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静梅
这个用阿拉伯数字“8”命名的连队,在地图上,是准噶尔盆地与木特塔尔沙漠西南缘上的一个小黑点,它是地球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连队很小,只有一百多户人家。说是连队,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村子。人们从五湖四海聚拢来,在这里垦荒种田,喂养牛羊,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我生命的前三十年,就在连队度过。连队的红薯稀饭、苞谷馍馍和野菜滋养了我,我和连队血脉相连,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怀。
连队只有一口水井。
伙房的北面有一个不大的房子,一根长长的比碗口还粗的坚硬厚实的铁管子从墙里穿出来,昼夜不息流淌着甘甜的清水,那是连队里唯一的一口水井,人们叫它“洋井”。它在连队人们的生活中,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管口的下面用水泥砌着几十公分高、七八米长的池子。管口处,是人们接水、洗菜的地方,而洗衣服、牛羊喝水,都在那个池子里。我与母亲经常用水桶挑着衣服、被单去水井上洗,母亲把搓衣板用砖块支在池子里,咔嗒咔嗒揉搓着被单之类的大物件,而我则把小一些的衣物放在水池子里,一边玩耍一边搓洗。母亲把被单搓干净了,啪的一下摔到管口下的清水处,我脱掉鞋子跳进水池里,用脚使劲踩呀踩,一会儿工夫,被单里的肥皂沫就被踩得干干净净了,我与母亲一人一头抓住被单,相互使劲往反方向拧,直到拧不出一滴水,再啪啪抖开,一人拽着两个角,一伸一缩把被单抻展。
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牧人们赶着牲畜回来了,渴急了的羊们咩咩叫着争先恐后挤到槽子里喝水;牛把宽大的蹄子踩在稀泥汤汤里,三五成群拥挤着长长的尾巴甩来甩去拍打着可恶的蚊子;最害怕的就是马,它身躯高大,威风凛凛、目中无人,咴儿咴儿走过来,吓得我们赶紧闪开;鸭子与鹅很自觉地在水槽的下方洗澡,看着这一切,快乐的“嘎嘎”直叫;蛤蟆老的带着小的,在水中嬉戏,笑得呱呱呱……
水从槽子里一直往下流,从林带边的一条小沟里淌过。林带的两边住着职工,一排房子四间房,一家两间,中间用土块隔开,周围用铃铛刺扎了围墙,每家一个独立的院落。院子里种着豆角辣子黄瓜之类的蔬菜,浇菜用的水来自那条小水沟。
冬天,井台上结满了冰溜子,挑水的时候就得小心翼翼,否则就会连人带桶摔个人仰马翻,摔断胳膊腿的事时有发生。有些勤快的人,从家里提上一些煤渣,撒在冰溜子上,增加了摩擦力,就没有那么滑了。但挑水、洗菜、洗衣服的人多,难免有洒落的水滴,因此过不了多久,又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路面上很滑,爸爸做了爬犁子,我把衣服装在水桶里,拉着爬犁去水井边清洗衣物。水管下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溜子,几个小伙伴正揪了放进嘴里,就像嚼棒棒糖一样,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水井旁边有个斜坡,见我来了,伙伴们把我的衣物倒进水池里,用水桶提起一桶桶水,泼在斜坡上。半下午时间,斜坡就成了一条长长的滑冰道。我们几个一个紧挨一个,坐在冰道的最上面,张开双臂,做着飞翔的动作,我喊声“一拜起”,我们后面的推着前面的,一长串娃娃出溜而下,坡的下边不平整,疙里疙瘩,把我们撞了个人仰马翻,胳膊腿磕得生疼,但我们顾不上这些,一边摸着胳膊腿,一边嘻嘻哈哈大笑,互相拉着又上到坡顶,重新排成一溜唰地又溜了下去……
连队唯一最高的建筑——大礼堂。
办公室位于连队的正中间,在它的后面,是高大、威武的大礼堂,那是全连职工学习、开会的地方,是连队的政治中心,也是冬天表演文艺节目、放电影的唯一场所。有一年春节前,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来连队演节目,大礼堂里早早地摆满了凳子,两侧用大大的汽油桶做成的火墙,也烧得红彤彤的,空旷的礼堂有了丝丝暖意。父亲早早吃了晚饭赶去烧汽灯,汽灯挂在礼堂的舞台四周,即明亮又有些朦胧,给舞台上的演员增加了几分诗意的美。
那个演李铁梅的女演员,白白的脸蛋与红红的嘴唇及黑黑的眉毛,那么好看,简直就像画中人。连队的小伙子们看得眼睛直勾勾的,我们的心里对那个女演员也羡慕不已。悄悄私底下议论,怎样才能让自己的脸变白,嘴唇变红,眉毛变黑呢?一个伙伴说,脸白是因为擦了粉,可是我们又没有粉。
一个小伙伴的姐姐就在八连工作,因为家里地方小,她也住大房子(集体宿舍)。有一次小伙伴带我到她姐姐宿舍去玩,一个奎屯来的知青正在往脸上擦油,擦完油,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成人巴掌长的长方形塑料袋,又拿出一团药棉,蘸了袋子里的东西往脸上扑,立刻,一股异香弥漫了整个屋子,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只扑了几下,脸就白白的,跟台上的演员一样,然后她换上新衣服出门去了。我的心里似有一只毛毛虫在爬,就瞅了同学一眼,发现她也紧咬着嘴巴,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我。我问她姐姐,那是啥,那么香?她姐姐说是粉,专门扑脸的。正好有人在门口喊她姐姐,她姐姐答应着出去了。我俩对看了一眼,心有灵犀的几步跨到桌前,按捺住跳动的心,拉开那个知青的抽屉,慌乱地找到那个袋子,往手心里抓了一撮粉,快速地逃离了宿舍。我俩跑呀跑,跑到我们家,由于紧张,手心都出汗了,那一坨粉被攥得潮乎乎的。我们用手指头蘸了,轮流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往脸上抹。脸真白呀,就像凝固的羊油一样,脸蛋上细密的麻雀屎与小豆豆也不见了。但是嘴唇的颜色越发显得寡淡,稀疏的眉毛也缺乏美感。我们思忖了半天,终于有了主意。我翻出家里过年写对联剩下的红纸,裁剪了一条,用水打湿在嘴上抿了抿,又拿来火柴划着点燃,用它的灰烬画了眉毛,我们互相看着,指着对方笑弯了腰。凑到镜子跟前一看,天啦,镜子里那个少女,白白的脸蛋,火红的嘴唇,黑黑的眉毛,这么好看,简直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了!一种强烈的自信油然而生,心里想着,即使舞台上那个李铁梅此刻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不会比她逊色多少!我说,你敢出门吗?小伙伴说,有什么不敢的,走!我说,走就走!我们手拉着手奔跑出门,在连队转悠。不用谁说,我们心照不宣地朝一群少年经常打篮球的球场跑去,满心欢喜能碰见彼此心中的那个他。
突然,小伙伴的奶奶提着洗菜的篮子与我们碰了个迎面,躲是躲不过了。还没等我们开口,她奶奶眼睛瞪得像个铜铃似的,嘴巴能塞进一个苹果,大声说,你两个死女子,咋把自己抹成这样,像个唱大戏的!我们心里正想着怎样搪塞,可不等我们开口,老奶奶就命令说,赶紧洗掉去,让人看见了,羞死人哩!会说咱家没家教,把娃惯成啥哩!伙伴说,奶奶真土,这有啥羞人的,看,多好看!说着撇了撇嘴巴,把脸往她奶奶跟前凑了凑。老奶奶扬起巴掌说,你个死女子,还犟嘴,好看你个头!再不洗掉,你爸回来,不捶你才怪!一听到这,伙伴立刻蔫了,她爸的脾气,就像一桶放了捻子的火药包,只需一根小小的火柴,瞬间就爆炸了。我们吐了吐舌头,赶紧手拉手朝水井上跑去。跑了没几步远,几个打牛牛的坏小子看见了我们,指着说,快来看呀,鬼来啦!鬼来啦!一边笑一边还手舞足蹈,我们气得抓起一个土块扔过去,飞也似的逃了。
夏天的白昼很长很长,放学后的时段,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我与伙伴们提着筐子,结伴去田间地头拔鸡草、拔猪草。这一年,雨水及时丰沛,渠道边、田地旁、林带里到处长满了嫩绿的野草,不一会儿,我们的筐子都满了。
圆圆的夕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天边,金黄金黄的色泽,犹如熟透的蛋黄,霞光把天地映得金光灿灿。我们总是不急于回家,女娃娃总是喜欢水,但大海在我们心里只是个词语的概念,河流离我们也有些远,我们只有去排干渠边玩耍。身着青绿色戎装的芦苇,把脚牢牢地扎在水里,繁茂稠密的叶子,像女人飘逸的长发,在风中优雅地摇曳,充满了无尽的魅力。水那么清澈,蓝天的影子,白云的影子,芦苇的影子,还有排干渠边灰灰条、苦苦菜的影子都倒映在渠水里,清晰可见。苔藓与水草在水下缠缠绕绕,小鱼儿成群结队在水里玩耍嬉戏,偶尔还有顽皮的嗖地跃出水面,探着头东看西瞧一番。须臾,又嗖地钻入水里,混迹于鱼群中,分辨不出踪影。我们蹲在排干渠边一边看着,一边说着笑话,渠水里的影子也向着我们傻笑。我抓起一块小土块扔下去,水荡起了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转瞬,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有小伙伴脱掉鞋子下到水里摸鱼。我听大人说过,渠水里有蚂蟥,它以吸食动物血液或体液为主要生活方式,人要是碰上了,还吸人血。胆小懦弱的我不敢下水,只好双手捧着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大搪瓷缸子,站在排干渠边,等着她们把逮到的鱼装进缸子里。我们一群中,李红群身体好,胆子大,像个男孩似的,人也开朗活泼,爱开玩笑。她摸到泥鳅扔给我,我赶紧放下缸子去捡,但泥鳅浑身滑溜溜的,我一抓,它就蹦跳着逃走了,我满头大汗忙活了半天,也抓不住一条。她们站在水里看着我的窘态,都笑弯了腰,说,真笨呀,连个泥鳅都抓不住!李红群几下跳到排干渠边,双手扑地一下就把泥鳅捉住了。捞的最多的是小鲫鱼,它们总是结伴游来游去,伙伴们双手一捧,总有几条小鲫鱼被扣在掌心里。等捉到满满的一缸子,我们回到家一人分几条。我把小鲫鱼放进一个干净的罐头瓶子里,灌满清水,小小的鱼儿在清凌凌的水里窜来窜去,有时头还碰到了玻璃瓶子的边,我想它们大概饿了吧,想找东西吃,就把馍馍揉成碎碴扔进去,想让它们美餐一顿,但它们只是用嘴巴碰一碰馍馍渣,并不见吃进肚子里,往往到了第二天它们都死掉了。
李红群家住在连队的南头。胆大机灵的她是我们几个好朋友的头儿,加上她妈妈热情好客,周末,做完了作业和家务的我们相约在她家门前玩耍。玩的最多的是跳皮筋。跳皮筋的花样很多,我们喜欢玩升级。两个人站在两边用双腿撑住皮筋,其余的人跳,皮筋高度从脚踝处开始,跳过了这一级,皮筋再升到膝盖处,再到腰、到胸、到肩头,到耳朵、到头顶,然后是“小举”,最后是“大举”。
马兰花,马兰花,
风吹雨打都不怕,
勤劳的人在说话,
请你马上就开花!
……
我们边跳边唱着大姐姐们传给我们的歌谣。
随着皮筋越升越高,难度越来越大。我们的嗓音也越来越洪亮。
最终赢的往往是李红群与郭春莲她们,我与桂芳总是输的那一组。
跳累了,我们钻到李红群家洗了脸与手,她爬到大床下,滚出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放在案板上,拿起刀切成四瓣,一粒粒黑珍珠似的瓜子镶嵌在火红的瓜瓤里,我们每人拿小勺挖了一大块放进嘴里,沙沙的瓜瓤真是甜如蜜!好吃极了。
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腊月二十八晚上吃过饭,母亲说,今年买豆腐我们要早点去,不能像去年,去晚了,豆腐就没了。我说好,什么时候去?母亲想了想说,我们凌晨两点钟去吧,咱们争取排第一,如果没人还可以要一点儿豆腐渣,回来给你们炒着吃。现在你快去睡觉,到时候我叫你。
几颗稀疏的星星在暗蓝色的天空挂着,像眼睛,还眨呀眨的。连队真静呀,静得只听得见我们笨重厚实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一排排房屋像戴着白帽子的老人,静静地在银色的世界里沉默着。母亲用头巾把我的头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只露出两只小眼睛。她牵着我的手,提着柳条编的筐子,赶往豆腐坊。豆腐坊在猪场,离连队有三公里的路。
当我们冒着严寒,满怀信心地推开豆腐坊的门时,还是大吃了一惊,呈现在眼前的,是齐齐整整的一个挨一个排着队的柳条筐,从北墙放豆腐的案板旁排到了门边上。母亲不由得“哦”了一声。做豆腐的兰叔叔,是我们陕西老乡,已经四十几岁了,还是光棍一个。听见推门声,他从烟雾缭绕中抬起头,吃惊地问,你们怎么来的这么早?母亲说,还早呀,就指着地上的筐子说,这么多人比我们早多了。兰叔叔说,他们都是昨天下午把筐子放在这里排队,人回家睡觉去了,明天早上再来秤豆腐。母亲说,看来人家都比我们聪明哩。兰叔叔说,要么你也把筐子放在这里排队,回家睡觉去吧,你看,这才半夜两点多,离豆腐做好还得好几个小时哩。母亲说,算了,这来来回回六公里路,回到家也睡不着了。兰叔叔说,那你们快烤烤火,不要把娃娃冻坏了。一块大大的白布四个角被吊在房子的椽子上,兰叔叔抓着白布慢慢摇着,母亲走上前说,我来帮你摇吧,你去干别的。
“嗯昂……嗯昂……”顺着声音望去,角落里,一头毛驴被黑布蒙上了眼睛,在绕着磨子一圈一圈地转着,大概是为了抗议人们半夜三更不让它睡觉吧,时不时抬头叫几声。一个瘦瘦的老汉把湿漉漉的黄豆瓣与清水往石磨的圆洞洞里不停地倒,白色的酱汁就从两扇石磨的缝隙里流淌到下面的石槽里,又从一个豁口流进了大大的水桶里。
“噼噼啪啪”,炉膛里的柴火在燃烧中发出了脆亮的几声响,“嘭”,有一节梭梭柴没有燃尽,掉在了地上,白白的烟雾在空中缭绕,我赶紧跑过去,把掉在地上的半截柴火扔进了炉膛里,站起来看看大铁锅,锅里冒着热气,真大呀,估计我这样的三个人进到里面都能装下!大人们都在忙着,我坐在炉火旁烤火,不知怎么竟然迷糊过去了。直到母亲拍拍我的肩膀,叫我回家,我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三三两两的大人娃娃也都拿着票,买豆腐来了。我们秤好了豆腐赶紧往家走。太阳红彤彤地挂在东边的天上,腊月的早晨,天气格外地冷,冻得人缩头缩脑的。没有走多远,嘴里呼出的哈气结成了霜,挂在眉毛、睫毛和头巾上。眼睛一眨,都有了沉甸甸的感觉。
母亲提的筐子里除了买的三公斤豆腐,还有一夜的劳动换来的一大坨豆腐渣。回家,豆腐与白菜、粉条、猪肉炖了一大锅,冻在院子里,准备过年时随时热了吃。又在锅里倒了油,把豆渣与盐、皮牙子在锅里炒了炒,对于吃了一冬萝卜白菜洋芋的我们来说,炒豆渣也是难得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