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与废墟

2021-11-11 17:00杨献平
绿洲 2021年2期

◎杨献平

落日与马

落日,在西北,在沙漠,这是最令人震撼的景象了。如果以雪山、大漠和长河做屏风,这一自然情境超越了人类任何趣味的审美之大美。雪山之上,金乌奋力地弹射最后的光,宏大而气象万千,大地上的一切,连人心,地底的昆虫,甚至亡灵,都被照彻了,微微颤抖或者掩面伤悲。如果是大漠,则可以看到消失了的行人和驼群,还有战争的厮杀,以及死难者的魂魄。大阳如轮,其色如血。它普照与昭示的是万世轮回,万众沧桑。是生命的雄浑与脆弱,悲凉和凄怆。如果是大河,流光如金,一块一块,一堆一堆,在河面上闪烁而辉煌,令人欣喜又令人顿感虚妄。

很多时候,傍晚,骑着落日,我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鼎新绿洲村庄之外,草甸子上,看到落日之下低头吃草的马,或是红色,或是栗色,或是白色,或高大或矮小。它们弓一样的腰身,始终呈弹射状——再加上落日的辉照,这马的美感,令我不自觉地热泪盈眶。起初,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直到有一次,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境内的临松山山下骑上一匹马,走在荒草之中的时候,才倏然明白,原来,我的内心甚至灵魂当中,始终有着极其强烈的渴慕骑士的夙愿与梦想。

就像戈壁边缘低头吃草的马,它们早就失去了应有的价值。马与人类的关系,无论在何时,都是合作互助的。牲畜与人的历史,构成了人类历史最惨烈也最精彩的部分。我的骑士梦想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就萌芽了。那时候,村里没有多少马了,多的是驴子、骡子和牛这样的既能负重,又能骑乘的实用性的牲畜。有一次,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养马呢?父亲说,马跑起来可以,可没有耐力,还特别难驯服。种地拉铁犁不如牛和骡子,老了卖不上价钱,也舍不得杀了吃肉。

我黯然。我也知道,南太行乡村人没有吃骡马和驴肉的习惯,甚至牛肉都觉得吃了有罪。他们都以为,这些牲畜对人有益处,为人干了一辈子活儿,老了,再卖了或者杀掉吃了肉,总觉得对不起它们。我觉得这一点,是人类内心深处最深刻和最具有原始性的悲悯思想,也是人之为人,心有善意的表现。尽管,人对人有时候显得残忍、无道,但有一些善意则是弥足珍贵的。

在巴丹吉林沙漠,我爱马,喜欢看着牧人骑着马放牧牛羊甚至马的同类,即使有的马,只是为了驾辕拉车,也令我喜欢不已。比如,在鼎新绿洲,早些年间,还有很多人养马。这些人,主要是不会开机动车的,或者买不起机动车的。他们养马,就是用马来驾辕,拉东西。我觉得这样挺好。一个养马的人,或者喜欢用马的人,内心一定是有一些古老的农耕或者游牧情结的,也可能像我这样,是渴慕骑士和骑士生活的。为此,我问过几个养马的人,他们说,有马方便,可以拉车,赶集的时候,还可以骑着去。

尤其是最后一点,令我欣喜。骑马,在这个年代,该是多么古典而豪壮的一件事?其中有诗歌的浪漫成分,也有人类与马有史以来的亲密关系在内。我觉得,人和马,应当是人和所有动物的那种理想状态。在鼎新绿洲,许多的傍晚,尤其夏日,我长时间站在草甸子旁边,忍着飞舞的蚊虫,就着落日端详一匹吃草的马。它们不断地甩动尾巴,驱赶奋不顾身来它身上吸血的蝇子和其他飞虫。也不停地抖腿、跺脚。有时候,也会低头,用自己的大牙齿在腿上、肚子上抓痒。

它们打喷嚏的声音很大,但在空阔的戈壁上,相当于没有任何声音。它们哕哕嘶鸣的时候,需要仰头,看着远方。远方,大抵是马的一种理想,它们也知道自己生来不该囿于一地,也肯定不只是为了驾辕拉车,而是载着一个人,或者独自跑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可能是森林,最好的该是无边无际的草原。那是马的终极愿景,也是它们梦想的家园和疆场。人类束缚了它们,给他们戴上马嚼子,还有缰绳和鞍子。这对于马来说,是严重的束缚。而人类,最喜欢的事情,大抵是放松自己,困束他者。

偶尔的冬日,马会在日光稍微温暖的时候,被人牵到草甸子上,戴着很长的缰绳自己寻觅草吃。它们脚下尽是盐碱地,一层层的白碱泛出地面,像是一层霜。马蹄踏动的灰尘,细微而又绵长。夕阳之时,马开始焦躁,它嘶鸣,围着钉缰绳的铁棍子打转,它在呼唤主人来带它回圈里。沙漠的冷,除了狐狸和苍狼,骆驼与野驴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动物可以直接抵挡。有几次,我看到主人牵着马,走在厚厚的冰面上。主人也怕马摔倒在冰上,多数时候会撒一些干土或者茅草,以便于钉着铁掌的马蹄能够稳健一些。

冬天的落日虽然光芒不够强烈,但它在落入地平线时候挣扎的光晕,还是有些浓墨重彩的,极其动人的。雪山愈加峭拔、高迈,多数河流会结冰。戈壁大漠的温度下降到了零下三十摄氏度左右。夜幕快速侵袭的时候,太阳光是唯一的温暖来源。此时,沙鸡、狐狸、骆驼、驴子和羊、牛等等,都把头颅朝向了西边。马则有些顺其自然,它们不看,而是把慢慢倦怠的身体,委于茅草的圈中。此时,马会大口喝水,冰冷的雪水打湿了它们的嘴巴以及嘴巴周边的绒毛和皮肉。夜间,马会突然惊醒,好像做了一个什么恢宏而壮烈的梦一样,一下子弹起,用蹄子猛踢木门。可是,木门紧闭,外面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黑夜里,一切都沉寂和躲避了,唯有天光和马,以及朝阳,正在酝酿新一轮的照亮、奔跑与命运的铁框。

风雪大湾城

竟然下雪了!这在巴丹吉林沙漠极其罕见。沙漠长时间以干燥对应天空的虚幻和轻软,雨和雪花是它最为柔情的表现。雷电、乌云,则显示着天空的暴怒和不满。早起,看到白茫茫的街道和建筑。金塔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它的标志性建筑就是那一座矗立在城南角戈壁与乡村混合处的金塔,也叫“筋塔”。大抵取以木板和芦苇为筋的意思。据说建于元代。那个年代,河西走廊信仰最多的,大抵是藏传佛教。

早上驱车,当然是他们的车,我至今不会开。对于车子及其他机器类的东西,我天生有一种排斥,也有一种惊悚感。果不其然,车子在雪上奔驰的时候,有几次严重打滑。坐在车上,我感觉到一种即将倾覆的危险。后来,司机下车,猛然的雪花和冷风一群钢板一样冲了进来。我看到满天满地的大雪,封住了昔日焦黄、枯燥的戈壁滩,零星的新疆白杨和沙枣树歪斜着身子,枝干上结满白色的雪花。这雪花,在沙漠戈壁上就变成了一种活的东西,像蚂蚁,一只一只,以强大的黏结力,附着于任何可能的事物内外。

这条公路,从酒泉开始,直通阿拉善盟,也可以沿着贺兰山,抵达宁夏。然而,最近的还是鼎新(民国时期为毛目县)及大湾城。到河东里,车子脱离公路,在白雪覆盖的戈壁上颠簸而行。这样的道路,其实不是路。但也是路。戈壁大漠,到处都是路,但不是每一个方向都可以抵达某个有生机的地方。此时,天色冥暗,朔风带着大朵大朵的白雪从各个方向持续冲击。

远远看到弱水河。只不过是一条河道。《汉书》上记载:弱水,也称为“居延泽”。“泽”即“泽国”也,这说明,在汉代乃至稍后一段时期,这一带的水资源是非常丰富的。弱水河并不像现在这样,只剩下一道干涸的河床。也可以想到,没有水,王朝何以设置军镇?这也说明,自然本身也在进行不断地调整。有些事物消失了,有些新生。还有一些,在改变中存在,也在存在中改变。弱水河便是其中一例。

《道德经》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弱水河身上所体现的“无常”和“常”与老子所说的“道”乃至天地之道是吻合的。到大湾城跟前,只见一座高约二十米的黄土墩子,老虎一般蹲在那里。风在吹着,雪花一片片地扑打着它。双脚落地的时候,忽然打了一个趔趄。“穷腊天地闭,云气匝野垂。”(刘克庄《自抚至袁连日雨霰风雪一首》)这一句诗歌,大抵也写这样的天气和境域。那一天风雪之大之猛烈,是我平生仅见的。岑参“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也是此情此景的绝佳写照。戴好帽子裹紧大衣,几个人闭嘴而行。到那面黄土墩子前,同行的朋友说,这叫“鄣”,意思是像“屏风一样的遮挡物”。也可以理解为,这“鄣”就是大湾城主城的“屏风”。

继续向内,脚下的积雪之间,有许多的骆驼草。此时它们已经枯了,只有干硬的枝条和尖刺。还有一些一人多高的马莲草,一丛丛的,匕首一般坚韧、细长。在旷野,所有尖锐的事物都是对自己的一种杀伐,也是对时间这个无形之庞然大物的抵抗。这“鄣”的东面,还有一段残墙,大约六七米的样子。是从“鄣”延伸过来的,与之对应的,西面也应当有一面土墙这应当是呼应的。可惜,西面的土墙,因为处在风口,受损自然严重。

这大湾城,其实是都尉所在的地方。都尉,大抵是一处驻军的最高长官。当年,李陵就是酒泉骑都尉,好像是酒泉郡和张掖郡驻军的一个教官。他出塞寻击匈奴主力,缓解李广利大军的压力,也是从这里出发的,可惜,他的副将韩延年并“荆楚弟子,奇才剑客”数千人战死在了漠北浚稽山(阿尔泰山中段)。李陵虽然苟活,但其内心之痛苦,想来是巨大的,一生都无处排解掉的。

在城中,四面漏风,而且是狂风,雪花似乎越来越大了,也越来稠密了,我们一个个缩成一团,走到“鄣”后面的黄土房屋面前。因为“鄣”,这些当年的房屋比城墙还要完好。同行的专家说,这是宋元时期的建筑,并不是两汉时期的。元代在此驻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两宋的疆域之小,武功之弱,如何能兵行此地?那些房间,有些狭小,好像是放兵器的仓库,也好像是守夜将士轮流休息之所。同行的专家说,这大湾城,其实有两座,一个叫东大湾城,一个叫西大湾城。一个在弱水河东,一个在河西。这样的布局,当也是军事作用使然。

他还说,1930年,贝格曼在此发掘出了数千枚汉简。这个大湾城以及肩水金关、更远处的黑城(哈日浩特)都属于“居延文化带”。我们站在风雪的岸边,看着无水但被雪充斥的弱水河河道,眼前的苍茫好像无休无止,也好像这地方是一个混沌的境界。也可能,这正是边关古塞特有的气氛。历朝历代,无数的人来自不同地方,应征入伍,在如此艰苦的地方驻守,作战、生活,过得是一种极致的铁血生活。而边情的不确定,战争的残酷以及驻地的艰苦,使得更多的人心怀建功立业、马革裹尸的战斗梦想,并不一定能够完整地实现,但可以肯定的是,从军的人,他们的内心和灵魂当中,始终飘扬着高贵的旌旗,也回荡着冲锋的号角与金铁交鸣的黄钟大吕之音。

黄沙中的哈日浩特

天气尤其蓝。初秋天气的巴丹吉林沙漠,天空一般不会出现云朵,更不会下雨。风暴可能会有,但频率不高。我们去到,靠近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的地方,转到一面略显平整的戈壁滩上。这里是内蒙古,也是蒙古土尔扈特蒙古部从伏尔加河回归祖国的驻牧地之一。黑城可能就是马可·波罗笔下的“亦集乃城”,他在他的游记中写道,这里有一种兰猎隼,还有很奇怪的婚配习俗,等等。

但我一直觉得,马可·波罗的东方游记有相当部分是不切实际的。也或许,他完全凭着想象完成了我们这样一个“东方帝国”各地的想象性“记载”。这一次,我们去到的地方当地人叫作“黑城”,蒙古语称之为“哈日浩特的遗址”。此地多见“可敦”,可敦是“王后”的意思,黑城就是众多可敦城之一。只不过,后来的西夏占据,将之改造成了自己的居住地。

再后来是强大的蒙古。在这里,有一个当地人尽皆知的传说。元末,明将冯胜西征至此遭到了守将伯颜帖木儿的强力反击,无奈之下,改道弱水河,城中军民受困,挖井也不见水出。绝望之余,伯颜帖木儿将诸多财宝投入枯井之中掩埋,率众突围的时候,被杀。而这个伯颜帖木儿,当地人称之为“黑将军。”关于这个故事,我是半信半疑的。《明史》上也没有更详细的记载。对于传说,尤其是关于某个遗址的,似乎都是缥缈的,但不可否认的是,人类古来的城郭和军事要地,都是千疮百孔的众生罹难之处。

天空的蓝让人沉醉,仰望几秒钟,便有一种飘然上升的感觉。这种感觉,除了沙漠,其他地方似乎是不会有的。可能还有新疆和西藏的某处。我们走进,看到的是一座尚还完好的古城。西边有一座佛塔,基本完整,甚至连上面的黄泥也没有多少脱落。佛塔正对的城墙之外的空地上,有一座喇嘛的坟茔。我知道,苦修或者修行,是每个人的事情,当然还有一些人舍却俗世,身体力行地悟道。

我鞠躬,向这位不知名的修行者。步入城中才发现四边的城墙都是完整的,只是北边城墙几乎与外面的沙丘齐平了。日复一日的风,将沙子吹过来,由于城墙的遮挡,只好落在这里,积沙成丘,在这里的体现无比形象和确切。忽然看到两只野鸭,黑色,还有一只是白色的,像箭矢或者小型无人机一样飞过这空旷的古城上空。我惊叫了一声,同时觉得,这种生机和死寂的比照,简直像是一首深有意味的诗。

只能说一片空旷。城中除了依稀可见的房屋的遗址,一无所有。秋天的日光打在这古老的城郭之中,除了风声,一切都是寂静的。这令人不自觉地被一种叫作沧桑的感觉侵袭。也想起诸多关于遗址、废墟的诗句,如李白“吴宫荒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等等。这座城,不管是谁建造的,谁居住过,最终也没有逃过倾颓的命运。1886年,俄国人波塔宁发现了这座被明朝荒废了的古城。数年后的科兹洛夫,循着波塔宁的足迹,再次来到黑城。他雇用了一个当地人,给他带路,并给他送粮食和水。科兹洛夫在此挖掘出了诸多文物,运回了俄国。

再后来是斯坦因、斯文·赫定等人,他们也是最大的收获者,与科兹洛夫的挖掘收获可以相提并论。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探险八年》是一本好书。科兹洛夫好像写有《中国的唐古特——西藏边区与中央蒙古》一书。此外的伯希和关于亚洲腹地探险的书籍,也是极好的著作。我很早买了读,也从中了解了关于西北地区的人文历史,尤其是近代以来的探险发现。在读他们的书的时候,我明显地觉得了一种撕裂,一方面是对众多文物流失的痛惜和对外来探险者攫取的痛恨与不甘,另一方面,又对那些远程而来的探险者之别异经历,尤其是他们对于地理人文,乃至中国当时西北情况的观察记录,表示钦佩和赞叹。

在黑城之中行走,我也希望自己能无意中捡到古物,但这基本上是妄想了。这一座古老的遗址,已经被专业考古学家发掘了数次,该发现的都发现了。现在的黑城,只是一个遗址。沉浸在荒漠之中,不远处的胡杨树因为长期缺水,早就成为一片枯木之林。胡杨这种古老的柳科树种,据说在中世纪之前,从地中海沿着欧亚大陆,一直延伸到额济纳旗甚至更远的地方。可惜,由于河流改道,再加上沙化严重,它们分别在不同年代里,逐渐地消亡了。

这是自然的变迁,也可以称之为调整。地球乃至其中的一切,说到底都是不断地,每时每刻地变化着的。在黑城,这种感觉尤其明显。抚摸着结满灰尘的墙壁,可以明显看到当年的居民在上面留下的痕迹,如兵器的戳痕,其他硬物撞击的凹槽,拴马和骆驼地方无意中的深刻蹄印,等等。唯独没了人。现在,基于黑城的所有言说都是猜想和想象,当一个朝代过去,一个时空转换,后来的人们无论再超群的想象力,也无法复原彼时人们在此生活的真实情状。

但文字的可靠性要强大得多。正如斯文·赫定在《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中关于他们进入额济纳(居延)地区遇到暴风时的记录,我觉得是非常美和贴切的。他写道:“当天下午,我们目睹了一幕大自然的撼人景象。一场旋风从西北席卷而来,带起了浓厚的尘土和沙粒,眼前离得最近的帐篷在尘雾中也隐而不见了。风暴凶猛无比,刮倒了几座帐篷,篷顶与衬边的物品扔进箱子,以防被吹走。风暴持续了几分钟后就渐渐停了下来,剩下的只是奇异的宁静。”而其中“奇异的宁静”用来形容今天的黑城,也是很贴切的。

肩水金关

1973年,好像是秋天的某日,一队人来了。他们的装束显然是现代的,但也朴素。无论在哪个年代,人们总是会穿与自己身份相匹配的衣装。这群人带着各种仪器和设备,都是当时最先进的了,可无论再怎么先进,对待古物,仍小心地探测和挖掘。这里是黑河流域,距离金塔县城152公里。黑河,就是《尚书·禹贡》中所说的弱水河。后来的人,总是改掉从前人的命名。这实在是一个不好的做法。黑河,哪有弱水河这个名字好听有诗意啊!

弱水河的两岸,从公元前102年左右开始,就陆续有了烽火台、侯官府之类的军事建筑。当时的皇帝及其政权所为的,只是为了防备匈奴的进攻。人为的建筑在某些时候确实有一定的作用,但更多的却是防御。这群人来到的地方,名字叫“肩水金关”。如果我没记错,这关隘,当是西汉浞野侯路博德领军所修。这个人,虽然也是战功赫赫,但后来的名声,绝不如至死都没封侯的李广大。他还有一个封号,叫作“伏波将军”。据说路博德也带军去到了儋耳郡,也就是今天的海南儋州。

因为他也曾漂洋过海,带着朝廷的军队,征服了当地的一些军事力量,进而被那里的人牢牢记住了。可在巴丹吉林沙漠与匈奴作战期间,路博德督军修建的诸多烽火台和侯官府,以及肩水金关、大湾城等,尽管遗址尚存,可路博德这个名字早不被人提起了。直到现在。人们从《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古籍中查阅到,弱水河流域的军事建筑,准确地说,是冷兵器时代的军事建筑。热兵器之后,这些地面上的堡垒和屏障,在战争中已经失去了意义,当然,除了住人和供人浏览参观之外。所有的古建筑,都成了一种先祖们生活和战斗过的痕迹,如此而已。

肩水金关这个名字,取“(此地高台,)河流南来,如扛在肩,固若金汤”之意。与它临近的是大湾城。这两座古城之间的关系,即统帅区与前沿阵地。古人在设定某些建筑军事功能的时候,早就懂得了地理缓冲或者有效的缓冲之于军事指挥作战的现实意义,即《孙子兵法·军政》中所说:“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帅府在后,利于指挥,可进可退,边关在前,利于防守与进攻。这可能是“武”的张弛之道。

于1973年来到这里的人,显然是跟在斯文·赫定、科兹洛夫、斯坦因等人之后的。先前,也就是20世纪20年代,上述的这些人首先在弱水河流域的遗址中,发掘出了数量巨大的汉简及其他文物。相当一部分,也被带到了俄国、瑞士和英国等地。

尽管如此,1973年来到的这一批考古学家和考古工作者,也在肩水金关挖掘出了“居延汉简11577枚,占这一带汉简的三分之一。货币、残刀剑、箭、镞、表、转射、积薪、铁工具、铁农具、竹木器械、各类陶器、木器、竹器、漆器、丝麻、毛、衣服、鞋、帽、渔网、网梭,以及小麦、大麦、青稞、麻籽、糜、谷、启信、印章、封泥、笔、砚、尺、木版画和麻纸等实物1311件”。

这队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甘肃省居延考古队。在他们之前的1927年,考古学家、考察团成员黄文弼在居延博罗松治(卅井侯官)发现4枚简牍。时隔三年,1930年,瑞典人贝格曼在北到额济纳河下游的索果淖尔和嘎顺淖尔,南到金塔毛目(今鼎新)的广大地区等410多处遗址中,发掘出了1万多枚汉代简牍。“居延汉简”这门显学诞生。从上面的叙述看,弱水河流域遗址之多,先前的人们留下的古物之多,有些匪夷所思。

居延汉简就是两汉时期的遗物,这些东西,看起来是仓促留下的。具体情况是,这里的守军突然之间失败,而失败的原因,则是两汉帝国自身的衰落而导致的连锁反应。真的失败,往往是从内向外的。封建帝国尤其如此。这些器物等等,可能是当时还没来得及销毁的,也可能是埋在地下以为销毁了,却没有想到,物的生命力毅然决然地比人长久许多,甚至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和想象。

很多年后,我来到这里,在弱水河畔,巴丹吉林沙漠的西部边缘。趁一个周末,和一个朋友去到肩水金关遗址。这古关,实在是残缺了的,但昔日雄姿犹在。旭日东升与金乌西坠的时候,站在旁边风吹石头跑的戈壁上,就着干涸的弱水河专心仰望这座古关,除了“残缺的英雄”和“白日残垣”,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词语来形容了。也觉得,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所言的意境和趣味,真真确确地道出了人类及其所有物体在时间之中的无奈与沧桑。尽管我也想挖掘和发现,但内心并不强烈。我只想在这古关中坐下来,感受长风穿胸的悲怆,时间的悲怆,以及生命的悲凉。尽可能地去体验古代守边将士于此地的军旅生活。我始终相信,被建造、被使用、被发现和发明的事物,只要与人有着密切关系,它们就会携带了人的某种气息,尤其是人在具体时空中的体温甚至情感。

夕阳下落的肩水金关,风使得灰尘不断腾起,在关墙内打着旋儿,贯穿了我的呼吸,也使得我在古老之物的怀抱中,内心情感复杂,不可言说:胸腔甚至灵魂被堵满,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够洞彻那些消失了的军卒们,在戍边时候的真实心境和经历过的那些人世悲欢。

鼎新或毛目

现在也有很多人居住。后来几次路过,我只是在车上看几眼,楼房和土坯房相间,散落在一片戈壁上,还有加油站、棉花加工厂、学校、政府等建筑和公共设施。有一些年,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次鼎新镇。它在民国的名字叫“毛目”,还是一个县级行政所在地,现在,是金塔县的一个镇。

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中说,他从额济纳所在的气象观测站到毛目,骑马需要五天。到肃州,即今天的酒泉市要八天。他还说,毛目当时有邮局,他的很多文件和物品都是通过这里收发的。我后来在当地县志上查到,“毛目”即弱水河在其侧,“如眉在目”的意思。早些年间,我一个同乡,居然在这里的一家理发店,结识了酒泉市的一个女子,两人恋爱。那女子浓眉大眼,一副贤淑模样。有几次,他带我来鼎新,目的是看望他对象。

这类事情,对于我这样当时还没对象的年轻人来说,简直是折磨。一个人看着另一个同性和异性卿卿我我,耳鬓厮磨,自己则树桩一般钉在旁边,那种滋味,当是比脸上忽然凭空多了一道疤痕还要难受和尴尬。其中一次,他们带着我去了鼎新镇附近的河边。这河流,当然是弱水河。他们在红柳丛中,我则躲得远远的,在水流微小的河边试着找鱼。再后来,那女子回到了酒泉市,我的那位同乡也便不再去鼎新镇。

我后来独自去,目的和他一样,找一个对象。可惜,我在这只有一条街道的小镇上晃了好几次,也没有找到一个愿意和我处对象的女子。后来我恍然大悟。我这位同乡,他来西北的目的很明确,尽可能地做好自己的事儿。学个汽车驾驶,或者留转志愿兵,再入个党等,如此有一样,即使几年后回转家乡,也是了无遗憾的。而我这位同乡,却比其他人多了一个想法,即在西北期间,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带回去。可谓一举多得。可他的运气真的是好,那女孩家在酒泉,父母都是做生意的,不缺钱,她也不要任何彩礼。果不然,三年多后,他带着她回到了河北定兴。我继续留在西北。

有几次,我问当地的几位老人,还记得毛目这个名字不?他们说,记得。并且还告诉我说,他们祖上是从高台搬过来的。有几个说他们的祖先是在这一带当兵的河南、山东和四川等地人。由此可见,鼎新乃至西北大多数地区的人们,都是由中原一带迁徙,或者因为从军、经商等原因留在西北的。当然,还有屯田的、被流放、贬谪的,甚至还有犯人的后代。

这鼎新镇,处在马鬃山、合黎山不远处的戈壁滩上,另一边则还有狼心山。当年的匈奴且鞮侯单于带着数万兵马远征,与西汉争夺西域这个战略要地,失败后,返回漠北时,在此遭遇暴风雪,牛羊和人马冻死大半。自此,匈奴元气大伤,不久又发生了九王并立的纷乱局面。从鼎新镇向南,则是一片70公里长的戈壁滩,其中有铁矿,山中也有肉苁蓉、沙葱等植物,但极少人进去。

每次乘车穿越那片戈壁的时候,总是昏昏欲睡,即便睡上一觉,醒来,窗外仍旧是莽苍苍的一片。出了戈壁,有几个村子,大都被杨树包围着,沙枣、红柳甚多,牛羊在村子内外咩咩叫或者仰天吼。然后是金塔县城。看起来像是内地的一个镇子。再40公里左右,穿过临水乡、泉湖乡,就可以到达酒泉市。也就是说,鼎新镇和鼎新绿洲处在酒泉 金塔与河东里 额济纳之间,它的地理位置,约等于这漫漫长途中一个驿站。事实也是如此。有一年,我第一次发表了文学作品,得了一笔在当时看起来还不错的稿费,我兴奋异常,又觉得冬天马上到了,只身去到鼎新镇,在那里的一个商店里,买了一双看起来比较洋气的皮鞋。

那时的鼎新镇,只有几家理发店和餐馆,餐馆里没有米饭售卖,一色的面,牛肉面和拉条子。尤其是拉条子,几乎是这一带人们最喜欢的吃食。这一带还产大枣、杏子和苹果等水果,尤其是苹果梨,这种个大、汁多、皮薄,既像苹果又像梨子的水果,吃起来令人口舌生津,越嚼越甜。当地人还会故意把梨子放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屋外,把梨子冻得乌黑之后再吃,若是感冒了,咽喉肿疼了,拿出来吃,很有功效。

数年之后,我到鼎新镇去的多了一些。大致是2006年深冬,我听到两个有关毛目的消息。先后有两个流浪者冻死在了鼎新镇向着金塔县方向的公路边上。那个冬天奇冷,至今回想起来,也禁不住打冷战。那两位流浪者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即便是黑夜了,依旧选择前行。却不料,他们的生命在戈壁被严冬夺去了,一前一后。另一个消息说起来有些滑稽,鼎新镇一个男人,趁夜黑风高之时,骑着摩托车去弱水河对岸的天仓村约会情人,从冰面上抄近路的时候,不小心掉进冰窟里,虽然弄得很狼狈,也被自己的老婆发现了,但没有发生更悲惨的事情,也算不幸之大幸。

在鼎新附近生活久了,我也慢慢发现,相对于兰州和秦岭以东地区,河西走廊乃至更西北地方,人们的混血成分更大。典型的表现是,自乌鞘岭以西,人们的“礼教”意识和色彩要轻淡一些,家族和亲情意识并不十分浓烈。有,肯定是有的,可似乎并没有其他省份那么强烈。这是我也在这一带谈了对象,算是融入其中之后才体验到的。我不知道有没有学者注意到这个显著但却常被忽略的事实。

巨大的孤独与离乱

我还在文化活动中心暂住的时候,每天清晨,起床号嘟嘟嘟响起,我就直奔礼堂外面的大操场。无论春夏秋冬,几个单位都在这里出早操。文化活动中心是一个新的建筑,距离礼堂还有差不多八百米的距离。有天早上,我正跑步去参加早操,却看到两个人在用沉重的竹扫帚扫马路。起初没在意,等我早操回来。她们还在这里。其中一个老太太,和我奶奶或者大姨妈的年龄相仿,脸上的皱纹已经很多了,也很黑。另一个女的,戴着一个大白口罩,看动作,似乎年轻一些。

单位有一些职工,是建场初期从全国各地来到的。这个老太太,应当也是。看到她的刹那,我心疼了一下。那是冬天,早上的冷甚至胜过午夜。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还在寒风中扫马路,维持生计,这有些残酷。要是我的母亲,我可能会无地自容。尽管如此,我还是无能为力的。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太小,而另一些却又太大。世事和人事总是如此这般,看起来奇怪又极为正常。从此之后,尽管我很多时候看到她们,但也只能独自叹息一声。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为什么这样。

几年后,我也成家了,同时到另一个单位任职。那个单位,处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地带,单位的围墙之外,就是浩荡的沙漠戈壁,即使盛夏时节,也会暴发沙尘暴,在沙中生活,或者称为“吃沙子的人”丝毫不为过。曾有两个同事一起聊天的时候,其中一个一句话不对,惹怒了另一个,两人动手打架,双双被处分。事情的原因很简单,即:其中一个同事的妻子是沙漠边缘乡村人,另一个则在河南老家娶了老婆。聊天时,河南的无意中问,咱们在这沙漠里面,天天吃沙子,连沟子里(即屁股)都是沙子。另一个同事附和说,可不是咋的,这也没法子。河南的同事笑了一下,说,你老婆是本地人,是不是她的那个地方也有沙子啊?

如此一个玩笑,本来当不得真。谁知,娶当地女子为妻的同事一时气急,上去就踹了河南同事一脚。河南同事认为这是玩笑,对方不该动怒,被踹了一脚,一时脸上挂不住,随即也还了对方一脚。对方觉得受了侮辱,两人就扭打在了一起,直到被其他同事们劝开。这一个冲突,显然是为了说明在巴丹吉林沙漠生活的不容易,尤其是沙子与人的生生不息甚至同气连枝的关系。

在这个沙漠里的单位,是在机关做保卫工作。陆续收到一些反映。说,有一个女的,天天晚上打电话过来,谁也不知道她是谁,要做什么。下属几个单位里的单身男人几乎都接到过那个陌生女人的电话。电话内容也没什么,就是闲聊。据说,那女人的声音尤其好听,好像黄鹂鸟鸣,或者播音员一样。有几个男的,晚上与之煲电话粥至凌晨,甚至可以聊到第二天早饭前。

这件事,最先给我说的,也就是这两个同事,一前一后,两人相隔了不到一天时间。他们两个,都在单位任分队长,也是十几个人的领导。发现了这个情况,就给我讲了。起初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很正常,单身男女夜间煲电话粥,谈情说爱,这也有利于解决单位诸多大龄男青年的婚恋问题。可他们却说,这情况不正常,主要是那女的,有时候说她是某个领导的亲戚,有时候说单位的主要领导她都相当熟悉,替下属办个调动,甚至调职之类的,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紧接着,其他单位也有此类情况发生。综合分析,觉得这个女的,乃是同一人。我把几个与那女人煲过电话粥的单身青年分别叫了来,了解了一下,从他们说的情况看,再一次确定了那女的和这女的,其实是同一人的判断。数日后,我正要把综合情况报告领导,却接到门卫报告,说有一个女的,在单位大门口闹事,说朱建林不出来见她,她就一头撞死在大门的水泥柱子上。

斯时,正是腊月,风沙不断,冷还钻地三尺,冰封山河。手伸出来,就会被冷风扯掉一层皮。她在大门口闹的时候,沙尘暴正猛烈,吹得戈壁上的一切都在移动和摇摆,有些不大的杨树都被连根拔起,卷到沙漠深处去了。我裹紧大衣,硬顶着犹如钢针飞钻的沙子到大门口,把那女人带到单位的招待所里来。进门,开灯,我扭身,却吓了一跳。眼前的这个女子,且不说身材,就是那张脸,就能令人一下子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相貌丑陋。

她的脸几乎不算是一张脸,或者说,鼻子以上是一张脸的模样,鼻子以下,却斜到右肩膀上去了。也就是说,这是一张上下两部分完全不对称,一面正常,一面不正常的女子的脸。要细看,眼睛倒是很大,也圆,还有神。鼻子也在正中,可就是鼻子以下,从人中到下巴的部分,却斜到了右肩膀上。她可能也看到了我惊骇的神情,往凳子上一坐,大声对随我执行公务的兄弟说,饿了,老娘饿了,有吃的没,赶紧拿过来!其中一个兄弟看了看我,我点点头,他转身出去,拿了两包方便面和一个饭盒进来。

这个女子,名叫侯建英,她父亲是早年来这里工作的职工,后因肝癌去世。她母亲带着她和她姐姐两个孩子,艰难生活。单位为了照顾她们母女,就让她们做清洁工。我前几年在文化活动中心,早操时一直看到的扫马路的两个人,就是侯建英和她的母亲。吃了东西,侯建英说,她和我们单位朱建林确定了恋爱关系,两人也发生了关系。本来都挺好,最近,朱建林却一再要和她分手。这不,她实在没办法了,才想了这个办法。

朱建林我很熟悉,是我们单位一个技术能手,也是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我们这里的,甘肃临洮人,长得一表人才。听了侯建英的诉说,我很是吃惊,怎么也没想到,朱建林居然真的和侯建英在一起了,而且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

其实,从侯建英一进门就要吃的这个细节来判断,我就知道,她的寻死不过是用来要挟朱建林的一个手段,她绝对不会真的会为了他们的爱情,而舍掉自己的生命。这一点确定之后,我紧绷着的心才有些放松。毕竟,人命是最大的,也是最可珍惜的。我安顿侯建英暂且住下。次日一大早,找来朱建林了解情况。朱建林说,侯建英所说的情况属实,当初,要不是侯建英说了可以通过关系给他调职办调动的话,他是不会和侯建英有一丝半点的瓜葛的。我当场批评朱建林说,你存有私心,这哪是爱情,完全是利用关系。

爱情只是一种情绪,而婚姻则是合作。男女婚配,其中肯定有利用和喜欢被利用的因素在内,也肯定存在优势互补、求同存异的倾向。但如果起初就不是因为相互的欣赏,迸发的爱意促使两个异性走到一起,那么,这种爱情完全不可能促成婚姻,如果结婚也是不道德的。朱建林点头称是。他说,他现在只想和侯建英一刀两断,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可他哀求了侯建英无数次,侯建英就是不要和他分手,并且扬言朱建林敢和她分手,她就到单位来闹,死给他看。朱建林说,他想侯建英不会真的这么闹,却不料,侯建英简直就是魔鬼,还真的付诸行动了。

对于侯建英,我只能好言劝慰。但她不听,非要朱建林和她在一起。我把朱建林也叫了过来。朱建林一进门,侯建英一个猛子就扑了过去,抱着朱建林央求说,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只要你还和我在一起,一辈子不领证都可以。朱建林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厌恶。一边推开侯建英,一边说,这不可能了!侯建英站定,两只眼睛狼一样盯着朱建林说,你敢不和我在一起,老娘一辈子让你不得安生!朱建林也被激怒了,大声呵斥侯建英说,你妈的,你这个婊子,老子就是一辈子见不到一根女人毛儿,也绝不和你这样的婊子在一起!侯建英的脸一会儿煞白,一会儿又变得紫红。

我明显地看出来,侯建英气愤到了极点,以至于全身颤抖。朱建林一脸的决绝,倚在窗台上,兀自点了一根香烟,使劲抽起,眼睛看着墙壁。我想,这下两个人的关系可能真的崩掉了。可没想到,侯建英暴怒的表情忽然变得和悦,先是自己咳嗽一声,然后笑着对朱建林说,我这个婊子就喜欢你朱建林!我他妈的这个婊子也只属于你朱建林。……建林,咱别闹了,好好地在一起行不?侯建英的这副神情,极其卑微,也极尽谄媚。但朱建林依旧在狠狠地抽烟,脸色如冰,看也不看侯建英。

这样的情况,显然不适合再僵持下去。我把侯建英叫到另一个房间,对她说,人回心转意也要一个时间,再者说,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泼妇,和一个耍混撒泼的女人在一起呢?我建议你还是先回去。我再给朱建林做做思想工作。古人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坏一门亲的嘛!侯建英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行,我就先回去。拜托你,好好给我们家建林做做思想工作,事成之后,你就是我一辈子的大恩人!说到这里,侯建英居然扑通一下,跪在了我的面前。我急忙上去,把她拉起来。

我向领导报告了这一情况,两个人不管因为什么走到了一起,起初都想着一生一世地久天长。朱建林的世俗私心,侯建英的爱情渴望,都无可厚非。现在,朱建林不愿意了,或者说,目的没有达到,侯建英便对他失去了吸引力。随后,我又先后与他们两个分别谈心,了解思想。侯建英一如既往地渴望朱建林,而朱建林却说宁死也不再和侯建英有任何瓜葛。这就是悖论,两个人既相悦而合体,也会因为排斥而陌路。随后,朱建林和侯建英两个人似乎没再发生冲突。

但这只是我想的,或者他们两个人给他人的感觉。事实往往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波澜壮阔。由此,我也觉得,无论是谁,只要在人间,命运便是存在的。孤独也是存在的。侯建英之所以不断地用电话聊天的形式,展开地毯式的“恋爱寻觅”,及至和朱建林一起后,再没有听说过深夜有女子打电话给单位某些人的情况发生。而且在深夜“煲电话粥”,看起来是寻觅恋爱,其实是侯建英无法忍受无边无际的孤独感而采取的一种柔婉的排解方式及策略,而朱建林与之呼应的本初,也是被常年深处戈壁的巨大孤独所驱动。

我忽然觉得了一阵悲凉,想起自己单身时候,也如此这般,倘若只听侯建英的声音,说不定也会对她萌生向往之情。在情感上,人是脆弱的。在孤独中,人可能极度脆弱,但凡有一点可以慰藉内心的东西,可能都会毫不犹豫甚至奋不顾身地抓住。平素,我和一些大龄男青年聊天,坐在黄昏的戈壁滩上,周遭的一切都是巨大的,也都是空旷的。他们偶尔会敞开内心,总是让我觉得了一种黝黑的冷,也有一种人在沙漠的无所适从以及情感、身体上生生不息的“离乱”与“动荡”。

沙漠的修行

远处戈壁上有一个小红点。在巴丹吉林沙漠,这其实不算什么景观。也不足以引人诧异。但对几个在瀚海中行走多日,干渴、孤独甚至绝望至极的人来说,任何引发眼睛联想与惊奇的景象都预示着生机。果不其然,几个人踉跄跑近,却是一位红衣喇嘛在一棵绿叶稀疏的沙枣树下诵经。

人是最大的生机。在附近,他们果真找到了水。还有现在已经著名的石头城,蒙古语名字叫“海森楚鲁”,一片巨石。有状似巨龟的,也有如马奔腾的,更有犹如被利剑劈开的双条石。这些形状不一的巨石,在沙漠深处,独占了一处空间。那泉水,就由海森楚鲁的顶部,一块状似母腹的巨石之下滚冒而出。泉水的名字,当地牧民叫作“苇杭泉”。

苇杭泉向北五十公里,是古日乃苏木,芦苇丛生马莲草遍地,偶尔可以看到黄沙窝里楚楚动人的马兰花和野菊花。有芦苇及其他沙生植物的地方,就预示着水、青草和生命。芦苇无际,黄羊、骆驼、驴子和蒙古马在其中隐藏,还有一条废弃的铁路,僵死的蟒蛇一样伸向蒙古国边界。有一年,我再次去这里,在一个叫巴根的牧民家里喝水,吃酸汤面片,还有手抓羊肉。巴根宰杀羊只的方法很简单,从大群中捉出一只,杀掉,丢在清水锅里,大火烧两三个小时,捞出来,切割,再加上蒜瓣、盐粒、小葱就可以吃了。

喝酒是必然的,酒中的歌曲和酒后的沉醉也是必然的。令人惊异的是,虽然常年在沙漠核心,但牧人的歌声依旧辽阔,没有受到缺水的丝毫影响。在歌声中,谁不沉醉谁就是同行者的敌人,也是主人不喜欢的客人。在古日乃,我醉倒过无数次。每一次醒来,都还心情激越,内心对主人家有着一种膜拜甚至虔诚信任的感情。在今天,他们的那种旷达、鲁莽和拙朴,显然是我们大多数人所缺乏的,也最应当转身贴靠的。

在古日乃,我还认识一个叫青格乐的女子。她说青格乐的意思就是“青天”。她穿着民族服装,把脸抬向天空,神情当中有一些笑意,还有些惆怅。她内心的感觉我似乎能够明了,但总是模糊的,无法表达的。我想起一位牧民所说:谁成为他的女婿,就会获得上百峰骆驼、几百只羊,当然还有毛驴和狗。那是一种游牧的习俗。竟然让我好几次想象着自己和一位蒙古族女子,骑着花斑马,在青草稀疏、四边黄沙雄视的古日乃草原放牧。天空永远是湛蓝的,云朵永远都是跨马征战与水中丝绸的模样,风是干的,好像是一根根的细针。

然而这又能阻挡和改变什么呢?

穿过巴丹吉林沙漠西部,向北,黄沙堆积,浩瀚无际,以乳房的形式,与平展而幽深的天空两两相对。到额济纳旗府所在地达来呼布镇,蓦然觉得,这又是一片绿洲。但是极其小,与传说中汉唐时期的“水泽之国”“居延粮仓”有着天壤之别。小小的居延海在唐代诗歌中占有巨大分量,而今只剩下一面小湖泊,以镜子的方式,在四面低纵的丘陵当中,对抗风沙和逐渐溃败的自然环境。

胡杨林可能是唯一的见证者。有几次,我到林中去,在干燥的白沙与红柳树之间,头顶灿烂黄金,从金色叶子的缝隙中看到深得让人心神俱空的天空。坐在某棵干枯多年的胡杨树桩上,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无数的人,骑马挥刀的、翩翩起舞的、跪地仰望的、驱赶羊群的、骑驼缓行的,甚至在阔大帐篷中交合的、在黄沙窝里四目相对的、用胡杨叶子喂羊只的、弓箭射杀鸟雀甚至鹰隼的……那种景观,好像贯穿了额济纳的所有历史及其民众的生活图景。

我多次说,十月的胡杨林是天然的宫殿与洞房,世上所有的王者与相爱的人,都应当在此度过他们最美好的人生一刻。我后来听到的故事是,一个在河西某城市读书的两个学生相爱了。可是,男生父亲是教授,女生家庭贫困。遭到反对。他们先是在人去屋空的教室内有过男女之欢,却被人看到。众口纷纭之后,秋天来临了。某一日,这两名学生失踪了。许多天后,额济纳的一位牧民在林子深处,胡杨叶子最灿烂的地方,看到两具紧抱着的尸体。

还有一个,我不知道他们是哪里人。他们抱着的雕像也在额济纳胡杨林出现。众人唏嘘,猜测。但根本的问题是他们都是用世俗的眼光和语言。这对殉情的人来说,是一种污蔑吧。

当我沿着现在已是平展宽阔的公路返回,沿途的弱水河畔,到处都是烽燧、侯官府及其衍生品。破旧的城堡在大漠中沧桑苍凉,与沙漠浑然一色的村庄被杨树包围。妇女们总是以头巾掩面,有人附会说是当年玄奘西去印度时候,猪八戒色心难改,沿途总是骚扰女性,女性怕,而以头巾掩面的方式规避灾难。而事实上,确实,沙漠风沙大,妇女以头巾裹头面是防止沙尘进入头发,又因缺水洗不干净之故。

我所在的单位就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南边是鼎新绿洲,向北就是大戈壁及大戈壁之后的沙漠了。这也是一个小小的区域,不多的人,被弱水河滋养,被沙枣树、红柳和杨树护佑。从1992年开始,除了读书,几乎所有的时间我都在沙漠。有些年,还直接在沙漠中心工作。起初是焦躁和不满的,荒凉是对人视觉的巨大摧毁。逐渐地,我安静下来,生存和生活,是每个人的首要命题。随着时间,我在发生变化,从肉身到灵魂。鼻血不再流了,身体开始坚硬,内心不再仓皇,而是沉静。

在沙漠是一种修行,一种由外而内的塑造。沙尘暴通常在春秋两季,夏天偶尔也会风暴连天。白昼昏黑如夜,风暴的声音如万千奔兽,犹如万千铁骑,那种摧毁是无可匹敌的。但在安静的时候,月光普照,可以把人照穿。

高尚使人痛苦,庸俗使人快乐。我发现自己适合于沙漠。在沙漠当中,我可以是一匹狼,也可以是一只羊,可以骑马狂奔,模仿古代的将军和骑士、刀客和盗马贼,也可以一个人歪坐在一棵沙枣树下喝酒、看书,用自我破解隐秘心事。

到2010年,我在沙漠正好十八年的时间。沙漠于我,好像是骨子和灵魂里的了。风沙呼啸之后,是超乎寻常的平和与安宁。烈日之下,黄沙如金。一个人在瀚海当中,可以忘掉自身以外的世界,对他们的喧嚣也觉得可笑和浅薄。

在沙漠,一个人可以确切无误地找到并透视自己,自己看自己都极端清晰。我记得,有一个朋友说,沙漠太可怕了,一辈子都不想去。我笑笑,然后低头。我对他说:不去沙漠,就不知道逼仄、紧凑的生存之外,还有一种辽阔,庸碌的时间当中,还有一种洞彻灵魂的博大与安静。沙漠也是一种自然构成,你和我,全世界的人也都是。沙漠,作为一种存在,它于人的塑造,确实这个时代所缺乏的,比如:自我审视和塑造,对生命的深切理解与热爱,生死之惑、精神方向、孤独的真正缘由、内心所需,以及一个人在一个时代的真正价值和位置。

在沙漠,走不了很远,但可以走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