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事一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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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的一位女作家说，童年和往事不是一回事，却又密不可分，就如同葡萄酒穿过水，总有什么会留下痕迹。实际上，任何事情和往事都是密不可分的。青春、岁月、房屋，某些固定在记忆中的河流，还有那些呼啸着掠过头顶的鸽群，当然，更包括大白兔奶糖带来的愉悦，爱恋引发的悲欢——所有这些情绪都是曾经的经历留在心灵的烙印，毋庸置疑，这些都出自于经验，而谁又能说自己的经验不是来源于过去？我四五岁时学会了想家，之后的若干岁月里，乡愁会定期袭击我，永远是心心念念的家门前的甬路，柜子上小物品的摆设，妈妈在早上叫我起床时说的话我都能背出来。我曾经因为想家而大病，或许别人会觉得可笑，可这是真的，而且我相信今后这种事情还会发生。

这就是往事的力量。

一天的时光里，我偏爱黄昏。这可能是许多和文字打交道的人的通病。而现实的状况是，每当黄昏君临，我要担当起为人妻的责任做晚饭，这就决定了我的黄昏是忙碌的，有葱姜味的。不过没关系，我拥有一个完整的下午。除去这样那样的原因，我差不多每周都有两三个下午是闲暇的，我就拿来当做黄昏用。中午下班后总要去采购一个家庭必需的用品，回到家中，放下手中的柴米油盐，清洗了手和脸之后，我就干干净净地蜷在沙发或床上，开始度过这个下午的时光。四周是巨大的安静，之前的公交车的拥挤和为生计的奔波都悄悄地隐退，那只是幕布上不起眼的水渍和斑点，我知道自己有一长段的时光可用，虽然可能什么都不做，我的内心灯火辉煌。

这个时候，往事是不请自来的。四十岁的人生，是没有多少记忆可背负的，而但凡是往事就有完整的份量，十年的那么重，一年的也是那么重啊。我是情愿怀旧的人，如果实在没什么事做，回忆也会让我忙碌地走完人生，况且，我根本分不清现在的生活和往事有什么不同。昨天刚刚做过的一个梦，到今天就成了旧事。我总是津津乐道于这些朝花夕拾的话题，乐此不疲。如果能够选择，我一定会生活在生活之外，这样做的好处是至少可以拎得清现实和回忆。不过，我知道这是由不得我来选择的，事实上，能让我选择的究竟有什么呢？一件衣服的颜色？乘坐哪个班次的车？什么时候喝一小杯葡萄酒？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命运会慷慨地让我选择，可惜，这些事什么都说明不了。真正到了选择的时候，我只能像做拼图游戏那样，用曾经的往事拼凑现在的生活。

往事总是会呈现不同的角度和层面给不同的人。有次妈妈说，你小时候多快活啊，心无挂碍的，话还多，多得我都有点烦，可我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有那样的童年。我印象中的童年，总是担心闯祸，担心挨打，担心考不了第一名，我清楚地记得如何急急地哀求上苍让自己快些长大，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化妆、请客、早晨赖床不起。前些天收到旧友的信，说十八岁的冬天我在异地求学，因为租的房子炕塌了，我从外地回到家乡，到旧友那儿住了一天，我母亲知道后，到她家质问她的母亲，我非常惊愕。这件事留给我的记忆完全是那次我和她深夜聊天等快乐的片断，哪里是带给她的委屈和麻烦啊！她说，她当初就告诉了我，我因为母亲的不留情面，因为带给她的委屈又是气愤又是无奈。而这部分记忆，我都自愿地摒弃了，我放弃那些凄然的影响事情整体效果的东西，是为了让往事有一贯的延续性，让那个夜晚能坚定地成为青春黯淡布局中的一点温暖。

要是能选择的话――虽然说的时候就明知道不可能了——我一定会摆脱旧日的基调，那种奇异的忧伤，摇摆不定的决心以及纠缠于小快乐、小烦恼的多敏是我如今所深恶痛绝的。所以我只能对往事进行修饰，使之不那么触目惊心。我承认每个人都会对往事进行不同程度的修饰和强化，这也是件好事啊，哪有什么是可以由着性子改头换面的呢？往事算是一桩。往事需要的不是忠实，而是善待，轻易原谅自己的过失并慷慨地给自己机会去救赎，模糊经验和想像的界限，让自己游刃有余些。这算不上是女人的心软，我知道，犹豫和软弱容易造就灾难，可在往事面前，任何灾难都算不得什么，因为它们终将属于过去时。

和所有人一样，我希望过好日子，我的好日子的标准就是自由、放松、诚实、正直。这些我能做得到，就怕放到具体的环境里，它就不那么合时宜了。如果我坚持的最终成为社会范畴内可笑的，这个后果我简直不敢想。因此，我宁愿生活在生活之外，除了拎得清现实生活和理想生活，更重要的是，不用和现实生活发生联系，是的，我反感真正的生活（这句话也是我喜欢的作家说的），我的好日子更多的发生在我的过去，那个加工了的往事里。

从前的我羞于承认这一点，我希望像勇士一样打破旧世界，开始新生活。可当你发现开始的新生活还是旧世界的翻版的时候，你就懒得打破了，而且觉得那些口号很可笑。更多的人学会蜷在角落里啜饮生命的汁液，擎着一成不变的杯盏。我呢，虽然没有酣睡，可还是愿意模仿往事的呼噜。

我陷在庞大往事的迷宫中，一任时光如梭。所有的事物不过是不同程度的虚无，既然如此，为它们浪费时间是不值的，除了回忆。有的时候我借助一些老歌或旧书获得这份心境，有时只是想想就能轻易地抵达往事，直至暮色不动声色地托起整个房间，暗蓝色的窗帘随风轻轻扬起，我来到窗前，看到窗外或是夕照涟滟，或是霰雪飞扬，这种场景是多么让人沉醉啊！其实我知道如何能生活得更好，可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在流逝掉了的岁月里失语，那些欲望、心机，那些宠辱和云雨，都能被往事冲刷得干干净净。

书上说，没有什么是不能忘记的，除了爱，而我总觉得，最应当忘记的就是爱。因为匮乏，因为不易重复，如果整天抱着它怜着它，唯恐这个肥皂泡消失得无影无踪，倒不如最开始就别留下来敝帚自珍。我的记忆里更多的就是负面的东西，它们的痕迹就是生活的车辙，那些感伤和悲戚让我着迷，那些阴郁的、雨水的尘土味的气息萦绕不绝，像鸦片一样主宰着我，缓缓地绽放阴柔和顾念，让我相信过去的日子是一成不变的，将来的也是。

有时候我会在午后看一场电影，电影是种能给我安全感的东西，我如同参观水族馆那样参观别样的人生，又无需负上什么责任。那里面的光亮和啜泣都像回忆一样让我热衷，但等电影一放完，我就如释重负，仍可以带着完整的身体和心灵回家去——它带给我的经验和往事带给我的相辅相成，我常想，假如可以有电影般的人生，我会眼花缭乱的，我宁愿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要这棵树有无数往事的叶片。

前些天和旧日男友吃饭，一见面，恍惚的往事便接踵而来，一下子洗刷掉这些年来我身上的非喜即怨。留下的，是真切的惦念，是若隐若现的缅怀，后来我写了首诗，想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写完了却随手扔到了哪个角落，就像当初扔掉和他的那些非喜即怨一样。我不认为写作本身有什么意义，问题是既然你无事可作，还不如写点什么表示你的本份和正经。况且，写作一旦和经验结合，还是有点分量的。我的大多数生活经验均来自于阅读。一想到自己的大部分生活其实是在书本间建立的，我就有点毛骨悚然，不过，我相信回忆，相信往事，因为一旦它们发生了，它们就不属于书本了，它们将是我心灵的坑洼，只有我才能用力地打磨，并且把它们变得像件真正的古董。

当黄昏支离破碎在行人归家的步履中，我会像收拾羽衣一样整理好往事，挥动手中的毛巾迎接家人。我探出阳台殷殷注视的脸神采飞扬，与眷恋的夕阳无比和谐，我知道，这也很快会成为记忆，成为我以往生活的一部分，实际上，我的昨天和明天都是沿着这个惯性进行的，无论我记得还是忘记，像往事的这些东西就是我目前的生活。阿甘在电影里说，生活就像是一盒朱古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尝到的是什么滋味，但是，心里有的就不会失去，如果我们能学习松鼠贮存足够的坚果应付严冬，把任何新奇的味道都归于记忆，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怕，因为，所有的滋味我们都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