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划过的山谷

2021-11-11 17:00采薇
绿洲 2021年2期

◎采薇

仿佛电光火石一般,我脑子里蓦然浮现出不知多少年前的一个生活片段,毫无征兆,几无来由,这段差不多已完全失去印象的往事就这么脉络清晰地凸显在静静的夜空中,像素高得不像是真实存在过。

从我的经历来推断,这件事的起始阶段应该在2001年之后,那时我正处于炒掉老板鱿鱼后待在家里没事可干的无花期,它的截止日期应该在2006年以前,与我同行的朋友老萧正处于初恋已经结束,未来的爱人还没有出现在生命中的空窗期。

在这个不怎么恰当的日子,我们这双“筷子”去到一个山村吃喜酒。吃的是新郎的酒还是新娘的酒,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总之我只是一个吃跑酒的,跟着老萧去混饭而已。

地点是在哪里,有多少里程,从何处出发,经过哪些路段,看到哪些风景,一切全无印象,我只记得临近目的地时,曾经过一丘丘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的梯田,我们是在山腰上行走,梯田的尽处是西南俗称坝子的山间凹地,凹地里草木纷披,错落地散布着十余幢黑瓦木屋。老萧是个文艺爱好者,看到这般景象,便怂恿我道:“老采,你不抒发一下感情?”

“好啊,”我说。我一张口,面对着秀丽的田园风光,发出的却是一声惨叫:“毛,转来七(吃)饭了呢——!”其声尖利,草木为之颤栗,其色凄烈,风云为之变色,其气充沛,山谷为之震荡。其声未了,就听见坡下有人大声回应:“妈,我来了。”一个中年农民一边匆忙挽起裤腿,一边快步地向我们这边跑来,看见呆若木鸡的我们,诧异地问道:“我妈在哪里?”老萧反应过来,连忙向他解释,并指责我不该这样做。我有点不服气,说我又不是模仿谁。这时背后有个稚嫩的声音说:“他又没见过那个人的妈妈,怎么能说是学她呢?”我们回头一看,见一个青年男子正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朝我们走来,说话的正是那个高不及腰的女孩。我冲他们笑了笑,我一眼就认出这个男人是我小学的校友,但是我们互相都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因而两个成人之间只是进行了一次简单的礼节性示意,倒是他的女儿像个老熟人一样,跟我挤眉弄眼地进行了一番眼神交流。

与我们一样,我的校友也是来吃酒的。在农村请客,本地人一般吃三天,城里人一般住一晚,很近或很忙的当天便走,很亲或很远的会多住几天。我对很多事情都记不起了,但还是记得我们住了一晚,因为那晚有一场我平生从未见过,有着烟火盛会般壮观而持久的流星雨。

农村的酒席冗长而拖沓,大人们仿佛八百年没见过面,总有着拉不完的家常,讲不尽的世故。我与成年人向来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在这样的场合毫无插嘴的机会,幸好农村人吃酒喜欢带上一大堆孩子,这些孩子绕着桌子窜来窜去,争相追逐,吵嚷得像是麻雀打破了蛋似的。这时校友的女儿看到了我,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叔叔,你来跟我们一起玩嘛。”

原来她在教别的孩子玩“两只小蜜蜂”,孩子们没玩过反应慢,教了半天,手势跟嘴型老是不能同步,玩了半天,大家都没劲了。我过去后,小女孩骄傲地向他们介绍说:“这个叔叔会口技,叫他给我们学一个。”一个小孩问:“什么叫口技呀?”我说:“看过不求人的广告吗?”小女孩抢着答:“我看过我看过。”于是我用一种恶魔的声调说:“我是不求人,你痒吗?”几个小孩都呆住了,我又换成女孩子的声调回答:“我是老头乐,人人都需要我,不过……”小女孩笑得要死,抢着接下去:“不过什么?有什么事要找我?”我不满地说:“你不应该学不求人,应该学老头乐。”她忙说好嘛好嘛,于是我用恶魔语调说了一遍“不过什么”,她用稚嫩的童音接下去说:“我……我乐不起来了。”两个小孩惊异地问:“为什么?”我用标准男中音稳重地回答:“三九皮炎平,当然不求人。”表演完了,有的小孩懵懵懂懂地不知道该不该笑,有的看到小女孩在笑,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这时老萧突然意识到我不见了,正向旁人问,我的校友说:“他在那边跟小孩子玩呢。”几个人都诧异地转过头来看,有人面露不屑说:“真是个怪人。”小女孩摇着我的手问:“叔叔,你会不会唱歌?”老萧替我答道:“你算是找对人了,他不会唱歌就没有人会唱了。”我本以为她要我唱歌,不料她呼地一下跑过去,在她爸爸坐的椅子上的小书包里取出一本大开本书,跑回来说:“你教我这个。”她翻到某个页码,我一看,是一本古筝曲集,她翻开的地方是《渔舟唱晚》。我惊喜地说:“你在学古筝?”她点了点头,说:“老师叫我把这首练熟,这个谱我还不会。”我就开始教她唱谱,她学得很认真,音准也很好,看得出是有底子的,当唱到“米索拉多索索,来米索拉米米,多来米索来来,拉多来米多多……”这一连串下行旋律时,她的眼里蕴满了笑意,说:“这里真好听。”

但是其他小孩不耐烦了,一个男孩一把抢过小女孩的书,小女孩要他还,他拼命往身后藏,不肯还出来,我说:“男子汉不要欺负女孩子。”男孩说:“叫她跟我们玩抓坏蛋我就还她。”小女孩不会骂人,只好妥协,于是大家商定,最强大的人当坏蛋,大家的任务就是齐心合力去把坏蛋打倒。我心知不妙,没等他们商议完毕,一溜烟就跑了出去,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追!”

我刚跑到屋外田埂上,身后土块石头就雨点般砸了过来。我不敢停留,一直向不远处的一座长满枞树的小山冈跑去,隐隐听得小女孩在气急败坏地叫道:“别砸着人呀。”我上了山冈,藏在一棵树后,大声喊道:“不许用石头砸,不然我不玩了。”小孩们问:“那用什么?”我说:“用松子就好了。”沿途路上松子甚多,于是他们就换了松子来砸。松子比石头轻,在空中飞行的时间长,我索性现出真身来,瞅准松子飞来的轨迹,左躲右闪,上蹿下跳,得意地说:“你们这点三脚猫功夫岂奈我何?”他们连续砸了几十个,一个也没砸着,都有点恼羞成怒,在下面窃窃私语一会儿,我估计他们想倚多取胜,上来生擒我,便抛了个飞吻说:“本大人不陪你们玩了噢,good-bye。”

我在山上绕了一圈,听得那群孩子的吵嚷声渐淡渐远,就蹦蹦跳跳地奔下山来,一不留神,脚下绊到一根树根,顷刻失去重心,惊叫一声,身子向前扑出,急忙挥舞双手,一把抓着林中遍生的藤蔓,才避免摔倒。然而不幸的是,我抓着的救命稻草,却是一束刺藤,这么用力一抓,掌心立时被刺破两三处,眼见得慢慢地沁出血珠来。

这时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叔叔,你在哪里?”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应道:“我在这里。”一会儿工夫,小女孩从树林中跑了过来,说:“我听到你在叫,你把他们都甩掉了?”还没等我回答,她猛然尖叫了一声:“啊,你受伤了?”我说:“不要紧的,被刺划破了皮。”她过来坐在我旁边,掏出一张纸擦拭了一会儿,见已不再沁血,又捧着我的手不断呵气,一边怜惜地说:“乖乖,不痛了啊。”

吃过饭后天色已晚,人们渐渐散去,留下的客人被安排到邻居家歇息。轮到我这里已经安排不下了,就在门外阶檐上铺了块门板当临时铺位。其实清凉如水的夏夜,露天睡觉远比在屋子里惬意多了,凉风在田野里漫游,带着泥土与秧苗的清香,徐徐地吹入鼻端,简直好闻死了。我枕着胳膊躺在门板上,仰望着高远的星空,星空下黑黢黢的山峦,山腰间亮汪汪的水田,觉得人世间的一切都离我那么的渺远,我就像是一只高山深谷中的苍鹰,只在某年某月某天浮云端,远远地向尘世瞅上那么一眼,因而那些黑瓦屋或电梯楼里发生的一切,都跟我并无多大的关系。

正出神间,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金光,从头顶屋檐上方划出一道抛物线,远远地抛过对面的远山。我猛然惊觉:是流星。紧接着又是三颗流星,依样朝相同的方向滑落。随后这样的抛物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频繁到没有间隙,几乎是搬动了整个银河系在同时间段作出高速同轨运行,它们散发出来的光芒,像金子一样铺满了整个天空,同时也辉耀在天穹下的山川田野和房屋之上。这样的气势,我想用一道永无间歇的瀑布作出一场反地心引力的横向飘移来比拟,又觉得过于牵强,我想用一场横穿塞伦盖蒂草原的生命大迁徙来形容,又觉得它徒具悲壮而无此华美,心里不禁浮过一丝理屈词穷的短暂羞愧。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流星,这样的规模即便在自然书上,我也未曾见到过,承上天厚爱,生命中的初次邂逅便给了我如山的惊喜,如海的感动,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呀,流星雨!”

没有人出来,没有人分享,并不是没人听见,对于这么一场天赐的华美盛馔,屋子里只回应了一声“睡觉吧。”我失望了,心中空落落的,如同观看一场精彩对决,没有共同的分享者是不完满的,如同天上飞来亿万横财,一个人偷偷享用是不道德的,我在这幕天席地的地方,无遮无拦地独自欣赏如此宏大而灿烂的天象,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这时手心里多了点肉肉的感觉,当我慢慢意识到那是一只小手时,有个温软的声音咬着我的耳朵说:“我来了。”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她看得见不。她慢慢爬上门板,跟我并头躺在枕头上,用非常轻微但依然听得出欣喜的声音悄悄地说:“好漂亮!”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武侠小说中的情节说是当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如果在它消失之前,用衣角打个结,同时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你的心愿就能够成真。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问:“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于是她双手就在肚子上不停地鼓捣,我等了好一会儿,见她还在忙碌,就悄悄问她:“还没打好吗?”她惊叫一声:“哎呀,都是你都快打好了,又滑掉了。”我说了声对不起,又转过头去看流星。其实我们完全不用着急,这晚的流星如同过江之鲫络绎不绝,看起来不到天明日出绝不散场。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停止了动作,得意地向我笑了笑,说:“打好了。”我问:“许愿了吗?”她说:“许了。”我问:“许的是什么?”她说:“先不告诉你。”我夸张地说:“哟,跟我还保密呀。”她说:“哼!”

我们就这样手拉着手平躺着,看着流星像条奔腾不息的大河似的不断往山外的未知世界倾泻。不知过了多久,夏夜清脆的虫声渐次安静下来,满天的星空彩绘也渐渐稀疏,我知道,当流星终至全无踪迹时,天上又将恢复宁静与安详。睡意慢慢爬上眼睑时,我感觉到一团热腾腾的气状云如梦一般慢慢靠近我的脸庞,贴在我的耳垂上说:“我告诉你。”我实在有些困了,有心无力地敷衍她:“哦。”她说:“叔叔,我长大了嫁给你,你要吗?”

我惊醒过来,看见小丫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一下子乐了,说:“好啊,我等你。”她立刻把小指伸过来,说:“拉勾!”我们用力拉了拉手指,同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空,最后一颗流星正拖拽着它青春的尾巴,坚定不移地向着遥远而陌生的山谷沉落,心中无端地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