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传来的叫卖声

2021-11-11 17:00王力丽
绿洲 2021年2期

◎王力丽

每到开春之际,都有挑着担子的农民进城来卖小鸡这个时候的孩子们,别提有多兴奋,围拢在两个圆圆的两层大箩筐旁边,像小鸡一样叽叽喳喳,箩筐里的小鸡也叽叽叫着,小小的黑眼珠半闭半开,窸窸窣窣,我见犹怜的样子。

那时我刚上小学,精挑细选地买了六只小鸡,找个纸盒子,铺上旧报纸,拿个塑料盒,放上泡软的小米,看毛茸茸的一堆“小球”就吧啦吧啦吃起来,稀罕的。我们姐妹三个欢喜地盯着小鸡们看,摸摸这个小脑袋,戳戳那个小爪子,小孩子也像小兽似的,感觉和小动物们是同类,特别亲。

春天的风越吹越暖,小鸡们渐渐地褪去绒毛,长出了小翅膀,有了可辨识的颜色和个性了。每天打开纸盒子放风,它们争先恐后挓挲着小翅膀往外跳,那个急吼吼地一个箭步跳出来的就叫冠军了;一身黄色无杂毛的是大黄;一身白的小个头叫小白;像是穿了一件五花杂陈大氅的叫芦花;有一个眼睛大大的、亮亮的、有漂亮的双眼皮,现在应该称是鸡界的小鲜肉,我们叫它大眼,真是起名起的任性随意。还有一个小可怜,叫羊羔,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鸡瘟,不停地抽风、翻白眼、吐白沫,我们轮流用温热的手掌捂握着它,给它保温,它那么乖地没有气力地躺着,用土法喂它绿豆和大蒜捣碎的丸子,它抗拒着也艰难着吞咽下去,连续抢救了几天,居然救活了。我们就像救死扶伤的医生看到活过来的病人一样,高兴坏了。鸡瘟的死亡率很高,传染性也很强,弱小的小白没几天死了,有着漂亮羽毛的芦花也死了,可能传染上了鸡瘟。

只是羊羔病愈后,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抽风造成脑缺氧,智商严重降低,失去了对人、对其他动物应有的警觉,人走过去不知道躲避,甚至你都踢到它了,它才仿佛是吓了一跳似的“吱”一声走开;别的鸡过去欺负它、啄它,它就歪着头任其啄,表情木然,不悲不喜。也好,没有了对加害到来的恐惧和害怕,也没有了对找不着吃食的焦虑和担心,没心没肺地把自己吃的很胖。羊羔病后还落了小脑共济失调,步态不稳,走路抬脚很高,像是走到热铁板上烫着脚一样,无法准确地测量高度,比如它要跳到一尺多高的石头上,它起跳的高度远远的高于那块石头,至少有一尺半的高度,然后再垂直落下。开始我们看得哈哈大笑,后来有些心酸,干嘛嘲笑一只傻乎乎的鸡,它就这么简单而纯粹地活着。以后每次看到羊羔胖胖的身子使着劲地借助着扑扇的翅膀跳起来时,很有些心疼。一直以为它患的是羊角风,叫羊角风有些不厚道,而且病愈后的它特别温驯,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就叫它羊羔了。它也由此因祸得福,有了免疫力,没有了复杂的脑子,逆来顺受,安之若素,活得最长。

现在想起那时候,大人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孩子,孩子们都是大的带小的照应着,遇见事情也好,碰见问题也罢,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鸡们长大了,要搬出家中,我们在自家的窗户台后面垒一个简易鸡窝,白天是散养,与自然万物从容生长,晚上关进鸡窝里。一早放出去,到黄昏,不用刻意找,只要往窗户台边一站,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你不知道这些精灵在哪里,只听得扑棱扑棱呼扇翅膀的声音,它们齐刷刷地从不同的方位,或是马路对面的平房,或是远处密实的松树林,只看见天空飞来三只胖乎乎的——居然是鸡,掠过行人的头顶,呼啦啦呼啦啦的,那气势壮观的好像是飞机过来了,真是飞过来的,神气地飞到我们跟前。看的周围人目瞪口呆,这养的是鸟还是鸡啊?我们忍不住地傲娇啊,自豪啊,比考个百分骄傲多了。大自然了不起,给了它们飞翔的神技。自此后,每到黄昏时分,尤其是小孩子们看我一出来,都跟着从家里出来,好奇地看鸡在天上飞的奇观。

过去我们都住着筒子楼,家家户户窗户台一模一样,到晚上还没把鸡抓进鸡窝的时候,我们家的鸡能在千篇一律的窗户台中准确地找到我们家的那一扇,一个个跳到窗户台趴着往屋里瞧着等我们。每天黄昏,都能看到那个胖胖的、笨笨的羊羔高高地跳过窗台又垂直落下的动作,然后憨憨痴痴地望着屋里的亮光,别的鸡跳上去趴在窗台打着瞌睡,羊羔会歪着头定格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眼睛亮亮的又木木的,单纯又天真的样子。

对鸡们,我们姐妹几个爱它们没商量。为了增加营养,在砖土地的楼房角落找土鳖,卵圆形五分钱大小,淡褐色略扁,现在知道是一味中药,鸡特愿吃。还到院外的小山坡逮蚂蚱,大夏天的,顶着毒日头,逮的蚂蚱一串一串的,身上的小褂湿漉漉的能拧出水。也去潮湿的水塘边挖蚯蚓,有一次看见了曲里拐弯的水蛇,吓得我差点滑进池塘里,以后再也不敢去了。甚至,学着妈妈那样,给鸡们下炝锅面,面条可是用每人有定量的粮本买的。小孩子的世界观朴素又简单,爱动物如爱自己一样。菜叶子切得碎碎的,把面条掰成小拇指长短,煮到微烂,倒进食盆,看鸡们欢呼雀跃地叨食声,只见三个鸡头不停嘴地你一口我一口,像是此起彼伏的货郎鼓。

伴着我们一起长大的最后只剩下冠军、大黄和羊羔了。漂亮的大眼患了肠梗阻死了,冠军从最初的出类拔萃到泯然众鸡的江郎才尽,早已名不副实。大黄没辜负名字里的大,挺身而出,担负起照顾、保护冠军和羊羔的责任。

三只鸡的性格完全不一样,都有各自的精彩鸡生。大黄是做了事情喜欢让人知道的那种。三个母鸡每天都有下蛋的,冠军和羊羔下完蛋咯咯叫两声或者连哼也不哼一声,好像是天经地义应该完成的任务,大黄不是,两三天憋不出一个蛋,趴在窝里,难产似的,憋得脸涨红,终于下了蛋,就满世界的“咯咯咯咯”地喊,急促、嘹亮、高八度,不把你喊出来不罢休,有时看到大黄下的蛋上有血丝,挺心疼的,鸡也不容易。

虽然是散养,但我们也是每天拌好了一盆鸡食放在鸡窝边。挺怪的,若是其他鸡们来抢食,大黄单枪匹马、左冲右突,把鸡们赶走了事;可叽叽喳喳的麻雀们来吃,它从来不赶,任麻雀们一窝窝的飞走一批又来一批,它也有爱护弱者的悲悯之心吗?不知道怎么想的,动物们的世界简单也丰富。大黄吃饭从不抢占有利地形,插着空隙啄一口;碰到其它鸡们挑衅,它一“鸡”当先冲上去,不管不顾地拼死争斗,其它鸡们看它不要命的样子大都落荒而逃,它就得意地引颈昂首,就像公鸡王似的抖着鸡冠子喔喔叫,一副我是老大别惹我的神态。别忘了它是一只母鸡呀,一只母鸡里的战斗鸡。渐渐地,它有些忘乎所以,见着碍眼的鸡,就是没惹它,它也斗志昂扬地冲刺一般的追逐一番,把那些鸡赶得远远的,颇有些我的地盘我做主的黑老大样。有一次甚至一路啪叽啪叽追赶到人家鸡的鸡窝里,有些过分了。

直到那一次大黄的滑铁卢。它依旧追逐着鸡们抱头鼠窜地跑,我觉得那个时候的大黄肯定有个驰骋鸡场、挥戈跃马的英雄梦,它会奋不顾身、勇往直前,但被追逐的一个比大黄个头大的大公鸡突然停下了脚步,可能在想:不对呀,我跑什么?正低着头伸着脖子、两个翅膀平展着、酣畅淋漓跑着的大黄也被这突然一停吓了一跳,一个急刹车,下意识收拢起翅膀,抬头一看,一尊铁塔似的、鸡冠红红的大公鸡威严地立在眼前,我那可爱的大黄吓得一个急转弯撒丫子往回跑,边跑边窜出一摊摊稀屎粑粑,看到地上那一长溜的排泄物,我们都笑得弯腰捂肚子喘不过气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其实那只大公鸡并没有乘胜追击,可能还有些莫名其妙呢:你跑什么呀?只是以后的大黄有些灰溜溜,太伤自尊了,有了心理阴影,很少见它高昂着头睥睨众鸡的样子了。

当又一个开春的时候,我的孩子到了当年我上小学的那个年纪。春天又传来了叫卖声,挑着担子的农人吆喝着“小鸡,小鸡”,我女儿欢喜地围拢在两个圆圆的两层大箩筐旁边,里面是叽叽叫的淡黄色小鸡,小小的黑眼珠半闭半开,窸窸窣窣着,我见犹怜的样子。刹那间,鲜亮的记忆里,那些活蹦乱跳的大黄、冠军、羊羔们都回来了。我比孩子更积极地挑选了两只,起初女儿经常怜惜地抚摸着毛绒绒的小鸡,叫着给它们起的名字,奇奇和点点。但孩子热乎劲儿很快过去,很快转移目标,被更新奇的玩具吸引了。我只好给小鸡喂养、打扫卫生,天天换食换水,扫屎扫尿的。我对小动物特别怜惜,时不常的嚼碎了花生米给它们加个餐。太阳好的时候,把它们带到楼下的狭窄的草丛中撒欢,看它们热力四射地张开小翅膀快乐地叨食,听它们无忧无虑地叽喳着喧闹,不知它们谁是勇猛的大黄和憨厚的羊羔。它们同样都有着澄澈得不着一丝微尘的黑黑亮亮的眸子,让你母性泛滥,让人心生慈悲和安宁。可惜只是上楼的一会儿工夫,就遭了流浪猫的荼毒,脆弱的生命双双夭折。即便没有遇到流浪猫,现在的环境,也容不得鸡儿撒着欢地散养,更别说练就一身振翅飞翔的神技。现代化的养鸡场,都是机械化圈养,可怜的小鸡从生到死从未见过蓝天白云和阳光,二十多天就能出栏,可想而知圈养的鸡怎能和散养的鸡同日而语,所谓鸡翅,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只是退化成一道美食的食材而已。

孩子们的空间似乎也小了很多,无休止的补习班,没完没了的练习题,哪有散养的机会和条件?家家户户的防盗网像一个个圈养的笼子。

有时候看起来,人类并不比动物幸福多少,在万物生长的大自然中,我们与动物都是地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