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让
花开在戈壁的日子,骆驼一直在哭泣。我躲在
边塞的暗夜里,看那些陌生的星星,如行者迷失
葱郁的森林里。高飞的鸟儿睁大眼睛,永远无法超越
云层之上的苍鹰。一片土地如果在春天还有积雪
它的下面一定会有一片解不开的坚冰。我喝惯了边塞
咸中泛苦的盐碱水,肠胃因此变得粗糙
每一口食物的摄入,都像一块石头砸进粗陶的大缸
每一声回响都无比清晰。我从不膜拜那些高山
没有一座山可以让我变得自卑。我的脚印
可以覆盖住任何一处山峰,我的头颅永远比任何一座山峰
高出一米七八。但我随时都低调地坐在山下的石头上
仰望一波一波飘过的白云。我低头的瞬间
一定有几块云留恋地看了我几眼。她们在等我抚摸
我宁可俯下身亲近一株贴着地皮生长的小草。或者
捡起那些干透了的牛粪,放在鼻子下面嗅一下
然后用尽全力,扔向更远处的草丛
你不在的这些年,我可以拒绝所有的诱惑
并不是我变得多么超脱。我的根在干涸的戈壁深处
盘根错节。我已经无法把自己的身躯托起
已经不再向往高处。高处不胜寒
所以很多人开始去低处钓鱼,去更低处徒步
不是缺少力量,只是这么些年的梦想
沉淀下来,已经有了相当的分量
更多的时候,我需要一次忘乎所以的睡眠
这些年我一直不敢闭眼,害怕错过所有精彩的瞬间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那些精彩都与我无关
我一直牵挂的是多年未见的爹娘,还有故乡
一场连绵的秋雨,一次撑着雨伞的邂逅。记忆深处
已经淡漠了所有的身影。在今天这个世界
我们之间被称作失联。其实,除了没有电话微信
我们之间只是多了几千里路,几百条河,几十座山
在边塞的春风里,我豪爽地饮下一杯杯烈酒
看那些粗犷的风景年复一年地成长。我策马狂奔
在你的天地之外。我仗剑扶犁,播撒家国情怀
我娶妻生子,延续祖先的血脉
在轮台东门,在北庭南口
在被漠风斑驳陆离的低矮的城墙之外
我送走一批批回乡的故人
唯独没有送走自己。雪上空留的蹄印,是写给上苍的故事
年复一年的讲述,天空已经失去了最初的耐心与感动。正如那些
年轻的誓言,在岁月的剥蚀中淡化为云烟。一座烟墩
一堵残墙,一棵枯死的老树,一段干涸的河床
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一段不再绵延的古道
一轮静夜悬空的寒月。真正的守望,拒绝海枯石烂的誓言
真正的思念一定是夜深人静时的辗转。苍鹰一次次俯冲盘旋
我在边塞的风霜里享受时光
没有风沙可以阻挡住脚步。哪怕阻挡住视线
闭上眼睛我也能听到,春田的脚步。在皮恰克松地
夕阳将没的傍晚,我聆听到春走上树梢的声音。紧接着
那些含苞已久的柳枝,开始吐露出鹅黄的嫩。让人想起很多
往事。就像一只草蛉飞过耳边,轻轻落在打开的书本
那些太阳能的路灯参差不齐地亮着,塔克拉玛干的风
借着光亮寻找方向。其实我一直在等待一场沙尘暴
一如你等待我的归来。有时候觉得脚下的旅途已经抵达
终点。后来不知怎的就成了新的起点,我累了,就是因为
一次次的开始。啃食了一个冬天干草枯叶的羊群,即将迎来
满地的葱翠,它们疲惫不堪的牙齿,记录了每一天的成长
我的牙齿除了咀嚼,还会生出一些疼痛。于是我把它们一颗颗
拔去。就像漠风吹去每一个脚印。所以风吹过的大漠、土地
才会显得崭新,每一丛绿都是第一次认识。所以,这个春天到来
皮恰克松地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地方。在这里,你迈出的每一步
都是塔克拉玛干最新的印记,包括那些随处可见的胡杨。我不是
故乡放飞的风筝,飞翔太久,我已经学会了遗忘。清晨
杏花绽放,一群群鸽子哨声响亮,请把这个旋律收藏好
捎给万里之外我的爹娘,告诉他们这里的春天,和故乡一样
芬芳。我和他们年轻时一样不辞辛苦地劳作,皮恰克松地
就是我亲手栽种的故乡
黎明,皮恰克松地的第一朵杏花绽开,我忐忑于
那些浮尘沉寂之后,会落在我能感受到的每一个地方
遮盖住昨夜随风散去的些许忧伤。我一直渴望一场铺天盖地
沙尘暴,如同渴望一场年轻时的邂逅。太阳出来
今晨我依旧衣冠楚楚。微笑着与每个遇见的人打招呼,握手
挥别。没有什么可以擦拭干净内心的尘垢,如同高原的日光
渗进肌肤。我感谢时光馈赠的沧桑,让自卑的心灵滋长出些许
锋芒。就算把那些疲惫的旅途拭去,再也找不到返程的方向
这么些年过去,我渴望的邂逅都只留下失望和怅惘。
那些愈加清晰的记忆。意味着我一天天老去。
我始终记得你给我的每一个春天,就像夹在书中
那些干枯泛黄的花瓣。早已分不清哪一瓣是杏花,桃花,梨花
但我始终都能在它们之中,嗅出你的味道。异乡的路漫长
迢远。万里之外的皮恰克松地的深夜,我能瞬间回归你的身旁
当太阳升起,我会用久违的怀抱紧拥你的光芒。就在刚才
最后一粒沙尘落地,我猝不及防地想起了故乡。
梦里故乡的后园,洒满了厚厚的花瓣。炊烟袅袅
一缕来自故乡的阳光,洒在枕旁
太阳还在照着我的窗户。此刻已是晚上九点
那些鸟儿开始显得疲倦,飞行变得慵懒。透过窗户
可以看到那些归家的行人,和十米外的棉田,五米处的白杨林带
我的目光,落在千里之外的那座城市。华灯初上
重复着年复一日的繁华。皮恰克松地的夜晚还早
如果不是太阳依然火辣,我一定会在村道上散步
和每一个遇见的乡亲微笑、招手,甚至会和那些停下电动车
友好地伸出手的长者握手。棉花的枝叶已经覆盖住裸露的地面
正如皮恰克松地已经占据我的生活。我和这座村庄
一起度过了刚刚过去的春天,以及刚刚开始的夏天
和接踵而来的秋天、冬天。我的足迹越过村外的河
接过一位善良的陌生人,递过一个热馕和微笑
这些日子,我品尝了皮恰克松地,桑葚、杏子、番茄
以及野蜜蜂采集的沙枣花蜜。阳光毫不留情地在我面颊留下
烙印,那些褶皱变得更深,以便容得下皮恰克松地的四季
在断流的水渠里,我捉来几条鱼。最后它们死在我的透明的玻璃缸里
我已经习惯把那些陌生的沙尘带回房间,和衣躺在床上
趴在落满厚厚的尘土的桌上读书写字。一摇头,成千上万的沙粒
落在雪白的纸上。我仿佛听到时光沙沙的声音,从窗后的小路
向着巴扎走去。家人在催促我换一部5G手机
在网络信号特别差的皮恰克松地,我适应远离嘈杂的交际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一定是端着一碗熟透的杏子
一只热馕。在这个仍然炎热的傍晚,我静静地伫立在窗前
试图一点点忘记两千里外的过去
在大漠之上思念一水芳菲,草长莺飞。云飘散了
梦还在延续。皮恰克松地就是这样一个悲壮的地方
残阳如血,旌旗猎猎,尸横遍野,沙场沉寂
将军身首异处,那只手依然紧握断刀。岁月因为
没有握住他的名字,选择了没有休止的奔跑
母亲握住来自边关最后的家书,双眼浑浊
恋人握住一柄羊脂的玉簪,抚摸早已冰冷的身躯
脚下的土地饲养着四季,生长着和万里之外的故乡
不同的庄稼,同样的情怀。湘水之畔挥斥方遒的那个人
指点江山。八千名多情的湘女西出阳关
那些多彩的梦想一同迁移。异地他乡依然茁壮
在戈壁深处渴望满目秋菂,渔歌唱晚。风走远了
谁才是岁月尽头最后的风景?穿透沉淀的季节
锈迹斑斑的刀枪剑戟,抵不过一片灿烂的秋阳
断垣之上的背影被历史一再拉长。更多的时候,岁月
以这种方式为自己疗伤。我不想化身一株胡杨
坚忍之外,我需要歇斯底里的旷荡
疆土之上,引弓射天狼。断刀的地方两千年后号角吹响。那些飞鸟一次次盘旋
始终徘徊在我的灵魂之外。我用年复年一的丰收
让边关的每一颗沙砾,变得无比坚强
请允许我跋涉的步履不够铿锵
如果你爱脚下的泥土,请叫她皮恰克松地
等待太久,才会明白思念的分量
苍鹰的翅膀飞越不了的地方。帕米尔洒满阳光
每一杯酒盛满离别或者相聚。更多的时候,我们选择
壮行。越过昆仑寻找传说中的家园。一条有生命的河流
叶尔羌静静流淌。身旁,一片被岁月遗弃的地方,被划归唐王
我一直在时光的废墟之上,寻找两千年前的光芒。企图
恢原那些已经生根的传说,以及传说中那些神奇的过往
风轻云淡,一座城市在你的视线之外默默成长
图木舒克,让脚下的土地四季充满渴望。季风吹过
总有一些事物在一场风沙之后开始萌动。当你想起一些往事
那些胡杨收藏很久的沧桑开始绽放。奔流的河会断流,河道
一直保留着奔腾的方向。皮恰克松地只是南疆一片很小的绿洲
我的梦想从这里出发,浸润着南疆的每一座村庄
任何一种出发都是为了抵达。暴风雨来临之前
一群鸽子在楼宇之上盘旋。乌云越积越低,把鸽子
飞翔的空间压缩。包括那些从缝隙中漏出的光
被压缩成一条线,投射到远处的屋脊。看上去像一条灯带
周边愈发显得沉寂。这个下午我静坐着,等一场雨
冲刷身体的疼痛。那些飞来飞去的鸽子并没有给我抚慰
我在窒息的疼痛中等待暴雨。一阵风来临
那些积蓄已久的乌云变淡、消散。屋脊的亮逐渐扩大
整个视野开始充斥夏日午后的阳光。这个时候
除了思念我还能干些什么?南疆,在绿洲之上
我和杂草树木一同沐浴空气,阳光
没有伤痛。一江水可以连接更远的远方。大漠
不愿把伤痛连累更多的人。所以
很多年了,皮恰克松地就这样一直躲在偏僻的南疆
把那些痛楚独自承担。其实,更多的时候
我的文字与身体的伤痛,并无关联
在皮恰克松地,村庄拥有另外的名字。大多数村庄
从一出生就被叫村庄,一直到老。皮恰克松地的村庄
还有一个名字:连队。有农民,有庄稼,有牲畜,有农舍
有乡土厚重的大戏,有南腔北调的小曲,有严冬温暖的
土炕,有新麦烤制的热馕。它的庄稼
一样拥有四季和丰收。它的炊烟时常
勾起离人的乡愁。但没有人喊它一声村庄。就像
一块石头成为界碑之后便不能再称之为石头
皮恰克松地的村庄成为连队之后,我们不能再喊它村庄
所以,我习惯地喊它们七连八连,就像故乡的张庄李村
其实不管村庄还是连队,皮恰克松地都是
耕耘者的故乡。傍晚的炊烟连着中原万千村庄
年迈的爹娘。边关的连队,就是我们亲手种植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