示我们紧紧跟上他的步伐。

开始的时候,我们行走在夜色里的步子完全是粗鲁的,任性的,有些不管不顾,就像是急于去会见梦想已久的情人一般。可是,在走过了一段有些硌脚的山路,进入到一片相对平坦的草地之后,我和毛九斤同时发现尚文杰的步子突然间变了,那种步子,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森林里的猎人在捕获野兽时的样子,轻抬慢放,充满了机警。仿佛每时每刻都将面对即将发生的危险与不测一样。

不管前面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我们一直保持着十分稳定的三角队形。这是尚文杰在我们出发前特意对我和毛九斤交待过的。

我相信尚文杰的心里是有一张地形图的,我相信那张地形图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对那张图的了解,就像是对于自己指掌的了解一样,不然,他在我和毛九斤的前面不会走得那么从容不迫,哪怕是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得到前行的方向和目标。

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优秀的猎手,跟着这样的猎手去猎获猎物,你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与闪失的。有这样的猎手在你的队伍里和你为伴,是你人生的一大幸事……

可是就在这时,我看到尚文杰止住了步子,朝我和毛九斤举了一下手,紧接着,他就像一片落叶一样,悄无声息地掉在了地上,旋即隐没在脚下的那片草丛里,我和毛九斤立时学着他的样子隐蔽下来。

我不知道尚文杰到底发现了什么,直觉告诉我,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我们的目的地就是两军阵前的这一片“无人区”。一般情况下,两军交战时,双方的炮弹是不朝这里落的,时间长了,它就形成了一条灌木丛生、野草繁茂的狭长地带。在我刚刚来到前线的那些天里,205高地狠狠打了一仗,敌人动用了不少兵力和炮火朝我方轰击,一些炮弹落在了这个地方,于是新添了不少坑洼。但这也恰恰为我们的潜伏提供了一些方便。

我的左前方半米远的地方,就是一个大弹坑,它就像一只空茫的眼睛,仰望着没有星光的夜空。

然而,越是方便的地方,越是潜藏着危险。就在这个无人区里,敌我双方都会不定期地安插自己的潜伏小队,借此侦察对方的军情,为计划中的下一步交战提供必要的情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书上就是这样说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但时间又仿佛冰一样凝固了。

四周万籁俱寂,似乎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好像突然飘来的一丝风响,都会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一样。

寂静,还是寂静。在我看来,这寂静,也是有着它自己的喧嚣与轰鸣的,轰轰隆隆地充满了震耳欲聋的意味。我把自己的身子紧紧贴伏在草地上,努力让那颗在胸腔里跳动着的心脏暂时蛰伏起来,然后,我侧起耳朵,细心地谛听着这个世界,捕捉着来自这个被炮火席卷过的世界的每一丝异常响动,与此同时,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那支步枪。

我在期待着一种不可预知的结果的到来。

整个期待的过程那样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急不可耐的煎熬与无奈,令我焦灼而不安。

奇怪的是,我一旦拥有了这种莫可名状的期待,潜藏在内心的那种对于黑夜的恐惧,竟然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像是来自于茫茫群山的一团晨雾,随着太阳的渐渐升起,顿然之间便销声匿迹了。

也许这所有的一切,都与尚文杰和毛九斤有关,我想,如果没有他们在我的身边,事情或许就会成为另一种样子。

在我们悄然无息的等待中,夜色在一点一点变化着。就像是一缸黏稠的浓墨,在我们不断添加水分的过程里,它在慢慢稀释着自己。

但是,现在,夜仍是那样黑着。

如果我的记忆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晰,这应该是我有限的人生里经过的最为漫长的一个黑夜。

在这个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我不知道像块石头一样地趴在那里僵持了到底有多久,突然之间我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就像冷不丁被人注射了一针麻醉剂,我感到我的上半个身子连同我的手臂和十指突然变得不听使唤了,我用我的身体压麻了我自己。

这真是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情。如果恰恰就在这时发现敌情怎么办?如果恰恰就在这时听到命令发起冲锋怎么办?我不知道。但那种后果绝对不是我想看到的。

我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下意识之中,我缓缓抬起头来。

我想,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够为我麻木的身体减轻一点儿负担,使它尽快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抬起头来的那个瞬间,我忍不住认真地看了一眼夜空。它还是那么黑,就像是一口倒扣下来的黑锅,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天空里仍然没有半颗星光。

我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看到过星光了。我是那么盼望低垂的夜空里能够出现一颗星星,是的,仅有一颗就足够了,我相信那颗星星一旦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一定会被它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是,没有,一颗也没有。

没有一颗星光的夜空不能不让我感到悲伤。

此时此刻,我是无从知道毛九斤在想些什么的,他就在我右侧不到三米远的地方,与我以同样的姿势潜伏在那里。

三米远,仅仅三米远的距离,如同相隔着三千米宽的一条河流,我们却没有任何办法进行交流,甚至相互之间传递一个眼神。

说实话,这一刻,我对毛九斤是怀有一分担心的,我担心这个顽皮惯了的孩子,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会最终耐不住自己的性子,出乎意料地弄出一出恶作剧来。他的那些恶作剧,往往会在人们疏忽大意的情况下,制造着出奇不意的效果。

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黎明之前的那一阵最为黑暗的时光终于到来了。

随着那一阵黑暗时光的到来,一种彻骨的寒冷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样顷刻将我席卷了,猛然之间,我打了个寒噤,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我为自己无意之中的这个颤抖捏了一把汗。好在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微风从远处轻轻拂了过来,那一阵及时到来的微风,在我身旁的草丛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恰如其分地掩盖了一场险些暴露的事实。

倏忽间,上身的麻木感顿然烟消云散了,这让我的心里不由一阵大喜。

接着就传来了一声虫鸣,那是蛐蛐儿的叫声。

没有谁比我更熟悉那种叫声。我能听得出,它的声音是铜质的,明亮的,但又是警觉的,小心翼翼的,一声长,一声短。

那是尚文杰,是尚文杰发出的信号。

尚文杰发出这样的信号,必然是觉察到了什么情况。

下意识中,我屏住呼吸,握紧了手里的那支老步枪。

三声之后,虫鸣停止了,世界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然而,也仅仅是一瞬之间,打个哈欠的工夫,我便听到了那一阵脚步声。

那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朝我们埋伏着的这片草地走了过来。我能听得出来,它走过来的步态有些果断和从容,但似乎又多加了一分小心,而且,不是一个人。

透过交错生长的青草缝隙,我能够隐约看到几个正在朝这边移动着的高大的身影。

美国人,我在心里惊叫了一声,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我们?

我感到一颗平静下来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要不要开枪?

尚文杰说,俺再强调一遍,没俺的命令,谁也不能擅自作主,哪怕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你们也要保持镇定。

尚文杰说这话时,是在我们行动之前,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杀人的冷光。

可是,他们还在朝这边走着。

五个人,我已经看到了,五个黑色的影子。

刷,刷,刷……他们的脚步趟过脚下疯长的青草,发出响亮的摩擦声。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他们停了下来。

他们在我前方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尿臊味儿扑面而来。

片刻之后,他们收拾好了自己,但是,随后发生的事情,让我不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几个美国兵就像商量好了似的,突然举起了手里的枪支,在一阵凌乱的上膛声过后,一梭连着一梭的子弹,朝这边扫射过来。

嗒嗒嗒,嗒嗒嗒……

子弹就像纷乱的流星,又如无头的苍蝇,在我身前身后的草地上一阵又一阵乱飞着。

完了,我想,他们一定发现了我们,我们也许真的要完了。

我的枪口已经瞄向他们了,我能感觉到我右手食指的焦灼与不安。

可是,尚文杰还是没有一点反应,他到底怎么了?这个老兵,他到底想干什么?

妈的,命令!我在心里骂道。

那几个美国兵终于把枪里的子弹打完了。

尽管有两发子弹都打在了我贴身的位置,但是,谢天谢地,我总算还是毫发无损,我不知道尚文杰和毛九斤两个人是不是受了伤,如果他们不幸被哪发子弹击中,我真不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打完了枪里的子弹,那几个美国兵终于放心地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线走了回去,他们的脚步声由近及远趟过草地时发出的声音,竟是那么仓促。

蛐蛐的叫声,又一次传了过来。

叫声短促,还没等我彻底反应过来,只见尚文杰已经一个鱼跃从草丛里跳了出来,之后,他果断地朝我和毛九斤挥了一下手,弯腰持枪朝前方奔去。

从后面看过去,尚文杰的奔跑既像是一道闪电,又像是一阵轻风,他的脚步那样迅疾而轻捷。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看似魁梧而又笨重的身子,竟然那般灵动而又自如,俨若一只刹那间从草丛里窜出的黑狐。

我和毛九斤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我心里明白,尚文杰是想利用美国兵巡逻过后放松警惕的有限间隙,向敌阵地靠得更近一些。

毫无疑问他正在做一次冒险,而且他在带着我们一同冒险。

冒险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然而,却充满了难以预测的危险,尚文杰好像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再不行动,一切都来不及了,黑夜马上就要过去了,天色已经开始渐渐变白了,也许几分钟之后,世界将是一片分明。

我和毛九斤紧跟在尚文杰的身后,一边如狡兔一般轻捷地跳跃着,一边最大限度地隐藏着自己,一直朝敌人据守的那片坡地奔去。

然而,我们的行动,并没有到达预期的目标。

也仅仅朝前推进了十几米,未曾预料的事情便戛然之间发生了,一道腹蛇形铁丝网挡住了去路。

不好!

我听到尚文杰下意识中朝我和毛九斤喊了一声。

我睁大眼睛,看到那道腹蛇形的铁丝网,在这漫无边际的沉沉夜色里,散发着森冷的光泽。

尚文杰皱了一下眉毛。此时此刻,我能感受到他的无奈与沮丧。

现在,隔着那道铁丝网,我们唯一所能做到的,就是将前方不远处的敌方地形布防记录下来,交通壕、铁丝网、暗堡、发射点,以及值得怀疑的树木与草丛。

尚文杰一边暗示着我和毛九斤为他打掩护,一边努力地辨别着前方坡地上的地形地物,同时在一张纸片上做出了相应的标记。

所有这一切,用去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紧接着,尚文杰几乎耳语般地喊道,撤!

可就在我们交替式撤回到最初潜伏下来的地方时,坡地上敌人的观察哨,突然间发现了我们,随着一阵呜哩哇啦的喊叫声,一梭子子弹雨点一般呯呯啪啪扫射过来。

枪声划破了黎明的天空,沉睡的大地顷刻间苏醒过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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