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佛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我刚参加工作,跟几个同乡工友,骑着自行车从利国乡穿越柳泉乡到垞城煤矿上班。在不下雨的日子里,就抄近路,走微山湖东南边,经过小黄庄也经过长长的柳树林。
柳树林长在堤坝上,是用来堵微山湖的大水的。柳树林东北有个小黄庄,小黄庄睡在小山丘的南窝里。小山丘鸟瞰着浩渺的湖水,也鸟瞰着柳树林。长长的柳树林给湖畔增添了无尽的诗意。
我们过柳树林时,会习惯性地停下来,立好自行车,有的去方便,有的用毛巾擦身上的汗水,凉爽着,也有的钻过柳丛,到湖边的水沟,用双手捧水喝。喝足了,望着西边浩渺的湖水,湖水是从遥远的天际流下来的,白花花的,雾茫茫的。
心静下来的时候,才感觉林荫道里都是响声,蝉声、鸟声、外面的蛙声,很是喧闹,还有前面树杈上的歌声,啦啦啦,啦啦啦……
傻丫头,在树上唱歌呢!
我们几个没说好媳妇的年轻矿工是国企工人,按月领粮票领工资,井下一个月五十七斤粮票,吃不了。我们不用做饭,每到饭点就会敲着铁饭碗,到矿大食堂排队用饭票买饭吃。工人的地位高,是看不上湖边放羊、放猪的野丫头们的。
我们骑车往前跑,也瞟到了蹲在横在小路上枝杈上的傻丫头,她也在瞅我们,想跟我们搭讪。我们不理睬她,有的很是不满,就囔着鼻子歪着嘴,使劲哼了两声,就骑过去了。唱歌的傻丫头,没有知音,很是失落,歌声也就落地,钻进地里去了,她呆呆地聆听我们远去的声音。
我不理睬她(我的理想是在煤矿找一个带饭票的女工),没说好媳妇的工友们不理睬她,但思志哥理睬她,还有意招惹人家。思志哥叫王思志,是比我们早几年进矿的老大哥,结了婚生了孩子。从湖边骑车回家上下班的,也就是我们十几个矿工。三班倒,能够同路的利国乡柳泉乡的老乡,也就五六个,再加上工休不同,相处的好孬,时间久了,能够同行的不多了。
我跟思志哥相处得很好,又是老乡,我们就同路,经常下班一起回家,上班一起回矿。穿过柳树林时,他会兴奋地摇着他的凤凰自行车车把上的铃铛。凤凰自行车是上海名牌,车上的铃铛声比天津飞鸽自行车的铃铛声好听,声音很脆,不闷。我的飞鸽自行车铃声发出的是当啷啷的响声,思志哥的凤凰自行车发出的是哗啷啷的响声。金属音乐比蝉声、蛙声,更有现代性,也好从鸟声蛙声蝉声的包围中分辨出来。思志哥的铃铛声摇得很有节奏,一波一波的哗啷啷声,赛过树林里最会卖弄嗓子的鸟儿。不知道啥时候,思志哥的凤凰自行车的铃铛声跟树杈上傻丫头的歌声,产生了共鸣。
每当思志哥的铃铛声哗啷啷地响起,横在林荫道柳树杈上的歌声也会跟着响起。哗啷啷,啦啦啦……像合唱。
思志哥有点好色,我猜想他想用食堂的两个馒头或者是一个油饼,再或者是一个麻花或者油条哄骗农村女孩子上钩的。
我骑得飞快,一溜烟穿过了会唱歌的树下,而思志哥骑得磨磨叽叽,假装成八十岁老头爬山,一歪一斜,卖弄着车技。摇着哗啷啷的铃铛,低头哼着跑调的革命歌曲,迎合着树上的歌声。思志哥穿过树下,没有停车。而树上的歌声,嗓门更大了,对着思志哥大声唱了起来。
待歌声离我们远了,思志哥骑快了,追上了我,我们并肩而行,我问他:
“你想睡她?”
“胡屌扯,你屌孩子想哪去了,”开心着的思志哥听了,骂了我一句,嬉皮笑脸地说,“我想看看这个傻丫头,能傻到啥程度。”
我不信思志哥只是为了看看人家的傻。因为工友们有不轨的前科,掘井一区的刘英峰就是用一个油饼,把在路边玉米地里锄草的妇女给睡了。
我猜想,思志哥肯定是想睡傻丫头了。先搭讪,然后给她馒头油条吃,时机就成熟了。
只要有心就会有事。在湖边放羊也放猪的傻丫头对思志哥有心了,她的耳朵很灵验,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思志哥下班路过的时间,就是猜错了,也能从二里地外听出来思志哥的凤凰自行车铃响和摇铃铛的节奏,就会人来疯地爬上树,蹲在伸到小路上的大树杈上,纵情唱歌。
接连几次,树上的傻丫头还嫌不够傻,在思志哥骑车低头路过时,解开了裤子往下小便,哗啦的水滴,如飘落的玉珠,也如她甜美歌声的液体形态。
树上的水珠有几滴子飘落在思志哥的头上。思志哥的头正好是半秃的,前额的亮脑门上弯着几根头发。思志哥感觉到了,用手抚摸到脸上,嘴里大声故意叫着:
“噗噗噗,露水这么大!”
故意装憨卖傻,接连说了好几遍,思志哥就骑车过去了。我停车,故意躲避在后面的大树边,看得仔细,是树上的傻丫头的恶作剧。她怕思志哥骂她,还是有所收敛,一手提着宽松的裤子,一手捂住嘴巴,胳膊肘弯住了树枝,瞅着思志哥远去的方向。她看没人了,才系好了裤子。慢慢开始得意地唱歌,啦啦啦,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啦,打渔的人儿该回家啦……
“思志哥,露水不小吧。”
“不小。”
“晌午天咋就有露水呢?”
“蝉尿的尿。”
“蝉的尿,很骚吧?”
思志哥盯着我,问:
“你看到了,是那傻丫头尿的?”
背着母亲,我偷偷到父亲出事的现场去了几次,每次都待上很长的时间。父亲在我心中的无名英雄形象,变成了一个用白色漆线勾勒在柏油路面上的空白轮廓,肢体虽然扭曲,但是依然完整。南来北往的车辆不断地从父亲的轮廓上压辗而过,每压一回,关于父亲的生前种种便更加清晰起来。父亲依旧活在我的心中,依然继续为我增添新的记忆,只是不再与我分担新的悲伤。蹲在父亲的身旁时,我不止一次地想起那个在夜市口卖蒸饺的老人。有时,我甚至有一个冲动,想要把父亲的死讯告诉他;我知道这一切都与他无干,我只是想看看他听到我的述说之后,在一阵阵的白色蒸汽包围下,依旧两眼茫茫,仿佛世事原本并无可喜,亦无甚可悲的模样。
我咯咯大笑,肯定地说:
“看到了!”
思志哥没有恼,反而高兴了,吸溜着嘴,有点矫情地说:
“这傻丫头能在树上尿尿,稀罕呐,有意思。”
“有啥意思,”我瞟着他的神情,试探着问,“你真的不想和她的好事?”
思志哥又骂了我一句:“胡屌扯,你咋就想歪了呢,我就是想看看这个傻丫头到底能傻到啥程度。”
我对思志哥是了解的,他没有刘英峰油嘴滑舌,花了很高的代价,就是一个馒头加一根油条,才把路边卖瓜的娘们儿搞上了。也就在湖边瓜地搞了几次,因女人不舍得吃完,留给孩子,被男人发现了,痛打了娘们一顿,不让那娘们卖瓜了。思志哥也不敢靠近卖瓜的摊子了。吃屎的狗离不开秫秸圈,思志哥啥都好,就是喜欢在外拈花惹草。思志哥对我好,思志嫂子对我更好,劝我找媳妇就找个带饭票的,千万不要找撸牛尾巴种地的。嫂子也悄悄交代了我,要是思志哥在外有相好的,就告诉她。嫂子不憨,知道工人身份的王思志是农村妇女眼里的香饽饽,必须看紧点儿。
下了班,我们回家的时候,他经常会去矿食堂买馒头,跟工友们说,是给媳妇孩子带的,带着带着,就在半路上送给了那些跟他说骚话的女人了。
每次思志哥买馒头,我就想到了会唱歌的树。思志哥会不会给她送馒头呢?要送,就证明思志哥说的是假话,就是想跟人家傻丫头那个的,那个的,就是针尖对麦芒,就是舌头咬舌头,就是眉来眼笑地好上了。
思志哥没有给树上的傻丫头送馒头,也许火候还没到吧。
树上的傻丫头,在尿了两次思志哥之后,胆子就越发大了起来,也就没有啥顾忌了。
酷暑的一天晌午,我们上小夜班,煤矿下午两点半开工前会。我们一般在午饭前后回矿。路过柳树林前,思志哥跟我商量了,让我闷声闷气的在前面,不要摇铃铛,先行二里地,他在后面摇铃铛。
我就听了思志哥的话,闷声骑车先行,我看到了蒸腾的湖水,也看到了路边的草庵子,草庵子边躺着瞌睡的猪们,趴着做梦的羊们。思志哥的铃铛声,在后面传来,接着树杈上就有了歌声,啦啦啦的唱起来。哗啷啷的铃声,很有激情,树上的歌声也很热烈。
我在傻丫头看不到的树荫丛下,悄悄停了车,靠在一边,看思志哥的表演。
思志哥穿着短褂子大裤头,摇头晃脑地摇着哗啷啷的铃铛,像杂技演员卖弄车技,弯弯曲曲地骑到了会唱歌的树下,正好一片玉珠滚落下来,潇洒地滴在他的头顶。他像卓别林样的滑稽,连车带人趴倒在地上,嘴里叫着:
“噗噗,这么大的露水,噗噗,这么大的露水。”
像天女散花样的玉珠潇洒地落下,缓慢,一片接着一片,非常美妙。洒在思志哥的头顶上了。
思志哥不恼,配合着演戏呢,用手抚摸着头顶的水珠,慢腾腾地弓腰又趴下,嘴里不停地叫着:
“噗噗,好大的露水呀。”
就是不抬头看树上的傻丫头,那个潇洒的女神。
树上的傻丫头没有了顾忌,看到了下面男人的傻样子,很是开心,咯咯地傻笑。那个开心的样子比神仙还幸福,让我一辈子都难忘。
堤坝上垂柳婆娑,看不清楚树上的傻丫头,我从隐蔽的路旁树丛,像狐狸般往前悄悄移动。到了可以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尿完了,站在树枝上,一手提着裤子,笑得前仰后合。由于得意忘形,身体摇晃了几下,失去了平衡,差一点掉下来。她本能地双手抓住旁边的树干,来一个飞燕拂水,就在半空摆动了起来,接着惯性又稳稳地站在树杈上了。她在空中摇摆的瞬间,裤子脱落,露出了金黄色的大屁股,屁股蛋子大大的,很诱人。待她站稳了,急忙用手抓起裤子,提了起来。瞅着下面演戏的男人,拐手挎着树,又咯咯地张嘴大笑。
下面的思志哥不能再装了,再装就明显的假了。
低头,嘴里故意说着:
“我的娘来,大晌午哪来的露水呢?是蝉尿的尿吧!”
起来,扶起车子,摇晃了车把,按了响铃,拍了拍座位,推了两步,来个张飞偏马,骑上凤凰车,嘴里叫着:
“我的娘来,湖边的蝉,尿的尿真大,比露水还大,比下雨还大。”
就骑车离开了,后面的树又开始了唱歌,啦啦啦……啦啦啦……
思志哥跟我会合,骑在小路上,出了柳树林。我好开心啊,我看到了世上最疯傻的女孩子,也看到了会配合的思志哥。出乎我意外的是,在演戏中,在演戏外,真的没有我当初的污浊思想。思志哥对傻丫头是欣赏,是童趣般的戏弄。
“思志哥,我这才知道了,你真不想搞她。”
“你小子还高中生呢,说话文雅点,人家是女孩子,我逗她,就是图开心的。”
思志哥又说:
“你想要她做媳妇吧,你说行,我找人给你说媒去。”
我果断地说:
“不要,我要找带饭票的。”
我心里瞧不起那个疯疯傻傻的丫头。
湖边的小路是土路,下雨就泥泞了,不能骑自行车。夏天雨多,下雨天,我们就绕茅村镇过柳泉街,走大路,回利国老家。每次,我跟思志哥骑车回家,就会念叨着湖边的柳树林,念叨着会唱歌的树,却把最为关心的话(傻丫头该说婆家了吧)放在喉咙里,不说出来。我们希望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骑车过湖边,穿越柳树林,还能听到树上的歌声,还能见到傻丫头干傻事。
夏天过去了。秋日的一天,天晴日朗,我跟思志哥骑车从矿上抄小路回家,路过柳树林。我还是在前,思志哥在后摇铃铛,哗啷啷……到了横在路上的柳树时,却不见了那个傻丫头。
哗啷啷,哗啷啷……
思志哥很是失落,就下车,立好了自行车,我也下了车,往回骑,到了思志哥跟前,立好自行车。我们穿过婆娑的柳枝,到了外面,面对白茫茫的湖水,看到了湖边有一个比傻丫头小几岁的半大女孩子,拿着鞭子,站在吃草的羊群旁边,羊群附近,还有两头猪。半大的女孩子看见了我们,瞅着我们。
我们到了她跟前,思志哥问:
“丫头,那唱歌的丫头呢?”
女孩子摇头。我看出了她的胆怯,说:
“我们喜欢听她在树上唱歌,咋不见了?”
小女孩放心了,说:
“三姐被俺爹打了,被俺娘关在屋里学针线活剪鞋样子,再过两个月就出嫁了。俺姐夫是教书的。”
我们终于知道了傻丫头的人生走向了,出嫁了,成家了,多好啊。我们回到了林荫道,骑车回家。每次经过柳树林,就会想起会唱歌的树,就会想起那个疯傻的丫头天仙般的乐趣。
初冬时节,湖畔柳树林的黄叶像鸟般飞走了,也像傻丫头的歌声落地了。我跟思志哥路过透亮的柳树林时,他嘴里还是念叨着那个傻丫头。
湖边冷清了,不见了傻丫头的妹妹来放羊,只有一个放猪的干瘦老头儿,躺在凹窝坡处,面对太阳打盹儿。我们下来小便,顺便问话。
“爷们,打听个事儿?”
“啥事?”老头睁开了眼。
“那个傻丫头,嫁哪儿去啦?”
老头听了,笑着满脸波浪纹,回道:
“嫁给微山湖了。”
思志哥有点烦,骂道:
“老家伙,你咋不正经呢,你是不是跟她家有仇,我们问的是正事。”
老头也生气了,回骂道:
“你姨个屄,我说的也是真话,我咋跟她有仇了,我是她六姥爷,我跟她姥爷是一个奶奶的,那个傻丫头就嫁给微山湖了,不信你问问去!”
思志哥听了,软了下来,忙赔不是,说:
“爷们,别生气,俺也没有坏心,俺就想问问那个丫头,咋嫁给微山湖了?”
老头儿眯眼瞅着我们,不生气了,说:
“我知道你们是矿上的工人,你们骑车路过柳树林,你们喜欢傻丫头傻,对吧。傻丫头在树上唱歌在树上尿尿,你们也不烦,对吧。可是有人烦,俺庄的教书先生黄三尚很烦,他骑车到南面的城子河教学回家,路过柳树林,傻丫头尿了他一头。他很烦,找到了傻丫头的爹娘,说,这么大的闺女,再不管教,就没人要了。傻丫头的爹娘打了傻丫头,关在屋里。她娘跟黄三尚媳妇合得来,央求黄三尚给说个知书达理的人家做儿媳妇,让有文化的人好好教导她。黄三尚就给说了茅村街他同学的儿子,人家高中毕业就下来教书了,正在自学考大专呢。傻丫头长的是没的说的,人家也很欢喜。嫁到了这样的人家,也是她的福分了,可惜啊,她是个没福的命,过门几天回娘家,说啥也不回去了,说受不了婆家人的说教。宁愿被爹娘打死,也不进教书家的门。爹娘脸丢大了,婆家也不愿意,找来了一帮小伙子夜里来抢。傻丫头不知道害羞,大喊大叫,拼命跟人打架还用嘴咬人,弄得庄上鸡犬不宁,人家又不能害了她,到了半路又让她跑掉了。抢亲的人就想了法子,再来抢亲就用绳子捆住,绑到了婆家,送到了新婚洞房,可她竟然屙尿在床上。婆家是文化人,老公公又是爱脸面的读书人。人家看透了,趁早断了这门亲事吧,就把傻丫头给休了。傻丫头回到家几天,就跟从小一起长大的,在湖里划船打渔还没有说上媳妇的黑头,私奔了。她发誓说不再回娘家了,再回就死在湖里。”
我们听完老头说的,表达了各自的看法。
思志哥说:“命啊,傻丫头命里没有那个福。”
我点头说:“没有文化多么可怕。”
后来,我们就不走这条路了。思志哥把家属接到了矿上,要了房子,孩子在矿校上学,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高中毕业的我,抓紧自学,第二年考上了成人高校,带工资上学去了,毕业留在机关里,也在城里买了房子。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当我从红尘中退出,在家里安心读书,在读庄子的文章理解人生乐趣的时候,我的脑海又浮现出微山湖畔柳树林的歌声,歌声里那个傻丫头尿尿的画面,画面接着画面,波光粼粼的微山湖里,傻丫头在撒网打鱼,永远生活在湖里,永不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