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城市中篇小说

符二

1

黍离站在大学的讲台上。又一个九月。又一个新学期。又一群陌生面孔。又一轮重复劳作。没错，就是重复劳作。再讲一遍。又讲一遍。大学要求教师以科研指导教学，这是绝对的真理。但黍离想，在人文领域，大家能不能都有点自知之明。自古以来，能够站在思想中心创造思想的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位先哲圣人，后来者不过只是在重复这些思想巨子之思想而已。在黍离看来，一个文科大学教师，倘能把最基本的概念和理论深入浅出地阐释清楚，这就是对本科学生最大的尊重。是以，对于那种妙语连珠、舌灿莲花的授课方式，黍离一向颇不以为然。

第一节课，导论性质。黍离先介绍自己：“敝姓陈，名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一位坐在前排的女生小声接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黍离说：“对。如果你熟读三百篇，可能已经想到我的名字源自于此。家父是一名中学历史教师，然平生酷爱文学，尤其对《诗经》爱不释手。他给我姐姐取雅部中‘采薇’为名，给我则从风部挑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第十八周期末考试，在任课教师姓名一栏，如果依然还是有人将老师的名字写成老鼠的鼠，”黍离说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极其潇洒的“鼠”字，“那么期末考试一律不及格。届时可休怪为师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大家笑了起来。

有同学赶忙提笔，在纸上一连写下好多遍“黍”。

接下来阐述本门课程之教学内容，所涉及的参考书目，期中和期末成绩的所占比例和评定方式，等等。黍离开设的这门课程是人文通识课，课程名称《小说鉴赏》，面向全校文理本科生开放。每年选修者甚众。一来大家总觉得读小说嘛又不需要费什么脑子，反正在寝室里也要靠小说打发时间，到课堂上去读，还能拿2 个学分，何乐而不为；二来在校园网上，学生对这门课程的评分年年都在95 以上，算是优质课程。在教师评价机制体系一栏，学生对该门课程及任课教师所给出评语是：

“老师超级时尚，衣品一流，要学穿衣搭配的姐妹们看过来。”

“期中考试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小说家写论文，期末考试考两道大论述题，轻轻松松拿到90 ＋。（捂嘴笑）”

“老师很有学问，骂人必用典故。”

“女神。”

“梦中情人。（做鬼脸）”

“老师人很nice 啦，有次买奶茶碰到，请我喝奶茶呢！（友情拥抱一分钟）”

“节节课都到，还坐在第一排，期末考试给我69，我他妈到哪里去喊冤？”

“楼上节哀顺变。”

“和下铺强强联手，点名相互代答，一次都没被发现。这种事情我会说出来么？啊哈哈哈哈哈！”

“整天活在虚伪的世界里，只会变得更加虚伪。”

……

黍离第一次无意中点开校园网的BBS，看到这些评价时，一边看，一边不由得在心里想：自夫子大兴教育，一直到今天，两千多年过去，骂学生的话都有些什么呢，野哉？混账？朽木？粪土之墙？竖子？孽畜？学生狗？黍离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只是看一行，就在心里骂上一遍“简直不是东西”。都什么跟什么啊，黍离大叹世道不古，学风沉沦。她心想，难道就没有一位同学针对我的行业水准做出评价？哪怕说我教书烂水平臭那也行啊！一直看到最后，只有一位同学乍一看仿佛沉睡不醒，再一看又像是大彻大悟一般，摘了唐寅的桃花诗，留下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的谜一样的帖子：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薄情的人生啊，我却深情地爱着你！”

黍离又好气又好笑。有一天，在教师休息室，黍离碰到了外国文学教研室的一位曹姓资深教授，闲聊时说到了这些。曹老师说：“那你在他们心目中评价还算不错。你知道学生背地里叫我什么吗？曹挂挂。哦，对了，我还有另外一个更为生猛的诨名，江湖人称‘挂科皇太后’。为什么是皇太后？因为我们系上还有一位年轻博士，在一次《宋代诗人研究》的专业选修课上，她挂了一半以上的人数，学生赐她美名‘挂科小天后’。怎么样，挂科界的皇太后和小天后，听起来够威武吧？你看，就是因为要求严了点儿，考试坚决不给学生放水，所以我们在学生心目中简直声名狼藉。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有一个学期，我挂了一个女生，这位艺术系的女同学在网上匿名发帖诋毁我，完全是无比恶毒无比卑劣的人身攻击。你说我最后查出来又能怎样？去找她算账？所以，你根本不用在意这些评价，课该怎么上，你还怎么上。”

黍离愕然。心想怪不得大家都喜欢给学生打高分，对上课不听的学生睁只眼闭只眼，这是全然在求自保呀。黍离不由得对眼前这位皇太后肃然起敬。至于那位血气方刚的小天后，黍离想她真是女汉子一条，禁不住在心中遥敬她三杯。

2

黍离每周6 个课时。4 节专业课，2 节选修课。

黍离39 岁，未婚。亦无男友。

熟悉半熟悉黍离的人，总是带着一半羡慕一半嫉妒对她说：“还是你洒脱呀。工作又清闲，待遇又好，还有两个漫长的假期到处游山玩水。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还没有家庭孩子拖累。啧啧，简直不要活得太快活！”

起初，黍离闻言一笑置之。但是慢慢地，黍离发现，人们对于那些看起来仿佛过得比较好的人，总是无意之中怀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介怀；而对于境地和自己一般悲惨的，大家其实才更愿意引以为同类，从而施其以更多善意。自从有了这个发现以后，但凡有人再说黍离过得潇洒，不等对方话落，黍离就开始唉声叹气大吐苦水：“唉，你是有所不知，高校老师才是真正的苦逼。我们除了要搞好教学，还得没日没夜搞学术科研，所谓的假期根本就是一个谎言。收入嘛，为了全体高校教师最后的尊严，我就不提了。至于说到家庭，你没听萧伯纳说吗，想结婚就结婚，想单身就单身，反正到最后大家都会后悔。所以说一千道一万，人人殊途而同归，到头来无一不是生活的失败者。咱谁也犯不着羡慕谁，更没有资格同情谁，你说是不是？”

黍离惊异地发现，这话效果奇佳。方才明明阴阳怪气的口吻，突然之间变得亲切友善起来。更为神奇的是，说这话的黍离，竟然给人留下一个既真诚又随和的印象。大家觉得她十分接地气，一点都不假清高，并不端着一副知识分子的臭德行，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握瑾怀瑜，绝对不与世俗之人同流合污的样子。黍离不由得感慨万千——人啊人，你的名字果然叫虚伪。大家竟然活得这般脆弱，到了需要依靠浅薄的谎言来相互安慰之地步。黍离一面叹息，一面职业病大发，心想文学研究的是人性，我且想想这个观点能不能派上用场，以及适合写进哪篇论文里。

黍离博士毕业已经五年了。

头两年，黍离刚刚走上教学岗位。学校教学督导团三天两头就来听课，从教学内容到教案讲稿，从课件制作到板书书写，包括教师的教态仪表、肢体语言、语速快慢、课堂设计……每一个环节，督导无不巨细无遗进行跟踪监督，生怕这些新手博士不能为人师表，有损“人类灵魂工程师”之崇高美誉。“要把教学变成一门艺术”，督导反复强调。进而指出黍离存在之问题——缺乏一定的责任心，比如学生上课玩手机就没有制止；语速过快，亦无顿挫起伏；课堂形式太过单一，从头到尾讲个不停，既不提问也不组织课堂讨论，课堂气氛沉闷；云云。黍离好不郁闷。她心想我又不是郭德纲，上个课还要负责抖包袱，通过制造笑果来活跃课堂气氛吸引学生。不过最郁闷的还不是黍离。隔壁教室有位上《西方美学原理》课程的女博士后，有天下课后一个人坐在教师休息室发呆。黍离约她一块儿到食堂进餐，该博士后蔫头耷脑，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原因是七十多岁的督导老先生听了她的课，说她的课件做得很有问题，字体颜色一片红黄橙绿，简直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而这位女博后当天穿了一件墨绿色风衣，配一条过膝的暗红色百褶裙子。老先生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指着她这套着装，语重心长地说小张老师呀怪不得你课件做不好，你的专业就是研究美学，可你审美有点问题呀！你看你这一身，又是红又是绿。你要多留心向别的女老师学习学习，看看人家都是怎么穿衣服的。要拿出治学的严谨态度，好好下功夫研究一下着装的搭配，处处留心皆学问嘛！彼时黍离正站在饮水机前接水喝，听完一下子没忍住喷了出来。为了抚慰小张博士后一颗深受重创的心，黍离硬是生拉硬拽，拖着她打车去了洲际酒店，请她吃了一顿豪华的海鲜自助大餐。

况且新进教师必须参与繁杂的学生管理工作。黍离又是忙于应对教学，又要当班主任。转眼一届本科生送走了，黍离回首自己的职业之路，方才惊觉在学术上一事无成。勉强发表的3 篇文章，还是从博士毕业论文中掐头去尾抠出来的。一晃几年就这么过去，黍离的同门中，与她一起差不多前后毕业的，几乎都已经评上了教授、副教授，只有黍离仍原地踏步。黍离不好意思老吃博士毕业论文的老本，又一时之间没有寻找到特别感兴趣的研究课题。再加之30 岁一过，她突然无比厌倦了人与人之间的交道。晨昏交替，四时轮回。如此这般，文章在电脑里是存了七八篇，却是一篇都没有发出来。级别低的刊物黍离不愿意再发，核心期刊她又不曾削尖脑袋去和主编大人联系。因此，学院每年统计科研成果，黍离都有一种很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去年，在黍离的毕业母校，她的博导主持召开了一场十分盛大的国际学术研讨会，把散落在全国各地的门生都召集了去。这次会议令黍离深感耻辱。老师的一众门徒中，治学勤奋之辈已然硕果累累，正成为学术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而志不在著书立说的，则巧取仕途之道，在各所大学的行政部门混得风生水起。唯有黍离灰头土脸。她的履历还停留在博士刚刚毕业阶段，仿佛这几年的时光在她的生命中突然被抽空。黍离一时之间恍兮惚兮，大有堕入时空隧道之感。

在饭局上，老师以一贯有之的深沉和威严，表面上是在训诫众门徒，话实则是说给黍离听。老师说：“在座的各位锦绣才俊，你们要抓紧时间尽快出成果。凡入我门下者，无一不是资质上乘百里挑一。诸位切莫本末倒置，课当然要上好，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要把主要时间和精力投入到科研中。现在高校重视学术科研，没有项目成果，课上得再好，再受学生欢迎，在评价体系中你一样矮人半截，底气不足。有了科研成果支撑，课上得再烂，大家说你是沈从文，一肚子的学问只是讲不出来。你们要好好厘清这个关系，时不我待啊！”

黍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论文！

论文！

论文！

古有岳母训子，深入肤理刺字“精忠报国”。今人黍离为了尽快评上副高，恨不得跑到文身店，在岳飞后背相同的位置文下这行字：

论文！老娘跟你拼了！

3

距离国庆节还有一个多星期。不过黍离早就规划好了，上完节前的最后一堂课，立即进入闭关模式。节日期间，在原有存货的基础上，黍离务必得埋头苦干增删减补，拿出2 篇像模像样的论文来。事到临头，不抱老板大腿看来是行不通的了。2 篇论文，一篇由老板处理。剩下的一篇，老板已经发话了。黍离有个师弟，刚刚晋升为其供所职大学的科研处处长。老板让他动用一下人脉，尽快帮黍离把论文安排在明年上半年发出来。

闭关之前，黍离特地到超市大兴采购一番。牛奶、面包、速冻饺子、蔬菜、鳕鱼、牛排、五花肉、葱姜蒜料……储备了满满一冰箱，足够大半个月的口粮。就在一切工作准备就绪，黍离打算关闭手机切断与外界联系之时，表姐电话抢先一步打了进来。

表姐说，前几天她下乡，在乡间公路上遇上一群羊。有只楞头羊不长眼睛，在她以龟速通过路口时跑来撞在她车门上。羊无恙。不过羊主人认为，这只羊很有可能受了内伤。而一只很有可能受了内伤的羊，怎么还能领回去继续放养呢？因此这就要表姐给个说法。表姐郁闷得要死，梗着脖子跟羊倌好一番唇枪舌剑。辩论赛围绕究竟是车门撞了羊还是羊撞了车门这个论点而展开。表姐摆事实讲道理，竭力为自己辩护。奈何羊倌口才甚是了得。表姐特别强调一句，若以学历而论，老头应该和你差不多，至少也是个羊倌中的博士。由于老头言辞雄辩逻辑严谨，再加之声如洪钟，因此几个回合下来，表姐理屈词穷百口莫辩。辩论赛以羊倌完胜而表姐完败圆满收官。羊倌最后总结陈词：反正不管怎么说，羊和车门撞在一起了这点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虽然眼下看起来羊还在活蹦乱跳，但一想到保不定日后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他老汉心里就不得劲。因此结论就是——表姐好歹应该补偿他点精神损失费才说得过去吧？表姐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盛怒之下，按照市场价斥资2000 大洋，将这只愣头羊塞进后备厢带回了家。这不，恰巧国庆节到了，这就打算将亲朋好友召集在一起，黄焖了它。

表姐说话本来就擅长添枝加叶。一番描述下来，黍离听得跌足大笑。同时又幸灾乐祸，竟然还不忘拿羊倌来编排我，栽在他手里你活该。

表姐说，我哪里敢编排你。我打这个电话的意思，是问你想不想来我这里享用地地道道的黄焖黑山羊？

不想。

黍离一口回绝。

表姐说，你又不上课，一个人待着干嘛？

黍离叹了口气，你说我除了写论文还能干嘛？

表姐也叹口气，说我真是十分之同情你。

黍离说，同情我？那倒大可不必。我有什么好让你同情的？知识就是力量。知识胜于皇冠。知识是万物之中的指路明灯。你小学时候写作文没引过这些名言警句？我们大学老师，在社会上地位不是高高在上，但也绝非如你想象之中那等不堪。你为什么要同情我？

表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这种日子我可是一天都过不下去。天地之间一派良辰美景，你却把自己关在黑屋里捣鼓论文。知识就是力量话是没错。但是，你们文科写的那些论文有什么意义？能推动社会进步？能创造生产力？能产生经济效益？无非大家就是炒冷饭，变着法儿你抄我我抄你，抄来抄去究竟有什么意思嘛。不来算了，你可别后悔。

挂断电话，黍离冲了杯浓咖啡坐到电脑前，脑子里回想着表姐的话。表姐说，你们写的这些论文到底有什么意义。黍离想，对啊，我写这些论文是什么意义呢？为了评职称？而评上职称的意义又是什么？为了每个月多加几百块工资？为了证明我有不俗的科研实力和学术水平？这难道就是写论文的全部意义？而我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给学生传道授业解惑？研究文学？假期旅游？周末看一场电影？三个月做一次头发？半年换一个包？如此说来，所谓的意义，原来如此经不住推敲。如此经不住追问。人活着，然后死去。到头来竟是什么意义都没有，什么意义也不是。所以说来说去，我写这些论文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黍离出神地对着屏幕想了半天，心中一阵惆怅虚无。但虚无归虚无，眼下最迫在眉睫的事，是已经和老师说好的2 篇论文。黍离想，去他妈的意义。先拿出这2 篇文章来交差，先评上副教授再去追问意义不迟。

论文写到第四天，遇上了一点小麻烦。黍离需要查阅一个文献资料，那资料在学校图书馆五楼的期刊室。而图书馆国庆期间闭馆。本来将那一段内容空置，待收假后查阅补上即可。但黍离写文章有一个毛病，前面的内容如若不能顺利写出，往后的部分肯定卡壳，即使勉强拼凑下去也是牛头不对马嘴。黍离拄着下巴，盯着屏幕上已写了四分之三的论文，足足盯了半小时。

之后，她拨通了表姐的电话。

你在干嘛？

没干嘛，追剧，看《爱情公寓》。

表姐一边讲电话，一边跟着剧情没心没肺哈哈大笑。

黍离说你傻不傻啊，跟个神经病似的。这种死不要脸的抄袭之作你也看得满地找牙。

表姐说，管它抄不抄，好看就行。以前我一听关谷神奇那阴阳怪气的发音就来气，现在啪啪打脸了。跟你说，我现在最爱看的就是这种又不用动脑子看了又搞笑的电视。闲来无事不就图一乐呵。对了，你论文写完了？

要是写完就好了。

黍离垂头丧气。

那你倒是快写呀。

废话，这还用你说吗？我要写得出来我还在这里跟你打电话？

表姐哈哈大笑。

表姐说，行了行了，来我这住几天吧。你那叫闭门造车，写得出来才怪。出来透透气，找找感觉。玩几天再回去接着写，这对你的人生能有什么损失？实话告诉你，只能百益无一害。

黍离倒在床上，像条死鱼一样两眼瞪着天花板。黍离想，我以前文笔挺生猛的呀，虽然谈不上下笔如有神，但是区区七八千字的一篇论文，通常说来也是不在话下。如今难道江郎才尽了，竟沦落到了写论文需要找感觉的地步？

唉！

4

黍离距离表姐只有一个小时的动车。很久以后，当黍离回想起一切，她总能记起她去找表姐的那个黄昏。当她走出高铁站，一举头竟然看到了铺满天空的艳丽的云彩。黍离惊呆了。她从未曾见过那般壮丽的云霞。层层叠叠，鲜红如血。四周的旅客皆埋头匆匆赶路，谁都不曾留意到这近乎神迹的光景。太惊艳了。黍离根本挪不开步子，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兀自立在广场中央，就那么仰着头一直目不转睛盯视。然而就在她回过神来，准备掏出手机拍下这不同寻常的一景之时，那流云不过在瞬息之间，突然四处流散，在天际消逝得无影无踪，再也无处可寻。黍离大惊。这一幕消逝得如此之快，根本叫人猝不及防。莫非这里面含有某种启示？黍离不禁暗自思忖。

表姐开车来火车站接的黍离。见到表姐，黍离问，方才你看见那云彩没？

表姐抬头看看天空，说，云彩？什么云彩？

黍离再没说什么。只是心里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久久萦绕不散。

每次来找表姐，黍离下榻的总是距离表姐家仅一街之隔的一个名曰“西颜”的快捷酒店。黍离喜欢住这里，无他，只因名字听上去有点意味。表姐也曾力劝黍离到家里住。表姐一家三口人，住房四室两厅。一个东南朝向的卧室长期空置，且带独立卫浴。表姐说我这房间可一点不比五星级酒店差，况且被单、睡衣、拖鞋、洗漱用品样样为你特供，不知比你那破酒店好多少倍。然而黍离总是说，我住破酒店不知比住你家自在多少倍。表姐深知黍离性情，亦不再勉强。每次黍离来，只提前预订酒店就是。

表姐见黍离一身轻装，一只中号的托特包都没装满，就知道她顶多又是住一晚上。彼时暮色已四处合拢。街道华灯初上，晚风从车窗里吹进来。初秋的晚风，温柔凉爽，叫人十分惬意。黍离心情大好。表姐问是先送她到酒店呢，还是先去吃东西。黍离说不饿，已经在动车上吃过了，何况她晚上本来就吃得少。表姐说既是这样，那我只好先把你扔回酒店。

车子驶出高铁站，在一个丁字路口停下来等红绿灯。表姐忽又提议，不过时候还早，现在回酒店多无聊。想不想跟我到茶室去玩儿？我送完你要去打牌，他们现在三缺一，正等着我去开局呢。

黍离说我对茶室可没兴趣。

表姐说，像我们这种十八线小城市的人，每天混迹于瓦肆勾舍之间，茶室打打麻将，街头巷尾逛逛。晚上再约三五个朋友出来，或是撸个烤串喝点小酒，或是KTV 唱唱歌放松放松心情。没有什么追求，更谈不上理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说白了也就是混吃等死。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才叫人生是不是？也可以说是平平淡淡寻寻常常，也可以说是酸甜苦辣有滋有味。你们那种纯粹高雅的精神生活，我就一天都忍受不了，什么滋味都没有，活着就跟没活着似的。并且实话还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要赢大钱哩。

黍离懒得跟表姐讨论人生哲学。只是听说她今晚要赢大钱，黍离问，凭什么，算过命了？

表姐说，有个死男人鬼迷心窍，对我垂涎好一段时间了，天天晚上约我出来打牌。他不仅不胡我的牌，还总点炮给我。表姐一边说，一边随手扔过来搁在操纵杆旁的一只老花经典款LV包。喏，这段时间赢的钱，刚好买了这个包。

黍离问，不少于1 万？

表姐说，亏你还在省城混。你怎么这么土，一点都不识货。这个款叫Onthego，合人民币2 万3。

黍离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复又斜眼打量表姐一番，表姐妆容乍一看云淡风轻，再一看她的口红、眼影、腮红、眼睫毛，处处含蓄蕴藉，内敛克制。方知这漫不经心的云淡风轻里，自有一种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妩媚与风情。黍离职业病再次大发，心想这岂不就叫“不著一字，尽得风流”？黍离说，意思就是说你出轨了？你就不怕姐夫知道？

表姐说，出轨个屁呀。这有什么。顶多只能算是调调情。输了这个包给我，才让他摸了几下，多一分的便宜都没叫他占去。等哪天我不高兴了，再不理他就是。牌桌上输的钱，他能怎么样。话又说回来，你姐夫是怎么被提拔上科长的，未必他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不全凭我这过人的智商和情商，我现在能开上这台宝马？虽然是国产的。我们能一分钱房贷不差就住上250 平米的复式楼？你侄女能上全市最好的私立中学？你姐夫是聪明人，他心里有数。而我既不是傻子，也不当你姐夫是傻子。总之你放心，我行事自有分寸。

黍离简直对表姐另眼相看。

黍离和表姐感情最好。表姐芳名刘莲，和黍离同岁，只比黍离大四个月。黍离叫她“莲子”。大学时代黍离还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兔子”。因黍离每次到莲子宿舍去找她，总见她在寝室抱着零食吃个不停。黍离和莲子同在上海念的本科。黍离学文学，莲子学工商管理。大学本科毕业后，莲子回到了家乡所在的地级城市，进入本地电视台当了一名编导。黍离接着硕博连读，七年以后毕业，在省城的985 大学谋得教职。在黍离求学期间，莲子结了婚，生下孩子。工作还从幕后转向前台，出镜做了主播。当一切机会来临，莲子从来就没有过抓不住的时候。这一点让黍离心服口服。只是黍离更怀念读大学时候的莲子。那时候的莲子剪一头清爽的短发。喜欢朴树的歌。喜欢村上春树的小说。大二时和初恋男友分手，坐在熙来攘往的南京路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黍离看她那个肝肠寸断的样子，还以为她活不成了。活过来的莲子那以后又恋爱了很多次。她既可以快速地不顾一切就与某个人坠入爱河，亦能够快刀斩乱麻同某个人一刀两断毫不留情。一切都已然无所谓。许多东西在无可挽回地消失。且一去永不复返。但是不管怎么说，莲子你曾经是那么纯粹那么简单的一个人啊。黍离想。果然时间会成全人。时间会折腾人。时间会塑造人。时间更会改变人。

黍离不由自主轻叹一声。

表姐催促，快说，去不去嘛，我好变道。前面是单行线了。

黍离一念之间突然好奇心大发——说好奇心似乎不准确，八卦之心比较确切——黍离说，去，我为什么不去？今晚我倒要开开眼，你是怎么赢大钱的。

表姐纵声大笑。

于是便取道茶室。表姐轻车熟路，抄近道往胡同里钻，没用十分钟就开到了。泊好车，表姐领着黍离进了茶室，穿堂而过，径直去到一个包间。房间里两男一女。两男喝茶，女嗑瓜子。表姐进来，女的抱怨说，怎么才来嘛，都等你好半天了。表姐莞尔一笑，指着黍离说了声：“高铁站接我妹妹去了。”黍离亦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也没有多余的话，各就各位，表姐拉开椅子坐下，牌桌开局。

茶室老板加了一把椅子放在表姐身旁，黍离坐下来，看他们出牌。

二男之中，一男40 出头，穿一件深蓝色夹克，戴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很有书卷气。另一男看上去还要略微年轻一些，留一头干净利落的寸发，神采奕奕，竟有那么几分一表人才的感觉。二男之中，与表姐暗度陈仓者究竟所系何人，黍离竟是一点苗头都看不出来。什么鬼，这跟黍离想象中的大金链子煤老板根本不一样嘛。难不成处于婚外恋市场的国民素质普遍提升了？且提升幅度这么大？黍离好不纳闷。又想人生表面上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殊不知真相却是暗流涌动澎湃起伏。仔细想想，确实是比坐在书房里写干巴巴的论文有趣多了。

黍离高中时学会了打扑克牌，但对麻将一窍不通。在表姐身边看了几圈，也没看出什么路数来。表姐倒是一边摸牌出牌，一边跟黍离讲麻将规则，杠上花、对对碰、听牌、胡牌什么的，黍离听懂一半不懂一半。牌局进行了半个小时，表姐赢了几局，也输了几局，基本上持平。黍离感到无聊透顶，遂掏出手机来刷朋友圈。朋友圈的更新动态全部看完，黍离跟表姐说，要不你打你的麻将，我先回酒店休息了。

表姐说也好。自己不荷枪负弹上桌实战，看人家打牌确实是有点儿无聊。不过你且不忙走，我上个卫生间，你先替我摸一把。

黍离说可我还不会打呢。

表姐说你不用怕，筒子、条子、万字按一定顺序理在一起，出牌时只管打那些二八不靠张的。我很快就回来。

表姐起身出门，黍离遂坐上表姐的位置。抓牌，理牌，出牌。手忙脚乱。牌形七扭八歪。胡乱跟着人家出了几圈，对家推倒胡牌了。黍离问我要出钱吗？眼镜男笑道上家放炮，与你无关。

又开始新的一局。黍离抓好牌，一对一对整理好。轮到她出牌时，竟是一张牌都打不出去。细细一数，手中五对牌，外加三个东风。黍离没反应过来她天生七小对听牌。只觉对子不能拆，三个东风更不能拆。正无从下手之际，身后门被推开。黍离连忙起身，说莲子你快来看，这牌我不知道怎么出。

黍离一面说，一面回望。

岂知这一回头不要紧，黍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

完了。

死了。

竟然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黍离眼前一黑，只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5

警察来了！

一个个头很高，身着制服的年轻警员走了进来。这下死定了。怎么会这么倒霉？平生第一次进麻将室，就碰上了警察抓赌。小说家写小说都不敢这么瞎编。要进派出所了吧？要被治安处罚吧？完了还要通报学校？记过处分？这回倒真是在学院抬不起头来了。黍离心里突突乱跳。想到一世英名居然毁在这个地方，黍离真是悔不当初，不该听信表姐鬼话来了这鬼地方。人生竟然会栽在这里，难道不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奇耻大辱？

然而警察却笑颜满面。进来扫一眼，问，怎么，刘姐今晚没来？

眼镜男说，上厕所去了，她妹妹帮她打。

牌桌上女的显然是个急性子，说小李你来得正好，赶紧帮刘莲她妹看看牌，她还半生不熟，都一个世纪过去了还打不出来一张。

被叫作小李的警察遂站在黍离背后。只一眼看过去，便说，果然是牌落生手。你天生听牌了，七小对独钓。

黍离犹惊魂未定。语无伦次问，那么，我该钓哪一张牌？

警察同志说，这个全凭你直觉，我可说不好。不过，你若胡绝张，小李用指头敲了敲东风，那么这牌就是满庄。

黍离一听，也不管能不能和牌，心想牌型既已如此，何不干脆将局往大了做。于是边摸边打，就独钓最后一张东风。

只摸了三四张牌，黍离抓到了第绝张东风。

七小对番上又加番。下的注是100。输家800 封顶。黍离这一局赢了2400 元。

又打了两局。在小李警察的指导下，黍离接连两个自摸，手气爆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表姐回来时，黍离已经帮她赢了3000 多。3000 多块，相当于黍离一个月的课酬津贴。黍离异常兴奋，以前竟不知道麻将是这么有意思，内心还想趁手气再摸一把。然自己连连坐庄，又明显察觉到牌桌上女的有几分不悦，黍离遂起身让表姐。但心头兀自好笑——果然赌徒的心理是赢了还想赢更多。又想难道我这就已经上了道儿了？

牌局紧张进行。黍离起身作辞。表姐说，小李，你这会子有没有空？有的话帮姐一个忙，送我妹妹回酒店。她人生地不熟，有点晚了我不太放心。

黍离极力婉拒，说自己打车就行。然而小李警察十分热情，坚持送黍离。难却盛情，再推辞就有点不近情理了。黍离想罢了罢了。反正看样子他们彼此之间都熟络得不行，听之任之就是。

离开茶室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但街面人来人往，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沿街的大排档家家喧嚣闹腾，黍离透过玻璃门，看见里面觥筹交错。KTV 里传出唱破了的男高音，那里是另外一种灯红酒绿。在这样的时刻，举国欢庆祖国华诞，街头灯火辉煌，处处流光溢彩。黍离向来深居简出。尤其35 岁以后，除了每星期到学校上课，偶尔去趟超市或菜市场，平日黍离一概闭门不出。黍离以前从未觉得深夜灯火也是人间一景，反倒是在这样一座陌生的小城，突然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和体验。原来市井之人就是这样活着。黍离突然觉得这样很好。觥筹交错很好。灯红酒绿很好。一切的暧昧不清和蠢蠢欲动也都很好。黍离突然想，原来生活就是最好的教科书。文学中的现实主义是什么？无非即是当下，现场和真实。生活自有其内在秩序和内部逻辑。这个逻辑可以荒诞不经，但它真实。黍离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莲子老说她的人生寡淡无味，活着就跟没活着一样，就是因为在莲子看来，黍离像是活在真空中一样，从未真正深入到生活内部。而未曾深入生活之内部，又如何能够触摸到生活之真谛，如何能够品尝出生活之况味呢？

小李警察开的是警车。上车之前，黍离说，我这还是第一次坐警车呢。真有点儿……紧张的感觉。

黍离说着打开右后车门。

小李警察伸手关了黍离拉开的车门，拉开副驾，说，你应该坐这里。后排一般是嫌疑犯的位置。

黍离暗自发笑。车子启动，缓缓朝胡同口驶去。黍离问，不过说实在的，我会不会给你添麻烦，比方别人见到你送我，会不会说公车私用？

小李警察说，警民一家亲。我们民警就是为老百姓服务。我既可以用警车送走路犯迷糊的老奶奶回家，当然也就可以用警车送人地生疏的你回酒店。

刚才我吓坏了，还以为你抓赌来了。

如此说来我更应该护送你回酒店了。警察的使命是让人民感到安全，而不是惊吓到他们。

不过你们不抓吗？我看那一带全都是麻将馆，且家家爆满。

不是不抓，是抓不过来。大到人命关天，小到隔壁大嫂因为晒在楼下的内裤被风吹走而报警。我们要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只能有所抓有所不抓。

两人一路闲聊。小李警察说话总让黍离忍俊不禁。黍离心想这人还挺有趣，挺让人感到轻松快乐呢。

警车穿过弄堂。巷子原本极其狭窄，勉强够两辆车交错而过。但因为是夜间，巷子里热闹非凡，行人往来占道一半，摊贩经营占道一半，如此一来，便只容得下一辆车通行。从茶室到酒店不过十多分钟的车程。车子快驶出巷子时，前方忽然遇上了对头车。狭路相逢，后面的车又接二连三跟上来，遂全都一起卡死在胡同里。差不多花了半个多小时，拥堵才得以疏通。黍离抵达酒店时，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半。黍离感到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下车的时候，黍离说，今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感谢你，李警官。

小李警察说，我不是什么警官，就是派出所一普通民警。叫我李哥就行。

黍离说，你管刘莲叫姐，那我叫你哥恐怕不合适。

小李警察说，那姑娘你的意思，应该叫我警察叔叔？

黍离笑弯了腰。

黍离说，谢谢警察叔叔。很高兴遇见你。再见！

小李警察说，我也是。再见！

6

和表姐不同。表姐半生阅人无数。情史倘使实录下来，现成就是一部无须润色加工的长篇小说。这部长篇若要写广告词，完全可以在封腰上实事求是印上十二个字：情节精彩纷呈，故事引人入胜。相较之下，黍离的那点子情感经历，就未免太不足挂齿了。

所以表姐经常笑话黍离。除了笑黍离人生白活之外，另外一个取笑她的地方，说她大学白读了——黍离大学四年本科，竟连一次正经恋爱都没谈过，这不是白读是什么？

表姐说还不只是大学白读，往后的硕士、博士堪称人生黄金时代的几年时间里，更全部都是浪费。表姐曾经在网上看过一个很火的帖子，是一个化名为“大王叫我来巡山”的当事人自己贴出来的。作者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的法学女博士，自曝其在硕博连读的七年时间里，上至学院硕导博导，下至同门师兄师弟，差不多一大半被她杀了个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用作者的原话来说就是，她不出手则已，只要她出手，就没人能够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地走出她的公寓门。作者的意思是，一般人读博读得生不如死，但她读博简直就是如鱼得水。一方面感情生活充沛，另一方面学业有成。最重要的是第三方面，由于该女博士平时广结善缘，是以关键时刻受到众人鼎力相助，一毕业就被推荐到了某大学，没用一年时间就被委以校宣传部副部长的重任，十分受到上面器重，在她面前铺展的根本就是一条锦绣前程。表姐跟黍离说，你看看人家，同样是女博士，人家的博士就读得风生水起，你的博士怎么读得那么窝囊？表姐还有一次一脸肃穆对黍离说，你虽不至于上下通吃，但好歹也不用清心寡欲到这个份上呀。你难道对男人真就绝缘到这个地步？实话告诉我，你莫不是性取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黍离笑得绝倒。黍离说纯粹一派胡言。我不是硕士和博士期间都跟男同学搞过暧昧嘛。你难道忘了还有博士毕业前那一回，在飞机上认识的邻座那个搞古墓发掘的考古学专家，差点还跟人家有过一腿。只不过后来毕业啦找工作啦这些事情一来，大家就各奔东西一拍两散了。表姐嗤之以鼻。表姐说你那屁都不算，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你怎么那么不喜欢男人呀，我就挺喜欢男人的。

黍离说我不是不喜欢男人。我只是轻易不喜欢男人。

表姐说，那说白了就是一般的男人入不了你法眼呗！

黍离说，也可以这么说。

表姐说，可是放眼望去，天下尽是很一般的男人。不一般的男人迄今为止我就一个都没见过。

黍离说，所以我就一直单身到了现在呀。

表姐说，我劝你别像个小女孩似的异想天开了。现实一点。说说你的条件，想要找个什么样儿的。学历？年龄？经济条件？家庭背景？岁数？职业？等哪天碰上了合适的，我好给你预备着。

黍离说，全都与这些无关。但具体我也没法儿跟你说。按照你这个逻辑，我刚毕业进学校那会儿，电话都被工会的两个大妈轮流打爆了，三天两头就要给我介绍对象，不是本校的，就是兄弟院校的。一律是刚刚从学校毕业出来的博士狗。大家年龄匹配，拿一样的工资，干一样的活儿。照你这么说，孩子不早都上小学了。可我一个都不感兴趣。并且实话还跟你说，结婚不结婚，对我而言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

表姐说，所以我搞不懂你们这些高学历的人，一个个都是怎么想的。

顿了一下，表姐又说，按说我不该再提起。不过人生就是这样。现在回过头看，还是几年前你放走的那个男人最适合你，只可惜丫太混账了一点。

黍离说，这话逻辑就不通。正是因为混账，所以才不适合我。并不存在那个男人最适合我，只可惜太混账了这种说法。

表姐说，所以这下你总算明白了吧？人生就是这么扯淡。你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谈得来的，那人碰巧还他妈是个花花肠子。所以还是那句话，遇上爱情就跟遇上鬼的几率差不多。感情的事情你千万不能当真。你要当真你只会输得很惨。

表姐说遇上爱情跟遇上鬼的几率差不多。表姐说感情的事情你千万不能当真，你要当真你只会输得很惨。黍离想她虽不敢苟同表姐的活法，但有时候却不能不认同表姐这话。只是若论输赢，黍离到现在依然弄不明白，自己最后究竟是赢家还是成了输家。

说起来事情已经过去得太久太久。那是黍离33 岁，刚刚入职大学的第一年。在一个饭局上，黍离偶然和一个男人相识。那人是个文学杂志编辑，也写小说。40 岁。碰巧单身。小说家同黍离谈论卡森·麦卡勒斯。他说《伤心咖啡馆之歌》和《心是孤独的猎手》这样的作品当然无与伦比。但他本人却讨厌麦卡勒斯讨厌得不行。接下来他谈了讨厌的理由。他的评价内行而中肯。黍离深感认同同时又颇觉意外。谈完麦卡勒斯的第二天晚上，小说家顺理成章同黍离约会。一切都简直太美好了。黍离深感自己是何其之幸运。在合适的时间竟然遇上了合适的爱情。黍离毫不怀疑那就是爱。黍离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一个人爱得那么深。当然黍离觉得小说家也很爱自己。只是黍离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她的爱情会比那些狗血的电视剧情更加狗血。同小说家交往的半年以后，黍离到外地参加了一个作家的作品研讨会。与会的其中一个女作家，茶歇时跟黍离聊起来，说我男朋友和你是同一个城市的呢。他也写小说，名叫某某，你们认不认识？黍离大惊失色。黍离问你说的是不是某某杂志社的编辑，出版过某某书的某某？女作家说没错呀就是他，原来你们认识。黍离很快强自镇定下来。黍离说不仅认识，我们还挺熟悉呢，只是从没听说他交了女朋友，我们都一直以为他是单身。女作家妩媚一笑，说其实我们也才相处了还不到两个月。女作家说完又热情邀请黍离，来来来我们加个微信好友嘛，等下次去看我男朋友我约你一起喝咖啡。研讨会刚刚进行到一半，黍离三言两语做了一个提纲挈领的发言，便以赶飞机为由从会场上逃之夭夭。黍离回来后给小说家打了一个电话。黍离云淡风轻地说你一定看到了某某女作家发在朋友圈的我和她的合影了吧。她跟我说她男朋友是你呢。你猜我怎么说？我说好巧我男朋友也是你。作家在电话那头沉默不语。黍离说好啦其实我是骗你的，为了不至于使你快刀切葱两头空，我什么都没说。又沉默了一会儿。作家也还算坦荡。语气平静地说这确实是我的问题。上次去开作代会，会上和她见过一面，她给了我几个小说稿，以后有过几次信息联系。但我没想到她会说我和她是男女朋友关系。在我而言那不过就是逢场作戏。黍离说，原本人生如戏。逢场作戏也很正常。小说家说我无话可说。只是无论如何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从未对任何女人动过真情。除了你。黍离冷冷地说是吗？黍离又说，实话告诉你，我非常爱你。前所未有地爱过你。比你想象之中爱得还要投入还要认真还要用力。我想和你结婚。想同你生儿育女。你猜我这些天怎么想，我在想我是否应该假装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我又想，这到底算什么？我陈黍离再怎么不堪，未必就弱智就愚蠢到了这等地步？未必在你眼中我如此轻而易举就可以被蒙混被糊弄？黍离说完挂断电话。同时随手翻过了这一页。作家几次试图挽回。黍离从未给过任何余地。

不过人生最意味深长的地方还不是这里，而是故事的结局。几年以后，在一个春天的黄昏，黍离去书店买书，出来时在地铁站等回家的地铁。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1 岁多的小女孩儿，旁边站着女孩的母亲。一家三口并排站在黍离旁边，等待同一班地铁。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黍离和他四目相对。黍离有几分讶异。而小说家一阵慌乱窘迫。黍离朝小说家微微一笑。尔后看了女人一眼。她实在是……黍离完全不知到底该用个什么样的词儿来形容她才合适。黍离只是心里五味杂陈。黍离想到头来他结婚的对象竟然是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难道果真爱情是一码事，婚姻又是彻底的另外一码事？地铁夹带着风声呼啸而来。在春天静谧的黄昏里显得无比凄厉。黍离和小说家同时上车。黍离奋力穿越拥挤的人群，一连穿过很多节车厢，直至走到列车的最后一节。那是黍离同他分手后，唯一的一次和他相遇。

黍离问表姐，你说这算什么。到头来，我这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

表姐说话越来越像个哲人一样高深莫测。

表姐说，你是赢了的输家。当然反过来说也成立，是输了的赢家。

7

夜已经很深。

很深的意思是，当黍离从浴室洗完澡吹干头发出来，拿起床上的手机一看，时间已经过了零点。屏幕上的日历显示的是黍离当天回程的日期。黍离以前在知乎上看过一个人生悲催时刻锦集。其中一个讲的是，当事人购买的是次日凌晨零点多起飞的机票，而头天晚上十一点多还优哉游哉坐在家里啃鸭脖喝啤酒。黍离赶忙翻出存储在手机里的电子车票信息，确认回程的动车是下午6 点后方才安下心来。

然后黍离看到手机里有一条新的未读信息。发信人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发信时间是23 点56 分。黍离点开，里面没头没脑就一个字：嗨。

黍离欲随手删除。在按“确认”键时瞟了一眼电话号码，138 开头，尾数7878。一看是个很有些年代的移动手机靓号，不像骚扰电话。黍离默念了一遍电话号码，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号码以前曾经跟自己联系过？是多年未见的大学或研究生同学？

黍离换好睡衣，躺下。将电视切换到电影频道。没有什么好看的电影。一时又睡意全无。黍离拿起手机，回复过去，请问哪位？

警察叔叔。

对方秒回。

你如何得知我电话号码？

姑娘，我是警察。

黍离不禁莞尔，回复了一个龇牙的表情。

对方也龇牙笑。

黍离没有再回信。于是空白了几秒钟。黍离握着手机，等待对方信息进来。黍离突然对自己感到有几分莫名其妙。黍离想，我这是怎么了？我竟然在这样的深夜里跟一个还谈不上认识的派出所民警瞎掰扯？并且我竟然还有几分兴致盎然？黍离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下，同时又自我安慰了一下——反正也没睡意，闲着也是闲着，聊聊又没有别的什么。

这么想着，新的信息过来了。

你还没休息？

正准备睡。

那我岂不是打扰了你？

黍离又回了一个龇牙的表情。

这表情是终结对话的意思。这种对话就像踢皮球一样，不出几个回合一定会在某一方那里踢死。

黍离将数据线拉过来，充上电将手机置于床头柜上。然后侧过身，关了床头台灯。

又进来一条新的信息。

黍离感到意兴索然，但还是拿过手机。不过这条信息较之以上几条，在语气上吞吞吐吐有些不太连贯，还运用了好几种不同的标点符号。黍离打开，上面一字一句写的是：姑娘，我其实……很想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到你？

黍离吓了一跳。心想坏了。这是什么意思？要搞暧昧的节奏？难不成警察同志看上自己了？当然，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在黍离过往的人生经验里，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在涠洲岛旅行时，黍离曾经遇上过一个从北京来的纪录片导演，大家都是孤身前往，彼此了无挂碍。海边散步回来之后，黍离和他共同度过了愉快而销魂的一个夜晚。次日清晨一大早，黍离赶头班渡轮离开。萍水相逢，后会无期。双方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在乌鲁木齐的国际汉学会议上，黍离碰上的则是台湾一个已婚的文学系教授。他对黍离十分眷恋，一再声称相见恨晚，不能携手共度余生实乃此生之一大遗憾。只不过，这一次，一个派出所民警？况且他看起来顶多不超过三十二三岁？黍离向来喜欢稍微年长一些、沉稳老练、有艺术家气质和风范的异性，对比自己小的没什么兴趣。不过，这个小李警察——怎么说呢，他长得还挺帅。而且说话的嗓音极其性感，令人着迷。黍离想，怎么办，这下我该如何回复他呢？

思忖了一会儿，黍离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有缘当然会再见了。

那如果现在我就在你楼下呢？

这条信息刚刚送达，紧接着，第二条信息又马上跟了进来：这算不算是有缘？

不会吧？

黍离刚刚把“不会吧”三个字发送出去，电话就打了进来。小李警察说，真的。我在你楼下。不知你是不是住临街的房间。如果是临街一面，不信你看，我就停在酒店对面，刚刚送你回来的地方。我打着双闪。

黍离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和纱幔，推开隔热窗。这个时候，黍离才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下起雨来了。雨不算大。但有风。迎面扑来一股冷气。黍离穿一件真丝吊带裙睡衣，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雨滴一阵急一阵缓敲打着玻璃，在窗户上汇聚成一层迷蒙的雨帘。可能是电视声音开太大了，也可能是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好，黍离对这场雨竟浑然不觉。黍离探出头，朝楼底下张望。街面湿漉漉的，泛着幽暗的黑光。已经空无行人。街道对面的三角地带有个岗亭，旁边泊着一辆白色的轿车，在雨中打着双闪。

黍离问，是那辆白色的车吗？

是的。你看见我吗？

昏黄的路灯下，小李从驾驶室出来，成为一个矮小的黑点。楼层很高，黍离看不太真切，仿佛他在雨中扬了一下手。黍离一时无话可说。因为根本就没什么话可说。而黍离不说话，对方也不开口。就这样，双方通着电话，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小李警察一动不动，举着电话像块雕塑般立在雨中。

简直莫名其妙，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

一切陷入僵局。莫名其妙的僵局，莫名其妙的夜。莫名其妙的有个人，莫名其妙站在雨中。黍离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场面一度十分之荒唐可笑。但是当时，在一个瞬间，黍离心头突然划过一丝尖锐的感觉。那不能说是怦然心动。但也绝不是无动于衷。那类似于一种被复苏了的少女般的情怀，穿越遥远的时空而来。这感觉姗姗来迟，让人无比伤感，却也让人阵阵悸动。黍离万万没想到，这初恋般的感觉来临，已是她快要人到中年的时候。

谁都不说话。

双方像是较上劲了，死死僵持不下。

雨还在下。

只有雨。

只剩下了雨。

黍离说，别淋雨了。我在1205。你先上来吧。

8

折腾了一夜。表姐电话进来的时候，黍离还在酣睡。表姐叫黍离下楼吃早餐，吃完和她去菜市场买菜。黍离感觉像是历经了长途跋涉一般，浑身软绵绵的，根本睁不开眼。黍离打开免提，把手机扔在枕边，嘴里嘟嘟囔囔跟表姐说，不吃。别烦我。一大清早打什么电话。

表姐正穿过街心花园，四周人声鼎沸嘈杂，汽车鸣笛一声接连一声。表姐几乎是在吼叫，一大清早？这都几点了还没睡够？你昨晚做贼去啦？快起床，限你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后我在大堂等你。

黍离挂断电话。一双有力的手从背后环绕过来，温柔抱紧她。黍离一个劲儿直笑。黍离说，听见没有，我姐姐来了。

小李警察吻着黍离的发丝，陶醉地在她耳边呢喃，来得正好。省得我专门去跟她汇报。

汇报什么？

汇报我和你在一起。

可你为什么要跟她汇报？

你是她妹妹啊。

不是因为我是她妹妹，而是因为昨晚是她亲手把我交给你的吧？让你保镖，但你相当于劫了她的镖。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认为必须汇报。实事求是汇报，争取宽大处理。

黍离前因后果一想，更加忍不住笑出来。黍离说，真的，你就要暴露了。我姐来接我吃早餐了，搞不好她要杀将上来。

上来就上来。

我给你指条明路，衣柜里可以躲一躲。

那太猥琐了。我必须光明正大打开房门迎接咱姐进来。

你还挺临危不惧的嘛。

这是警察最起码必须具备的心理素质。

小李警察说着，将脸埋在黍离胸口。可能和女人对男人撒娇是一个道理。男人对女人撒起娇来，一样令人心旌摇曳。黍离伸手抚摸着他的脸，一种柔情在心底荡漾开来。黍离想，真是活见鬼了。我竟然会跟这个人在一起。这是黍离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黍离向来不能理解，她的那些博士同学为什么会和比自己年纪小且学历比自己低的男人交往。黍离一直以为那是因为高处不胜寒所以才退而求其次。现在黍离似乎明白了。只是黍离同时又有点惘然——这一切该何去何从呢？

天气转晴。夜里的一场雨，已经了无痕迹。天空碧蓝如洗，太阳明晃晃挂在天际。黍离穿了一件灰蓝相间的碎花连衣短裙，脚上是一双马丁靴。黍离非常喜欢穿马丁靴。无论是搭配夏天的短裙，还是冬天的大衣，黍离总能穿出一种又潮又酷的朋克女孩味儿，这使得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气温很宜人，不热也不冷。一个令人愉悦的秋日的早晨。

黍离推着购物车，跟在表姐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同她聊着天。这其间小李警察发来两条信息。第一条是：想你。第二条间隔了20 分钟：宝贝，我有事先回派出所。回来给我打电话。两条信息黍离均未回复。黍离只是心里一阵窃笑。起初称“姑娘”，现在叫“宝贝”了。还真当我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成？黍离想起当他在夜里拥抱着自己，一半正经一半邪恶地问，告诉我，你几岁了，有没有年满18？我可不能知法犯法。黍离想，这些鬼话，男人是不是一个个皆无师自通。张口就来，熟练得跟吃饭喝水一样。

有那么两次，黍离差点想以插科打诨的方式，向表姐坦白昨晚以来所有发生的一切。一次是黍离刚好提了一个头，但表姐和菜贩子争执了起来。小白菜5 元钱2 把。表姐刚好有2.5元的零钱，买1 把时小贩非得问她再要5 角，说光买一把价钱是3 元。表姐一生气将小白菜扔了回去。小贩感到尊严受损。于是双方你一句我一句互相问候起来。第二次是在回家的电梯里，表姐问黍离，钥匙拿到了没有。黍离诧异地说，钥匙？表姐说，不是昨天送你回酒店的小李说你有一串钥匙落在他车里了嘛，还问我要了你的电话号码。黍离反应过来，心虚了一下，慌忙说，哦，你说钥匙，过后他给我送回来了。黍离心想，如果表姐再追问点什么，她一定不打算隐瞒。但表姐什么也没再问，岔开话题又说别的了。一个忙碌的早晨。一个不适宜谈论闺帷之事的早晨。

午饭是在表姐家吃的，表姐烧了她最拿手的水煮鱼和香辣蟹。吃完饭是12 点多。黍离因为心里雪藏了和小李警察的这一段，在表姐面前很不自在。一放下碗筷，黍离就准备开溜。黍离跟表姐说，因为换了床昨夜没睡好，想回去补觉。况且第二天一早还有课，睡起来她就得赶回学校了。表姐说我记得你的课不是在星期三吗？玩到星期二再走。黍离说国庆放假连休课程被调整了，安排在明天补回来。

回到酒店，黍离踌躇了一阵子。手机里有小李警察的3 个未接电话和几条短信。黍离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黍离想，难道我和他还会再有续集？而再联系是作为普通朋友交往还是别的什么关系？思忖了几分钟，黍离查了一下回程的动车时刻表，最近的一班是下午1 点半。黍离一看时间来得及，立即改签了车票。之后黍离简单收拾完行李，退了房间。在等待退房了间隙，黍离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我已退房离开

黍离还想再补充说点什么。但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一切到此结束。

那就这样吧。

黍离在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做贼心虚一般飞快逃离了酒店。

9

一个学期的课程已经过半，进入了期中考试环节。黍离的2 门课程，选修课布置学生写论文，专业课按规定要出试卷随堂考。学校进行了新的本科生教学方案改革，对期中考试的试卷题型有一系列新的规定。黍离又是忙着出题报教研室主任审批，又是等待教务处印刷试卷组织学生考试。全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却也让她足足忙活了一个星期。

表姐到底还是知道了黍离和小李警察的这一夜艳遇。黍离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晚上就坦白从宽了。黍离想按照她和表姐无话不说的这层关系，自己不直截了当明说难道还等表姐有一天道听途说？

黍离遂一五一十从实招来。黍离原本以为表姐听后会大跌眼镜。孰料表姐听后反过来让黍离大跌眼镜。表姐一拍大腿说对啊我怎么早点就没想到他这里？若真要谈婚乱嫁，对你来说恐怕没有比小李更合适的人选了。在你这个年龄阶段，真要找个结婚成家的对象，说句不好听的话，只能奔着二婚市场去。但是小李不仅清清白白没有婚史，而且人品也相当好，样貌又摆在那儿。虽然略小你几岁，不过也是30大好几早该当爹的人了。跟你说，我们这里好多小姑娘都打他的主意呢，真的。光我知道就有你姐夫他们税务局局长的女儿。只不过不晓得是他是眼光高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好像我还没见他和哪个女的好过。这回一见你就看上你了。或许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亦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表姐像串点燃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说个没完。黍离一句话插不上嘴。当然表姐说完也同样没有忘了揶揄黍离几句。表姐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小李虽然不错，但在我看来也就是个很一般的人嘛。既不是导演也不是作家，既不是教授也不是学者。学历更是低了你不知道几个层次。不是一般的男人入不了你法眼吗？你跟我说说他哪里不一般了？

黍离说，得了得了，你就别再挖苦我了。我跟你说这事有两层意思：第一，我没想过要和他有下文，更别扯什么结婚。所以，第二，如果他向你问起我来，你什么都不要说。他只知道我是老师。问我教初中还是高中，我跟他说是小学。总而言之，你什么都不要说就是了。我自从回来之后就把手机关机了，一次都没敢开。我打算另外换一张卡。

表姐说，你这完全大可不必嘛。他又不是瘟神，你躲他干嘛？莫非是床上表现不行？

黍离说，去去去。

表姐说，我是认真的。要是床上功夫不行，不理他就不理他。但是如果表现尚可，真要谈婚论嫁的话，我觉得你不妨认真考虑一下。

黍离说，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里。我根本就没想过结婚。

表姐说，奇了怪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百年来，世人皆是这样活着。你为什么不结婚？

黍离说，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好端端的发什么神经结什么婚嘛。

表姐说，结婚怎么会是发神经嘛。我都没敢说你们这些不想结婚的才是脑子有问题。

黍离说，得了得了。大家就不要相互践踏相互仇视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和他根本不现实就是了。

表姐说，现实不现实，先交往看看再说嘛。

黍离问，那到头来要掰了呢？

表姐哭笑不得。表姐说，可见你们这些博士，一个个就只会死读书，读死书。你怎么会这么直肠子死脑筋，掰了就掰了嘛！合适固然好，不合适到时候再各走各的路不迟。国家哪条法律规定了，男女交往就一定要结婚？真要这样的话这世上有谁还敢处对象谈恋爱？听我一句劝，你们先处处看。就当是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表姐这最后一句话让黍离心里刺痛了一下。黍离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小说家失魂落魄站在她楼下。小说家说我应该是犯了一生中最愚蠢的一个错误。我无话可说。只是无论如何请你给再我一个机会。我无法亦不甘心就这样错过你。黍离说绝不。说实话黍离根本就不介意小说家同谁上床这件事情本身。黍离在乎的只是自己碰巧知道了这件事而已。黍离想每一个人都应该为他所有的行为承担相应的后果，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黍离想这才叫作公平不是。黍离想就算我心如刀割那又如何。如果我连这口气都争不了那我这辈子休想在任何时刻都抬头挺胸一脸骄傲。黍离后来才慢慢意识到，其实自己大错特错。因为人生根本就没有什么是公平。而自己所谓的骄傲其实不过只是在跟自己赌气而已。黍离以为她是在惩罚小说家但殊不知同时她也惩罚了自己。但这些道理显然等她领悟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时过境迁。黍离是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才慢慢学会了给人机会。黍离有个学期期末考试监考，考场里抓到一个男生作弊。那男生将缩印好的小抄藏在衣袖里，黍离都在他身后站了好半天了他依旧浑然不觉，仿佛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一般奋笔疾书抄得无比投入。当场人赃俱获。黍离看了看他的学号，竟是大四年级。黍离勃然大怒。心想好个不识好歹的蠢物，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都已经没有任何补考的机会了还胆敢作弊。黍离向来最痛恨和鄙视这类不自爱不自重的学生。当即按规定收走他的试卷，并要求他在作弊单上签字确认。男生握笔的右手一直在颤抖。黍离在一个瞬间看见了他满眼的绝望和一脸的心如死灰。黍离以前也曾抓过考试作弊的学生，通常情况下在让他们签字画押时学生都会试着跟老师求求情。但这个学生干脆得简直有点犯傻。黍离看他穿着一套单薄的运动服而外面正是冰天雪地。一般来说寒门学子在大学里相对老实且勤奋。黍离在他落笔的那一瞬间说且慢，你先跟我出来一下。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黍离恨铁不成钢地质问他说你为什么要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是谁给了你这样的狗胆？男生说额一直忙着在校外做兼职，没有好好复习。额现在很是后悔，不该这么做。黍离问你就困难到了这个地步？宁愿荒废学业也要在外兼职就为多赚几个铜板？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得不偿失？男生说额大大在额三年级的时候因矿难没了，额娘去年也做了胆囊切除手术。额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在读高中。额大学四年的学费办了助学贷款，但弟弟和额平时的生活费完全是额自己在挣。黍离说把你辅导员的电话给我。你要是敢有半句瞎话，我百分之百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而黍离落实到的实际情况是那男生比他自己所说的境况还要悲催。黍离说我今天就大发慈悲放你一马。我看你也抄得差不多了，及格肯定是没有问题。你走吧今天就当你是提前交卷。日后还望你好自为之。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我一样放过你。一年以后的某一天，有人突然从邮政给黍离寄来一箱硬邦邦的叫作什么石子馍的大饼。黍离咬了一口除了满嘴的碎渣简直什么味儿都没有。黍离同时还收到几句简短的留言。寄件人说自己毕业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工作，现在是在咸阳老家的村公所做村长助理。虽然是助理，但他是通过国家事业单位正式考试上岗因而是有编制的。每个月工资有4000 多。而他永生永世将不忘记黍离的大恩大德。那一天于他而言宛若重生。黍离读完信一阵叹息。黍离想难道真如表姐所言，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同时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10

冬至到来的那一天，黍离度过了39 岁的生日正式迈入40 岁。往年的这个日子，黍离会独自在校园附近的学生街吃一碗米酒汤圆。黍离偏爱甜食。有时吃完在回家路上也会顺便给自己买一个10 寸的提拉米苏蛋糕。黍离原本从不看重自己生日。只是因为恰逢冬至出生，黍离想不看在生日还看在节令的份上吧。就当是应个景。

和往年不同。今年是小李警察陪黍离一起庆生。小李准备了玫瑰花和水果蛋糕。生日礼物是一条AHKAH 品牌的18K 金小红心项链。黍离多少也算是个时尚达人，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日本牌子。黍离还挺喜欢这份生日礼物。小李警察将项链戴在黍离脖颈上，说这颗小红心其实代表的是我的心。你可要天天戴着它。我的心从此就在你身上了。黍离心里直想笑。心想没文化真可怕。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汉语就是活活让这些文化修养不高的人给糟践了的。十个人有九个一在表白的时候就搬出“XX 代表我的心”这个无比恶俗的句式。他们不知道诗词文赋里有多少旷世绝美的表达。不过黍离回头又一想，就项链本身的款式来说这个句式好像又俗气得挺有道理。

冬至过后白昼一天比一天短。寒流袭来。每年的这个时候黍离总会有几次感冒。今年也不例外。先是流鼻涕。黍离不知从哪里听信了一个据说是专家的权威说法。说感冒要痊愈吃药是七天，不吃药是一个星期。黍离本身就讳疾忌医。自从有了专家的说法支持，黍离但凡遇上感冒生病，采取的战略战术是在心理上藐视病毒，而在实际行动上则是能拖就拖。孰料拖了一个多星期，症状非但没有自动减缓，反而愈来愈加重。鼻涕倒是不流了，却咳起嗽来。可能咳嗽太过剧烈，牵二连三，连带头也痛了，扁桃体也发炎了，四肢酸痛无力。总之感觉浑身上下就找不到一个完好无损的地方。黍离在抽屉里翻出去年冬天喝剩下的板蓝根冲剂，一看还没有过期，遂早、中、晚一天三袋乱吃一气。越吃越见鬼。到最后黍离站在讲台上讲课，看坐在下面的学生面孔竟然是重影。

黍离到校医院就诊。门诊何医生是学院办公室主任他老婆。何医生一看黍离这个样子，说陈老师我建议你还是到综合性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最好要求医生住院。黍离听她这话，就跟电视剧里医生对那些得了绝症的病患所说的口气一模一样。黍离吓了一大跳。黍离说我这么快就不治了？上个月教职工体检我各项指标还挺正常啊！何医生笑着说不是不是，你休要慌张。我看你这症状，咳了这么长的时间，多半已经是发展成了肺结核。肺结核本身治疗周期就有点长，我叫你办成住院的意思是，门诊费、检查费、医药费这些费用全部加在一起可以报销百分之八十五，自己出不了什么钱。你要不办理住院，一样要每天输液消炎，前前后后治疗时间不会少于十天。即便是刷医保卡，折腾下来也要大几千块钱。医保卡上的钱难道就不是钱？

黍离恍然大悟。赶紧去了省第一人民医院。片子一扫描果然是肺结核。黍离依何医生所言办理了住院手续。而一听黍离住院，小李警察赶紧跟他们所长请了3 天假，前来照顾黍离。所长一听是3 天，说3 天？你开什么玩笑？！女朋友住院你请3 天假？准你一个星期，不够还给你续假。小伙子，关键时候好好表现。兄弟们可是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呐。小李警察将这番话学给黍离听。黍离说你们所长还挺有人情味儿嘛。小李说是啊人是个好人，就是脾气有点古怪，长得又黑。我们当面叫他“包所”，背地里都叫他“包老黑”。

话说黍离虽然办理了住院，但其实也就是每天下午2 点到医院输液，6 点左右输完即回家。平时该上课还照常上课。输了一个星期的液，黍离症状已基本消失。医院人满为患。黍离住院的床位虽安排的是楼道里的加床，现在连加床都十分紧张。住院部催黍离出院。而黍离巴不得一天不要再和医院打交道。遂赶紧办理了出院手续。小李警察的意思是，和同事调一下班，再照顾黍离几天。黍离连忙说行了够了可以了。你忙你的事情要紧。而我也正好安安静静写点东西。

表姐发来贺电，对黍离战胜感冒表示祝贺。表姐说，怎么样，有个人照顾是比没有要好一些吧？平时好好的没什么，但在你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时候一对比就知道了。

黍离说，我就是感了个冒，还没到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地步哩。

表姐说，不是说在床上都快爬不起来了吗？

黍离说，我那就是随口一说，你也当真。就算不感冒，我平时只要想爬不起来我就随时可以爬不起来。

表姐说，事实胜于雄辩。你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比方在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个人来给你端碗饭递杯水。人是群居的动物。一个人是很难对抗生命中的生老病死的。你以为那些结婚的人真的是因为爱情而结的婚？而大家选择婚姻的目的又是什么？图的不就是这个？

黍离反驳说，若婚姻的目的和意义就在于此，那你也不看看现代社会都日新月异成什么样子了。饿了我可以叫外卖。生病我打120。衣服脏了扔洗衣机里并且我的洗衣机自带烘干现洗现穿。洗碗涮筷我有洗碗机。我还买了自动擦鞋机、自动除尘器和扫地机器人。请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是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所不能解决的？

表姐说哎呀你怎么会这么轴嘛。你这个就叫作胡搅蛮缠不讲道理。洗碗机可以帮你洗碗难道还会跟你说话聊天交流情感？机器人能扫地还能顺便跟你把娃生了不成？文明算什么东西。文明会在你老了的时候帮你推轮椅，会在你卧床不起的时候给你端屎端尿？你信不信，不管人类文明到了什么地步，人还是照常会是这个死样子。该结婚还一样结婚，结婚生了娃娃不听话该打娃还照常打娃。

黍离本想说你以为我都卧床不起了还会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我会苟且偷生到活着已经毫无尊严了依旧还死皮赖脸得活着？不过黍离什么都没说。因为在黍离看来这几乎是一个最终极最形而上的哲学问题。哲学问题只能跟真正的哲学家去对话不是。黍离十分清楚，自己和表姐对人生已经进行了截然不同的定义并进行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因此再怎么说都只能是浪费唇舌。黍离想起小李警察在她生病的这段时间，接送她上课下课。每天荤素搭配给她做三菜一汤。临走之前，还将厨房、客厅和书房里的垃圾清理得干干净净。冰箱里塞满了蔬菜和肉类。小李警察还专门将硬邦邦的湖南腊肉切成细长的一条一条，方便黍离在做饭时处理。洗脸池的水龙头有些呲水被他更换了滤网。阳台上的晾衣杆升降把手有一边失灵也已经被修复如初。黍离想小李警察大概就是文学家笔下所塑造的那种生活的情人了。黍离有时候也贪恋他在生活中无微不至的关照。可是黍离依然感到内心一阵荒芜和空漠。总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拼命想抓却抓不住。内心总有一个巨大的空缺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填补。夜深人静的时候黍离多少次扪心自问：这是爱情吗？显而易见这不是爱情。黍离想我并不爱这个人。我仅仅只是有过初见时一瞬间的心动但我的心从来没有为他而痛苦而颤抖。黍离想这算什么？我该如何是好？我视爱情为生命。所以在人生过去的40年里我千帆过尽皆不是，空留脉脉余晖悠悠流水。事到如今，我是应该接受这个人让他走进我的生活里来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人生难道就这样算了？可如果不这样我到底又还能怎么样？

11

一月上旬黍离放了寒假。黍离定居在马德里的姐姐采薇打来电话，让黍离提早规划行程，春节到马德里和家人团聚。采薇的第四个孩子2 个月前刚刚出生。而父母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移居马德里帮采薇照顾孩子了。

黍离因为去年到法国游玩，在戴高乐机场转机马德里时弄丢了一只小型行李箱子，里面有黍离非常喜欢的一只玉手镯。黍离至今回想起来还肉疼不已。再加之寒假本来就短，天气又冷，黍离遂哪儿都不想去，跟采薇说与其漂洋过海瞎折腾，还不如老老实实宅在家里睡懒觉看书更自在。采薇说随你随你，只要你高兴就行。就是爸妈很想你，一天到晚要念叨你十几遍。

黍离这边不用和自己亲生父母见面，却被告知去见别人的父母。腊八过后小李警察跟黍离说，我们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我父母很想见一见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黍离脱口而出。我还没有做好见任何人的心理准备。

你不用有什么心理准备，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

不行不行。我没心理准备。黍离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那行吧，等你想见他们的时候再说。小李警察虽面带笑容对黍离千依百顺，但黍离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一丝失望抑或说不快。

黍离跟表姐说起这件事。表姐说人家父母想见见你也是天经地义，你为什么不给人家一个接见你的机会？

黍离说接见我干什么？审核一下我有没有做他们儿媳妇的资格？

表姐说要不然你以为呢？

黍离说要是资格审查不过关，我和他儿子交往的事就黄了？而如果通过审查了，接下来就该是谈婚论嫁？

表姐像个复读机一样又说了一遍要不然你以为呢？

黍离说不要。我才不要跟你们这些人一样活得如此庸俗。

表姐说哟嗬嗬，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人怎么啦？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凭什么活得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我告诉你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都是俗人。都是一样的俗不可耐。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们不一样，而你以为你又真的可以免俗？

黍离说大家都这样但我偏偏就不这样。我谁都不想见。无所谓。拉倒吧我本来就不想结婚。

表姐说哎呀呀你不要这个样子嘛。就是走一个过场而已。结婚让你跟公婆住一起那是过分了，但是现在你连面都不跟人家照一个，人家压根儿就不知道你是红猫黑猫。又不是让你干嘛，见个面这是最起码的不是？这些都是人情世故。我知道你很不耐烦。但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这个道理你应该比谁都懂。要我说，与其这样扭扭捏捏给人以小女人作态之感，何不如爽爽快快大大方方前去见上一面，也让老人家领略领略什么叫现代知识女性的通情达理、秀外慧中。你觉得呢？

黍离背底下琢磨了一下，觉得表姐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黍离向来从善如流，遂听取了表姐意见，愿意择日见面。小李警察自然喜不自禁。日子于是定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据小李警察说，他父母对此次见面高度重视。他母亲已经把家里里外外拖了八遍。尤其他的父亲，更是早在一个星期以前就把西装熨得服服帖帖地挂在衣橱里了，还专门到商场买了一条崭新的领带。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老李一家对黍离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其间种种琐碎，这里就先按下不表。只说见面当天。

话说见面当天天空突然放晴。太阳红彤彤一大早就打东方升起。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蹦来跳去在小区的空地里觅食。天边瑞云呈祥。地上寒梅花开。所有迹象都显示了这一天是个黄道吉日。小李警察开车来接的黍离。一路上两人听着车载音乐，像对真正的小夫妻一样有说有笑好不其乐融融。小李警察跟黍离介绍了他庞大的李氏家族。说他一共有3 个伯伯2 个叔叔1 个姑姑，而3 伯2 叔1 姑下面连他在内一共是28 个堂表兄弟姊妹。黍离听得头大。黍离说今天他们不会都在场吧？小李说不会不会，那还不吓到你。今天就我父母和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完了小李警察又补充一句，对了，要是我妈问起你的属相来，你就说你属牛。

黍离说为什么？我明明属狗，为什么要说属牛？和你属相相冲？

小李说不是不是。你不要误会。只是我妈有一次问起我来，我就随口说了句你属牛，后来也懒得跟她更正。其实若论外表，就是说你是小一轮的牛，人人都会深信不疑。真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就以为你是在校大学生呢！

什么叫欲盖弥彰越描越黑。黍离想。这可不就是。就是白痴也知道，小李警察话里话外就是掩盖年龄的意思。黍离刚才只是虚晃一枪，表明了自己压根就不在乎自己年龄，压根儿就没把年龄放在心上这个态度。但是黍离心里还是涌起一种强烈的极其不舒服的感觉。那类似于一种屈辱。好比有人将她整个的自尊摁在地上并且又用脚狠狠地碾踩了几下。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驰。黍离忽然看到路标显示前方1 公里处有服务区。黍离说前方服务区请停一下，我想用洗手间。

车子在服务区停下来。黍离在洗手间补了一下妆。对着镜子发了会呆。然后回到车上。

小李警察问好了吗我们可以走了吧？

黍离说先不忙走。我想跟你谈谈。我有两个问题想问问你。这些问题因为一直还没有到实质性阶段，所以我也不便明说。今天既然去见伯父伯母，且我方才听你话里的意思，似乎伯母是觉得我年龄稍微大了点。因此我有一些心里话，为了不至于使你到时候为难，还是跟你明说的好。

小李警察说你好严肃啊我突然非常紧张。不过你说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黍离说你说我们会结婚吗？

小李警察说我们难道不结婚吗？

黍离说结婚以后我们要生小孩？

小李警察说我们难道不生小孩？

黍离说，这就是我要跟你谈的。结婚对于我，结不结都无所谓。但是生小孩，我已经40岁了。我不是说我已经错过了生孩子的绝佳时机，而是说生儿育女这件事，就从来不在我的人生规划里。能不能有机会结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绝对不会生孩子。

小李警察看上去显然略微吃了一惊。小李说这是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

黍离说不，我还是很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要孩子？

结婚，和生孩子，这是两码事。

小李说我们结婚，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然后一起抚养孩子长大。你不愿意这样吗？

我绝对不会生孩子。黍离决绝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黍离又补充一句，并非完全是我年龄的问题。也并非是我有什么生理缺陷生不了孩子。我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要生孩子这件事。

如果我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为了我也不能生吗？

可能就如同我不想要孩子，你也不会为了我就不生一样。你说是吗？

然后话题就卡在了这里。小李警察点燃了一支烟。黍离真想说我也来一支。黍离想是谁发明的香烟真的是太了不起了。香烟就该恰逢其时在这样的时刻点燃。这是香烟的伟大使命。

黍离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这真是让人伤感。却也令人如释重负。

12

后来的事情——后来的后来，就用不着我再细说了吧——见面到底没能见成。并非黍离半路打了退堂鼓，而是小李警察说，如果你是为了践守事先的约定或者说是为了我而去见的我父母，那也太委屈你了。没关系，取消就行。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们的事再说。见面的事也再谈。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在小李警察和黍离断了联系的第十三天，黍离乘坐在普吉岛开往皮皮岛的游艇上。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面，黍离总感觉好像还有点什么事情还没有收尾。碧浪翻滚。游艇驶过形成两条巨大的划痕。但海面很快又平息如初。黍离忽然想起来了。她打开手机取出卡，将手伸出甲板的围栏外面。然后她松开手。一股强劲的海风带走了那张小小的手机卡。在初春异国的海面上，它会带着一些曾经与黍离在生命中有过交集的联系人，永远漂浮或沉没。

13

冬去春来。

黍离站在大学的讲台上。又一个三月。又一个新学期。又一群陌生面孔。又一轮重复劳作。唯一不同的只是时间。时间一往无前。时间从不回头从不眷恋。你可以说时间无情。时间永恒。时间温柔。时间残酷。随便你怎么说。时间就是时间。如此而已。

黍离又回到原来的生活。上课。写论文。备课。时不时到学院开个会。闲暇看书。周末看一场电影。逛商场。吃海底捞。长途或短途旅行。一切都是黍离一个人进行。但那又有什么关系。黍离想只有那些年轻的小姑娘才会介意有没有人陪自己做这个做那个。而我并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所以我不需要。孤独是我的常态。我享受这孤独并竭力维护这孤独。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流淌。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还未到来但可预知明天同样只会是今天的延续。表姐又给黍离打电话来了。表姐说某区县文化局有个副局长，51 岁，两年前死了老婆，有个儿子现在上高二，再过一年考大学就不用管了。问黍离有没有兴趣。黍离说毫无兴趣多谢。表姐说难不成你真吃了秤砣铁了心，打算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黍离说是啊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我惯看秋月春风。我乐以忘忧快然自足。我不知老之将至。表姐说哎呀你不要这个样子嘛。你不要一天到晚就宅在家里，你们高校老师能接触到的人实在是太有限了，转来转去不是学生就是同事。你要多出来跟社会上的人接触接触，管他什么魑魅魍魉牛鬼蛇神都打打交道。万一遇上真爱呢？黍离说拉倒吧还真爱呢。你怎么不说万一有霸道总裁爱上我？你以为真爱是设在你家楼下的垃圾桶啊，一出门右转沿街都是。

有一天，黍离上完下午的两节课，到教室隔壁的卫生间去洗手上的粉笔灰。黍离洗着洗着，忽然听到里间里传出呜呜咽咽的啜泣声。黍离侧着耳朵听了一下，没错。确实有人在哭，且听上去哭得非常悲伤。黍离吓了一跳。时不时会看到一些报道，某某高校的女生又把孩子生在厕所里了等等诸如此类。黍离连忙前去敲门，问同学你怎么啦你还好吗？

女生嘤嘤呜呜地哭着说我没事你不用理我。

黍离说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或伤心事，不要哭了。你先出来，跟我说说。我是文学院的老师。说不定我能帮助你。

黍离好说歹说，那女生总算是肿着一双眼睛走了出来。黍离将她领到教师休息室，问她具体缘由。

女生说，呜呜呜，我男朋友跟我闺蜜好上了。呜呜呜，他们实在是太死不要脸了。

黍离说，这确实是挺不像话的。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证据确凿吗？可不要捕风捉影，自己瞎伤心一场。

女生说，呜呜呜，铁证如山。我闺蜜在朋友圈发了一个自拍，她背后有个门把手，里面好像有两个人影。我点开图放大一看，呜呜呜，那个人不是别个就是我男朋友。

黍离差点就说好家伙你这简直就是天才，不读警校真是可惜了。黍离说可是仅凭一个身影好像也不足以说明问题呀？

女生说然后我就起了疑心，开始对他俩着手进行调查。因为我闺蜜跟我住同一个寝室，我就趁她洗澡时破解了她的手机密码，然后看了她的微信。呜呜呜，全是跟我男朋友发的信息，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我才知道他俩早就狼狈为奸了。呜呜呜……亏我还对她那么好，每次吃好吃的去哪里玩都叫上她，呜呜呜……

黍离说哎呀防火防盗防闺蜜，这个道理你不懂吗？你怎么会这么缺心眼，啊不，你怎么就不多留个心眼呢，弄到现在大意失荆州的地步。

女生说都怪我太相信她了，呜呜呜。老师您说她怎么能这么恬不知耻勾引我男朋友呢？

黍离说也有可能是你男朋友恬不知耻勾引的她。但谁勾引的谁现在显然已经不重要。当务之急是你打算怎么办呢？

女生咬牙切实地说我一定要把我男朋友夺回来。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黍离说你千万不能这么想。你要真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他又不是空气，什么叫作没有他你就活不下去？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我告诉你，根本不存在谁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这种事。别的且不说，比方你就看看我吧。我一个月前刚刚被一个男人给甩了，但我哭天抹泪了没？我并没有啊。我这不啥事没有还坐在这儿开导你呢吗？

女生说老师您这么优秀也会被人甩啊？

黍离说那可不。人家还嫌我年龄大哩。但我被甩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被你闺蜜给摆了一道这件事。我的意思是说你千万不能犯傻，可不能因一时糊涂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女生说老师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黍离说两条路：要是你实在喜欢他，也可以如你刚才所言跟你闺蜜公开竞争来个一决高下，不过我方才听你所说的情况，你很可能大势已去，不一定能竞争过她；所以第二条路就是，你现在不是大四了吗，要写毕业论文要找工作要参加各种考试面试，多少事情呐！我给你献上一计：你何不听天由命随他们去，让他们沉迷在谈恋爱中无法自拔而荒废学业耽误找工作。而你埋头苦干，一年以后或是升学考研，或是拿到满意的offer，这对自己的人生既是个漂亮的交代，同时也是给你的敌人痛快的迎头一击。你觉得怎么样？

女生略加沉吟，有如天启一般脸上突现恍然开悟之神情。女生用力地点点头说对啊老师，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从明天开始我就天天泡在图书馆里准备复习考研，我一定要考上研究生。到时候我要把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甩在他们面前，再狠狠地啐他俩一口！

黍离说这就对了。你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加油啊！

女生说老师您放心吧。多谢老师给我指明了前行的方向。我必定卧薪尝胆，迎来一雪前耻的那一天。

女生表完决心后和黍离告辞了。黍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想我这出的都是些什么馊主意呀！又想管它主意馊不馊，管用就行。黍离这么一想就挺坦然。黍离又想年终学院考核工作时，在“德勤能绩廉”的“德”这一栏里，一定要把刚才这件事改编和升华一下，让其上升到师德师风建设这个理论高度填在表上，免得办公室主任年年说她填表偷工减料敷衍了事。

2020年4月—7月

于昆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