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一
他突然接到上峰指令,晚上九点钟赶到二楼会议室集中,执行紧急任务。电话里特意叮嘱他带上“家伙”。人家没说什么任务,他也不便问,这是纪律。对同事来说,“家伙”就是枪,就是手铐,再不济也是一根警棍。他却很省事,只有一个摄像机,便携式的,数码的,微型的,索尼品牌的,日本货,好几年了,用起来趁手,效果还真不赖。
这样一来,他的计划就打乱了。
他和牌友已经约好,晚上继续战斗。没想到回家洗完澡换身衣服刚要出门,命令就来了——干警察就这点不好——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失信是在所难免的。他平时工作很辛苦,只有周末才能“娱乐”一下。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唱歌,也不洗脚按摩玩女人,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就是打打“红中麻将”,仅此而已。“红中麻将”据说是长沙人发明的,有人干脆直呼它“长沙麻将”。一副牌里有四个“红中”,它们是万能的,可以代表任意一只牌与坨索万组合成句,这就颠覆了传统的麻将格局,使老祖宗传下的玩法发生革命性变化,带给玩家无穷无尽的乐趣和吸引力。“红中麻将”传到这个县城才几年时间,方兴未艾。他爱好“红中麻将”,它有魔幻般的力量令他着迷。拿老婆的说法,他能把麻将“熬水喝了”。可碍于自己的身份,他的活动很不方便。在县城,打麻将的地方比比皆是,那都不是他可以随心所欲出入的场所。在单位,他的身份并不显贵,但比较打眼。一个揣着“家伙”经常跟在领导屁股后面转悠的人,即便个子不高,又怎会被人小瞧呢?更何况他笔下那些锦绣文章令许多人得到过实实在在的好处。
临河边二楼的那家麻将馆解决了他的难题。本来,他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家“娱乐”场所可供玩乐,是单位开车的“飞哥”带他去的。“飞哥”是局长的专职司机,技术娴熟,都说他是把车当飞机开的。他俩都是局长身边的“红人”,自然就成了知己。“飞哥”知道他喜好专一,就约他去二楼“摸几把”。他问哪个二楼。听说麻将馆就在批发城东头,离公安局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几乎就在警察眼皮子底下,他不敢去。“飞哥”硬是把他拽去了。“飞哥”说:“那里绝对安全,你去看一眼就知道。”他说:“你真以为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吗?”“飞哥”说:“现在反过来了,看着越安全的地方其实越危险。”
到那里一看,他还真就把心放了下来。不仅把心放下来,连屁股也落在麻将桌边虚位以待的椅子上拔不出来了。首先是“麻哥”上来装烟,“和天下”的牌子,绝对的高档,可惜他不会,谢绝了。他想问问“麻哥”这是谁开的场子,嘴上稍没跟上节奏,“麻哥”就招呼别的客人去了。他好像有点明白了,就不用再问了。“麻哥”是交警大队的哥们,他的义气跟牌技一样远近闻名,而且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在社会上结交了不少朋友。县城里可能有人没听说过谁当县长,但绝对知道交警“麻哥”。接着,“花姐”端来一杯上好绿茶,放在他旁边的小圆杌上。她好像得罪过客人似的,以那种谦卑的语气说:“稍等,马上就有人。”“花姐”姓花,貌不惊人,但她戴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金戒指,上半身金光闪闪,差不多把自己打扮成了“金”人。他又产生疑问,想问一下麻将馆是不是她和“麻哥”合伙开的。因为像“花姐”这么金贵的女人,平素是不会放下架子端茶递水伺候人的,说话的语气也从没这么软乎过,但忌于她老公在县委宣传部当副部长,直接管着他头上这顶“宣传专干”的帽子,他就免开尊口了。他扫视一下场面,正如“飞哥”所言,确乎没什么让人不放心的。这是个三室两厅的单元房,除了进门的唯一通道,其他窗户都是封闭的,安了铝合金防盗网。别说人进不来出不去,恐怕连一只耗子也找不到突破口。房子本是住人的,但它现在的功用有所改变,用来摆了麻将桌,给老板创收。他数了数,客厅两桌,三个卧室各一桌。卧室里已经客满,自动麻将机正在辛勤地工作,嗡嗡嗡,嗡嗡嗡,响声此起彼伏——他仿佛听到了印钞机的声音。客厅里也有一桌人在玩。他们把嚼完的槟榔壳吐在地板上,把烟雾喷在空气中,嘴在动,手在动,眼睛在动,脑瓜子也在动,整个人都没闲着。闲人只剩他和“飞哥”。他俩四缺二,正坐在桌边“稍等”。当时还早着呢,如果来得迟点,肯定没位子。二楼赌博生意奇好,这是明摆的形势。那些打牌的人他大都认识,按照社会上的说法,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即便没“身份”,人家也很有钱。这世道,有钱比有“身份”差不了分毫!
在“稍等”的这点时间里,他和“飞哥”小声交流了一些情况,也算是摸底。这里打红中麻将的规矩是五十元起底,奖四个码,兴齐头码,没红中和牌后加奖两个码。这样一来,一盘牌最多可以奖码七个,开杠各家二十,还兴活冲,已经不小了。他闷算了一下,一场牌对付下来,手气不正的话,输个三五千元轻而易举。他也替老板算了一笔账,每一盘抽水十元,像这样生意爆棚,一天的纯收入不会少于三千元,一个月兜底就是九万了。他拿自己的月工资做比较,心里马上就下起一场雪,后悔不该来这儿“稍等”。
不过,第一次还好,他赢了。这一赢,他也就上瘾了。
今天下午,他又斩获颇丰,一吃三进账五千多元。散桌的时候,几个输家不服气,约他晚上再接再厉,不见不散。他也贪心不足地想,难得今天这么好的门子,有两把牌单吊麻将都自摸,烧人家三个“红中”没商量。既然如此,何不趁热打铁扩大战果?更何况玩来玩去都成了牌友,他不是那种赢钱就跑路的德性——输赢事小,名誉重要,打牌也是能检验人品的。
不过,赌场如战场。牌局变幻风云莫测,晚上的“娱乐”充满未知的变数。他在临出门的时候,态度变得暧昧起来。恰好,单位通知他执行任务,一下子就把风险降到了零。
阿弥陀佛,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想,哥们,这就怨不得我了。
二
单位的三楼是治安大队办公的楼层。
他赶到的时候,会议室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叽叽喳喳的很热闹。内勤小方将他拦在会议室门口,把一只塑料筐伸到他面前。看来有一场行动,这是出于保密的需要。他瞟了里面一眼,掏出自己的手机,想都没想,先关机,然后丢进去。那些品牌不同的手机形状各异,混在一个筐子里,就像手机开大会,还有一比,像是逛商场的主妇从货架上取下物品扔进筐子里。小方一本假正经,“不给亲嫂子打电话说声?当着本小姐的面打电话是可以的。”他反应够快:“亲嫂子已经习惯了我的夜不归宿,你也知道我现在要干什么,再就没谁操心鄙人的夜生活了,还打什么打?再说,当着你的面,我想打给别的女人,也怕惹你不高兴呀。”小方很大方,她已经习惯男人占她这类便宜,喜欢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臭美吧你,滚一边去。”他刚要抬腿往会议室里“滚”,小方拨拉他一把,“领导正在大队长办公室研究工作,要你马上过去。”
他检查一下手里的家伙,抖了抖身上的制服。
办公室六个人。局长、分管治安口的傅副局长、治安大队长、刑警大队长、巡警大队长、城关派出所所长。这样整齐的阵容一年里并不多见,可见这是一次动真格的大行动。毫无疑问,他的任务就是随警作战,抓拍工作过程,为下一步的宣传积累素材。他刚把镜头盖拧开,局长马上“入戏”——跟了局长四年多,他们之间的配合很默契。“太不像话了!”局长手里扬着一张纸,“县城的赌博之风如此猖獗,已经引起市民强烈不满,举报竟然惊动省厅。就在今天下午,上面发来专函,明令要求我们取缔三家赌场。除了正式公函,刚才市局冉局长还亲自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市局配合,如有需要,他全力支持。他这是啥意思,嗯?”
他听出来了,冉局长这是在给局长下通牒,你有没有办法把赌博之风杀下去?如果干不了的话,我可以另外安排人,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当然,局长这时候把话抬出来,是直接说给傅局长听的。
从进公安局那天起,局长和傅局长两人就不怎么对付,这在单位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他在脑子里把傅局长进公安的事捋了一遍,觉得官场有时很无聊。傅局长是军转干部,副团级,刚到公安局上任时牛逼哄哄的。他甚至还闹过笑话。组织上征求意见,要他在公安局副政委和副局长两职务之间二选一,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副政委。因为他听说公安局已经有了三个副局长,却只有一个政委,副政委暂时空缺。在部队,政委、副政委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物既然稀为贵,职务就是少为尊了——他的选择理论上说得过去。后来有高人指点,说公安局不比部队,如果局长强势,连政委都不算一盘菜,副政委能算老几?所以,从来就没人争当副政委。你放着好好的副局长不干,却自愿跟在政委后面吃屁,脑袋受潮了吧?他马上变卦,缠着组织部要求重新任职。他不仅要当副局长,而且在班子分工时,还霸蛮把油水充足的治安大队划成自己的“菜园地”。这一弄,他把局长得罪了,两人就结下梁子。管治安的副局长人选一直装在局长心里,不是他傅局长,而是另有其主。傅局长打乱了局长的算盘,局长当然不高兴。但是,傅局长背后有很硬的“钢筋”撑着,局长轻易扳不动他,只能忍气吞声。所以,县里禁赌工作不力,让省厅盯上,局长正好拿这事开刀,挫挫傅局长的锐气。天赐良机啊!从某种意义上说,省厅真是给力,节骨眼上帮了局长一个大忙。
“治安管理工作不到位,我有责任。”傅副局长军人出身,担当还是有的。
“傅局长,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如果真没干好,现在你有补过的机会。”局长说:“今天晚上的行动由你任总指挥,分三组对三处目标同时展开查处行动,请你马上安排下去。”
“这么大的行动,省厅高度重视,我建议还是局长亲自挂帅。我任副指挥。”傅局长不是假推诿,他是真谦虚。在服从意识上,傅局长体现出军人作风。只是,他到公安局工作的时间不长,这里面的水有多深还不是蛮清楚。
他一边抓拍“领导重视”的镜头,心里暗自替傅局长瞎操心。局里工作干好了,哪样不是局长的功劳?但如果出纰漏,追责就得有人顶包。像这种不靠谱的取缔行动,局长是不会自己揽活的。他本来不痒,干嘛非要捉只虱子往自己身上放呢?你傅局长是真不明白还是难得糊涂?
局长果然发话了。“傅局长别客气,这不是分罗汉肉,不需要你的高风亮节。治安工作是你的责任田,别人不宜插手。你只管放手干,我支持你。”
傅局长作风硬朗,安排工作很利索。治安大队负责端掉一号目标,刑警大队查处二号点,三号归城关派出所。考虑到各单位警力不够,巡警大队的兄弟们分成三组,分别协助各队所行动。从抓现场、问材料到处罚,每单位各负其责。傅局长最后说:“如有困难,由我统一协调。”
局长对傅局长这样的部署表示满意。他最后强调:“一号目标是这次取缔行动的重点,傅局长,你要亲自带队出警,确保万无一失。”
傅局长响亮地回答:“是!请问局长还有什么指示?”
“谈不上指示。我只有一个要求,确保行动取得成功,用战果给省厅和市局一个满意的交代。”局长忧心忡忡,“如果这次行动失败,今年我局的工作全都白搭,兄弟们的汗水白流了,亏也白吃了,年底的戏不好看。这一点,傅局长想必是清楚的。”
有那么严重吗?他把镜头从局长那儿摇过来对准傅局长,给他来了个特写。他觉得傅局长此刻的面部表情最适合用那句话来形容:任重而道远。大战在即,指挥者这种经典的表情包必须精确记录下来。如果行动完美收官,对傅局长的书写必将是浓墨重彩的。
“现在是九点半钟,”局长看看手机时间,“马上执行吧,大家辛苦。”
从大队长办公室出来,傅局长指着他手里的家伙:“你,随我一起行动。”
那还用说吗?这么多年,他总算混明白了,镜头跟着领导走永远都不会迷失前进的方向。
三
他坚决没想到,所谓一号目标竟会是那个倒霉的二楼。
他想起自己和“飞哥”那次充满矛盾与哲思的对话。他说别以为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飞哥”却认为越安全的地方可能越危险。殊途同归啊,他们说出的是同一个真理。
和影视剧里那些地下党或打入敌人内部的卧底一样,他此刻处心积虑想干的事情就是怎么把“情报”送出去,让二楼那些还沉迷在“坨索万”之中的人们马上散伙,而且情况紧急。他简单估算了一下,留给他们撤离的时间最多只有十分钟。十分钟什么概念啊,连早泄的男人都会撑不过来的。可是,机会呢?一开始是有,小方让他给“亲嫂子”打电话“说一声”。他如果足够敏感的话,当时就应该想到会有这等叵测的事情发生。他完全可以通过暗语将信息透露给老婆,让她传递给二楼——老婆随他去玩过两次,熟悉那地儿,而且他老婆的脑瓜子并不笨。可是,他当时想都没想,就把手机搜出来乖乖交给了小方。他真是后悔死了,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那种恨。当时只记得跟小方贫嘴,怎么就没有半点未雨绸缪的忧患意识呢?现在手机一收,他成了聋子、瞎子,而且集体出动彼此监督,谁也别想玩小动作。
他把自己恨得牙根痒痒的时候,傅局长一声令下,队伍出发了。从公安局突袭一号目标,只需出大门往南过马路,沿着批发城巷子朝河边走,分分钟就到了。巷子里没安路灯,只有两边楼房里漏出来的灯光影影绰绰地照着他们十几号人。时令虽已交秋,溽热尚未退场,把那些不愿瞌睡的人们驱赶到楼下空旷的院子内,或者河岸边有风的地方,三三两两地抽烟、打扇、散步、闲聊。警察不能走得太急,这是策略。傅局长交代过了,不要弄得过于张扬,扰乱市民的夜生活,让人家看出警察的真实意图。这一点正对了他的心思——慢下来!他恨不得巷子像一根皮筋无限拉长,一直长到天边,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他恨不得让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时针不转,分针不转,秒针也不转,就这么成为永恒,让他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废掉这次取缔行动。有一个情景剧在他脑海里已经上演无数遍了:二楼客厅的防盗门被敲开,警察冲进去,喝令声震耳欲聋,“不许动!都原地蹲下,把手抱住脑袋,听清楚没有?”他手里的摄像机正滋滋转动拍摄全景,他清晰地看见了镜头里的麻将牌,那几个“红中”尤其显眼,桌面和地砖上到处散落着现金,百元的、五十元面额的、十元二十元的都有,那是惊慌失措的牌友们留下的。他甚至想起“千金散尽还复来”和“金钱掷罢娇无力”两句诗。毋庸置疑,这是警方一次成功的抓赌行动!然而,就在他塌腰撅臀兢兢业业地远景、近景、特写忙个不停的时候,有人把他认出来了。
“那不就是下午一吃三的那个家伙吗?原来,你TM 还是公安局的探子啊。”
“好嘛,要抓一起抓,一个也不能少。”
“不就是打个麻将吗,我们又不搞腐败,怕个卵!”
……
这些不绝于耳的声音让他打了个冷噤。他想,今天这糗事似乎就是冲他来的,是有人故意要把他拿到火上去烤。自己一旦暴露身份,最乐观的结果是挨处分、扣奖金,在社会上再也交不到朋友,做不成好人。最坏的结果只怕还要随大队伍进去“清醒”几天,档案里记上一笔。搞成那个样子,他的人生就真是失败中的失败啊。不行!他不能去抓这个赌。别人把石头搬起来只砸自己的脚,他这次如果去抓赌,那就是拿石头往自己脑袋上砸!脚砸了可以治,脑袋砸破了人就没了。所以,兹事体大。他必须想办法通报二楼,冒风险也得去。情急之中,他忽然想出一个点子,马上主动向傅局长请战,自己要求先去侦察一下,看二楼是否还亮着灯,是否能听到麻将声,以确保行动万无一失。他为自己情急智生能想出这么高级的主意窃喜不已。傅局长也觉得这主意不错。省厅那帮官僚们听到风声就以为真会下雨,他们压根不懂基层。倘若一号目标今天晚上没营业,警察扑空就出了洋相。傅局长夸赞他说:“你一个笔杆子,想不到还很懂套路。快去快回吧。”
在楼底,他果然看到二楼亮着灯,麻将机自动洗牌的声音在阒寂的夜空里清晰可闻。一楼的卷闸门关着,像一堵沉默的墙立在那里。卷闸门旁边有道耳门把守楼道,他每次打牌都是先打电话联系,然后就会有人下来给他打开那道门。现在,电话没了,他只能对楼上喊话,提醒他们警察要来抓赌,必须迅速转移。他认为喊话时应该把自己隐藏起来,而且要变声,不能让人家知道给他们点水的“活雷锋”就是自己。
当他决定付诸行动的时候,有两个声音在脑海里开始掐架。
甲:“赶快报信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乙:“不,为什么要给他们报信?”
甲:“客观上为别人,主观上为自己。”
乙:“我没懂。我只读很少的书。你能不能说得简单点儿。”
甲:“我和他们现在是在一条船上。一根藤上的蚂蚱,同生死共患难,你听说过没有?”
乙:“你就不怕犯纪律吗?”
甲:“别啰唆了,我没时间和你瞎掰。我只知道保护自己。”
他最终站在甲的一边。他感觉自己就是甲派来的。
路边的人行道上正好有棵桂花树,亭亭如盖的树冠刚好遮挡住楼上俯瞰的视线,不算太粗的树干勉强能挡住他大半个身子。好在夜色朦胧,为他充当无名英雄创造了条件。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张嘴,发现不远处的河堤上闪烁着明灭的烟头,同时,纳凉的人们零零星星在堤面上踅来踅去,伴随着嘁嘁喳喳的私语。这就是说,他不能大喊大叫了。他的行为如果让路人识破,造成警方工作失利,所有的麻烦都得由他一个人扛着。他才没那么二。他嘬着嘴唇,右手捏住两腮,尽力让喉咙憋住部分气流出不来,然后用一种近乎反串的声音叫道:“喂,二楼,二楼……”
二楼没有反应。他的声音弱弱的,窗帘加上玻璃,把他低分贝的叫声双层阻隔在外面传不进去。麻将机洗牌的声音和客人打牌的声音又将他的叫声在夜色里稀释掉不少,二楼的人听不到他的报警情有可原。可是,他的声音的确不能再大了,再大就暴露了。
这事比较麻烦!
他突然想到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是头脑里的那个“乙”刚刚提醒过他的,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当这个内鬼。你想想,公安局严密组织精心部署的突击行动如果毁于一旦必然倒查,谁的嫌疑最大?当然只有他了。所有的电话已经统一收管,大家一起行动,唯一脱离队伍的人只有他,这还用查吗?这简直就是一道十以内加减法的算术题,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会。他倒吸一口凉气,庆幸自己差点没把“好人好事”做成。
傅局长问:“什么情况?”
他说:“情况正常。”
“那就是说,我们可以行动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嗫嚅道:“我只是说,二楼没有熄灯。”语焉不详,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房间里亮着灯说明什么?首先说明房间里有人。而对于一家麻将馆来说,有人就意味着正在聚赌——抓赌的时机成熟了——这与他的初衷南辕北辙。
傅局长有点烦他。“你见过摸黑打麻将的吗?你以为他们是在下盲棋啊。”
他语无伦次地说:“我认为……可不可以这样?”他抬头观察傅局长的脸色,夜幕里看得不甚清楚,只见一个凌厉的轮廓。傅局长个头儿高大,比他高出半个肩膀一个头,近距离观察须仰视才行。站在傅局长的角度往下看,身材矮小的宣传专干怎么看怎么低调,任何时候都让人感觉踏实、放心。
傅局长盯着他,“你的舌头是不是有毛病?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
“我认为今天的行动可以停一停。”话一出口,他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停一停?”傅局长诘问:“你刚才说什么,该不会是我耳背听错了吧?”
“我不是说不抓,”他急忙解释:“我只是建议往后推一推,今天不抓,明天也是可以抓的。”他脑瓜里灵光一闪——实在躲不过的话,他明天可以装病躺到医院里去……
“理由呢?”
“没理由,只是一种感觉。”他说:“我感觉今天的行动可能不顺利。感觉这东西有时候很灵的,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傅局长说:“我也有种感觉,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怪怪的。你刚才去侦察没碰到牛头马面的红毛鬼吧?”
他无语。
“哦,”傅局长恍然明白什么似的,“你说实话,麻将馆老板是不是你亲戚?”
他摇头。
“不要撒谎,”傅局长很义气,他还为自己的洞察秋毫有点小得意,“亲戚是亲戚的搞法,说清楚了我心里有数。”
“真不是。”
“那就是你暗中入股了?”傅局长使用了排除法,“警察是不能参与经营娱乐场所的,包括家属也不行,上面有明文规定。这一点你想必很清楚。”
“不不不……”他一连说了七八个“不”字,努力替自己撇清。
“我终于明白了。”傅局长最后怒其不争地叹息一声。“你这个家伙,哪儿不好玩啰?”
四
他没有否定傅局长的判断。
他把傅局长和治安大队长叫到一边,很认真地说:“有个问题,我想请领导认真思考一下。”
傅局长不耐烦,话里带着揶揄,“你倒是很像一个导师。”
“如果这家麻将馆是警察或者警察家属开的,我们查还是不查?”
“当然查!”傅局长的右手在夜色里猛地一劈,劈得空气都跟着震颤了一下。他的语气没商量:“省厅的明传你也看到了,市局冉局长正盯着这事,局长的态度旗帜鲜明摆在那里。这么多尚方宝剑,我们还忌惮什么?我们是正义的,正义的事业是不能战胜的。这好像是哪位伟人说过的话吧。”傅局长最后说:“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有问题我负责。”傅局长还是部队那一套,对社会的复杂性估计不足。
他看着治安大队长,希望他能站出来替自己声援一下。大队长碰到这类事情定然不少,他有的是办法。可是,大队长令他很失望。大队长说:“我们应该按领导的指示办。”
“那我再提一个问题。”他已经被逼到墙角没退路了,“我们把门敲开后,如果发现有不少警察正在和社会上的人一起打牌怎么办?”他不是危言耸听,每次在二楼“娱乐”时,他都会碰到单位同事或“麻哥”的朋友。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你怎不干脆直说别人把你指认出来怎么办?”这个问题似乎更难不倒傅局长。“一起抓,先抓了再说。奶奶个熊,他敢顶风违纪,我还正不压邪么?”
他说:“傅局长,你需要进一步思考一下。”
“有这么复杂吗?要思考你思考吧,我不需要。”
他说:“我认为应该想清楚了再抓,而不是先抓了再说。等到把人都抓了,许多话就不好说了,再说就迟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警告或者威胁?”
“没那么严重,我只是替领导考虑。”他说:“傅局长你想啊,抓赌的事在社会上一传开,舆论的焦点马上就会关注最后的处理结果。你把警察关了吧,公安局自己乱套了,外人看笑话;你不关警察,只处罚别人,人家会谴责我们执法不公。到时候公安局理亏,会有很多麻烦,既没法把这碗水端平,自己的屁股也揩不干净。”
“这倒是个问题。”傅局长脾气是霸道点,但性子还算直爽,听他这么一说,显得纳罕起来。他转向治安大队长,“你有什么高见?”
治安大队长朝他努努嘴,“解铃还须系铃人。高见在他那儿。”
他知道,治安大队长这是在踢皮球——这位仁兄当大队长十多年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滑得像泥鳅。
傅局长听完他的“高见”,心里不是特别满意。他疑问道:“这行吗?啧啧,我感觉太不可思议了。”
他就像孙悟空钻进傅局长肚子里一样,猜出了他的顾虑——难道我亲自带队指挥的这场抓赌行动就这么草草收场?这样的结果怎么对得住“总指挥”的尊严,又如何向上交代?他心知傅局长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而且他已经替傅局长想好了台阶。他说:“傅局长,我斗胆猜测一下,另外两个组也将无功而返。”
一号目标经过这番折腾已经耗时不少,二号和三号那边应该差不多了。傅局长看看他,将信将疑地打出两个电话。他没说那两组情况如何,只一味地摇头,对治安大队长说:“按他说的执行吧,我就不去现场了。”
治安大队长领命而去。傅局长没忘叮嘱一句:“搞得要像那么回事,别给我弄漏了。”
几只皮鞋轮番踹门,卷闸门发出“噼噼啪啪”的乱响。
“楼上有人吗?我们是公安局的。”
“还不打开,我们破门了。”
二楼的灯瞬间熄灭,一切归于沉静。
喊叫声和踹门声还在持续,马上就吸引来不少围观的人。听说是公安局抓赌,人们表现出莫名的好奇和兴奋,各种各样的议论此起彼伏。大队长逮住一位瘪嘴老奶奶问:“老人家,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这二楼上经常有人聚众赌博,您知道有这回事吗?”
老奶奶一副栽花不栽刺的神情。“我不常出门,也不打麻将,你问问他们吧。”她转过身来,突然发现电视镜头正对着她,“哦呀,会死的,你拍我老婆子干什么呢,还不赶快给我删掉。”说完,她就歪歪扭扭地走了。
有个表现欲很强的中年妇女可能急于出镜,主动和大队长搭讪:“我平时经常看见有人在楼上打牌,可是,等你们今天来抓时却熄风静影,应该是有人报点了。”
旁边有个年轻人抢答:“报点哪有这么死火?人家肯定上面有人,抓也白抓。”
他马上把镜头对准年轻人,开始随机采访。“你对公安局今天晚上的行动怎么看?”
年轻人没准备,被问住了。他抓挠自己的头发,面带羞涩地说:“我们当然支持公安局的行动,只是……别走过场。”
年轻人的话点醒了治安大队长,他命令兄弟们:“找锤子来,给我把门砸开!”
警察的锤子挥举在空中刚要发挥作用,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站出来主持公道:“警察同志,砸门还是不好吧?”
他赶紧调过镜头对准他。
大队长追问:“有什么不好?”
“干部”说:“说破天也就是赌博而已,属人民内部矛盾,用不着毁坏人家财物嘛。你们这么做,行为有点过当。”
旁边有人附议:“是呀,就在公安局门口,一泡尿远的路,警察随时来抓,他们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
“再说,你们把门砸开,楼上要是没人,怎么说?公安局给人家赔门不?”
“对,警察总不能知法犯法嘛。”
……
我的个乖,太完美了,收队!
五
抓赌行动失败,而且是三个目标无一斩获,总指挥傅局长责任非小。省厅和市局虽说都不满意,但该局上报的文字工作总结挑不出太多漏洞,似也无可苛责,尤其是他提供的那份视频资料有点有面,客观真实地记录了现场查处的全过程,充分表明公安局对待上级指令态度端正,严肃认真,执行力毋庸置疑。只是到年底,该局治安管理工作排位全市倒数第一,被市局冉局长在会上点名批评。按照上级末位淘汰制的文件规定,负有主管责任的傅局长被调整出公安局,到县里另一个不起眼的小局任副局长。他上任才一年多,就把位子腾了出来。
欢送晚宴上,局长特意给傅局长多敬了三杯酒。醉意上来时,他拍着傅局长的肩膀痛心疾首地说:“老兄啊,没把你关照好,我问心有愧。”
傅局长感恩戴德,把酒喝得杯杯见底。他面色酡红,语无伦次:“局长,这一年多时间,我在公安局真是白混了,还给你惹出不少麻烦,对不住啊。我自己的工作没干好,不怨天不尤人,以后,我们还是好兄弟。”说完,傅局长哽咽一阵,竟然号啕大哭。大家一片嚷嚷,称傅局长醉了,赶紧将他搀扶下去。
离任的先天下午,傅局长特意把他叫到办公室,有头没额地聊天。聊着聊着,自然就聊到那天晚上抓赌的事情上去了。
傅局长突然说:“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傅局长指的是那天他断言另外两处也都抓瞎的事。“我不以为你真有那本事,我怀疑这里面有猫腻。”
他心里暗语道:“傅局长,你真是傻得可爱啊,怎么才明白过来呢,黄花菜都凉了。”他嘴上明说的话是:“我也只是一种揣测,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家没有金刚钻,敢揽那个瓷器活吗?”
傅局长点着头,“嗯,我后来也查出些名堂来了,他们都是有背景的。”傅局长只是不解:“可是,他们怎会提前知道我们的行动?”
他说:“你是说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吗?”
“有这种可能,但又不像是那么回事呀。”傅局长被自己搞糊涂了。他说:“至少,我们的一号目标是我亲自带队,没人报点。人家要报点也是三个,不可能漏掉一号。”
他听了兀自好笑,随口胡诌到:“就是嘛,二楼一直亮着灯,是我们放了他们一马,要不……”
傅局长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止住他的话。“如果有,这个人会是谁?我们来分析一下。”傅局长扳着自己的手指,“参加行动的人手机统一收管,谁也走漏不出任何消息。知情的人就那么几个,省厅治安总队,天高皇帝远,不可能;市局冉局长,也不会捉鬼放鬼;莫非是他……”他兀自摇着头;“不可能吧?”
傅局长虽没指名道姓,但他还是听明白了,他说的“他”是谁。他不敢接话,敷衍几句后,逃也似的离开傅局长办公室,就像逃离一场横行的瘟疫那样。
不久,他陪同局长下联系村搞扶贫攻坚。局长在车上也冷不丁问起那次抓赌。“我怎么听说那天晚上是你出给傅局长的馊主意呀?”
对有人会把那天晚上的秘密捅到局长那儿,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而且连人都猜得出八九不离十。他只是一时语塞,无以因应局长的质询。
局长看出他的尴尬,淡然一笑,“你不要想多了,那件事情其实处理得非常科学,既对工作有交代,又保护了我们的民警,可谓一箭双雕。”局长进一步阐述道:“既然有我们自己的同志在现场参赌,不抓方为上策。上面对我们的工作满意不满意,或者我们能不能评先进都无关紧要,我们的队伍如果出问题才是大事。”
开车的“飞哥”接话,“傅局长那天幸好是亲自盯一号,如果是去二号或三号,责任就更大了。”
他不懂:“为什么?”
“飞哥”说:“一号是你们故意放水,好歹还演了一场戏,把老百姓忽悠过去。二号和三号早就闻到风声,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打牌。要是傅局长带队抓他们,是不是连弄虚作假的机会都没有?”
他听罢怔忪了一下。看来,“飞哥”什么都知道,莫非那天通风报信的人真是他?
“唉,”局长哀叹一声,“一切皆是天意,怎么都扑空了呢?那么好的机会没抓住,傅局长真是有点可惜了,他当副局长才一年多时间。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宣传专干在关键时刻还是发挥作用,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要不是你那个视频资料,冉局长那边,我就是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他想问局长,你真就说得清楚吗?
又一个周末到来的时候,“飞哥”还是约他去临河的二楼打麻将。他吸取上次的教训,再也不敢造次。“飞哥”却大马金刀地说:“放心,不会有事的,永远都不会有。”
“听你闪,上次要不是我给傅局长出歪主意,连自己都搭进去了。”他不信“飞哥”的话,“谁头上也没包铁皮,你就少吹牛了。”
“我知道,”“飞哥”不以为然地说,“只要你跟着傅局长,你们就不会对二楼动真格。”
“你怎么知道我会随傅局长行动?”他记得那天临时接到通知参加行动后,并没给“飞哥”联系。
“这个你就不用问了。”“飞哥”神神叨叨,“我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你那天竟敢在楼下公开喊叫,你蠢啊。”
“这个你也知道?”他愕然。
“给你明说吧,我那天就在二楼打牌,你明白吗?”
他没明白。这个世界让他变得越糊涂了。
2019年6月5日初稿于厚福楼
6月12日第二稿
10月18日第三稿改定于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