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孛儿岭

2021-11-11 17:00宋亚平
绿洲 2021年2期

◎宋亚平

在我的人生走向暮年之际,有一件事始终在心头萦绕,久久难以忘怀,它让我纠结难安,也让我耿耿于怀。更兼身体每况愈下,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做个了断。这样,我的灵魂才会安妥,我才能平静地度完余生。远方的那一群人,尤其那个叫五俊的智力障碍者,近二十年来,一直盘桓在我的脑海中,难以忘怀,顽固地占据着一个位置。

考虑再三,我决定去那个地方一趟。当我把这个决定讲给儿子时,他稍作沉默,也许看出我决心已定,便没有阻拦,只是说,那这样吧,你把出发的日子定下来之后,我派个司机,开车送你去,这样也方便些。

儿子的这番话让我感到欣慰。也许他理解我,也许他只是为了满足我的一点心愿。不管怎样说,征得他的同意,是必须的。

不用,我自己能去,坐火车也方便。我平静地对儿子说。

儿子还在坚持他的想法,说了一些理由,那些理由虽然冠冕堂皇,听起来有理有据,但我内心深处的想法他是难以理解的,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也懒得说。等他说完了,我说,我是访旧,后面跟个人,像视察一样,那样,我倒不如不去了。

儿子愣了一下,说,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又那么远,如果你觉得行,那你就去吧。

当然行的,身体的事,我心里有数。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孛儿岭的一些往事,渐渐浮上我的心头。

那会儿,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内,孛儿岭附近的人,都在传说傻子五俊被打伤后,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出来之后居然不傻了。五俊被打是孛儿岭当年最大的新闻。五俊傻病好了的消息传出之后,又完全刷新了五俊被打得头条效应。

要说五俊挨打,的确有些冤枉,当然,这事跟我有关。但五俊直至病愈出院,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挨打。五俊挨打,说来话长。刚一开春,孛儿岭村的麦田里,每隔五六十米,就被人插上了一根木橛子。木橛子是两行,行距约二十多米。在自家地里发现了木橛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这些来路不明的木橛插在这里,是要干什么?

答案不久就揭晓了。村主任姚有明很兴奋,他告诉前来打探的村民们:孛儿岭要修铁路了!

村子里一时间议论纷纷,人们七嘴八舌。地里插了木橛子的人家暗自高兴起来,沉浸在即将发财的兴奋中。没插橛子的人家并不看好,不过是几个橛橛嘛,这么当真。但多数人坚信,几千年没等到的发财机会来了。这些年,地里经济效益不好,还不如学人家外面,把地卖了,得一笔轻松钱。

孛儿岭表现得最兴奋的是五俊。

五俊是姚得举的大儿子,人长得不错,眉清目秀,个子中等,胖胖的,穿着也整齐。五俊小时候在沟边的榆树上摘榆钱吃,掉下沟里,摔得昏迷不醒,别的小孩喊来大人,抱上原之后,姚得举用碗接了小儿子的尿,灌五俊喝了。有人说得送医院,姚得举看儿子清醒了,想着不要紧,慢慢就恢复了,便没有去医院。真实的原因是姚得举没有钱,山地里的麦子黄了,正待收割。那会儿收割用镰刀,特别慢。五俊表面上看康复了,能走能跑能吃,但精神上康复不大到位,变得呆乎乎的,记忆力减退了,越来越傻。姚得举经济上从没有宽裕过,给儿子看病这事也就拖下去了。后来五俊更傻了,经常两只脚原地大幅度踏步,胳膊有规律地机械性晃动,嘴里持续重复叨念一些话。那几天,五俊逢人就说:要修铁路了,要修铁路了……手舞足蹈,兴奋异常。

那年农历二月初的一天,工程队的人沿木橛撒石灰线,那天我到现场去了,天气有些冷,但地里的麦苗已经返绿,冬天干掉的叶子开始脱落。有村民在远处看着,但我们的人不管那些,旁若无人地忙碌,迅速将两条白线延伸向远方,有两户人家的房子把白线分割开来。

不出我的预料,第二天丈量土地时,矛盾就产生了。有十几户人家的土地一部分在白线内,还有一部分在白线外,并不规整,呈各种形状。参与丈量的有施工方的两个人,还有镇上的驻村干部,有村主任姚有明,还有涉及的十多户村民。

在丈量姚登平家的土地时,两边嚷了起来。事后村主任对我讲,姚登平是孛儿岭的硬气人,平日里以打零工为主,有个儿子正上大学。姚登平常常对别人说,儿子上学用钱太多,靠打工供学费和生活费,头上压了座山一样。

那天,姚登平很气愤,说,我这里一亩二分地,你登记了九分二厘,剩下的二分八厘我怎么耕种?拖拉机进去耕不了,没来得及加油就到地头了。收割机进去掉不了头,更没法收割,你们日能得很,给我示范一下,教教我看咋弄?

我们的人并不吭声,一个领人边量边唱数,另一个只管往册子上登记白线内的长和宽。姚登平见无人理他,又大声说,你们登记的这个不行,我不同意。

看姚登平嚷嚷不断,小刘说,我们修了几百公里铁路,都是这么个丈量法,到你这里还得变了不成?

姚登平说,不要给我说那些,就说我这事咋办。

这时候,也有人嚷嚷,自家的地在线外剩下六分的,剩下半亩的,剩下四分的,跟姚登平的情况一样。还有好几户人家,被划进线内的只有几分地,在线外的倒比例偏大,他们不好吭声,在一旁看着事态的发展。

嚷嚷着的村民继续嚷嚷着,用皮尺拉面积登记的几个人继续在丈量登记,谁也阻止不了谁。村主任姚有明悄悄对农户说,大家不要嚷了,先叫他们登记,结果出来了咱们再计较。

村民们觉得主任说得有道理,再加上是悄悄说的,是自家人的态度,他们就不嚷了,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到下午,全部丈量完毕,涉及的有近二十户人家。小李不但算出了准确的面积,还造了表格。这时,看热闹的人已经走散了,他们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剩下与自己有关的那些人,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在村头远远地看着。

姚有明在远处喊,登平,你们十几家户主过来。

姚登平和那些村民面面相觑,脸上带着怨气。有人说,如果叫咱们签字,咱不签,他们这样征地不公平。再说,白线里还有几家人的祖坟,总不能让铁路从坟上修过去。

说这话的是姚麻举。姚麻举五十多岁了。那些年,他骑着自行车收各种农副产品,开春了收蒲公英、小蓟等药材,五六月里收桃核杏核,秋季收各类豆子,春节前收农人们喂肥的公鸡。他和别的收购者不同,每天早上出门,骑一辆旧自行车,车梁上有一个帆布褡裢,顺车梁绑着一杆秤,秤砣装在褡裢里面。自行车后面有几个编织袋,收到东西后,就搭在自行车后座上。他收到的东西并不带回家,而是顺路交给大一点的收购站。这几年姚麻举的两个儿子也长大了,他便没有再跑小生意。但他的精明,别人都是知道的。

包村干部李新选走了过来。李新选说,咱这里修铁路,要征地,项目部的小刘和小李他们丈量完了,也把表造好了,大家看一下,没有啥问题就签个字,赔偿标准是每亩地一万五千元,这个是按政策执行的,有统一标准。至于那六座坟墓,如果愿意迁走,每座补偿一千元,迁完之后给我们说一下,和补偿款一块就下来了。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看项目上的人和村主任,那几个人表示没补充。他便朝着众人说,就这些事,大家都看着签字吧。

姚登平说,我那地征完之后,剩下的二分八厘怎么办?

小李说,这个有规定,我们只征用和赔偿线内的,线外的不管。原因是线外的征了也没有用。大家知道,铁路修成以后,得做围栏,如果你家三分,他家半亩,这样围栏也没办法做。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吭声,他们也许觉得小李说得有道理。

李新选说,大家没意见就签名吧,以后就等着领赔偿款,但是没有人愿意上前签名。

太阳已经偏西了,热气也散了下去,一阵风钻入了脖颈,竟然有些冷。姚有明打了个冷战,缩了缩脖子说,这狗日的天气还冷着呢。他一只手伸进衣兜里,撮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又摸出打火机,打着火,香香地吸上一口,笑呵呵地说,都签吧,签了好回家吃饭,都这样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呀。

众人开始嚷嚷起来。有人说,剩下的角角落落,一绺一绺的怎么种?要不就全征了吧,别的地方一亩地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咱这才一万五,太少了。也有人说,迁坟的事都没有说好,怎么签字?

小刘补充说,有两件事我再重申下。第一,每亩地补偿一万五,这个是上面规定的,是经过对土地产值核算出来的,全省统一标准,不是哪个人随便说的。第二,每座坟墓的搬迁费用是一千元,这个也是统一标准,到哪里都一样,也是不能变的。

姚有明问小刘,坟墓的名册造好了吗?如果造好了,让迁坟的先签,签了报上去,钱也就早早下来了。

小刘说,造好了。说着拿出花名册,对众人说,来,这里没桌子,大家将就一下,趴到车头上签。

众人嚷嚷不断,没有人去签字。有剩下或三分或半亩的农民反复说,别的地方土地征用了,每亩赔好几万十多万,咱这土地不值钱,每亩给一万五千元。一万五千元就一万五千元吧,把人家的地搞成小块块,三分五分的进不去机械,让我们用镢头挖着种?用镰刀去收割?还真没道理了?咱们就这点平地,这样一征用,以后凭啥吃饭?

众人由七嘴八舌的嚷嚷,逐渐变成了窃窃私语。有骂项目的,有骂包村干部的,也有说村主任跟人家一伙的。有人说,天快黑了,咱等一天是一天,麦子长在地里,黄了就收,铁路能自己长起来吗?大家哈哈一笑,气氛变得轻松,有人开起了低俗的玩笑。

太阳已经西斜,有人说,五点钟了,到吃饭时候了。庄稼人开始骚动,蹲着的人站了起来,站着的人也作势要走。姚麻举说,天大的事先得把饭吃了再说。开始有人散去。

小刘看看李新选和姚有明,说,到六点钟吃饭还早呢,要不你们再劝劝?

姚有明说,农村每天吃两顿饭,这会儿确实到了吃下午饭的时候了。要不改天再谈,看来今天是谈不拢了。你们怎么办?要不到我家去吃?

小刘说,既然这样,咱几个到街道饭馆去吃,也好再商量商量。

几个人乘坐皮卡车,向村子外面的柏油路驶去。其实,这一切都是我走前安排的。那会儿,我有事去了县上。强龙不压地头蛇,到任何一个地方,得和基层领导搞好关系。

还未散完的村民看到了,说,你们看,咱主任跟着去饭店吃好的去了。你刚才没听他说话吗?全向着施工队,和李新选一样,是个汉奸,胳膊肘向外拐呢。

第二天,李新选和小刘他们又去了。姚有明站在村道上,让村民们互相转告,项目部的人来了,让大家来签字。人们三三两两,在远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李新选说,如今的村民不好管理了,这么简单的事,就是办不下去。

姚有明说,如今好些人外出打工,看到别的地方拆迁之后赔得多,有些地方因为拆迁闹事,看样子呢。再说,给多少都一样,总想多要些。李新选说,欲壑难填。小刘跟我好几年了,各种情况都处理过。他把烟屁股摔到地上,恶狠狠地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有的是办法对待钉子户,只是还没有到用的时候。

姚有明喊了好几次,村民们才慢慢聚拢过来。李新选说,给钱哩都不积极。姚麻举笑着说,这钱不好领,扎手呢。

好一会儿,李新选看村民差不多到齐了,望一下姚有明,开始讲话。今天把大家叫来,还是这么个事,修铁路得征用咱村上的部分耕地,你们暂时是这些土地的承包者,你把承包地卖了钱,又不是拿自家东西卖钱,这跟福利是一样的,大家把字签了,等着领钱吧。

姚得举说,你们别给我留巴掌大块地,如果全征了,我就签字,一万五就一万五,我也不嫌少。

姚得举是姚麻举的堂弟,这几年常在外面打工,也没有手艺,就干个力气活儿,每年收种还得赶回来。前些年翻修了包产到户前修建的瓦房,花了三四万元,之后给小儿子娶媳妇,又花了好几万。不但花光了积蓄,又贷又借拉下了三四万元的欠账,日子过得紧巴。去年腊月里,小儿子两口子从外面打工回来,那媳妇嚷嚷着,要分家另过,得给另修一院房子。姚得举听得明白,但钱从哪里来?

姚得举说完,也有人跟着说,一时间七嘴八舌。

姚有明说,说句乡亲们不爱听的话,不要吃饱不知道放碗,要知足哩。土地是集体的,为啥不趁机会把补偿领了?种庄稼没利润,这点大家都比我清楚。年景再好,除去化肥种子机械耕作等费用,把自己投进去的劳动力不算钱,每亩有三百元利润吗?如果按三百元算,一万五千元需要多少年才能挣回来?大家心里都有小算盘,比我清楚。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没有人上前签字。只有五俊傻乎乎地笑着,在人群中东张西望。

五俊整天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哪里有人往哪儿凑,听别人说话,有时候插上一句,但往往和别人说的不是一件事,风马牛不相及那种。后来,也就没人愿意理他了。

到下午,这事依然没有解决。村民们不温不火,一副打持久战的样子。既不离开,也没有人带头签字。小刘连续抽了几根烟,悄声对李新选说了句什么,李新选又对旁边的姚有明耳语几句,姚有明点点头,对众人说,既然大家今天不愿签,那就算了,但事还得办,总不能让火车改道吧?你们好好想想最终会怎样,不要把人丢大了。

众人逐渐散开。看人们走远了,小刘说,最关键的是那几座坟墓,只要把坟墓迁了,一切都好办。

李新选说,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主要是涉及的农户太多,没人愿意出头,都在观望。

小刘说,迁坟是大事,得抓紧办迁坟这件事。

姚有明说,我也知道迁坟是大事,坟墓迁不走,别的无从谈起。能不能给每座坟墓增加些补偿款?一千元确实不够迁坟。

小刘说,一千元是统一标准,我们好几个标段都是这样干过来的,没法增加。

姚有明看看李新选,李新选也在看他。

过了几天,村民们没有再见到项目部的人,有人问姚有明,主任,不修铁路了吗?姚有明说,咱群众不愿意签字,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打算。

姚得举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字签了,每亩一万五,确实是不少。姚麻举说,按说一万五是不少,但一万五到手花了,以后没地种了,子孙后代吃啥?再说,一千元迁一座坟,真不够用,得往里赔钱。

十多天以后,能看到沟那边有大型机械在施工。有人说,到如今不见有人来找咱们,是不是人家要硬往过修?

这天中午,姚有明逐户上门,找到有坟墓在规划范围内的,说上面来人了,到村上会议室里开会。

六户的当家人来到村会议室,坐着抽烟闲谈,等领导来。

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开进了院子,李新选从后排跳下来,副驾驶门开了,下了个人,进去坐在主席台的位置。李新选介绍说,这是咱镇上的杨镇长。杨镇长工作忙,专门抽出时间来和咱们谈一谈。就咱们那点事,打搅了镇长,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李新选说完,杨镇长咳了一下嗓子说,火车路修到咱们村,是国家的意志,有专家规划,谁也改不了,也拦不住。俗话说得好,经济要发展,交通要先行,交通是一个地方的经络和血管,这个要是不通,你这地方就好不了。这条铁路不单经过孛儿岭,还经过野狐岭,徐家沟林场,牵扯的不单是你们村,还有咱们全县,甚至我们全省交通脉络的大盘子,你们不想发展,别的村还想发展呢,你们总不能因自己闹情绪就堵了别人谋求发展的机会吧?这样是不是太自私?我建议大家把字签了,把坟茔迁走,让人家施工。如果谁不愿搬迁,万一叫施工方给铲平了,也就当作无主之坟白铲了,到时候一分钱也捞不到。

这时,五俊进来了,傻乎乎地笑着,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姚麻举说,你家的狗在鸡窝上睡觉着呢……说罢嘿嘿地笑着。杨镇长问,这是谁?姚有明说,这是个傻子,乱跑哩。李新选对五俊说,出去!出去!作势要打。五俊看那人很凶,便来到外面,过一会儿又爬在窗子上向里张望。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不作声,有些人看窗外,有些人把头勾下去。过了一会儿,杨镇长问,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提,但规定是不能变的。

姚麻举说,既然变不了,我们说了也白说,还不如不说。

几个人随声附和。

这会儿,杨镇长的手机响了,拿起来看了一下,向外走去。过了一会儿,主席台上坐着的几个人也陆续出去了。

姚麻举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后悔刚才没有顺势把字签了。不大一会儿,李新选和小刘、姚有明进来了。在主席台上坐定之后,李新选说,杨镇长工作忙,已经走了,他走前留下话,让想办法给你们增加些,我和姚主任商量了,每座坟墓的搬迁费是变不了的,咱们只能在数量上想办法。这样吧,咱这一段涉及六座坟,花名册上造九座,多得三千元,分到六家,每户多得五百元。你们看这样行不?再不行的话,我就无能为力了。

姚麻举几个人互相看一眼,脸上紧张的表情轻松了下来,有些如释重负。姚有明说,我们向杨镇长说了许多好话,他才松了口。大家签字吧,好事只有这一次,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这下大家没再僵持,就坡下驴地签了字。

数天之后,姚麻举他们分别迁走了自己爷辈或父辈的坟茔。虽然有些人家没有重新买棺材,但迁完之后细算下来,都没有多少剩余。迁坟的那几家,在迁坟之日,外面工作的子嗣,不是很远的都回来了。坟迁完之后,他们买了各色纸货,小汽车,电视机,楼房,冥币之类,烧给长辈,算是对打扰他们所作的补偿。

迁坟是很庄重严肃的大事,没有被请去帮忙的村民,是不好意思去看热闹的。但五俊不管,他远远地看田野里有用彩条布搭帐篷的,觉得好奇,用含糊不清的话语问别人,那达干啥哩?有人告诉他,迁坟哩,他问啥是迁坟,那人耐烦,说,不远么,你去看吧。五俊便向彩棚走去。无人理他,他也无所谓,依旧往里看。

小满时节,田野里的麦子已经拔节,整个看去,孛儿岭的村后这一大片麦地绿油油的。这些天,姚有明领着李新选和小刘小李又来了好几次,每次都苦口婆心,但是村民就是不签字,这事就一直耗着。

下午在村道上遇在一起,姚登平说,他们把剩下的小块地如果不征用,不赔款,咱们就不签字,看他们能怎么样?

姚得举说,你说不签就不签,咱们如果心齐,就把他们拦住了。修不过去,他们非得给咱们加钱。姚麻举沉闷了好一会儿,慢腾腾地说,反正那些人不缺钱,就看给不给咱们。如果给,每家几千元的事,不是大事。

几天后,大型机械从坡里爬上来了,开始有技术人员指挥着,从麦苗上碾过去,把高处的土铲掉,把低处垫起来。现场有小刘、小李,还有好些工人,他们全部戴着橘黄色的安全帽。工人们手持铁锨,在装载机平整过的地方,把挖掘机修出的排水沟,用人工做规整,还有一部分工人,在路基两边做斜形护坡,之后要用混凝土做护坡的表面。

平整土地推进很快,半天时间已经推进了几十米。铁路从孛儿岭村边上掠过,因而,占地并不是很多。有人说,照这个速度,三天就做完了,得赶紧拦下来。也有人说,不要紧,路基做出来,还得倒石料,铺轨,没有半年做不完,任何时候都能拦。姚登平说,这几类不是一个项目部,以后拦太迟,咱就拦损坏咱庄稼的。照你们这样说,以后火车开通了,咱拦火车也行?

姚得举说,我觉得要这会儿拦,如果这会儿拦不住,以后修好了,就没法拦了。

有人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姚麻举说,得拦住,拦不住修成了,那会儿就完全由了人家,咱就说话不算数了。

众人意见逐渐一致。这天中午,他们在村道上约定,下午开工了,全庄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动,到工地上去,拦住装载机和挖掘机,不让他们施工。

下午,村道上不断有人喊叫着:走,挡他狗日的施工队去,没有达成协议,你们凭啥破坏我的庄稼?

于是,男人们都陆陆续续向村子西边的施工现场走去,也有女人们站在远处看热闹。

姚登平来到装载机前,对司机喊:停下来,都给我停下来!驾驶室封闭严实,司机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但从他挥手振臂的气势看得出来,是不让干活了。无奈之下,只得停下来,打开驾驶室门,问姚登平,你要干啥?

姚登平说,我让你停下来。

司机看到这个四十多岁的瘦小伙很嚣张,便冷冷地说,我是听你的还是听我们老板的?

姚登平看到这个小伙有些横,便说,没赔钱凭什么铲掉我的麦子?

那小伙说,赔钱的事我不管,我只是按老板的安排干活。

姚登平说,老板让你吃屎你就去吃屎?你给我下来!

司机看到这边人多,有人七嘴八舌地或骂或说,于是,把驾驶室的门锁上,待在里面打电话(几分钟之后,便有人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

干活的几个民工看到不让施工,在村民的劝说和阻拦下也停了下来。

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没有了,人们坐下来谝些闲话,也有人和这些外地的工人拉家常,完全没有水火不相容的局面。

还没到下班时间,工人们看到干不成,便提前下工了。临走,姚登平对开机械的司机说,明天不要来了,来了也干不成。什么时候把事谈妥了再干。

两边人都撤走了,空旷的田野里一片静寂。姚登平对往回走的人说,这次拦下来了,就要齐心协力,把咱的目的达到,不要半途而废。

姚麻举和姚得举也说是,既然到这一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咱得坚持到底。

于是大家商定,明天仍然拦下来,不让干,看他们还能耍啥把戏?

次日早晨,有人发现机械又在作业,一传开,人们纷纷出了家门,向施工的现场走去。

大约半个小时后,机器停了下来。原来是开机器的人强硬了,并不理会下面的阻拦。于是,有人向驾驶室挥舞着铁锨,有人向驾驶室扔土块,还有人站在装载机的铲头上,最终拦停下来。

和昨天一样,工人们看到没法干活,便早早收工了。村民们也散去了,但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把旁边的小块地不征去,就不让他们修路。

第二天早上,天气有点阴沉沉的样子,开机器的人还是来了。等村民们发现机器在铲起他们的麦苗时,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姚登平他们在村道上大喊,快,把他们拦下来!在家里的闲人都去,人越多越好!

一时间,与自家有关的人都去了,有些没关系的也凑上前看热闹。孛儿岭村西一时间人声鼎沸,像赶庙会似的。

在姚登平、姚麻举、姚得举他们的阻拦下,机器停了下来。有人看到装载机里面的人在打电话(电话是打给我的,我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之后,我给项目上的一个副总打了个电话,只有一句话:又被拦住了,按计划行动)。那会儿,两边的人们在地里三三两两地站着,僵持起来。

二十多分钟后,一辆黄色的中型客货车开过来了。驾驶室有些大,货厢有点短,是工程上专门拉工人的那种。这辆车一直开到施工现场,车门打开了,从里面涌出十多个身穿迷彩服、头戴迷彩帽的人,他们从后面的货厢里抓起镐把,向坐在装载机前面的人冲过来,一声不吭见人就打,好几个人的屁股上、腰上、头上就挨上了沉沉的槐木镐把。更多的人看到事情不妙,撒腿就跑。这些人看到村民跑出了他们围起的警戒线,也不追赶。村民们从地里跑出来,在村道上回头,看到无人追赶,才心有余悸地停下来。有人惊魂未定,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怖氛围中。有人幸灾乐祸,看到镐把落在别人身上而自己有惊无险。

这会儿,人们看到五俊踉踉跄跄,哭着从地里走出来,头上流着血,快到地头时,一下子摔倒了。姚得举这才发现儿子挨打了,而且比别人挨得重。

人群如溃败的队伍,有了喘息之地,站稳了,开始清点伤员。五俊伤势最重,姚登平腰部挨了两镐把,姚得举也感到肩头发疼,姚麻举腰上挨了不轻不重一下。

得报警,打110。有人说。

姚麻举说,打110。于是,有人去小卖部,用公用电话向110说了村民被打的事。

在等警察到来的时候,有人说,看,那些人钻进汽车要逃跑了!但说归说,孛儿岭的男人女人们,面面相觑,把拦挡装载机的勇气丢失了,没有人来阻拦这些手持槐木镐把的外地民工,眼睁睁地看着这辆黄色的汽车扬长而去。

警察还没有到来,李新选和姚有明来了。李新选还没等摩托车停稳,就跳了下来,问,咋了呢?你们这是咋了呢?

姚得举愤懑地说,被工程上的人打了。你们说,打谁不行,非要打这个话都说不清的傻子。如今打得头破血流,我看是有危险呢。你们说,让人咋活?

人们七嘴八舌,纷纷向这两位干部描述挨打的经过。到后来,李新选听得笑出声来,把你们赶了羊了,你们咋不反抗?不是有人拿铁锨吗?

姚有明倒没有笑,他说,你不要找事了,你还嫌事不大吗?那些外地民工,全是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壮劳力,咱村里全是七老八十的老弱病残,能和那些人对打?再说,人家是有备而来。多亏跑得快,不然出大事了。

李新选止住笑,脸上变得严肃起来,说,那天小李说过,他们一路修过来,凡是和平解决不了的,就用武力,我把这话没当事,谁知道在咱这用上了。

一会儿,一辆警用面包车从孛儿岭的村道上开了进来,车顶的警灯闪烁,却没有鸣叫。

三个警察跳下车,一个问,打架了?姚登平说,啥打架了,是我们被别人打了。警察对姚登平的态度不满意,便说,被人打也是有原因的,人家为啥不打别人,只打你?

姚登平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们维护自身权益,被人打了,你们还这样说话。

一个警察说,他们打人的事,我们会调查取证,依法处理。但对一些乡霸村霸等黑恶势力,我们也会打击处理。

好几个准备向警察诉苦的村民,都默不作声。

警察开始询问事情经过。姚有明把李新选叫到一边,悄声说,还是把伤员送到医院吧,再来调查事情。

李新选对一个领头的警察说,李所长,要不把这几个挨了打的村民送镇上医院吧,让医生给用些药,我们再慢慢调查处理。

李所长说,不就一个受伤的吗?你怎么了?他问五俊。

五俊坐在地上,只是个哭,说不出话来。头上的血从脸上流下来,顺着肮脏的脖子流进衣服里面。

李所长一看,感觉这人有点不正常,便问众人:再有挨了打的吗?去镇卫生院看病。没有挨打的不要想着占便宜,非外伤不承担医疗费用。

李新选问谁都挨了打,一问,竟然有五个人:五俊、五俊他爸姚得举、姚登平,还有一个跛腿老头姚元娃,第五个是姚麻举。

姚麻举刚出地头,有人看见他,便说,麻叔,我看见他们打你了,你感觉好着吗?

姚麻举这人好面子,没想到慌乱中挨打,竟然被别人看到了。他感觉挨得并不重,毕竟挨打不是什么光彩事。姚麻举说,当时看到那些人拿着镐把过来了,只顾跑,没有感觉到挨打。

那人说,也许是我看花眼了,没打上就好。这会儿,姚麻举看到好几个人都说被打了,稍加思索,也说,慌乱中我好像腰部被打了,也可能跑得扭伤了,这会儿去医院看一下,如果没有啥问题,更好些。

一个警察说,如果不是打伤的,得自掏药费和检查费。

姚麻举说,这个我知道,咱一个老百姓,还能讹人家不成?人家毕竟是公家的。

警察笑道,觉悟还挺高的。觉悟这样高,阻拦人家施工干啥?

姚麻举有些尴尬,小声说,我是去看热闹的。

警察说,这么说你是无辜的?放心,我们会调查清楚的,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姚麻举没有再说话,他有些后悔刚才说自己被打了。

一会儿,来了一辆面包车,李新选说,李所长,车来了,让他们到镇上的医院,先检查包扎一下。

几个人上了车,但五俊却不愿上车,他哭嚎着,脸上流着泪水和血水,在地上走来走去,嘴里哇呜不清。姚得举看儿子不上车,就从车上下来,他拉住儿子的胳膊,又哄又拽,好不容易才塞进车里。

面包车拉着五个伤员和姚有明走了,警察不一会儿也走了。人们议论说,五俊被人一棍打得摔倒在地,之后爬起来才走出来,不知伤势怎样?

众人并没有马上走散,好多人还在心里忖度着警察说的话:这几天不要出门,我们会找相关人员调查,做笔录,要随叫随到。村民们都觉得事情搞复杂了。

姚有明带姚麻举他们到镇卫生院,医生检查了一下,别人可以收治,五俊得到县医院去做CT。姚有明安顿姚麻举他们按医生的安排治疗,他带着姚得举父子去县医院。

在县医院经过清洗、包扎。五俊被推进CT室做头部CT。这会儿,姚得举的肩痛也退到次要位置。直至五俊做完CT,医生才给他检查、拍片、输液。

两个小时后,姚有明进了病房,对姚得举说,CT结果出来了,五俊的伤势有点严重,可能要做开颅手术。如果做开颅手术,最好是转院。我看这样吧,你们的液体先挂着,下午看能否转到市上去,这样对治疗好一些。

姚得举看到旁边的儿子没有原来那样的活泼劲儿,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问他有什么感觉,只说头疼。

姚有明打电话给李新选,汇报了五俊的情况,让找一下五俊他妈,叫刚出去打工二十多天的五宝回来,去医院照顾病人。

与此同时,我也接到了关于打人之后的最新情况汇报。是村主任姚有明告诉小刘的,之后小刘给我打了电话,我让小刘告诉他们,受了伤的抓紧治疗,不能耽误。我也让小刘去医院里,先把钱交足。

五宝开春之后原计划出门打工,但家里有征地赔偿的事,他等了一个多月,实在等不住了,才领着媳妇出门,去了上海。这不,刚找到工作没两个星期,便赶了回来。

五俊得做开颅手术的消息传回孛儿岭,人们议论纷纷。都觉得五俊可怜,傻乎乎的,可能把事情都没有搞清楚,便挨打了。而且全孛儿岭他的伤势最重。做开颅手术,风险又那么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手术失败,能不能下手术台都是个未知数。好些人这才感到事情闹大了,超出了预想的范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一连好几天,人们茶余饭后热议的全是五俊的挨打和治疗,以及手术存在的风险。除此之外,话题便是另外几个挨打住院的人。

从众人挨打之后开始,几台大型机械正常施工。这次,没有人去阻拦了。姚有明暂时在市里帮忙照看五俊,村上的事由李新选说了算。李新选对在远处观望的群众说,人家一路修来,赔偿都是执行的统一标准,不会三等两样。咱村人不听话,硬要阻拦人家施工,怎么样?被打倒几个,这下住医院里,疼痛总要自己受吧?众人想想,觉得也是。有人说,猪羊怕杀人怕打,这一打,到近前看热闹的人也没有了。李新选说,在人家拉起的警戒线之外,他们绝对不会动你一个指头。

住医院的这几位,经过一周的治疗之后,陆续回家了。人们开始议论谁花的钱多,谁花的钱少。花钱多的似乎占了便宜,心中窃喜。花钱少的似乎吃了亏,心里忿忿然,听到这些之后,我想起了《阿Q正传》。

有人问起警察怎样做笔录,姚麻举说,警察问是谁带头阻拦人家施工?我只能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一个近六十岁的老汉,是跟着看热闹的。

有人问姚登平,姚登平说,人家问谁带头了,我敢说是我吗?挨了打,弄得不好还得坐班房。有个警察说,最近上面有文件,说要打击村霸乡霸,扫除黑恶势力。你说,咱能和人家讲理吗?显然不行。

好一会儿没人吭声,突然听到有人说,看来都是些门背后的英雄。人们一看,是跛腿老头姚元娃。老头年纪大了,虽然日子清苦,但人很乐观。经过老头一句话的总结,别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几天,姚有明和李新选叫村民们签字。姚有明笑着说,再不签就没有了,当心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村民们稍作犹豫,都顺势签了。虽然不痛快,但内心深处,确实是怕那即将到手的几千元一万多元飞走了。通过这次挨打,他们发现这些外面来的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十多天后,路基已经做完,施工队一部分人向前推进,后面来的开始上石料,用压路机来回碾压。

好些天过去了,不见派出所的来通知对打人者的处理结果,有人去问姚有明。姚有明说,你们看清楚是谁打你的吗?姚麻举说,他们穿着迷彩服,绿绿的一大片,像蝗虫飞过来了,我哪里知道是哪个打我了?即使把那些人叫来,我也辨不出来。

就是么。姚有明爽声笑着。法不责众,更何况,近二十个人,穿得一模一样,谁是打人者?怎么找得出来?

姚麻举说,我早知道这打是白挨了。

随着征地补偿款的到位,基本悄无声息,人们逐渐淡忘了这件事。然而,二十多天后,五俊从市里回来,征地挨打的这件事,又一次成了孛儿岭村民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

人们再次见到五俊,是在这天傍晚。这会已到农历四月下旬,天气越来越炎热。小麦花已开过,正是灌浆的时候,天气也很遂人意,并没有阴雨,每日阳光普照,连续十多天都是艳阳天。

吃过下午饭的人们,经常聚到庄前屋后的村道上,谈论天气,预测收成,愤慨物价,打发无聊的时光,等待收割即将成熟的麦子。不知谁突然惊叫,这不是五俊吗?什么时候回来的?病治好了吗?

人们这才回过头去,看到五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人群后面。五俊很稳重的,甚至有些腼腆,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不断移动脚步的习惯。而且嘴角没有了口水,脸也干净了,皮肤也比以前白了。上身穿一件白色的半袖衫,下身穿一条蓝裤子,脚上的鞋子也是新买的,衣着得体,很有点落落大方的感觉。出院之后的五俊,和以前相比,真是脱胎换骨的变化。

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问。五俊,什么时候回来的?五俊有些局促,怯怯地说,中午回来的。也有人问,五俊,城里好还是咱孛儿岭好?五俊稍作思索,说,一样好!

人们不由地说,这五俊出息了,进一次城完全变样了。没有说出口的,是傻子五俊不傻了。

好些人挖空心思地问五俊一些问题,诸如在哪里吃饭,医院里人多吗,等等。这些问题,五俊或快或慢,都能回答上来。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

不一会儿,远处有女人在喊,五俊,五俊。五俊扭头去看,有人说,是你娘喊你。五俊转身走了。有人听到女人对儿子说,回去吃药吧。

一连几天,人们在议论五俊的未来。姚麻举说,得举是个老实人,生了两个儿子,这五俊傻着哩,少娶一个媳妇,这日子也过得紧张。给大儿没钱看病,这次挨了一镐把,倒把傻病治好了,怪事!听说花了近三万元,放在得举身上,想都不敢想。

旁边姚登平说,是好事也是坏事。

有人不解,问,为啥是好事也是坏事?

姚登平这次没有卖关子,直接说,好事是说不傻了,基本是个正常人了,最起码能照顾得了自己。说坏事你们不明白吗?这人一正常,就得娶媳妇,像咱们这里,彩礼那么高,拿啥给娶?

有人说,这次给五俊治病之外,他们工程队不赔个三万两万的?

姚登平说,我也住院了,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误工补贴,你们有人拿到了吗?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哑然了。

过了不到一个月时间,麦子黄了,在收麦子的时候,人们看到五俊和父母在汗流满面的劳动。姚麻举见到姚得举,问,给娃除了看病,给补偿款了吗?

姚得举说,他们总说完了处理,我从出院等到现在,也不见个结果。我不知道完了是什么时候?是麦收完了?还是铁路上路基干完了?还是通车了?

姚麻举说,他们说的完了,不是具体什么时候。是以后吧。

姚得举说,以后是什么时候?

姚麻举看看堂弟,叹口气说,以后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一脸茫然,好久没有再说话。到后来,姚麻举说,你去找一下咱主任吧,给他说些好话,让他帮着说说,要不,找谁都不知道。记住,给主任承诺一下,百分之二十……

到立冬的时候,开始铺铁轨了。不几天,已经把孛儿岭这一段铺好,延伸向远方。人们在远处看着那两根前后望不到头的铁家伙,啧啧称奇:公家干啥就是不一样,快!

在那前后,我离开了这个县,去了另外一个县境内的工地,依然负责那个标段的总体事务。在我走之前,通过几个人的口,听说了傻子五俊不傻的故事。这个故事被好些人当作新闻在传播,真有些天方夜谭的味道,我曾安排让尽快给他们一笔赔偿。而有的人,包括那个多次和我打交道的杨镇长,觉得我们种豆得瓜,做了一件好事。但我的内心,却陡增不安。因为比较离奇,这件事始终无法忘记。因而,那几个镇干部的联系方式,我始终保存着,每隔几个月时间,我会打电话和他们聊聊,并问一下这边的情况,但后来发生的事,出乎预料。

那会儿,人们都在传说,五俊挨打之后补偿了一万元。孛儿岭的人们,都在议论着姚得举一家,有人羡慕,有人幸灾乐祸。幸灾乐祸倒不是五俊家又有什么不幸,而是有人一算账:五俊不傻了,得娶妇媳,彩礼四万,费用一万,少说也得五万,而且还得娶在这旧房子里。

过春节的时候,五宝和媳妇回来了。不几天,有人便在传说,五宝媳妇要征地的赔偿款和给五俊的那一万元,而且家里闹得乌烟瘴气,差点出了人命。

比较准确的消息是:因为五宝媳妇闹得无法收场,姚得举只得请精明且相对有威望的堂兄姚麻举出面,调解家庭矛盾。

五宝两口子年后出门时,孛儿岭修铁路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只是还没有谈拢。后来五俊被打,他还去医院侍候过几天。腊月里回家前,媳妇金丽就提议把今年两人攒下的六千多元、征地款和给五俊赔的钱,这些钱合起来也有三万多,用这些钱,另修一院房子。五宝媳妇想得倒美,但姚得举把征地款和赔偿款全部还了贷款,贷款倒是还完了,钱也没有了。面对儿媳提出的要求,姚得举无法办到,金丽气愤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姚得举看儿媳生气了,心里便思索这事该咋办。到天黑睡下,久久难以入眠。刚睡着,听到有女声在叫骂,仔细一听,是儿媳在骂儿子,骂声粗野彪悍,也传出儿子不高不低的劝解声: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叫骂声持续好长时间,姚得举知道儿子性格懦弱,胆小怕事,不会产生特别的不良后果,便没有起床去劝。更何况他知道儿媳在指桑骂槐,就等他出场,想想便忍了。但身旁睡着的老婆不愿意装聋作哑,要出去劝劝,必要时讲讲道理。到后来,两边房里都有女声在叫骂。小媳妇叫骂声音大,语言难听。老婆子叫骂声音小,没有儿媳骂得深刻恶毒。倒是旁边房子里的五俊并没理会,后来睡着了,是这家入眠最早的一个人。

金丽从年前闹到年后,分别对阵五宝、姚得举老两口,愈战愈勇,丝毫不输对阵刘关张的吕奉先。到后来,姚得举只得请姚麻举出面调停。姚麻举并无吕奉先调停刘备和纪灵的辕门射戟之术。他去了五宝房中,见到了几天不吃不喝、披头散发的金丽,问了要求,讲了道理,但金丽只有一句话,如果不答应也行,正月十五一过,她就去医院引产,之后离婚,没有商量的余地。

姚麻举向姚得举复命,两人垂头丧气,无可奈何,都长吁短叹。

到后来,姚麻举分析,如果不答应金丽的要求,这日子没法过。另娶一个,最少还得花五万元,而且二婚不好找。与其这样,不如答应她,另修一院房。修好了是自己儿子和媳妇住,生了孩子,是自己孙子,住也是应该的。

姚麻举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但姚得举闷声抽烟,一言不发。到后来,姚麻举有些不耐烦了,问堂弟,你是个啥主意?总有一句话么,只是个抽烟,把四分钱一根的那烂怂烟,吸一肚子能解决啥问题?

姚得举停下来,望着这位精明的堂兄说,钱还贷款了,拿啥给修房子?

姚麻举说,还进去了,仍然贷出来。

姚得举满脸惊愕,面部肌肉僵硬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慢腾腾地说,这次五俊做了手术,比原来好多了,我想着再过几年,娶女子肯定不行,有姿色些的寡妇,给物色个,我死了也就能闭眼了。按你说的这么一来,我又背上了账,给五俊娶女人怕是没希望了。

姚麻举说,先保住一个再说,不要弄得两头都占不住。

姚麻举看看堂弟一张苦脸,停了好一会儿,说,你怎么越来越死脑筋?这次你是头上挨打了吗?把五俊打精灵了,倒把你打傻了。

姚得举并没有看出堂兄的讥讽之意,呆呆地说,是打在肩上了。姚麻举叹了一口气。

姚得举变得傻乎乎的,整天沉默不语。老婆也病倒了,躺了几天,才慢慢爬了起来。她说,修他娘的脚,修啥火车路哩,等火车通了,我就到火车路上去,让火车把我压死算了。

半年后火车路被护栏围起来,她再次对别人说起,并骂了安装护栏的人。有人告诉她,在火车路上碰死,一分不赔。如果碰不死,还得去坐牢。她张了张嘴,没有再提去铁路上的事。

到冬天,铁路终于通车了,人们爬在护栏上看热闹,不出一个月,也没有人去看了。

正月里,五俊到人群里去,有人对五俊说,五宝把你一万元拿去了。五俊并不太当事,但说得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五俊回去问爹,姚得举闷在心中的气愤已经变成甲烷,被点燃了,突然间就爆炸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破口大骂,他也不知道是在骂谁。孛儿岭的人们很惊诧,从来没有听到过姚得举骂人,哪怕别人欺负了他,他也不骂人。但今天,浑厚而凌厉的谩骂声传得很远:这些嫖客日下的,还要我活不活?是不是看我还有一口气,想把我气死……

五俊被爹突然的暴怒吓蒙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呆立着,大脑中又是一片恍惚,脚下如捣蒜一样,又原地踏起步来。

孛儿岭的人们对火车没有任何兴趣了,只有五俊仍然望着开过的每一列绿色长蛇,甚至没有火车开过的时候,他也爬在护栏上,望着两条蜿蜒向前,看不到头的铁轨。有人说,五俊被他爹吼傻了。

日子依旧平淡,但是有一天,一个收废品的从孛儿岭经过,第二天,开始流传一个笑话,跟五俊有关。

笑话是这样的:村里来了个收废品的,五俊悄声问:收铁不?收废品地说,收。五俊说,你晚上来。到晚上,两人在村西的铁路边碰头,五俊指着两根铁轨说:就这两根铁,有点长,从乌鲁木齐到上海,收废品的说:滚……

听到这些消息,是在两年之后。那会儿,我们公司的所有标段全部完工,我也回到公司总部上班,有一天闲着无事,便给杨镇长打了一个电话,寒暄之后,问起孛儿岭的一些人与事,杨镇长便把从姚有明这里听来的笑话讲给我听。听到这个笑话,我没有笑出来,有的是一片苦涩。

到后来,也许有十年时间吧,我退休了,杨镇长也早已调离了那个镇子,于是,孛儿岭的一切,于我来说变得影影绰绰。之后,我曾给姚有明打过电话,但那个号码成了空号。多方打听,最终打听到姚有明的新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声音含糊不清,跟我记忆中那个一口方言,声若洪钟的村主任判若两人。我怀疑是不是打错了,再三追问对方,是不是姚主任,对方所言我无法听清。后来另有人接了电话,说不是姚主任。我说,这明明是姚有明主任的号码,怎么会错呢。对方说,是姚有明,但没有再担任村主任,现在有病了。我问是什么病,回答说是脑溢血后遗症。我问脑溢血多久了?回答说是半年了,脑溢血之后,辞了村主任。我愕然良久,再问时,对方已挂了电话。

这一切,都让我对孛儿岭难以忘却。

我是在这天中午到达孛儿岭所在的那个县城的,火车站在县城外三公里的地方。我下了火车,找到县城的宾馆,地址并没有改变,但里面增加了一栋大楼,非常气派。从大厅的介绍上看,宾馆已达到五星级标准。我登记了一个普通标间,不到三百元。在这个小县城,我觉得很不错了。房间里铺着地毯,各种设施都相当好。

第二天一早,我上街拦了一辆出租车,和师傅谈好价钱,去孛儿岭,三百元整,停多久由我,并负责把我拉回来。

坐在出租车上,刚出县城不久,是一大片蔬菜大棚,司机说,这片蔬菜种植区是一个叫杨村的村子里的,政府投资修建,本地外乡农民自由承包。效益不错,有种蔬菜的,有种瓜果的,每年都能挣不少钱,也方便了县城里的居民。

孛儿岭在三十公里开外的一个原畔上,我们首先得从县城所在的川道上原。上了原,农田里几乎全是苹果树。金秋时节,苹果的套袋刚刚摘除,树下铺着反光膜,正在为苹果着色。我们一路向北,很快,司机说,前面不远处就是孛儿岭。

随即,车子拐进一条水泥硬化的村道,司机说,这就是孛儿岭。我的心情激动起来,我该怎样去面对那些曾经的对手?他们曾为补偿款点钱和我们对峙,我虽然没有出面,但他们的挨打,却和我有直接的关系。

司机问,你去哪一家?我说,遇到有人时你就停下来,我打听一下要找的人家。

村道上不见一个人,水泥硬化的村道不错,平整光洁,宽度大概有四米,两辆小车完全能错过。无奈之下,我对司机说,你把车停在任何一家没有挂锁的门口,我下去打听。走了四五家之后,才看到一家的大门是紧闭着的,我去大门口向里大喊,有人吗?有人吗?好久之后,出来了一个干瘦的老头,颤颤巍巍,虽步履蹒跚,但并没有依靠拐杖之类。到大门口了,我向老人打了招呼,他问我找谁。从简短的对话中,我听得出来,他的耳朵有点背,我得大声说,他才能听得明白。

我问起他叫什么时,他说,他叫姚麻举。对他的印象,我还是比较深的。他是农民中特别会说话的那种,会绕弯子,也有谋略。

当我讲清楚自己是谁时,姚麻举把我让进他的家里。院中有两棵柿子树,高大,枝繁叶茂,让院子里几乎见不到阳光。进了他家的主房,一股霉味扑鼻而来,这也许和长期关门闭窗有关,更兼树的遮挡,房中不见阳光。他非常客气地让我坐下,但我看了一下,陈旧的家具上面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我只得说,咱拿个小凳子,坐到院子里去吧。

我们坐在房檐下,开始拉些家常。当然,主要是我问,他来回答。原来他一个人住在厨房的土炕上,吃住一体。我们的对话很慢,渐渐地,孛儿岭的现状,在我脑海中清晰起来。其实,这几年哪个村子不是这样呢?我的老家也在农村,父亲也曾是农民,他去世后,葬在农村,每隔两三年,我还是要回去一趟的,给另一个世界里的先辈们烧些纸钱。

姚麻举说得最多的是庄里没人了,他们社里四十多户,如今锁门户近三十户。没锁门的人家,也是子女在外打工,家里只有老人和小孩。

村主任姚有明性格豪爽,肯为群众办事,只要你有求于他,他都会答应下来,想尽一切办法去为你办事,但你给他的好处,他也会照单全收,毫不推辞,是那种混得风生水起的人,常常喝得醉醺醺的。那年他突然就脑溢血了,虽抢救过来了,但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说话含糊不清,村上的事自然干不成了。得病后待在自家的院子里,由老婆侍候着,前年去世了。

五俊的老爹姚得举五年前得肺癌死了,那年他六十三岁,并不老,身体也没有别的毛病。他吸烟特别厉害,多是自种的旱烟,或是最便宜的纸烟。到后来,咳血,去医院一检查,肺癌晚期,半年后走了。他的老婆也在两年后死了,说是心脏病。那女人比姚得举年长两岁,生前也没有去医院治疗,只是在村卫生所买些药凑合。他的小儿子五宝最终在外地落了户,在一个小城市卖菜,好几年没有再回来。

这些都不是我最关心的,我最关心的是那个叫五俊的年轻人。他的去处和现状让我牵挂。

父母相继去世后,五俊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他整日在村子里游荡,不会做饭,不会照料自己的生活。有村民在门口见到他时,进去拿个馍馍给他,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也不说饥饱。衣服越来越脏,越来越烂,成了彻头彻尾的叫花子。两年前,干部找到他,把他送到县民政局办的养老院里,听说这两年把福享了,吃住都有人操心。

我紧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这些年,国家对孤寡老人及社会弱势群体的关怀力度加大了,对于五俊这样的智力障碍者,无疑是个福音。

告辞了姚麻举,我决定去县办的养老院找五俊,去看看他。但司机师傅说,县办的养老院,正在运行的有三个,一个在县城,另两个在乡镇,不知你要找的人在哪一家?商量之后,我决定先去县民政局,在这里,肯定问得清楚五俊的去处。

果然,在民政局里,我们很快就问到了姚五俊的所在。工作人员说,按片区划分,姚五俊在县城外的那个养老院里。临出门时,在民政局大厅的一面墙上,我看到有工作人员的照片、职务和分工。停下来一看,局长是一个叫李新选的中年人,这名字让我觉得有点熟悉,沉思片刻,我想,该不会是那年和我们合作过的那个李新选吧?我重新上楼,去办公室问了李局长的房号,于是,找到了有过短暂交往的那个我曾称之为“小李”的人。

我们都不认识对方了,但谈起那年的事,又让我们一下子拉近了距离。讲明我的来意,李局长说,五俊现在生活得很好,衣食无忧,你根本不需要为他捐钱捐物,一切有上面的拨款,专款专用,大到吃饭穿衣,小到卫生纸,牙膏牙刷之类,全部发到手里。我说,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见五俊一面。说真的,那年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我只是听说了,也过问了,但是却没有想着去看看。人的心境是会随年龄变化的,曾经觉得无所谓的事,也许在一定阶段,会觉得很重要。曾经特别看重的事,也许在一定阶段,会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个素未谋面的农村青年,却让我梦萦牵挂。

李局长执意要陪我去,无奈之下,我付了司机的车费,让他走了。李局长安顿了手头的事,我们坐他的越野车,去了县城外面的养老院。

养老院在穿城而过的河边上。这条河是全县最大的河,因为这条河的存在,这座县城变得山清水秀。两岸青山翠绿,川道碧水清澈。

养老院的院子并不大,五亩不到吧,一栋五层楼房耸立于院子的一边。院子里绿化搞得特别好,草坪、凉亭、休闲桌凳等基础设施一应俱全。看到李局长来了,养老院的负责人忙出来迎接。对我的介绍,李局长含糊其词,只说我是从正处级退休,过来看看。姓马的院长便显得特别恭敬。

李局长带我看基础设施,我觉得看看也好。于是,马院长带领,李局长陪我看了食堂、活动室、老年人宿舍等。说真的,特别不错。马院长介绍,工作人员和老年人是一样的伙食标准,并且同时就餐。活动室里有象棋、乒乓球桌等设施。老年人的宿舍也不错,每个房间住两个人,跟宾馆的标间是一样的陈设,并配有大衣柜。

听说我是专门看望姚五俊的,马院长把我带到五俊的房间,五俊不在,护理员说,他在院子里。他的房间跟别人的房间没有什么两样,卫生也不错,每天有护理人员打扫、整理,并安排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马院长介绍,每天早上还有早操之类的活动,适当的锻炼一下。

不一会儿,护理员领着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来到房间,马院长介绍说,这是姚五俊。又对中年人说,这位领导从几千里之外专门来看你了。

姚五俊并没有回答,只是看了我一眼,那目光痴呆呆的,没有光泽,空洞无物。我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那手纤细、瘦弱。他的衣服虽然普通,但也得体、干净,一切都比我想象得要好,唯一不足的是他的胡须有点长。

五俊,你还好吗?我无数次想象过见到五俊的场面,也想象过见到他要说的话。当我脱口而出之后,这个中年人并没有回答,只是看了我一眼,目光转向别处。我仔细打量了他,又不厌其烦地问他的情况,他基本答非所问,或以嗯之类回答。倒是旁边的马院长,向我介绍了五俊的情况,市第四人民医院鉴定为精神二级残疾,这样,他就可以享受国家给予的生活补助,可以长期待在养老院里,直到老去。

听到马院长的介绍,我的心里感到慰藉,看来五俊以后的生活有了着落。但这次我是抱着为他做些事情的目的来的,或者说,我是来赎罪的。我能具体为他做些什么呢?下午李局长请吃饭,我执意要叫上五俊,李局长沉吟片刻,爽快地答应了。五俊是马院长用他的私家车带过来的,已经换了衣服鞋子,洗了澡,看上去精神焕发。席间,大家在我的带动下,对五俊特别照顾,碟子里的菜总是满满的。五俊也不说话,一声不吭只管吃。

第二天中午我就坐火车离开了这里,于次日返回我所在的城市。离开前,我让李局长陪我去了一趟养老院,我拿出五万元交给马院长,他推辞不要,我说,拜托你特殊照顾一下五俊,他的穿衣、得病之后的治疗,都可以用这些钱去办,我希望他的生活质量能更好一些。在我掏钱的时候,马院长安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拍照,我说,拍这个干啥?不要拍。马院长说,拍照宣传。你拿出这么多钱给一个毫无瓜葛的人,是该大力宣传的。我说,不要宣传,没必要。李局长看我态度坚决,便对马院长说,删了吧。在马院长的疑虑中,我离开了养老院。

临出门时,在院子里,我看到五俊坐在凉亭下的条凳上,便走过去,拉住五俊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五俊突然对我喊:爹!爹!一连几声。陪着的马院长连忙呵斥,胡说啥哩!我看到旁边几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偷笑起来,李局长的脸上有些尴尬,在那一瞬间,我有些哽咽,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