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勤
(安徽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02)
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是当代英国文坛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素来擅长以冷静细腻的笔触打磨幽暗题材,描摹现代人的爱欲、恐惧和不安,折射出日常生活中平凡人性可能误陷的种种魔怔与梦魇,凸显人性的阴暗面。《家庭制造》(Homemade
)选自伊恩·麦克尤恩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First
Love
,Last
Rites
)。该小说集于发表后的第二年(1976年)便获得了萨姆塞特·毛姆奖。我国作家余华评价麦克尤恩的这部短篇小说集,“犹如锋利的刀片,阅读的过程就像是抚摸刀刃的过程,而且是用神经和情感去抚摸,然后发现自己的神经和情感上留下了永久的划痕。”麦克尤恩在世界文坛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对其作品的研究成果数量可观。 基于《家庭制造》的极短篇幅,仅仅聚焦该作品的研究成果有限,而更多的是该作品与其它作品的对比研究。当前国内外学界对于《家庭制造》的研究主要基于叙事理论、生态批评理论、精神分析、男性气质与性别政治以及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等视角展开。姜燕燕以《家庭制造》为例,剖析了不可靠叙述在小说文本内部的运用,指出该作品显示了“不可靠叙述如何通过展现主体意识的分化来表达严肃道德企图”。谢一榕、刘一静认为《家庭制造》建立了不可靠的叙述模式,这些模式“带来的反讽和陌生化效果也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够跳脱出文本表层的惊悚与猎奇,站在更冷静和客观的社会层面去思考青少年的心理和社会处境”。杨水平运用文学伦理学的批评方法切入文本,剖析了少年主人公的施害与受害经历,解析了主人公伦理身份转换的诱因,以此揭示出作者的伦理道德诉求。尚必武则认为《家庭制造》是一部青少年自我成长的道德警示剧。陈娟从生态批评角度解读了《家庭制造》,挖掘出蕴含于作品之中的自然、社会与精神生态,以此丰富麦克尤恩及其作品研究的新视角。邱枫则认为《家庭制造》主人公的言行“对传统的霸权性男性气质和逻各斯中心主义进行挑战和颠覆,揭示了其对非主流男性及女性的压制,并在小说结尾促使读者反思这一理想化的男性气质的本质,寄望于建构新的男性气质体系”。克里斯蒂娜·拜恩斯(Christina Byrnes)的多部专著从精神分析的层面对麦克尤恩的作品展开了深入研究。英国学者琳达·布劳顿(Linda Broughton )将《家庭制造》故事主人公“我”对“性”的探索行为解读为“对传奇英雄传统的继承”。
《家庭制造》故事主体灰暗诡异、题材极端, 充斥了性、乱伦、吸毒、偷窃、暴力等场景。故事主人公“我”是一名十四岁的男孩,在十五岁男孩雷蒙德的带领下,逐渐学会了抽烟、喝酒、偷盗、吸毒等。趁爸妈外出之际以游戏之名诱奸了自己十岁的妹妹康莉,并以从此步入了成人世界为荣,酿成了“殉道式的伦理悲剧”。本文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解析该作品,通过分析作品主人公身处的客观伦理环境,紧扣其伦理选择失范的伦理主线,解析其由于伦理身份困惑造成伦理意识蒙昧,解构小说呈现的主人公“吸毒”“乱伦”等其它伦理结,帮助读者深度洞悉蒙昧的伦理身份直接引发主人公伦理意识的“不在场”从而导致其体内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交锋、其游走于理性意志和自由意志之间所做出的令人惊悚的伦理选择,帮助读者真正领略麦克尤恩寄望于以如此“不洁”的题材锻造一部道德伦理剧、以写“恶”的方式来烘托对“人心向善”的追求的创作初衷。与此同时,本文也旨在探讨反成长书写策略强化了该作品的文学教诲功能。
聂珍钊提出“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有其固定的属于特定历史时期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对文学的理解必须让文学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这是理解文学的一个前提”。《家庭制造》发表于1975年,由此可推知麦克尤恩创作该短篇小说的大致时间。20世纪末期英国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社会底层贫困人口激增,贫富悬殊,人际关系扭曲疏离,纵欲及疾病流行等社会问题层出不穷。麦克尤恩在《家庭制造》中并没有详细描述作品主人公成长的客观伦理环境,但作品细节有所呈现:他的父亲在面粉厂工作,每天需要连轴工作十二个小时,下班回家后身心俱疲,无力管束教育子女;主人公的父母为了观看动物比赛(赛狗)居然把两个孩子独自留在家中;日常生活中主人公承担了一部分照看妹妹康莉的任务,他通常“会把时钟拨快一个小时来哄她上床睡觉”。基于此,读者可以感知这个家庭的亲子教育状况。中外教育家均认为家庭早期道德伦理教育决定子女思想品德发展走向。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也都认为幼年时期形成的伦理道德品质对于青少年个体健康成长弥足珍贵。家庭伦理教育更多的是经由父母的言谈举止潜移默化渗透给子女,从而规训子女的言行。
个体成长离不开特定伦理环境。家庭伦理环境混沌导致未成年人自身伦理身份困惑。人类“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家庭制造》主人公家庭伦理教育的不足甚至缺失使他缺乏成人世界的正确引导,丧失了对于自身伦理身份的合理规范认知。正值花样年华的主人公“我”过早混迹于社会,整天与雷蒙德混迹于咖啡店、公园等处消磨时光,花费大把时间谈论着如何快速赚钱,或是津津有味地听着清洁工等社会底层人士高谈阔论男女之事,而其他同龄人或许此时此刻正在忙着自己的家庭作业或其他有益的课余活动。他极度享受自己变身为“少年性事专家”,只是因为会有一波又一波的成年男人,包括成年女人来向他咨询。他与不良少年雷蒙德沆瀣一气,整天无所事事,惹是生非。他们联手“活活烤熟了希拉·哈考特的长尾鹦鹉”;一起朝公园中的恋爱男女扔石子;在雷蒙德的唆使下,他借了自己父亲的大衣,偷偷溜进弗耶尔书店偷书,然后拿到另外一家店铺半价销售,且极其享受逛商店时偷东西所带来的快感。作品主人公“十四岁前就学会了和成人世界息息相关的各式各样的快乐”,每天抽十几支烟,尝过印度大麻的浓缩提取物,自认为是暴力和色情专家。他嘲笑父辈安于天命,只是因为父辈们一星期的艰苦谋生所赚取的血汉钱不及他一下午在书店偷书变卖后的非法所得。他对父亲“晚上回家时那张写满疲倦、苍白无力、火冒三丈的脸”嗤之以鼻。每每想到每天起早贪黑忙于生计的底层劳工阶层比他活得更累,而并没有因此生活变得更为富足时,他的“笑声更大了”。他甚至对于爸爸和叔叔送给自己的礼物不屑一顾,因为他们的礼物是如此的廉价。他对于父辈缺乏最基本的尊重,当父辈对他进行人生教诲时,他总是极度不耐烦,每每“强忍住不笑直到稍后大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几乎虚脱”。他坚信父辈们的生活方式“是对人生的一种背叛”。
麦克尤恩借助细腻的笔触生动刻画了缺失家庭伦理道德教育对青少年所造成的戕害,控诉教育缺失使得青少年无从获取正确伦理观念并建构自己的伦理规范,从而无法消除自我伦理身份困惑。
依照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解读《家庭制造》,读者不难发现主人公因为伦理意识蒙昧而触碰伦理禁忌,引发伦理混乱而做出失当的伦理选择构成了作品的伦理线,而“偷盗”“吸毒”等形成了这部伦理剧的若干伦理结。解构这些伦理结,症结在于主人公伦理意识不足或缺失。人区别于动物的显著特征在于人具有理性思维,“把人同兽区别开来的本质特征,就是人具有理性,而理性的核心是伦理意识”。正是受到伦理意识驱使,人才会具有惩恶扬善的道德诉求,才能分辨善恶,因此也就具备了明辨是非的基础。《家庭制造》主人公伦理意识蒙昧为其一系列伦理选择失范埋下了祸根。主人公“我”热衷于观看玩伴雷蒙德和其他十个人代表学校参加的越野比赛。比赛只奖励前三十名,主人公会在冬季的凄风苦雨中等待着没有进入前三十名的选手陆续爬过终点线,因为他“乐于发现人类失败者的英雄气概”。他会把已经疲累至极的选手扶起来;给流鼻血的选手递毛巾;会“给呕吐者捶背;给抽筋者揉腿肚和脚趾”, 此时他感觉自己是一位真正的弗罗伦斯·南丁格尔。他乐见选手到达终点线时痛苦扭曲的表情,并感到异常兴奋与愉悦。嘲笑选手们即便无从获奖还是拼得筋疲力尽。看到选手拼尽全力一瘸一拐向终点线奋力迈进,他“头脑无比兴奋,两眼发光”,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切都徒劳无益,选手们是多么愚蠢和迂腐。至此主人公心态扭曲、认识偏狭表露无遗。蒙昧的伦理意识使他无法对世界万物形成正确认知。
伦理选择失范必定会触碰伦理禁忌,引发伦理秩序混乱甚至崩塌,“人类社会伦理秩序的形成与变化从制度上说都是以禁忌为前提的”。《家庭制造》主人公诱奸妹妹康莉,惊悚地上演了一幕“乱伦”家庭伦理失范惨剧,建构了这幕伦理剧的核心伦理结。父母外出观看赛狗,主人公和妹妹独自留在家中,他特意把时钟拨慢了一个小时,以此延后妹妹上床睡觉的时间,处心积虑为实施自己的计划留出足够时间。主人公的理性已丧失殆尽,“人类由于理性而导致伦理意识的产生,这种伦理意识最初表现为对建立在血缘和亲属关系上的乱伦禁忌的遵守,对建立在禁忌基础之上的伦理秩序的理解与接受。”人类社会伦理秩序的维系依赖于人的理性意志战胜自由意志。聂珍钊指出从伦理学意义上看,人是一种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是由人性因子(human factor) 与兽性因子(animal factor) 共同构成,它们“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其中人性因子是高级因子,兽性因子是低级因子,因此前者能够控制后者,从而使人成为有伦理意识的人”。《家庭制造》主人公“我”一直认为妹妹康莉像蝙蝠一样丑陋,但独自面对妹妹时,心中不免色欲翻腾,兽性因子战胜了人性因子,彻底迷失了人性,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从大脑集聚到了鼠蹊……理智转为情感”,觉得妹妹也并非那么丑陋,心里想着“即使这只是一只瘸脚的山羊,我也愿意以男人的姿态和它上床并为此感到自豪”。他费尽心机编造各种瞎话,集中全部精力去完成自己肮脏的妄想。为达成目的,他甚至陪着妹妹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而此前他经常断然拒绝妹妹玩这种游戏的请求,因为他觉得如果他的朋友们看见他玩如此低幼的游戏,他“还不如被绑在木桩上烧死”。
主人公身上兽性因子持续发酵,竟然产生了想把诱奸妹妹一事昭告天下,想着“如果我要许个愿的话,我想让我所有的朋友,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聚集到这个卧室来见证我光辉的一幕”,并歇斯底里地享受其中,内心无限欢愉满足,只因他“终于进入了成人世界”。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文学的根本目的不在于为人类提供娱乐,而在于为人类提供从伦理角度认识社会和生活的道德范例,为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指引,为人类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经验。因此,文学的审美只有同文学的教诲功能结合在一起才有价值”。《家庭制造》凭借阴暗低沉的笔触挖掘作品人物的内心世界,通过极具艺术张力的伦理叙事手法,淋漓尽致地刻画了社会伦理环境对于青少年健康成长的重要性。作品选取青少年突破伦理禁忌并做出畸形伦理选择作为该作品的核心伦理主题,于令人心悸的情节安排中拷问着读者的伦理良知,深层批判当代社会部分青少年的家庭伦理道德教育危机。
因此,《家庭制造》折射出的关爱青少年健康成长的伦理诉求跃然纸上。作品于字里行间呼吁社会及家庭应该充分重视青少年的伦理道德教育,为他们创造健康向上的伦理环境。家庭作为青少年伦理道德教育的最直接、最有效的实践单元,具有其他教育形式无可比拟的优势,应充分发挥灵活、机动等特征,于潜移默化中及时有效培养青少年的伦理意识,建构其伦理身份。同时,青少年读者更应积极进行伦理自省,努力提升自我伦理道德修为,摈弃社会不良风气对自身的影响,做到洁身自好,为建构人类社会和谐生存图景贡献各自力量。于此作品的文学教诲功能得以成功实现。
反成长小说作为传统成长小说的一种分支类型,越来越受到学界的关注。随着时代的变迁与小说创作理论的逐渐深化,成长小说的写作形式也日渐改变。西方文学传统中成长小说“将个体生命的成长过程纳入考察中心,让个体历经成长各个阶段并通过对生命固有矛盾的克服而最终走向成熟与和谐”。“反成长写作”常常以成长小说的面貌出现,但其实是对成长小说的戏仿与改写。《家庭制造》貌似是一部成长小说,但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它其实是一部青春期心理走向迷误与畸变的反成长小说。作品以青少年的成长为创作题材,借由情节铺陈深度解析了“主人公‘我’所失去的不仅是个人的‘童贞’与‘童真’,而且在更大层面上投射了整个青少年群体在青春期的困惑、烦恼与迷惘以及他们可能潜在的道德滑坡和伦理缺失”。
《家庭制造》中主人公在成长阶段遭遇内在冲突与不和谐的境况, 表面上看来像是一部“成长小说”,但明显有别于传统的“成长小说”。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首先麦克尤恩并没有描写主人公成长的各个阶段,而是截取了其青春发育期这一特殊阶段;其次小说并没有考察生命成长的曲折前进过程, 而只是聚焦了两位未成年孩子的心理畸变状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差别是两位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并没有在社会规范的整合下克服内心的欲望走向‘成熟与和谐’,而是在哥特式的封闭世界中彻底抛弃外在的道德准则与伦理规范,令人心悸地上演了一出奔突与狂欢的‘成长迷误剧’”。
“‘反成长写作’是通过对成长写作的模拟进而颠覆,这一‘反成长’也意味着主流意识形态询唤的失败和主体的裂痕,或阿尔都塞意义上的‘坏主体’的出现。”《家庭制造》聚焦于主人公的青春期成长阶段,但两位少年的成长是堕落的,是和时代与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相违背的。从严格意义上说,是对主流价值观的颠覆。时代的发展和主人公的成长以一种南辕北辙的结构形式并存,呈现出反方向的运行路线。《家庭制造》以“反成长”写作模式诠释着成长之痛。虽以“成长”为主题,但却是看不到希望的“成长”。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悖谬、错乱、迷惘与失重折射出“反成长写作”的颓废风格。基于此,该小说不是个体走向成熟与和谐的“成长小说”,而是一部主人公青春期心理走向迷误与畸变的“反成长小说”。反成长的书写策略使得《家庭制造》的伦理诉求尤为明晰,呼之欲出,使《家庭制造》获取审美价值的同时,更加强化了该作品的文学教诲功能。
麦克尤恩曾经坦言自己创作的多部短篇小说有一种被投射出的罪恶感,意图凭借书写“极恶”来传递“极善”,通过“书写极端的邪恶来寄寓小说家对至善的诉求和向往,通过书写‘让人不安的艺术’,来表达其对崇高伦理道德的诉求”。《家庭制造》聚焦社会痼疾,沿着伦理身份的迷惘引发伦理意识的悖谬,最终导致伦理选择畸变的伦理主线行文,探讨人类伦理道德困境,以貌似“不洁”的题材向读者生动呈现出一部伦理大剧,展现了一个反乌托邦的青少年的天真世界。作品匠心独具,第一人称叙述策略有极强的代入感,更易拉近与读者的距离。情节铺陈流畅自然并于跌宕起伏间发人深省,令读者在惊悚与不安之余审视自身。同时该作品吁求社会大众关心爱护并引领青少年身心健康成长的创作诉求也不辩自明。至此,麦克尤恩“黑色魔法师”创作才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