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核桃园亲近蓝天白云,流淌着澄澈的绿风,远离闹市喧嚣,与鸣鸟草虫为伴。我常常来这里帮忙。
都说春华秋实,而紫泡,一种名不见经传的野果,花开在春天,成熟在夏天。立夏前几天,这些餐风饮露的小果子逐渐成熟了。紫泡的茎纤细悠长,也许是不堪叶片和花果的重压,只好匍匐在地埂上,一如多儿多女的父母,辛苦劳累一生,佝腰驼背也停不下操劳惯了的脚步。它们细瘦的茎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生有一棵弯刺,本意是长来保护自身的。但是地埂草一两年得割一次,紫泡难免被割去所有茎叶的命运,尖锐的硬刺敌不过锋利的镰刀的。然而,一场雨水滋润,一阵阳光温暖,一缕山风吹拂安慰,紫泡不屈的根部又冒出绿中泛着微红的枝叶,而且高昂着天真茁壮的身体,只有开花结果了才匍匐到地上。也许,闪着寒光的镰刀无意中帮助了紫泡新陈替代。
没有成熟的紫泡是淡红色的,成熟了的是深紫色的,跟成熟的蓝莓颜色差不多。一个紫泡由许多细小的颗粒组成,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像个精致小巧的窝窝头,我猜测最初做窝窝头时是受到了紫泡的启发。摘下一粒长着许多细小绒毛的紫泡放进嘴里,最先尝到的是蜜甜,咬开细小颗粒后尝到稍许酸味,有的还稍稍带点苦味,如果被一种叫斑猫的小虫子爬过的,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小小紫泡好似人生,酸甜苦辣俱全,但终究是甜蜜居多,所以让人吃了一个还想摘一个,让人想永远留在人世间。
紫泡把根深深扎进红泥土里,吸收日精月华,以山风为知己,以雨露为良朋,以蒿枝尖刀草为友邻,于山野间静守岁月,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悄然绽放。我真羡慕林间飞翔歌唱的鸟儿们——云雀、画眉、黑头乖、布谷鸟……它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饥渴了就吃大自然馈赠的美食,还为果儿们播撒种子。核桃地一年翻犁一次,犁地时常常能看到生机盎然的紫泡树。大多小紫泡树都被犁死埋进泥土里去了,只是长在地边的我让犁地的师傅别犁。他不解地望着我,我说我是个吃货,爱吃紫泡。鸟儿们深情款款播下种子,小紫泡生机勃勃,还有时光期许的诱人果实,多么舍不得下手啊!
记得儿时跟同伴们相约去吃紫泡,还各自带了口缸去摘来与家人分享。五六个小伙伴很快就把十几条长长地埂上的成熟紫泡摘进了自己的口缸里。把口缸装满之后,一直没舍得吃紫泡的我们只好摘不够成熟的紫泡放进嘴里。尽管酸多甜少,还是滋润了那一段物资匮乏的贫瘠光阴。
核桃地边有两个大土堆,上面长满了紫泡树,枝叶交错重叠。也许是它凸起来采光好的缘故,上面的紫泡成熟早,甜蜜多汁,闪烁着令人心生喜悦的光泽,一如童年时代见到它们一样。摘几个水灵灵的紫泡放进嘴里,满口生津,滋养情怀。五六月份来到这里,我首先要摘紫泡吃。没时间跟朋友同事们去摘杨梅和蓝莓,在这山风清澈纯净的地方摘野果也挺不错的。其实,我喜欢清净不喜欢热闹,静谧的环境能让思绪天马行空纵横驰骋,不被嘈杂之声所左右。这个连蜜蜂飞舞的声音都异常响亮的宁静核桃园,很适合愿意长时间独处的我。我问父亲,这里是不是有意留着长紫泡而不种核桃的,他说这里原本是两棺坟才没种核桃的。两棺坟?怎么会连一块简单的墓碑都没有呢?父亲说解放前的平民百姓死了,能有口棺材装着抬来埋掉就差不多了,哪里有钱立碑呢?也好,正如庄子所说:大自然赋予我形体,是要让我生时勤劳,老时安逸,死后休息的。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来过,能有几人留下如金字塔、秦始皇陵这般劳民伤财的奢华坟墓呢?当然,那些为人类留下宝贵精神财富的,如老子所说“死而不亡者寿”之人,是非常令人敬慕的。
核桃地边的野果还有黄泡、老腽饭、杨梅、黑果、碎米果、山楂、金樱子……几乎一年四季都有。它们经光阴的烘焙,太阳的炙烤,月光的滋润,逐渐成熟而安静自得,应时而生,顺时而灭。
老爸的核桃地边,有一对种包菜(俗称小铁头)的夫妻。八月底的一天,陪老爸去看核桃树,刚走到地边,就看到他们在忙活。走近细瞧,只见阿三用对五斗篮挑着满晃晃一挑卷心菜,快步朝一辆瓦蓝色农用车小跑而去。车里是他十二三岁的小儿子在装菜,菜是从车头往车尾巴装,快把车厢装满了。菜儿们在车里一排又一排,一层摞一层,被码得整整齐齐。少年黝黑的脸红扑扑的,稚嫩中闪烁着刚毅坚定。我暗想,这孩子真能干啊。
我信步走到菜地边,见阿三的妻子阿芹半弯着腰在砍菜。这菜哪棵砍得砍不得,她看一眼就知道了。你瞧她手起刀落,一个卷心菜就抬在手里了。她再娴熟地剔两刀,把不要的老叶子剔在菜地里,一顺手把菜装在脚边的竹篮里。原来,她用两对篮子装菜,一对装满被阿三挑走了,便装在阿三刚挑来的空篮子里。他们一家三口就这样,一人砍,一人挑,一人装,分工协作、快速高效。
初来时,看到他们三口都穿着雨水靴,我深感奇怪。这,大晴天的,穿啥雨水靴呢?及至走近菜地细瞧,我明白了:一片绿中透着蓝意的老叶子,恰似一只五指并拢,弯成弧形的手掌。每个手掌里都储存了一汪甘露,人一走过,水撒了,裤脚和鞋子也湿了。四五枚老叶子围绕并深情地呵护着绿中泛白的菜心,一如辛勤俭朴的父母,精打细算地养育着后代。爱的掌心,总是朝向孩子。这一点,自然万物和人类是如此惊人的相似。怎么能说植物是无知无觉、无情无义的呢?
抬起头来,近处的菜地,远处的山岭,明媚阳光下的绿色生命们,浸在若有若无的雾霭中,油绿中闪着光亮,似乎读懂了我喜爱的眼神,正调皮地冲我眨眼睛呢。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顿觉神清气爽。常来这片山野,不仅是陪伴年过古稀的老爸,也是喜爱优雅静美、与世无争、默默奉献的绿色生命,以及它们吐纳营造的清纯甜美空气。交际低能的我,更愿意亲近,不懂搬弄曾子杀人的是非,颠倒登徒子好色之黑白,更不会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植物们。它们身上,没有人类所具备的诸般恶习,却有着许多人类望尘莫及的美德。它们,哪怕无辜染一身风尘,甚至面对刀斧相向,仍从容不迫、无怨无悔。临倒前,还嘱咐身边的同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天地间活成慈悲道场。
菜砍够了,阿三带着小儿子在拉篷布,关车门。阿芹怀抱一个卷心菜朝窝铺走来,并说你们回去时砍几个带走,现砍现吃有鲜甜味。他家没盖窝铺,农具放在我家这,做饭也上这里来。只见阿芹利索地把火烧着,洗干净锅,倒进水去,转身把卷心菜清洗干净,就跟我闲聊起来。我问她啥时候来的,她说他们清晨六点半就来到了。我说在家里吃的早点吗。她说一起床就来了,啥也没吃。我暗暗佩服他们的干劲。我看她那清纯的眼眸,仿佛艳阳下闪着光亮的洁净绿叶。大概,他们夫妻成天在山野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鸟虫草木为邻为伴,耳濡目染,性情都与这里的生物有些接近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孟母三迁,择邻而居,她老人家实乃深明大义。
火苗欢跳、炊烟袅袅,不一会儿,水开了,阿芹揭开锅盖放进面条去。当面条飘香时,阿芹左手抬卷心菜,右手操刀,麻利地把菜削进锅里,连砧板都省了。用锅铲搅拌搅拌,放进盐去,她拿起大菜碗来,盛了满满三碗面条包菜汤。这时,阿三父子俩进来了。只见他们一家三口都往碗里放点油辣子和酱油,坐在门口的干柴上,便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他们一脸的幸福满足、祥和宁静。我真羡慕他们简单甜美的日子。吃完饭,阿三拉菜去冷库里卖,阿芹带着小儿子去种萝卜。我问她阿三还来接你们吗,她说不来了,他卖完菜就回家做饭等他们回去吃,他们自己走路回去。我知道不少人卖完菜,就会去豆腐干儿摊上吃喝一顿才回家,阿三却从来不这样做。
胡兰成对张爱玲许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诺言,不久便负了她的一片痴心。阿三一定不会对阿芹许下如此誓言,却实实在在给了阿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美满生活!