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在你关于春节最遥远的记忆中,总会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茫茫雪野里走着两个人,从一栋黄泥土屋出发走向另一栋。在中国西北地区一座绿洲小城的郊区,在正月初一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这两个人像两个小黑点,在白色棋盘上一点点移动。大地与天空皆灰白而空荡,落尽叶片的杨树只剩钢丝般的枝干,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从鼻孔冒出的热气在面颊周围形成一团白雾。领头的男人身材颀长,穿一身深蓝色衣裤;后面的女孩身形玲珑,棉袄上的红罩衣像一簇火焰。他们穿过田埂,穿过土路,穿过树林。他们并不说话,也没有左顾右盼,而是面色平静地迎着晨光向前走。他们就那样一直向前走,从未走出过你的记忆。
风越吹越冷。寒冷裹挟着一种凌厉的气息渗入骨缝。那样的寒冷,如果没有亲历,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无论你穿再厚的线衣、毛衣和棉衣,都无法抵抗那冷的侵袭。那阵风穿透了你整个的身体,让你变得像一张颤抖的纸片。春节的氛围虽然是喜庆的,但这种喜庆却被强烈的寒冷所笼罩。这是北方大地的一年之初。这也是你关于养父母记忆的源头。
他们是两个人,但他们从来都是一起出现的。你从未将他们分开过——他们是你的养父和养母。你关于家庭、道德和淳朴的最初理解,都是从他们那里学到的。你性格的养成,你未来道路的选择,你的职业规划,你的配偶的选择,无一不受到他们的影响。你的养父名叫丁孝白,你的养母名叫李召明。在这世界上,除了你对这两个名字心心念念,哪还会有人特别地记得他们!1971年,才三个月大的你来到了这个家庭。那一年,你的养父四十八岁,而你的养母四十岁。养父的前妻育有一子,已结婚且分家单过,而养母从未生育。现在,你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
从你小屋的窗口向外看去,你能看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你还能看到一棵苹果树。到了夜晚,月光穿透葡萄叶片,变成一个个硕大的光斑,就那样安静地嵌在你的枕头上。夏天时,整座院子被葡萄成熟的氤氲气息所包围;而冬天,葡萄下架后被埋在大大的土坑里。屋顶的上面,是空荡荡的木架子。一年中的不同季节,一天中的不同时辰,一个人成长时的不同情绪,都和这个农家小院紧密相连。每当你试图探寻自己的来处时,你总能找到这个院子。你知道,只要耐心观察那些叶片,那些天空,以及那些白雪时,你便能看到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命运。
这是一座极其普通的院落,和西北地区其他农人所住的屋宇没有太大区别。院子里是两个里套外的房间,开了两个门,外间小,里间大。屋子外面是一个大土坑,栽种着的葡萄有马奶子和红葡萄这两个品种。夏天时,搭在木架上的葡萄藤像一个天然的屏障,既吸收了暴烈的阳光,又滋养出珍珠般的果实。冬日里的雪总是下个没完,穿过镂空的木架后又堆积在屋顶上,跌落在地面上,覆盖在鞋面上。他们过着简单的日子。他们的养女,看起来轻俏而欢快。这样的日子消失得漫不经心。这样的屋子里,虽然充满了温暖,但总是带着一丝小小的羞涩。他们唯恐人们对这间屋子给予太多的关注。
你已经写下了那样多的文字。你总是告诉自己——等时间充裕时,再去写关于他们的回忆录。因为你觉得,一定要在一种强烈的冲动下,才能够写好关于他们的故事。你要将所有的障碍都排除,以便能让自己全身心投入。然而一年又一年——每一年你写出的文字都和他们没有太大关系。虽然在你的脑海里,已积累了关于他们的无数片段,但你却不敢翻开第一页。你害怕这样的举动会迫使你回到自己的童年,你害怕自己会赤裸裸地面对孤立、无援和伤悲。你就这样一天天地迟钝和懒惰下去,将有关他们的记忆一点点埋在内心深处,好像一个目击证人将证词隐匿在树洞中。然而,你又总是被负疚感所折磨而惴惴不安。他们,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人,或者他们两个一起,会在某个不期而至的时刻,从你的脑海中溢出。你给儿子盖被子的手上叠加上了她的手,你往嘴里送的那块馕饼里蕴藏着他的絮叨。日复一日。你感到有一件事必须重见天光——你必须要面对他们,面对他们在你生命中的位置,以及你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你无法厘清这一点,你便无法厘清未来的道路。
他从学校回来后,显得蹑手蹑脚。他刚刚离开他的同学们。对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家是一个比学校更陌生的地方。
虽然已经放了假,可他过几天还要再次回到学校,因为要去补课,而不补课的那几日,是留给春节的。可他用变声期沙哑的嗓音宣布:“我不过春节!”你惊诧地望着他。
你煞有介事地宣布:“大姨要来咱们家过春节哦。”他依旧延续那种抵抗的语气:“我只有五分钟的时间给大姨。”
时间?时间已经很紧迫了!这里的时间,特指农历。北方那些种地的农民们,最最相信的就是农历。惊蛰、谷雨、小雪、大雪……老祖宗已经把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写得清清楚楚。而一年中最为辉煌灿烂的日子,便是正月初一。正月是一个堂堂正正、闪光亮丽的月份。这是一年中最初的月份,而在这最初月份的最初一天,所有黄皮肤的人都要举行庆祝,甚至包括那些卑微的、普通的、如尘埃或沙粒般的人。
一到腊月,已经开始忙活起来,腊月二十到腊月三十的这十天,是最为紧张繁忙的十天。每一天里要干什么,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最开始的一项工作是打扫卫生——拿着扫帚清扫各处,包括房顶和屋梁,甚至窗帘盒的后面。其次是洗洗涮涮——将被面拆下来(那时还没有被套),将铺在炕上的太平洋单子(因为面积太大了,简直像太平洋)扯下来,将木柜里放着的衣服裤子袜子全都掏出来。这些衣物要先泡在四方形的铝制洗衣盆中,再撒上洗衣粉,然后搬来小板凳,放上搓衣板,才算正式开始洗衣服。你一直都忘不掉搓衣板:长方形的木板,表皮上有着一道道沟槽,形成凹凸起伏的态势。养母那时还很年轻,将一头乌黑的短发在面颊旁甩来甩去,两只挽起袖子的胳膊像发红的莲藕。当她在用力搓洗时,整个身子全都覆盖在铁盆上,像一尊力大无比的地母。拧成“麻花”的各类衣裳被摆在旁边脸盆里,是高高的一堆。
搓完的衣物要清洗两遍,衣服裤子一个人可以操作,可床单就需要两个人协作。你捏着床单的一角静静站着,等对面的养母用力拧着单子。她努力地转动着手臂,逼迫着水滴落下来。等拧到你这头时,她知道你没有力气,便将整条床单全都搭在肩头,将另一头捏在手里拧。你喜欢晾衣服。将衣服拿在手中用力一抖,让残余的水分全都松懈下来,再用力一抖,水分已基本消失,之后“唰”地让它飞起来,搭在铁丝上,再将垂下来的两侧都用手伸展。这一天从早忙到晚,最后,所有的衣服都变成了风中的旗帜。
你完全没有时间概念。春节已逐渐迫近的讯息,你是从别处感知到的。你和两位同事们在单位后面的市场闲逛,她们两个都买了水仙花。“三头三十元啊!”——卖花的英俊男子笑称自己是“为人民服务”。你好奇地询问他,一头水仙花能挣多少钱?而他笑而不答。他这样说——如果都卖了,便能挣一点儿,如果有剩的,便连一点儿也挣不到。水仙花、蝴蝶兰和年橘是东莞人过年的必备植物,几乎家家户户都要购置。所以,她们两个的家里都有专门摆水仙的盘子。
还有鸡。鸡是必须要出现的食物——“无鸡不成宴”。据说,每一户东莞人家在春节期间至少要吃掉十几只鸡。并且,祭祖的时候也需要鸡。而你却像没有买水仙花那般,也不为鸡所动。在岭南你是个新移民,根本没有属于你的祠堂,所以你也没有祭祖的份。如果你没有回老家,选择在东莞过春节,那么整个节日期间,你家里会是空空荡荡——比平时还要冷清。你将所有的人际关系都留在了五千公里以外的故乡。所以,虽然你也在东莞过春节,但你的春节和东莞本地人的春节,完全是两个状态。
你们家过的是清清淡淡的春节,但有一些人,要准备过红红火火的春节。那些人是谁呢?那一天,快递小哥按了电梯后上了楼,还没等你打开门他便转身要走:“我把东西放在门口了哦。”看你已经打开了门,他解释道:“别的快递已经停运了,现在只有我们还在工作。”他补充道,“我们比双十一还忙呢。”一阵紧张在你的心头泛起。哎呀,下了单后货物无法及时运到家是一种怎样的状况?在此之前,你们家早已适应了网购的生活。你向宋宋询问:“还能不能再买东西了?”他说可以。你说:“那就赶紧再买一点吧,要不春节买什么都不方便。”于是,他下单买了土豆、胡萝卜、青萝卜和带鱼。你一直提心吊胆,怕这些东西在大年三十前送不到家门口。转念一想,你又觉得自己实在自私——快递小哥也要过年啊。
东莞的春节是非常奇怪的春节——街上的行人骤然变少,商场里的购物者也显得十分稀疏,街道上的车辆明显少了许多,就连那些总是刺啦刺啦吵人的装修声也变得无影无踪。到了正月初一,依旧留在这座城市的人到底有多少呢?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呢?到目前为止,东莞共有八百三十多万常住人口,而其中只有两百多万是户籍人口。在春节时,这个城市要消失掉六百万人口吗?如此巨大的人口迁徙,让这座城市在冬春之交时,处于潮涨潮落的激越状态。
当你的养父母和你的公公婆婆皆已去世后,你长长地喘了口气——你当然惋惜亲人们的离去,然而终于,你可以不用挤在春运大军的队伍里了。哪怕尚有一位老人健在,你和宋宋都要拖着拉杆箱,拽着阿丁,奔袭五千公里,出现在大年三十的家宴上。南迁十年,你们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奔跑着。你们坐出租车,坐公交车,坐火车,坐飞机,往返在岭南和西北之间。每当年关逼近时,你们家便陷入繁忙——买票,整理行装,准备出发,在哄闹和拥挤中钻入车厢,熬过难耐的旅行时光,终于,你们到达了哈密。你们的行程虽然混乱而肆意,但又笼罩着一股甜蜜的味道。你们的儿子就是在这种奔波中,从五岁变成了十五岁,从欢欣鼓舞地说“我要过春节”,到闷声闷气地说“我不过春节”。
在上一个春节里,你们一家三口乘火车回到了哈密。当你漫步在自己出生的这个小城时,你感觉自己目光所及的事物是那样陌生。你甚至还回到了老屋所在的地方——你发现你童年和少年时居住的那栋泥屋已然不见了,甚至连院子也不见了,更别提葡萄架和苹果树。现在,这片区域变得异常平坦,已成为郊区公园的一部分。你是通过那几株白杨树才确认出家的位置的。那些养父栽种的白杨树,幸运地保留下来。你站在杨树前让儿子拍照时,心情异常荒凉。南迁广东后,你已知道你和故乡的关系充满了不确定性,然而,直到老屋被彻底推成一片平地后,这种不确定性才变得更加突兀。那个念头是慢慢形成的——从此之后,你可以不用在春节赶回老家了。
你在哈密的市场里看到了一堆堆的羊肉,你还看到了羊肚、羊蹄和羊皮,甚至羊头。那双嵌在羊头上的眼睛好像还在深思——它们从死亡的边界处盯视着你。事实上,死亡无处不在;事实上,死神一直环绕在你的周围;事实上,每一次死亡的来临,都让你更加领悟生命的真谛。你在那双不再眨动的眼睛里,看到了听天由命的神情。小时候,你家里一直都在养羊。你对羊实在是太熟悉了。你曾经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羊命名为“小白”。当它要被拉出去宰杀时,你牵着它到处逃,可最终,它还是被捉了去。你眼见着它的脖子上射出一股鲜血,身体被卸成十几块。养母用羊血混合着面粉蒸出的馒头,你记得那味道,你一直都记得。大块大块的羊肉和胡萝卜熬煮在一起,那种清香胜过你所吃过的所有美味。在“小白”之后,你再也没有养过宠物。不,你根本不想养狗啊猫啊乌龟啊之类的动物。在你的心里,一直有一块为“小白”树起的墓碑。那是你作为一个孤独的女孩,曾经度过的孤独的童年。
你只有三个月大。但是,当你这么一个小小的婴儿来到这个家后,带来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生活愈发显得窘迫,而压力也愈发显得强烈。你要吃饭,要穿衣,要上学。同时,长大之后的你,还要分家产。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最仇恨你的人,是那位你称呼为“嫂子”的人。当你还是个婴儿时,她已是一个年轻妇女,当你成长为少女时,她已人到中年。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你,眼神里浮现出恍惚而奇怪的光芒。那一年的春节,你大约十岁,是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当你从她家的门口路过时,从里面飞出了一块石头,刚好砸中了你的嘴唇——你的一颗牙齿被打掉了,整个上嘴唇全部溃烂,鲜血横流。几天后,你肿着嘴去上学时,遭到了同学们的耻笑。你向他们解释说:“是我不小心碰到了石头。”但你的养母痛苦地拧着手指,在暗处抽泣着咒骂:“故意的!她是故意的!”
养母在激愤之下,说出了另一件事——那时你还是婴儿,大约七八个月,长得白白胖胖。可有一天,你不断地嚎哭,踢打被子。你从白天闹到夜里,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养母打开你的襁褓,查看了你的全身,并没有发现什么伤痕。还是外婆有经验!她将你的手掌放在灯下仔细看,发现里面扎着细细密密的小刺——原来,是嫂子将你的手按在了仙人掌上。而这件事情,是你被石头打破嘴唇后听说的。你震惊异常!你第一次发现,原来世界上不仅有爱,还有恨,而且那恨来得是那样汹涌,没有任何道理,且不可遏制。事实上,当你获悉婴儿时被仙人掌的刺所扎时,比你遭遇石头的打击更为疼痛。事实上,你一直都没能从那个创伤性的时刻完全恢复过来。当那个扎着纤细小刺的小手掌,和肿胀起来的嘴唇重叠成一个你时,你发现自己被一种深深的羞耻感所裹挟。在此之前,你认为自己是聪明和伶俐的,所以你经常表现得像一个骄傲的小女孩。然而,你终于知道,你所身处的环境里充满了暴戾、慌乱和危险,你不得不提醒自己要小心。
到了十八岁时,你已经非常厌恶住在这个家里了。你想要逃走。从那块石头砸中你开始,你便开始积蓄力量。当你能够离开这个家时,你显得毫不犹豫。1993年当你大学毕业后,毫不犹豫地离开哈密。20世纪90年代,整个中国都充满了激荡的变革味。新疆虽然地处偏远,但也受到影响。你来到了首府乌鲁木齐,成为一家报社的记者,开始了你的独立生活。当2010年8月你离开乌鲁木齐时,你在那座位于亚洲中心的城市里,生活了整整十七年。
你记得第一次到乌鲁木齐时的情景,绿皮火车穿行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天气很冷,你随身只携带了一床薄被子。风从窗外灌进来,扑打在你的被子上,让你瑟瑟发抖。虽然寒风不断地侵入你的骨缝,但却又在你的内心打开了一个新境界——有生以来,你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比自身更宏大的欲望,你想到另一个世界去有所作为。这个愿望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但同时,又带着一丝负疚之感。你才刚刚离开家,便已经开始思念起他们。十七年以后,当你离开乌鲁木齐时,天气极为燥热。你背着双肩包,右手拽着拉杆箱,左手拽着五岁的儿子。飞机从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起飞,在深圳宝安机场降落后,你跌入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那是岭南最炎热的季节。你浑身汗津津,像一条鱼般瘫在床上,连喘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的。你从一个极寒的地方来到了一个极热的地方,你将如何展开你的生活?
十年倏忽而逝。现在,你已在岭南生活了整整十年。现在,你已习惯了混合着海腥味的风从东江吹来,而对那种落满白雪的大地反而有些陌生。事实上,你迁居南方的这十年里,差不多每一个春节都回老家。而现在,你却决定不再返家。这个决定是去年,当你倚靠在故乡的白杨树旁时做出的。那一刻,你痛苦地意识到——是真的该告别了。余生,你要靠自己的力量建立起自己的家园。
他从学校回来时,拖着拉杆箱,背着双肩包,还拎着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被褥和枕头。虽然才十五岁,可他的个头已接近一米八。他的双手和双脚都格外颀长,两只脚像两只小船,走路时脚底像安装了弹簧。他的额头、脸颊和脖颈处都长出了青春痘,一片片、一坨坨、一粒粒。你用蘸了碘伏的棉签擦过去时,看到他的嘴唇上长着一层淡淡的茸毛。这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结实少年,也是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他的个头一直在往上长,力气也变得很大,饭量是你的五倍。
你总试图向他描述你的童年。你说那时家里穷,一年吃不了几次肉,只能等到春节时解馋。你说你站在油锅前,观看整个油炸的过程——先是炸葫芦圈,再是炸小圆饼,之后是切成菱形或三角形的小面片,然后是炸泡了几天后用剪刀开了口的大豆,之后是黄花鱼和带鱼,最后是虾片。你等啊等,等得眼皮都要粘在了一起。在你快要睡着时,养母摇醒你,往你的手里塞了一截黄花鱼的尾巴。你一点点地吮吸着,觉得那一刻实在是太幸福。
当你试图向他展示你童年的场景时,也是试图建立起一种母子间更为牢固的联系——一位母亲与她十五岁的儿子之间的联系,必须时刻更新,这样才能把因孩子成长而滋生出的不和谐消除掉。你试图用一种委婉的、平和的、缓慢的口吻讲述自己在童年时度过的春节。你知道,在他的脑海中,总是闪现着来自电视、电脑和手机的画面,试图让他和你一起进入你的童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你并不想强加给他什么,也不想特别说明什么,只是因为春节已然临近,你便想起了那根黄花鱼的尾巴,然后就告诉了他。显然,你试图表达的含义和他所理解的含义背道而驰。他这样说:“你们没有这么多的作业,可以整天玩啊!”你愣怔几秒后羞愧地承认:“是的,我们那时没有这么多的作业。”
你将他的被套、枕套和床单揉成一团塞进了洗衣机。那时,你正站在阳台上。直起腰时,你看到楼下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一位身穿连帽衫的少年正推着父亲的双肩向前走,他的个子已高过父亲整整一头。他要赶着去学校补课,所以催父亲走得快一点——他害怕路上会遇到堵车。后来,少年放弃了推搡,甩开两只手,用力地向前奔跑,像一只跳跃在山间的羚羊。这是他的初三寒假。他马上就要迎来中考,所以紧张的学习气氛,完全冲淡了春节的年味。除了一堆堆作业外,他还要去补课。他将自己的世界分成了两部分——左边是书本和作业,右边是娱乐。他的娱乐是日本动画片、中国网络小说和电子游戏。这些项目已将他除了学习之外的全部时间瓜分得一干二净,他根本没心思考虑怎么过春节。
他和你完全不同。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的你,在临近春节的前十天里,每一天都激动无比——已经大年二十五了!二十六了!已经大年三十了!已经正月初一了!忙完清扫、浆洗和炸油果子的事情后,你还要忙着剁饺子馅儿。你拿着刀站在案板前,铛铛铛,铛铛铛。你一直都在忙碌着,眼瞅着一堆肉块变成了一堆肉末。之后,还要剁葱、姜、蒜。正月初一的早晨一定要吃汤饺,而饺子一定要在大年三十之前全部包好。羊肉馅的饺子滚在羊肉汤中,鼓胀着白色的肚腩,像一条条欢快的小鱼。羊肉的鲜美配上大葱和面粉,组合出一种卓绝的鲜美味道,成为新年中第一顿饭的味道。
搬到东莞后,你们在家里也做饺子。馅子是在市场里用机器搅的猪肉馅。宋宋将长长的面剂子切开,按成一个个的小圆团。阿丁挂着围裙,将圆团擀成薄皮,而你则负责将馅儿填塞进皮里,再包起来。你只会包鱼形的饺子——那是你的养母手把手教给你的。
去年的春节,当你走过哈密市大十字的那个小市场时,看到了烤羊肉串和烤包子,闻到了一股混合着孜然和洋葱的味道。你记得这条街,你也记得这个市场——童年时,你和养母一起在这里卖过笤帚。那些笤帚是养父用几个夜晚的时间,用麻绳捆扎好的。他是个心灵手巧的男人——居然能爬到树的顶部去砍枝条!他会编各种柳条筐、红柳筐和笤帚。他还会缝纫。他给你缝的四方形的小沙包,精巧而细密。他带着你到河床底部捡石子,捡比指头肚还小的圆石子,装在沙包里不会把布戳烂。他还会腌咸菜,炒菜,蒸馍馍。
每一年的春节,养父都要亮出他的绝活:猪皮冻子。将买来的猪皮刮干净,又蒸又煮后,变成了一种乳白色的凝结物。切成片后淋上酱油和醋,味道极鲜美。养父还有另一个绝活,就是顶筷子。在打扫完屋子,清洗完床单后,便会进入整个春节最为亢奋的活动——炸油果子。这项活动实在是太重要了,完全关系到这一个春节的成败。故而,在炸东西之前一定要进行简单的祭祀仪式。先在一个大碗里装上清水,再将三根筷子对着立起来,摆在红木桌的正中央。桌子的两侧还要摆上糕点和水果,最后要燃起一炷香。而摆筷子是一项技术活儿,有时候养父摆得很快,但有时候却很慢。慢的时候他总会抱歉地说:“先人有些不高兴了。”
先人大发其火的时候虽不多见,但也是有的。有一年春节,一切都准备停当,马上开始烧火,将油锅点起。然而,却怎么都点不着炉子里的煤火。眼看着引火纸已经烧着,木棍也红了,可压在木棍上的煤炭除了冒出几缕白烟外,就是不燃烧。养父的脸逐渐变得苍白,他开始喃喃自语地祷告。他说是先人不高兴,所以用脚将炉火踩灭了。他陷入自责,回忆刚刚过去的那一年里,他是否做了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地方不周到。最终,在养父和养母的齐声赔罪中,炉火终于被点燃了。当整个油锅沸腾起来时,养父的脸色才舒展开来。
现在,你是不会在家里炸东西的——油炸食品危害健康。你甚至对超市里卖的油炸食品都退避三舍。但在你的记忆里,一直保留着油饼子和葫芦圈的味道。在物质极为匮乏的那些年代,那香味儿就是年味儿。你也不会在家里做猪皮冻子。你没有那份耐心一点点地去拔毛,再去蒸和煮。你更不会去发面、揉面和搓面,蒸出一大堆的花卷和馒头。不、不、不,在你的减肥食谱中,凡是米和面做的食品,最好都不要吃。
在故乡,最重要的盛宴摆在正月初二。这一天,两位舅舅和多位表哥及表姐们来拜年,而午餐是这个春节的高潮所在。养母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见过世面,虽极为节俭,但在这个时候却不会露出寒碜。四个凉菜——凉拌牛肉、猪皮冻子、皮蛋、传统回民凉菜(由粉条、胡萝卜、芹菜和豆芽混合而成);六个热菜——炖羊肉、大盘鸡、红烧带鱼、夹沙丸子、肉片炒蒜薹、韭菜炒鸡蛋;两个蒸菜——蒸糟肉、蒸八宝饭。喝的饮品是——砖茶、哈密地产的白酒、吐鲁番产的红葡萄酒。你奇怪家里居然有那么多的杯、盘、碗、碟,而且还有一整套喝酒的玻璃杯。你一直都在忙碌地打着下手——剥葱、剥蒜、端菜、倒茶、递烟。所有来到这个家的人,都是为了探望“二姑”或“二姨”——你的养母。后来,等你人到中年后,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二姑”或“二姨”。
养父母是前后脚离开这个世界的。他们的坟是挨在一起的。现在,他们居住在天山脚下的一片荒地中。他们和你曾经组成了一个三口之家,而现在,你和你的丈夫及儿子组成了另一个三口之家。你曾经的家在天山脚下的绿洲上,而你现在的家,则在南海边的东江畔。你一遍遍对儿子重复着春节吃黄花鱼尾巴的场景,不仅是在回忆自己的童年,更是以一种方式确认他们曾真实地存在过。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在偶尔的片刻会想起他们的面容外,记得他们的人已越来越少。他们是那样普通——两个不识字的、种菜的农民,住在一间黄泥土屋中,一辈子劳作在一块田地里,没有任何突出的贡献,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过失。春种、秋收、冬眠,他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他们唯一值得骄傲的是——他们的养女和别的女孩不一样。
“你和别的人不一样。”在你很小的时候,养母就这样对你讲。她用蔑视的眼神看着周围那些奔跑的男孩,轻声对你说。“你和别人都一样。”你这样叮嘱着你的儿子。三年前,当你带着他朝新学校走去时,他显得惴惴不安。那是一座外国语学校,而他害怕自己的外语太差,被同学们嘲笑。你拎着他的水桶,走得气喘吁吁。你对身旁那犹犹豫豫的男孩说:“你和别人都一样。别人能听得懂,你也能听得懂,别人能读得下去,你也能读得下去。”儿子愣怔住,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妈妈,你哪来的这莫名的自信?!”
他是在爱的怀抱中长大的孩子。可惜,外公和外婆走得太早,并没有和这孩子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但他们是爱他的。当阿丁在乌鲁木齐出生后,养父母强烈要求给孩子过百天。于是,你抱着孩子从乌鲁木齐赶回哈密,举行了一个盛大的百日宴。那些看着你长大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在仔细地审视过你的儿子后,紧紧地握住你养父母的双手,对他们说:“这是你们修来的。”那时,你还不能理解什么叫“修”。现在,回首往事,你终于慢慢顿悟。当你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是三个月大,也就是一百天左右,而现在,你的怀里抱着个一百天的男婴。他和你一样,长得白白胖胖,憨态可掬。这男婴不仅是从你的肚腹里诞生的孩子,还是从你养父母的双眸里诞生出的希望。你给孩子喂饭吃,一勺又一勺。孩子乱踢乱打令你烦躁:“这要喂到什么时候呀?”养母莞尔一笑:“你就是这样一勺一勺吃饭,才长大的啊!”养育一个孩子有多么艰辛?等你自己将这一整套程序干了一遍后,才能深刻地体会到那一句话的含义:“生恩哪有养恩大。”你感谢你的生父母给予你生命,但你更感谢你的养父母将你抚养成人。对他们施与你的无限爱意,你无以回报,倍感羞愧。
有些人从现实生活中消失了,但却在记忆里挥之不去。你经常会想起他们——在梦中的某个片刻。你无数次地重新看见了养母清秀的五官,短短的黑发,有着翻领的衬衫,干净而整洁的裤子。这个身影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浮现在你的梦中。而你能给儿子留下什么传家宝呢?也许,便是那一根黄花鱼的尾巴。
你在花炮声中醒来。睁开眼后,把枕头挪开,看到了整齐的新衣服——红色的罩衣,蓝色的长裤。你的棉鞋也是簇新的,还有袜子和发卡。养母还给你做了新的棉手套,中间拴了一条红绳子。甚至,连你的脖套也是新的——这是她专门从市场上买来的。现在,一身簇新的你开始吃早饭——当然是羊肉馅的汤饺。之后,跟在养父身后,你要出门给爷爷拜年。爷爷住在叔叔家,中间大约有两公里的距离。你跟在养父的身后向前走,听着鞋底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你的心情是喜悦的,但你却一声不吭。你的脚底像安装了弹簧,充满了活力。你们穿过了田埂,穿过了土路,穿过了树林。你们面色平静地迎着阳光向前走着。这是正月初一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